素白的绢裙,简单的发髻上只有一枚纯银发簪,包裹里面也就装着几件衣饰,很有些布裙荆钗的味道。所幸现在已经是回暖的时节,不算寒凉,否则睡在掖庭局的通铺上,倒是会非常遭罪。而在离开的那日也没有下雨,要不还真是有些应景了。
推开绣菀的门扉,外面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韶光抬手挡了一下,这时就见小妗挎着包袱跟着走了出来。
“主子,奴婢跟你一起走。”
年轻的宫婢咬着唇,这样决绝而笃定地道。
韶光看着她,脸上不由浮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已经朝着局里面请了旨,一人担责,该是不会累及到房中伺候的婢子。你且安心留下来吧。”
小妗的眼睛一红,眼泪就在眼眶里面打转,“主子,难不成你要扔下奴婢了。”
韶光叹了口气,“此去掖庭局,能否有机会再回来,都未可知。即便是有被赦免的可能,少则或许也是一两载的时间。何苦跟着一并受牵连呢。”
小妗一听,泪珠就掉了下来,使劲地摇头,“可是奴婢已经打定主意要跟着主子,这样在主子身边也好有个知冷知热、一道说话的人。主子带奴婢走吧。”
韶光看着她,宫中多年,身边也不是没有过伺候的宫婢,然而昔年那些人死的死、走的走,到后来索性也就淡了。她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再想说些什么,这时候,后面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女音:
“你就带着她吧,难得有这么个忠心的丫头。”
韶光回眸,在绣菀外的回廊里,不知何时多了几道身影:绮罗,青梅,还有司衣房的琉璃,和司药房的半夏,宫正司的紫苏、忍冬…各色锦缎的宫裙,在廊内花树的映衬下摇曳缤纷,端的是婀娜多姿,相映成辉。
“你们怎么来了…”
回廊里站着的,都是昔日的同僚和知己。
绮罗这时候挽着双臂走了过来,脸上含着笑意,微扬的下颚仍旧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那贬谪的旨意下都下了,来个人送送,总不会怎么着吧。倒是你,居然隐瞒着消息,还想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当司籍房是吃干饭的!”
韶光有些失笑、又有些无奈地敲了她一下:“多事。”
“谁让你说也不说一声的,”绮罗扁了扁嘴,瞧见她怀里的包袱,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挂不住了,眼圈一红,道,“怎么弄成了这样?晋王不是一向都很青睐你的么,为什么突然就这么狠?去找过汉王了么,若是他肯出面…”
未等她说完,韶光就拽了拽她的胳膊,绮罗哽咽着,将后面的话悉数都咽了回去。
这时候,后面的几个女官也都围拢了过来,言语安慰间,无不是长吁短叹,感慨着宫中情势莫测,本就是聚少离多的日子,眼下却生生要分开了。
“此一去不知时日,多个人在身边照应着,总比一个人强,”青梅拉着韶光的手,眼睛也有些红,“带着她吧,也省得我们担心。”
小妗含着眼泪,在一侧使劲地点头。
韶光看着面前的几个人,那些心疼的、舍不得的、难过的心绪,都含在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里,连不善于表达的青梅都是,而绮罗就只是拉着她,不愿意放手,却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心里面就忽的一软,有很温暖的东西在悄然地滋生。
就这么一会儿的光景,天色却比之刚才沉了很多。乌云遮挡住太阳的光线,渐渐阴翳下来的天际,眼看着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韶光与她们话别,而后,朝着身畔的小妗轻声道,“走吧,这里距离掖庭局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呢。”
小妗睁大眼睛,一瞬间露出欣喜的表情,“嗯”了一声,迈着欢快地步子跟了上去。一直到走出去老远,才想起来回头感激地朝着那些女官们鞠了个躬。
风吹起纯白的绢裙,前方的那道倩影,一抹曳动的裙裾若雪。前来的这些女子都不能再送,只得不舍地目送着两人离开,而绮罗望着望着,瞧见小妗道谢的动作,忽然就哭着笑了出来,“这丫头,都去掖庭局了,竟然也这么开心。记着,替我们好好照顾她!”
