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里的文书整了整,允礼的唇角不自觉地上翘,翻开其中的一页,稳了稳心神,开始专注处理起公务。
时光悄然溜走,这样一直到夕阳西下,而后夜色又渐渐弥漫上来,结束一天的事务,才走出衙门。
街上的行人已是很少,店铺早已打烊。宽敞的街道上,偶尔还能看见巡城的校尉,提著灯笼,骑著马经过,见到是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夜晚已经降临,恢弘的紫禁城开始进入梦乡。
他自己的府邸坐落在平安里西大街东首路北,然而允礼牵著马,不知不觉竟然走过了长安街,走到了东城这一头。那条窄窄的南石巷子,他从未来过,只是听元寿细细碎碎的稟报中,隐约知道是这麼一个地方,门口还栽种著一棵上了年头的老槐树。
第35节:荼蘼未有时(7)
月色如水。
那门上的红漆有些剥落,露出斑斑驳驳的雪花白。门口的拴马石被琢磨得很光润,允礼将马韁系在上面,朝著那大门抬起手,刚要敲,却发现此刻天色已经不早了。
允礼不觉笑著摇头,往四周环顾了一圈,索性就在门口坐了下来。
夜色有些凉,清俊淡雅的男子和衣坐在朱红的门槛前,倚靠著砖墙,仰望著头顶的一轮满月。如银的月光宛若雪纺一般洒满在街巷里,连花香都跟著静謐下来,只有骏马打的几声响鼻。
莲心沐浴完,只穿著一件荷叶边的藕荷色襦裙,外头罩著一件白色的薄纱,长髮披侧于肩头,盖著被子坐在床上看书。
莲蕊正拿著个绷子,上面套著雪白的巾绢,坐在床尾绣花。
白日里,阿玛处理新增加的公务,额娘也一併陪著,都累得狠了,早早睡去。
莲蕊绣了几下,捏著绣针的钝一头,搔了搔额角,问接下来怎麼落针合适。莲心教给她的都是之前在果亲王府学来的东西,蕊儿甚是上心,也学得很快。
"对了,姐,我刚才进来之前,好像听到门外面有声响。"
莲心捧著书,头也不抬地笑道:"此时的光景,会有谁来造访?该不是你将对面回春堂里捣药的声响,错当了有人吧。"
莲蕊撅了撅樱唇,"才不是,好像真的是有人啊,我明明还听见马匹的响鼻声了。"
莲心不以為意地翻了一页书,继续往下看。但不知怎的,眼睛注视著书页,上面一行行娟秀的楷书小字,都开始变得迷离,连心思都跟著静不下来了。
夜风顺著打开的窗扉,徐徐吹进来。
莲心放下书,搭了一件披肩,光脚踩著一双绣花鞋跑到屋门边。
"姐,你干什麼去啊?"
莲心回眸道了一句:"我出去看看!"说完,就推门跑了出去。
蕊儿捧著刺绣绷子坐在床上,没闹明白地摸了摸头,心道不是没人麼,还去看什麼呢…
简单的四合院,因為常年失修,墙上的砖坯都有些剥落了,上面的瓦楞残缺不全,有些掉落下来的,就码放在墙根边。西屋一侧有两口井,旁边的榕树落下几片叶子,落入井里。
墙边的灯笼,只有一盏还亮著。莲心借著月色,踮著脚拉开门閂,轻轻推开了红漆宅门。
如果不是他常年习武,有著过人的敏捷反应,门扉这样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一定会仰面摔倒。然而,耳畔只是听到吱呀的一声,门槛外的人就即刻惊坐起。
拴在树边的骏马恰好在这时打了个响鼻,扬著前蹄跺了跺,像是嘲笑主子从未有过的窘相。允礼站起身时,将一隻手背在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莲心却是没想到门外果真有人,先是一怔,而后等看清楚这场景,又扑哧一声笑了,"这麼晚了,王爷怎麼会在这儿?"
