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此时此刻,崔佩不得不多想些,因为而尚服局的立场,且不好摆呢。
这本就是内局里面的斗争,一个尚服局只是引头,却并非尚宫局的剑锋所指。尹红萸实质图谋的,怕不只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崔佩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可不想在即将荣隐之时,被牵连得晚景凄凉,最后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以至于这一应的深谋,到了几位司级掌事的眼里,就成了胆小怕事、不负责任的代表——不得不说,这招以退为进,虽老套,却是相当地唬人。起码在四房的掌事中,言锦心和余西子这两个野心最大的下属,已经上钩了。
“现在局里面的情况如何了?”
“据奴婢所知,言司饰眼下正在四处活动,主要…是跟奚官局。而余司宝那边,恐怕也有取而代之的心思,该是要借助东宫和内侍监的帮忙。”
韶光淡淡地道。
崔佩握着茶盏,“我知道,余西子最近常跟成妃有走动。只是想不到,司饰房那边原本就奚官局有着牵扯。埋得可真深啊。”
还有什么时候,能像现在这样,最能看出来一个人的人脉和底细呢?
——崔佩确实老了,已经没有那个心思陪着年轻人玩儿权力的戏码,临了临了,岂能让小麻雀啄伤了眼睛?一招毙命、一劳永逸,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些词儿,在宫里面才是最实用的。既然都已至此,也该趁势处理些事、处理些人了。
崔佩的眼睛里闪烁过一丝狠绝,只一瞬,便恢复常态,又想起了什么,哑着嗓子问道:“四房中被带走的那些宫婢呢,可都放回来了?”
韶光摇了摇头,“大部分都还扣押在尚宫局里面。”
“那一处私牢究竟有多大?尹红萸是想要将宫局六部的人全部抓起来、还是怎么的?也不怕庙小僧多,把自己给撑死。还是她真以为有了明光宫的懿旨,就能只手遮天、翻云覆雨了!”
崔佩有些愠怒地说到此,气息不匀,猛烈地咳嗽了两下;
韶光探身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将她手里的茶盏接过来,搁置到桌案上,“这段时间,尚宫局明面上在宫局六部里面大肆搜查和抓人审问,其实暗地里,最常去的却只是储物库一处。里面的好些东西,都被她们带走了。”
崔佩的眼睛眯了一下,“那么登记册子…”
“也拿走了,”韶光面容沉静,低声道,“而且不仅是在宝器制作的时候,还有制作完毕后的那几天,一应物料申请的明细记载,虽然备份还在内侍监里,正册却都被尚宫局带走了。”
“看样子,尚宫局果真是查出了些东西。”
崔佩将双手对顶在一起,搁在她盖着被的膝盖上,“去过内侍监了么?那边怎么说?”
韶光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赵总管说,各凭本事,各安天命。”
尚服局,内侍监;尚宫局,宫正司…
现在可是宫局六部乱成一锅粥,纷纷在自保、钻营、筹谋的时候,却似乎都忘了,这件事的起因其实只是东宫浣春殿里的一个近侍宫婢。而到现在已经有那么多的人都被卷进来,也同时都忽略了,整件事里面,关键人物只有四个:
红箩,成海棠,崔佩和韶光。
红箩已经死了;成海棠终日在浣春殿中,深居简出,根本没有在明面上参与;崔佩则是卧病在床,闭门谢客;而韶光,却是以女官的身份、借公事的引子,终日来往在储物库、内侍监、尚宫局和司宝房锦堂之间…
处在风口浪尖上的,是尹红萸、谢文锦、余西子、赵福全…而成海棠、崔佩和韶光三人,谁曾注意到?