喊声回荡在宽阔的回廊,一声声地回音在此起彼伏;
韶光高高地一扬手,那脊背挺得很直很直,步履走得极稳,就这样顺着抄手游廊拐了个弯,消失在了众女的目光中。
——掖庭局在宫城的最西面,顺着广巷走出去,紧挨着用以运送蔬果柴薪等采办货物的厨城门,是犯妇及其亲眷和内局中谪罪之人的发配之地,做的也都是宫中最繁重和低贱的事。譬如平素的浆洗和洒扫等,尚算是其中很简单轻松的,还有劈柴为薪、饲养牲畜、清理粪便等活计,都在职责范围之内。
经过几座殿前广场,一直要穿过湖西坊,经过桂宫,出了广巷外的雍门,甬道的尽头就是掖庭局。
殿阁前的匾额是新漆的,被前日的雨水冲刷得油亮亮,里面也是宽敞的二进院,后面则连接着一大片的敞屋,住着的都是一些奴婢和宫人,各司其职,终日做着最单调和最枯燥的事务。
又回到了这里,依旧是暮春的季节。
韶光望着那高悬的灯笼,和灯笼上面贴着的字,简单的雕栏画栋,只有錾刻着最朴素的花纹,其余的彩绘和烤蓝壁画却是没有。
里面的垂花门和假山都还保持着原貌,均是前朝时候留下来的,一应建造和布置,一如往昔风貌。像这样的雕饰,比起内侍省宫局中的其他几部,不知寒酸多少。然而这一处宫殿却是宫城中年头最久的。历朝历代,在还没有宫闱局的时候,掖庭局就在了,经历过多少王朝更迭,仍然一直延续至今。
暴室的管事早已换了一拨,不再是原先的老人儿,见到进门的两人,不由吊着嗓门大声呵斥道:“哪个是贱婢韶光?”
小妗一听,就想上前反驳。
却被韶光一把拉住胳膊,小妗咬着唇,有些屈辱和委屈地看着她,韶光摇头。
“奴婢在。”
“何罪名?”
“…破坏宫规。”
管事的宫婢蹙了蹙眉,而后就“嗯”了一声,照着登记册子比对了一下,朝着身侧的宫人摆手,连眼皮都没抬地道,“都带过去吧,先在马圈那里伺候着。”
管事宫女的意思,是伺候宫中的马匹。
没有任何逗留的,韶光两个人径直被带到最北侧的一片敞屋,就挨着饲养皇家御马的马圈——
只隔着两道围栏,那边却是花梨木隔挡,用编织得十分齐整的稻草席子铺地,每一扇小门儿里面,也都是一批极好的骏马,毛色鲜亮,膘肥体健。平素由掖庭局的宫人一手打理。在小隔间的圈里,连一点马粪和杂草都不能有。
有宫婢正在给马匹刷毛,领路的宫人前脚过去,小妗后脚跟上,扑面而来的一股味道,让她忍不住掩鼻。
“这里是御马监的一部分,都是皇家的中等马和劣等马。上等马则一律养在南苑,不是你们这些贱婢能够接触得到的。但仍需小心伺候,倘若是哪一匹掉毛或是生病,小心你们的贱命!”
“往北是主子们的遛马场,都是开阔的地带,你们这些贱婢绝对不能过去。惊扰了主子,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往东则是通往明湖岸畔殿阁的广巷,更不能迈出那路阻一步,否则就是左脚杀,右脚发。你们已经发配到了掖庭局来,再度发配,就是往央河小筑守皇陵了。掂量着自己的贱命!”