事隔几日,一直都没见面。自己安安静静地在家筹备选秀事宜,而他,则忙於公务,少有閒暇。彼此都说好了,倘若一日没有答案,就一日不再相见。然而,直到在这花香悠然的月夜,他真真切切地站在这里,莲心才知道,原来这段日子以来自己一直都在等,等这样一个时刻,等他出现在自己面前。
允礼低著头看她,"你怎麼出来了?"
"蕊儿说,听见外面有响动,我便出来看看。原来,真的有人啊!"莲心的眸子亮亮的,说完,眨了眨眼,眼底透出一丝促狭,"王爷呢,是準备在这儿待上一夜麼?"
不同于在府中时素日里一丝不苟的髮髻,她此刻穿著一件单纱长裙,长髮垂肩的模样,少了几分端静,多了几许柔顺,略带俏皮的模样,才真真像个十五岁的少女。
"如果你不出来的话,倒是有这打算。"
他耸耸肩,这时,瞧见她的一缕乌丝跟披肩的系带缠在一起,不自觉地伸出手,帮她理顺,温热的指尖抚摸过她的长髮,很柔软的触感。
莲心低头站著,脸颊有些红了,"那王爷见过太妃娘娘了?"
允礼点头,轻声回答:"见过了。"
莲心没开口,等著他接下来的话。
允礼看著她,淡淡地道:"所以我来,是想叫你準备一下,还有十几天就要进宫了…"
清蕴的嗓音,语气平直,仿佛在说著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莲心一滞,过了好半天,怔怔地抬起眼,用复杂的目光看他。
进宫,就是為了选秀…这麼说来,他出现在这里,只是為了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要她进宫、选秀,然后顺利地成為宫里的一位妃嬪。
手指留在发间的触感仍在,只是早已失去了温度。莲心咽下涌起的一抹苦涩,强打著笑靨道:"王爷放心。这件事是…是我之前便对王爷承诺过的。大恩难报,莲心愿意為王爷达成心愿。"她说完,朝著他行了个礼,转身就要往屋里走。
第36节:荼蘼未有时(8)
此时此刻,顾不得什麼礼数,什麼修养,莲心一刻都不想再待在这里。可刚迈出步子去,允礼却是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怀里。莲心挣扎,哪里比得过男子的气力,有些恼了,气急之下有些红了眼眶。
"男女授受不亲,请果亲王放开民女!"
莲心说罢,手一甩,急急想要脱开,却不想被他握得更紧,"皇子挑选福晋,也要通过宗人府,由皇上和太妃指定…所以,还是得进宫去选秀…"
莲心不想听他说,偏偏声音穿耳而过,须臾,却是愣了一下,"挑选福晋?"
允礼不说话,也不鬆手,只笑意吟吟地看著她。
宗人府,选秀,挑选福晋…八旗秀女的选核,每三年挑选一次,由户部主持,可备皇后妃嬪之选。然而除了充实后宫以外,则也是為皇室子孙做婚配之选。按照满蒙的规矩,若是给亲王、郡王及其后代指婚,都要经过后宫的选秀。品貌才德,贞仪惠贤--选中者,择其优而留在宫里随侍皇帝成為妃嬪,稍逊者则是要赐给皇室子孙做福晋。
"将来等你进宫选秀,额娘就会把你挑出来--"
莲心耳尖热热的,低著头,一时间惊疑莫定地咬唇。刚才听他说起选秀的事,就以為是让她进宫来著,却是将族里的老例忘了个乾净。
"太妃娘娘她…"
允礼轻声附在她耳边道:"额娘说,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可心的人不容易。如果一旦喜欢了,就要留在身边。"
莲心的脸颊更红,见自己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手里,轻轻挣了一下,"你刚才也都没说…"
允礼挑著眉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眼底透出一丝促狭的意味,"又是果亲王,又是民女的,你都没给我往下说的机会。"