然而只要尚宫局一直在查,最后必然会对红箩之死彻查到底,尚服局首当其冲,如何都摘不出去。而作为一度帮衬的内侍监,也已经摆明了立场——会守口如瓶,但一旦出事,绝对不会相帮。
那么始终都没有出声的宫正司,想必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
“尹红萸是个外强中干的,没什么作为。但是她不中用,她后面有一个中用的。真真要防的,就是宫正司,是谢文锦。”
崔佩这样说罢,目光落在韶光的脸上,后者颔首,心领神会地道:“奴婢知道,现在对于尚服局而言,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绝不能成为内局混斗中的牺牲品。”
崔佩颔首,随即幽幽地一叹:“早知如此,你该是后悔没有在回宫时就脱离内局了吧。连累你了。”
“都是分内之事,何来连累一说。”
崔佩抚着她的手,“事已至此,万般凶险,事事当心。”
韶光起身,挽手领旨;
而在她退出去之前,不禁转过身,欲言又止地道:“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崔尚服这病…”
“呵。说起来也算是沉疴旧患了,却没什么大碍。若是装得不像,又怎能瞒得过那些医官呢?”崔佩面含着微笑,毫不在意地道。
“就算要再怎么逼真,也不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吧。毕竟…”
韶光说到此,便没有再说下去。后面的话,崔佩却都明白——毕竟她已然老迈,毕竟年纪搁在那儿,身体最是开不起玩笑的。
“放心吧,暂时还死不了。有些事,在没有结果之前,我如何也不会先倒下。”
——等韶光从崔佩的寝殿里面出来,外面的雨已经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儿敲打在轻骨竹伞上,也挡不住多少,水珠飞溅地满身都是,刚走过殿前广场,裙裾和绣履都湿透了。
韶光望了一眼远近的殿堂,都笼罩在蒙蒙的雨雾中,殿前没有旁人,倒是很少有这般清静的时候。天地间只剩下雨声,将宫城中逶迤纵横的大理石雕栏、宽敞悠长的红漆廊道、朱色的城墙和一道道鎏金钉的殿门都晕染得一片氤氲的水渍。
未时刚过,已至酉时,正好逢上绣堂宫人们交替轮换的时候,内局且没太多事,就想着是不是应该找一处先躲躲。
丹陛下的地面上渐渐汇成了溪流,顺着方砖的缝隙潺潺流动。她撑着伞从廊桥上过去,顶着风雨过了湖西坊,前面不远就有一座小小的亭阁。不由加快了些脚步。
等穿过了两道抄手游廊,顺着亭前小径一直走过去,抬起伞来,却看见了那一抹立在雨中的身影。
——玄缎锦袍,仿佛与黑沉的云色融为了一体,映衬着身后漫天飘落的雨丝,更显得卓拔而绝世,却就只是这么静默地,静默地站在风雨之中。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仿佛是惧摄于那周身凛冽的气势,刚一沾身,就泛起一阵蒙蒙的水雾。隔着一道雨帘,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而男子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沉默而专注,更带着、一丝丝落寞和萧索的味道。
雨势在那一刻更大了;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韶光提着裙子飞奔着跑了过去。
宝蓝色的裙裾在雨帘中摇曳出一道潋滟的颜色,绽开宛若莲花,隔着数道回廊、雕栏,纯银丝的绣履在方砖石的地面上踏起了水花无数,直直地向着那雨里面的身影。
杨广伫立在雨里,任由雨水打在身上,凛寒的眼睛里,却渐渐地浮出了一抹暖意。
“殿下怎么不打伞呢?”
一个人站在雨里做什么?连个遮挡的都没有。
韶光提着裙子跑到他跟前,有些莫名又有些嗔怪,即刻一把将轻骨竹伞高高地举过他的头顶,不算太大的伞,却堪堪遮住了他一个,自己只得暴露在冰冷的雨里,豆大的雨珠浇了她一身一脸,裹挟着寒凉,顿时就是生生的疼。
杨广低头凝视着她,没有动,也没有答话。
韶光这时拉了一把伞柄,雨水顺着脸颊淌下来,不由提高了嗓音喊道:“这儿的雨太大了,殿下随奴婢去亭阁里面避一避吧!”