那宫人一口一个贱婢、一个贱命的,这样颐指气使地叙述罢,朝着刷马的奴婢吩咐了几句,就摇头晃脑地走了。
留下韶光和小妗两个人,连看都不让看一遍,直接就塞过来一柄刷子,即刻上手。小妗瞧见面前那壮硕高大的骏马,足足高过她两个头,不禁有些怕,却被抓着硬是往前,就不小心踩翻一侧的水桶,弄得刷马的污水浑身都是。
几个奴婢见状,无不嘲弄地大笑。
这样折腾了一下午,直到晚膳时分,她们才被带去住的地方认门,然后又得回到马圈那边,学着如何给马喂草料、再往马槽里放些新鲜干净的水…
到了戌时,宫城里面就开始掌灯了,高悬起来的琉璃宫灯发出柔和的光晕,将湖西坊外的石板道照耀得一片迷离。
掖庭局里面的宫人睡的都是通铺,关上门,屋里面又潮又闷的,墙角里面都长着霉。若是下雨天,屋顶有些潲雨,就还会长出些蘑菇,白白的,露出头儿来,却又是一股很难闻的味道。
直到深更半夜,才回到住处安歇。
小妗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刚依一着枕头,顿时感觉浑身酸疼。
韶光这时打来一盆热水,将巾绢沾湿了,翻开小妗的手掌,轻轻擦拭着上面的血泡。
刷马用的刷子很硬,刷在马身上,必须使上大力。一下一下,顺着马鬃的方向,动作要一致而连贯。这样下来,没等刷完一匹马,胳膊就酸的不行,手掌心也被刷子磨得破了皮。
小妗一见此,顿时就要坐起来,却被韶光按了下去,“歇着吧。累了一下午,好好缓一缓。”
小妗咬着牙,眼泪顿时就冒了出来,“奴婢过来是要伺候主子的,居然让主子反过来伺候奴婢…奴婢真是太不中用了…”
“到了这儿,哪还有什么主子、奴婢之分。”
能挨得住,也就算是相依为命了;
坚持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韶光又换了盆水,用以简单的梳洗,然后就是将衣衫褪下,叠整齐了,才爬到通铺上躺下。已经许久都没有碰这么重的体力活,四肢疼得像是要散架子似的。
将自己平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将胳膊放平,不禁叹慰了一声。
这个时候,同屋的几个奴婢都睡下了。好些也都是刚来没多久,也都不适应这里的日子,日日累得浑身乏力,几乎是沾枕头就沉沉睡着。还能听到一阵阵轻微的鼾声。
桌案上只点着一盏蜡烛,小妗侧着身子躺,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小声地问她:“白日里刚来那会儿,主子为什么不让奴婢去跟她们理论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主子好歹曾是司宝房的典级女官。”
若是报上了名号,是不是就能分配到轻一些的活计…
小妗不禁这样想。
韶光睁开眼睛,望着天窗外那一轮高悬的月亮,声音很轻很轻:“年节的时候,一些新晋的宫婢因为犯了小错,被暂时发配到这里。其中有很多自恃家底殷实,以为终有一日会离开,根本没将掖庭局的管事放在眼里。里面就有几个特别蒙管事不喜的,来了没多久,就被遣去专门负责洒扫宫城内的积雪,只是扫了区区的几次,十根手指就被冻得废掉了。再也无法回到殿阁里面伺候。”
在这个地方,想要折磨一个人,有的是办法。根本不用亲力亲为那么费神。
小妗瞪圆了眼睛,有些惊诧和后怕地捂住嘴。
韶光看着她那红肿不堪的手背,些许叹然地道:“这里曾经待过很多很多的女官,好些,还是昔日位高权重的,品阶又岂止典级?在这里,谨言慎行、服从和内敛,才是保身之道。切记切记。”
小妗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韶光的目光里满是钦佩和赞叹,须臾,咬了咬唇,低声道:“让主子在这种地方受罪,真的是委屈了。”