说完,她即刻就拽着他的胳膊往南侧一座亭阁的方向跑,而他也没有抗拒,被她拉着一路跑了过去。
一把伞,伞下的两个人;
油毡纸的伞面早已在大风中被掀得翻过去,韶光拽着伞柄,也来不及去管,直直在头顶上举着,已经根本顾不上是不是能遮雨。这样一直跑到亭阁前、跑上了那三层的石阶,韶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仰头望了望,眼见着外面的雨更大了些,积水顺着亭阁的月檐哗啦啦地淌下来,又在地汇聚成流。
韶光把轻骨竹伞轻轻地翻过来,收了,拍了拍头上和身上的雨水,发丝湿哒哒地贴在脸颊边,有些黏腻的感觉。裙裾还在滴水,浑身几乎都湿透了,冷风吹来,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而他身上的锦袍也都被浇透了,锦靴上沾着泥,身上无一处是干的。
堂堂的晋王,还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情形——韶光见状,不由略带迷惑地道:“殿下这是打哪儿来?身边也没个随侍的宫人,也没打伞…天怪冷的,就这么在雨里头站着,若是着凉了可怎生是好。”
说着,就从袖带中掏出一块尚且干爽的巾绢,递了过去。
杨广望着她伸过来的手,和手上雪白的巾绢,黑眸不禁深了几分,片刻,并没去接,也没说话。
韶光举着的胳膊有些僵,就在眼看要支持不住时,他默默地接了过去,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韶光在心里松了口气,低下头,也将自己裙裾上的泥水擦了擦。
亭阁里,忽的就静了下来;
耳畔只剩下了哗啦哗啦的雨声,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大了,却仍是下得很疾,雨点儿落在方端石上,飞溅起晶莹的水花。
两人这样一直站着,韶光将伞立在一侧,自己就站在廊柱前,靠着那红漆的雕栏,伸出手去接落下来的雨水,任由微寒的水珠敲打在掌心里,凉丝丝的。
“自从清明以来,少有雨水,近日却下个不停,也不知是何故。”
她轻声道。
杨广望着亭阁外面的雨幕,淡淡地道,“岭南也是许久都没下雨了,想不到那边刚开始下,皇城也跟着下。”
韶光略微一怔,随即抬眸去看他,“殿下是从岭南刚回宫里面…?”
好像确实是…许久都没有见到了。
回忆一下,自从年节的几场宫宴之后,也的确是有很长时间未看到麟华宫的戍卫在宫中行走。这样一直没见到他的面,也没有任何的讯息,原来是离宫了。
杨广挑了挑眉,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讽刺意味,“你的消息也何时这么不灵通了。只怕是…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这边了,岂会知道本王何时出宫,又是何时回宫。”
韶光闻言,默默地将接着雨水的手收了回来,“现在宫局六部里很乱,奴婢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他大抵也不知道,尚宫局大肆搜查和毁坏,又将人逮捕的事情。毕竟内局离着殿阁太远了,消息被封锁得很严。
“宫局里一直都很乱,而之前你却从未失去过我的消息。”
他的嗓音沉了几分,甚至于,都忘了用那尊称的“本王”。
韶光的眼睫颤了颤,在那一瞬,心里忽然浮出了些许苦涩,低下头,却是淡淡地一笑:“在过往的时日中,殿下交代的事,奴婢可是一直都尽心尽力在办。”
“是么…”
他看着她,略略地一挑眉,“那是关于东宫,还是成海棠?亦或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你记着本王说过的那么多话,可怎么偏偏就忘了,忘了最重要的那一件。”
韶光不解地抬眼,在对上他的视线之后,那一双黑眸深邃如潭,仿佛是隔着烟光冰凌,宛如墨砚的漆黑瞳仁,目光深深的,浓郁着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去也同样含着一丝丝的讽刺、嘲弄和薄怒,交织在一起,最后融合沉淀成了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三月又三月…你若果真放在心上,怎会推搪至今?”
三个月,进殿辅佐;
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那还是他刚刚回到宫里面,而她也刚进入了宫闱局,他与她说过,只有靠得大树,才好乘凉;之后就是在锦堂之外,明月深夜下,他长臂挽弓,一箭射中那挟持着的刺客,在万分危急的关头救了她一命。他也说,与其凭一己之力,不若选择一条终南捷径…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晋王,一个是内局中小小的宫婢。
一个高贵尊崇,一个卑微如斯,相差着这般悬殊的地位,倘若不是因为那一块掌握着皇后娘娘闺阀势力的凤牌,隔着遥遥的皇宫禁苑,想必也是不会有什么牵扯。以至于当她不识时务地婉拒,他就用凝霜的性命向她证明,与麟华宫为敌的下场。
韶光在这时想起自己在最末时,一起相处过的那些同僚,昔年往事,仿佛就像是做梦一般。
只是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一些消息和谋算,他根本没有难为过她…中间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的是非和祸端的话,想来,她应该已经身在麟华宫了…而今掐算着月日,果真是三月又三月,一转眼,正好已经过了一年。
“殿下的青睐,奴婢万死不足以回报。然而按照宫里面现在的这个局面,仍旧不适宜有什么调动。涉及到宫闱局的,就更加不适合了…”
此时此刻,莫说是进殿辅佐,就算是跟麟华宫搭上任何牵扯,都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他不知细情,否则怎会这般咄咄逼人。
她有些唏嘘,也有些无奈,这般苦笑地朝着他道。
杨广看着她,黑眸却是更深了几分,似笑非笑地摇头,“仍旧不适合…不错,还真是个相当好的借口。可本王想知道,你所谓现在的局面,又是什么?”
韶光看到那目光渐渐地冷了,咬了咬唇,默声道:“殿下不在宫中的这段时间,宫闱内局开始了纷争混斗,各处掌事互相勾结、同时也互为倾轧,已经是相当的混乱。”
宫里面的人,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躲尚且都躲不及,能够作壁上观的话,没有人会愿意去蹚这趟浑水…尤其是在官职的调度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很轻易就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有什么必要去无故涉险,陷自己于危机的境地呢。
确实有些推诿的成分,但她是好意。
“照你这么说,那么此时,相比当初宫闱大清洗又如何?”
“那个时候,是腥风血雨,残酷狠厉,却尚且只局限在了一个宫闱局里;这时候,却已经波及到了整个内侍省,表面上看进行得很缓慢,却是如温水慢蒸。想来在宫局六部里面,将会有很多的掌首和女官,不能幸免…”
韶光的声音很轻,些许喟叹,都飘渺在风雨里,一会儿就散了,再无声息。
“那你呢?既然这么乱,还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待在宫局里面?”
他敛着眸色,转过身看她。
韶光察觉出他的质疑之意,低头笑了笑,徐徐地道:“奴婢已经身在其位,唇亡齿寒,只要一日还是女官,就势必会跟内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清隽的眉目之间,凛着坚定和忠贞之意,仿佛是在跟他说,也仿佛是朝着自己说。
他没有说话。
亭阁里,就这样静默了一瞬。
此时的风有些大了,亭阁的四周连个围挡都没有,夹杂着冰凉的雨丝肆无忌惮地灌进来。韶光将襟口紧了紧,环起双臂,感觉到些许的寒凉。在这个时候,就听见男子低沉的嗓音:
“若是你愿意,现在,本王就将你召进殿内。而麟华宫,也会成为你一生一世的庇护。”
疾风中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在繁复斗拱层叠而起的月檐上,又顺着瓦楞流下来,却是滴答滴答的,宛若是寂寥而宛转的曲调,在亭阁前的石阶上汇成娟娟的溪流。
韶光略微地一怔,反应了一下,却更像是她听错了;
仍是进殿?
为什么…
她已经将宫中的情势分析得那般透彻与他听,依照那样冷持而淡漠的秉性,该是最懂得分寸和利害关系。而现在却仍是要一意孤行。何时也开始想要插手宫局里面的事情了…
韶光很是莫名地抬眼去看他,男子幽蕴深锁的目光一如既往,那眼底仿佛缀满着凄迷的残花,凉薄却也蛊惑,端的是摄人心魄,只是瞳仁里或明或暗敛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情绪。
而他,在等着她的答案。
“殿下怎么会呢。是在拿奴婢取笑了。”
韶光这样淡淡地笑着摇头。
他眯起眼,有几分复杂地看着她,“你不信?还是你认为本王当真会威慑于那小小的内局,会怕那一帮卑贱下作的宫婢太监?”