韶光抬手抚了抚她的头,“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呢。”
小妗听话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也委实是累狠了。
韶光望着她疲倦的睡容,不禁再次叹了口气。到底是年轻,不谙世事,何尝又知道,在进入宫闱局之前,她正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一朝贬谪,卑微如斯,再不复往日的风光。而今又回到了这里,仅是伺候御马而已,比起之前却已经是好了太多。
是…惩罚么…
可这样的惩罚居然是出自麟华宫之手,真的是太轻太轻了。
顺着天窗望出去,漆黑的苍穹中,有几缕或明或暗的流云飘过,又滞留在那轮月亮面,遮挡住片刻的月光。韶光静静地望着,眼前不禁浮现出了那日在亭阁前的一幕,那伫立在雨中的、带着的一丝丝萧索和落寞的身影。
是在等她吧。一直那么静默地等着,直到天下起了大雨,任凭风雨如何呼啸,也没有一丝离开的意思。执拗而倔强的晋王呵…
她始终都记得,在他回宫的那一日,就在麟华宫的丹陛前,那似有似无的注视。那是时隔多年后的再次相遇。而那般的眸光,含着淡淡的笑意,端的是摄人心魄;
后来在敬亭山的宫宴上,他扔下了庭前的那一席群臣,独独过来寻她。不仅是因为要嘱咐她接近成妃,更是因为他知道容华夫人就在那里,该是会与她为难;
还有玲珑山河湾,那遥遥对视的一眼——
后来箫琉冕曾不止一次地与她谈及,堂堂的晋王殿下,从来也没有隔着一道河道就认出对岸马车里面的姑娘是谁过,更是没有让麾下的十二戍卫专门去护卫过谁。
除了她,也只是她。
他说:“留在本王身边,你将会凌驾在内局倾轧、宫闱纷争之上。之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本王都会帮你达成。”
他说:“事到如今,本王不会再放开你了。”
他说:“人世间、红尘中,倘若少了你,本王该有多寂寞…”
…
终究是那样的性子,与生俱来的高贵血脉和多年军营的锻造早已铸就了那一身的孤傲和强势,睿智而深谋,内敛而自持,又怎么会轻易地将心绪流于外表。
可她知道,她其实都知道。
他说得对,一直以来她都有为自己留有退路。三月又三月,宫里面的事端接二连三地发生,情势固然始终相悖,然而若非她有意推搪,又怎么会拖延到现在还没有个结论。
当真,就是不愿意的吧…
只是她一直都不甚明白,到底为何自己会一直在排斥和拒绝,那样的男子,又是那么好的机会,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是求之不得的。或者…是在欲擒故纵、想要个更高的价码?或者是想要奇货可居、意欲找个更好的时机,亦或是,谋求更有价值的位置?
或许吧。
只是在后来经历过宫闱中一连串的几次祸端之后,她忽然就明白了——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他与她的选择不同、所求不同,在乎的,也截然不同。
在她的肩上,还背负着闺阀所有的责任。她有自己的路要走,那是一条注定与阴谋为伍,终日在勾心斗角的内局里面猜测、揣度、算计…打交道的是一应魑魅魍魉,蝇营狗苟,甚至要将自己化身成为其中之一的路。于他而言,这一切却不过是些可笑的戏码,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而属于他的那一条路,她又何尝愿意去招架…
韶光的手摩挲着缝在里衣的夹层中、那一块小巧而棱角分明的佩子,眼睛望着天窗外那一轮皎洁光辉的明月,久久遥望,久久凝思。
天窗外的夜,已经很深很深;
将来的路,还很远呢。