“不,是殿下根本志不在此,不是么。”
只因为他是晋王,堂堂的晋王——官拜雍州牧,不仅是常年坐镇在军营,负责抵御突厥入侵,更加掌握着十二队戍卫和皇宫中一半的禁军守卫。那可是足以让明光宫和东宫两处都为之震颤的权势。所以太子与他一向不睦,太后又始终觊觎着,无时无刻不想着怎么能剥夺和削减。福应禅院里面的布局,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已处于庙堂之高,宫闱六局之中蝇营狗苟的钻营和谋划,对他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在耳边一听、一过,也就罢了,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半分,就更遑论去理会。而他也根本不屑于去理会。
——就像很多她奉之为性命的东西,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殿下有经世的韬略,不是小小的一个宫闱就能困住的,也不应该困在这里。奴婢,却只是奴婢。何故因小失大呢。”
有些事,她看得很明白。
一语落,那站在雕栏前的男子倏尔就转过身,“你说本王不应该困在这宫闱,你又有多了解本王?”
怒意,在慢慢滋生,更或者,还有着很多其他的成分,就这样在他的眼眸深处不断地汇集、交错…直至再也抑制不住地汹涌泛滥而出——
杨广说到此,眸色已经愈加暗抑,如黑暗临渊,忽然就深邃得吓人,“所以一直以来,你始终都是那么想的,对么?而之前你的所做所言,也全部都是搪塞和敷衍!韶光,本王没看错你吧。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陡然靠近的距离,裹挟着压迫的凌厉,扑面而来的是侵略却也怆然的气息;
颀长的身躯足足高出她半个头,在她周身上投射下大片的阴翳。韶光退后了半步,咬着唇摇头:“奴婢从来都没有欺瞒过殿下,更加无意冒犯。”
“没有欺瞒?是啊,你真的是很聪明,擅长揣度人的心思,一旦遭遇事端,最先想到的就是如何保全自己,如何全身而退。所以就算是有一千万个不对,也会想方设法地推到他人身上,怎么会做出‘欺瞒’这么不明智的事情来?”
杨广说到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轻易地将她整个提着带到自己身前,手上用了些力,该是相当的疼,“可你当真如你自己刚才所说的那般情非得已么?韶光,在装傻充愣、颠倒是非这方面,你还真是母后一手教出来的首席大宫婢!”
什么局势,什么迫不得已,统统都是借口;
他居然也会耐心地听着,耐心地看着,看着她一句一句,说得信誓旦旦,冠冕堂皇。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本王都纵容着你,纵容着你的那些小心思,那些自私的、忤逆的,甚至是在本王眼皮底下做的、自以为能够瞒天过海的小动作。所以才会让你这般有恃无恐,认为本王当真不会动你!”
手腕上火辣辣的疼,韶光咬着牙,眼泪就在眼眶里面打转,却硬生生地梗着脖子,不让自己哭出来,一字一顿地道:“奴婢没有…!”
“到了现在,还再狡辩?”
“奴婢真的没有,”她倔强地仰着脸,通红的眼睛,咬着唇直直地看他,“奴婢只是内局一个小小的女官,有什么资格和能耐跟晋王殿下一较高低…而且殿下也已经无数次向奴婢证明了,违背命令是什么后果,奴婢又岂敢做出什么小动作?!”
“你的意思,所有都是本王逼你…?”
杨广看着这样的她,黑眸深得吓人,眼睛里充斥着愠怒、失望和复杂,还有一丝丝的不甘和悲凉——“韶光,你果真就不懂么?”
幽邃的眼眸暗若渊潭,映着那身后漫天纷飞的雨丝,那样的目光,怎是凛寒强势的晋王该有的。
韶光咬着唇,半晌牵起唇角,却是笑得很苦,“奴婢该懂什么,又能懂些什么…自从殿下想要寻找娘娘留下来的那块凤牌,殿下和奴婢之间,不就只剩下利用了么…”
一直以来都是利用,他利用着得到情报、利用着操控形势,她又利用着安身立命、获取方便…自私,忤逆,两面三刀,他就是这么看她的——只顾保全自己,为了全身而退,而从来不会考虑到旁人。
是啊,她的确是这样的人,也已经习惯了做这样的人。然而他又何尝不是?
“利用,好一个利用!说得可真是贴切。”
杨广忽地就笑了,攥着她的手腕,自问自答地、又满是嘲弄地道,“没有错,本王之所以不会懂动你,就是因为你手里面掌握着的凤牌,就是因为还有利用的价值。可你付出过真心么?你是明知道本王不会拿你怎么样,又刚好处在眼下这个局面,越是乱,你反而就越是安全。才敢,才敢这么毫不在乎。”
深深的黑眸,眼底里忽闪而逝的某种东西,让人抓不住,却很想去追寻,在不知不觉间为之沦陷。他这样凝视着她,良久,复杂地开口:
“韶光,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说完,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背过身去,再不看她。
韶光被甩得一个趔趄,然而望着男子的侧脸,心里忽的就涌起了一抹难以抑制的悲恸。
“本王记得之前就跟你说过,若是不能引为己用,就必定会处之而后快,绝对不会斩草留根——”
他背对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雕栏前,周身笼罩着那一如往昔的拒人千里的冷漠气息,仿佛方才一切浓烈的情绪都是她的幻觉,看错了,也听错了——只有那声音真真切切地回荡在耳畔,变得很淡很淡,仿佛是天边的一抹冷云,风一吹,就消散得无踪影。
“韶光,你真的让本王很失望。”
风送进来点滴雨珠,打在脸颊上,些许寒凉;
然而就是在这风里面,有些事情,仿佛也随着那忽如其来、而后即将又要转瞬而去的雨,渐渐地、渐渐地磨灭掉了。
韶光望着他的身影,心里面酸涩难抑,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拉他,却怎么也无法动弹。
她知道,他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一旦有了想法,绝不拖泥带水。这恐怕就是所谓兵营多年锻造出来的狠厉和决绝。杀伐决断,只要出手就毫不犹豫、也绝不留情,以至于…连人世间最纯粹的真心都忘记了,忘记了自己的,同时也不再信任别人的。
而今明明是那样的近的距离,何时却是变得这般的疏远和陌生。
轻骨竹伞还没干,立在一侧,油毡纸的伞面上晕染着或浓或淡的水渍。就在他离开走下台阶的那一刻,仍保持着背对的姿势,那嗓音再度淡淡地响起:
“你真的是变了。”
他道。
“若是从前,怎么会如此直接地拒绝?甚至是连余地、连后路都不要了…是什么让你变得这么决绝?或者也可以说,是什么让你这么毫不犹豫地想要跟麟华宫、跟我,划清界限…”
亭阁外的雨已经停了。那合欢树早早地就开了花,花瓣飘在风中,像是谁幽然的叹息。
是她变了么,或许更多的,却是他从未真正相信过她。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韶光低下头,忽然明白了方才拿起轻骨竹伞时,从指间传到心底的一抹哀伤和悲凉。
总是在阴谋和算计里面相遇,又总是在阴谋和算计里面错过,以至于,终于还是要这么擦身而过…
四月十七日,司宝房女官韶光因破坏宫规,被革去六品女官一职,贬谪为低等宫婢;
四月十八日,罪责加倍,发往掖庭局。
上面的悉数罪名和惩处,都是由宫正司的宫婢报出来的,罪名都没来得及在司籍房那里登记,十八日就直接来了人,甚至是一句解释也无,就将她的腰佩收走了。
司宝房现在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活计要操持,又何来破坏宫规一说?不过这旨意是从麟华宫直接下出来的,亦似没有人敢去置喙。但司宝房里面的很多人都十分不解,一向不插手宫局之事的晋王,缘何忽然这般针对一个小小的女官,还惩罚得这么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