第八章 行路难
(1)
若论起局里面的用度和环境,掖庭局无疑是宫局六部之中最苦的一处,其次才是奚官局。局里除了终日堆叠如山的事务,在那两处的宫人平素都不被允许在宫城之中走动,更不能随意去殿里面觐见主子,身份不可谓不低微卑贱。
然而就在韶光刚到掖庭局之后没有几日,就有宫婢上了门,直直越过了看守的管事宫女——这在掖庭局中,几乎是从未有过的。而在来人找到韶光的时候,她正跟着老宫人们学习如何刷马和喂食草料。
那些掖庭局里面的老人儿见状,自然要加以阻拦,然而因这一次是东宫,是浣春殿,宫中的人都知道自从成妃娘娘怀着子嗣,明光宫就下了懿旨,在她妊娠期间,一应要求都应该尽可能地被谅解和满足。当时即便还有一个管事在场,都没法去阻拦。
韶光认得那领路的宫人,是成妃身边的二等婢子,客套了几句,两人便出了掖庭局的阆苑,朝着广巷那边过去。
东宫前的广场很静。尤其是浣春殿那一处,无论是在正殿还是侧殿几处,里里外外连伺候的宫婢都少了很多。在殿前那些洒扫的宫人们拿着扫把经过,也都是轻手轻脚的,像是生怕惊动到殿里时时需要休息的侧妃娘娘。
韶光踏进那道红漆门槛,一眼望见那高悬的烫金匾额,忽然就想起第一次送宝器过来的情景。
那时候,成海棠才刚刚进到东宫,同住在侧殿里面的,还有一个高灵芝。她们两人都是凭借着献舞而博得宠幸,都是新晋,初在浣春殿的日子里,事事谨慎,时时小心,一言一行都无不是仔细刻意。时至今日,高灵芝已经渐渐淡出了宫里面人的视线,成海棠却母凭子贵,一下子扶摇直上,成为明光宫太后眼里最心疼的孙媳。
际遇和命运,真的是缺一不可。
蒹葭领着她进去,有伺候的宫婢将帘幔掀开,这时候,就听见里面传出了一道温婉的声音:
“红箩,帮本宫将那茶盏拿来。”
声音轻轻地落地,好半晌,却都没听见有任何的回音。
韶光跨进月亮门,撩开珠帘走进寝阁的内室,就瞧见成海棠躺在软榻上,正面朝着桌案上的一方冰裂釉的瓷碗发呆。那瓷碗,还是在红箩跟着进殿伺候之后,正好逢上成海棠的生辰,特地跑回司宝房里面亲手烧制的。
相思比海深,恨意怨天长。
她又忘记了。忘记红箩已经死了,就淹死在了明湖里面。只是每每瞧见殿里面这些曾经的旧物,就会感觉到仿佛自己也跟着红箩一起死了,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成海棠怔怔地望着,有些哀恸地叹了口气。
“娘娘。”
韶光轻步走过去,朝着她敛身行礼。
成海棠在那一刹蓦然回眸,眼睛里面充斥着惊诧和喜悦之色,然而却在瞧见韶光的脸的一瞬,眼底的神采陡然就消失了,怔忪的,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是你啊…”
她抿唇,眸心里盈盈闪动。
韶光感觉到鼻翼有些酸,“娘娘。”
成海棠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用巾绢擦拭了一下眼角,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摆手让她走近些,“许久都未见了,本宫着实有些想念韶姑娘,才让宫婢过去特地请姑娘过来一趟。现在这偌大的浣春殿里,一下子好像少了很多人,真的是冷清得很…”
她说到此,眼圈略微有些泛红了,脸上仍是保持着温柔的笑靥,“瞧我,说着说着就又…韶姑娘平素若是得空,就常来浣春殿里面坐坐吧,也好与本宫说说话。”
“娘娘忘了,奴婢已经不在司宝房了。”
韶光轻声道。
她现在算是供职在掖庭局,却同样不是自由之身。而今就只是负责洗刷和喂养马匹,其余的,即便是拿着掖庭局的腰佩,连那几道宫门都无法通过,更别说是来浣春殿。
成海棠也知道她的现状,又听她这么说,眼睛不由黯了黯,有几分惋惜地道:“本宫也听说了,可是…晋王殿下的意思?”
韶光点头。
“既是麟华宫下的旨意,东宫这边儿也不好有所插手和悖逆。你在掖庭局,怕是要受苦了。只不过暂且先挨着,等稍微缓上一段时日,等之后事情渐渐淡了,若是姑娘愿意,本宫就请个旨将姑娘带进浣春殿里面来吧。”
成海棠看着她,说得真心。
忽然有一种错觉,面前的人,依旧是司宝房里面那个纯良乖巧的女官,仿佛一直以来都从未变过。以至于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一如往昔般器重和感恩,雪中送炭,还要将她从掖庭局里面提***。
韶光的目光闪动,然而这样望着的一瞬,片刻就回了些神。
——成妃,已经是成妃了。在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怎么可能还保持着一颗简单纯净的心,又怎么还会是原来的脾气和秉性呢。
“娘娘的青睐,奴婢万死难以回报。可奴婢犯得并非小错,一朝进入掖庭局,已是罪籍只身,岂敢再玷污浣春殿的威名。娘娘折煞奴婢了。”
她挽着手,恭顺地道。
成海棠这时徐徐地从软榻上坐起来,一侧的奴婢将靠垫放得更高点儿,让她坐得更加舒服些。闻言,也没再往下说,轻声着道:“韶姑娘知道么,在这段日子里,本宫常常都会想起红箩…”
她抱着双膝坐着,身上盖着很厚的锦缎被衾,眼睛望着缎面上面的团花绣,有些失神的样子,“一月又一月,转眼都过去好久了,尚宫局也已经闹了那么久。本宫瞧着,她们趁火打劫倒是真的,在调查的方面,却是连一点结果没有。”
成海棠说完,落寞地叹息,而后目光落在韶光的脸上。
挽手静立的少女低着头,垂坠的发丝柔顺地搭在肩上,显出一种孱弱的欺世假象。那表情却是很淡,不悲也不喜,仿佛什么都无法触动她,也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
这样半晌,都没有等来她的回应。
成海棠抿着唇,不由继续道:“红箩已经死了,却死得那么不明不白。而她伺候本宫这么久,始终忠心耿耿、全心维护,本宫不愿、也不舍得让她死不瞑目。韶姑娘,你能明白本宫的心情吧。”
成海棠说到此,略微咬着唇,眼角坠出泪来。
韶光仍低着头,须臾,却是有几分喟叹地道:“做奴婢的,在宫里面一贯都是如此。死生从不由己,该是早就看开了。娘娘务必要节哀才是。”
她就曾是奴婢,又怎么会不明白。
成海棠闻言,却是断然抬眸,“这么说,红箩就白死了么?明明前一刻还好好地在画舫里面献舞,下一刻就落入了明湖中…本宫亲眼看着她在冰冷的湖水里面挣扎,却连个救她的人都没有。生死不由己,姑娘也是这么想的?认为奴婢的命就贱若蝼蚁,活该白白的任人践踏…?”
成海棠有些激动,刚说完,就捂着唇,猛烈的咳嗽起来;
伺候的宫人过来急忙过来轻拍着她的后背,又有侍婢奉上来热茶,却被她一把推开,眼泪涌出了眼眶,滴落到唇畔,咸而苦涩。成海棠抱着双膝,捂着脸,低声啜泣着。
韶光看着一屋子的奴婢忙着伺候,复又低下头,“奴婢并无意冒犯。”
“可本宫看着你的种种神态,就都像是在嘲笑!倘若今日本宫不让人去找你,你是不是就会避而远之,一辈子都不会踏进浣春殿的门槛?”
她抬起头,怒极地指着她,声声控诉,喑哑的嗓音,宛若是杜鹃啼血。而后又是剧烈的咳嗽,咳嗽得眼泪和鼻涕横流,将脸上的妆容都弄花了。
幽幽地叹息,在心里面滑落;
韶光没说话,只轻轻跪在了地上。
厚绒的团花毡毯,隔着衣料扎着膝盖上面的肌肤,轻轻痒痒的感觉。在宫里面伺候,做主子的能够给几分颜面,那是赏识,是给脸;做奴婢的,却不能不懂身份。奴婢,就是奴婢——这是到何时都不能忘记的本分。
“娘娘贵为东宫侧妃,又身怀龙嗣。奴婢却是掖庭局里面最卑微的宫婢。天壤之别,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忤逆。”
她轻声道。
然而就在她跪在地上的一刹,却是吓到了成海棠。那一瞬间,她也忘了自己正怀有身孕,有些惶恐地就要从床榻上起身过去拉她——这一动,却正好就抻到了腰,随即就是钻心的疼,疼得她流出泪来。
痛苦的呻吟声,把伺候的宫人们都给吓坏了,手忙脚乱地过去搀扶她。
韶光见状,只得无奈地起身也去扶她。
等伺候着她重新坐好,成海棠疼得鼻酸,泫然欲泣的目光,又是委屈又是埋怨地一把拉住她,楚楚堪怜,“我刚说了你两句,你就那样挤兑我。好歹我现在也是堂堂的一个侧妃,还怀着孕,你这么能那么挤兑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怀了孩子,心性也变得阴晴不定,然而就是在最脆弱和无助的时候,本性才会流露出来。原来,海棠,还是海棠,还有着当初的影子。
“娘娘的身子本就虚弱,更不宜动气。何苦总是难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