明明是他自己说话,故意留半截。莲心腹诽。但同时,心里又生出隐隐不安。勤太妃的事,真的不要紧麼…
"我会再安排旁的人进宫,所以选秀的事,不会因此耽搁下来。"他揽著她,轻轻地道。
莲心扬起脸,有些动容地看他。她怎麼会不懂?以前会挑中她进宫选秀,只是因為跟八福晋相同的长相。其他的女子…若是挑选后妃果真是那般简单的话,也不会白白等了这麼多年,却都没有将皇上的册封给请下来。
"王爷你等我一下。"莲心说完,挣开他的手,忽然一溜烟跑回了屋苑。
允礼因為一直注视著她的脸,手上也就松了力道。见她往回跑,刚想拉住她,问问要做什麼去,却是慢了一瞬,只好哭笑不得地在外面等著。
只过了一小会儿,莲心又出来了。这时,脸颊却是红的。
"这个给你。"
她低著头,不知是跑得急,还是羞的,桃腮宛若扫了一层胭脂。攥著手心,将一样东西放在允礼的手里,然后用双手捂住,意思是不让他当著面打开,"我是在旗的秀女,倘若侥倖通过初选和复选,王爷便拿著它来找我。"她说完,踮著脚,在他的侧脸亲了一下,而后赧然地挽著裙裾跑开。
允礼这一回眼疾手快地伸出手,用另一隻手拉住她,没让她再次逃走。眸间含著淡淡笑意,瞳心亮若明星,低声只说出几个字--"一定要通过。"
莲心咬著唇,点点头。
夜幕低垂,皎洁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宛若又轻又薄的白纱,泛起濛濛的银色。
允礼望著她的背影,抚摸著脸上被她轻轻吻过的地方,就这样一直在宅门口站了很久。片刻,想起来展开手指,手心里,竟是一颗圆润硕大的珍珠,在月光中闪烁著莹莹光泽。
六月的莲花还开得正盛,转眼就已是七月。
自七月初五开始,内务府就开始忙著筹备祭祀和祭孔的事宜。社稷祭祀礼是"五礼"之一的"吉礼"中极重要的礼仪制度,是对天神、地祇、人鬼的祭祀典礼,吉训為福,侍奉神明以求得福天赐,保佑国祚绵长。此事按照周礼而因循不改。而祭孔则是早在清朝入关之前,盛京的文庙建成后,太宗即遣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致祭於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前,并从唐制,定春秋二仲上丁行释奠礼。
后来顺治帝定都北京,更在京师国子监建造文庙,内有大成殿,专门举行一年一度的祭孔大典,并尊孔子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至这一朝,帝虽未亲诣释奠,却嘱命果亲王祭大社大稷往替皇帝行礼,并代祭先师孔子,仪制皆与"临雍释奠"同。
国子监就坐落在东城安定门内国子监街上,与孔庙和雍和宫相邻。而雍和宫又是皇上為皇子时,居於宫外的府邸。素日有兵丁守卫,甚是富丽尊伟。
当今圣上登基刚满三年,这一年的祭祀仪式又是甫由亲王代从,一应事宜操办得紧张而隆重。而作為代行皇家礼仪的十七王爷,则需要在祭祀前就住进宫中的慈荫楼,然后每日至大佛堂听方丈大师讲经。上下筹备足月,於八月初八日行社稷礼,然后在初九日,举行祭孔大典。
第37节:荼蘼未有时(9)
在允礼进宫之前,遣人来南石巷子。
自从那日以后,经常有果亲王府里的奴婢和小廝过来送东西,吉祥斋的点心、如意坊的花蜜醇酒、酆庆昇的海货…就算是何福楼新制的菜肴,都盛在纯银制的盘盏里,用金胎珊瑚桃式盒装著,悉数往钮祜禄家的宅子里送。瓜尔佳?雪心知道其中原委,自然是乐见其成的。蕊儿年纪小,见一下子能尝到这麼多美味佳餚,隔几日便守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盼著东西送来。
那些街坊巷邻,都以為是纽祜禄家的升了官,才会有这麼络绎不绝来送礼的人。看来看去,无金无银,只有吃食,却道是这新任的正四品典仪,不贪财爱色,而是个馋嘴的。
临近黄昏时,长安街上仍是很热闹。
街角边的摊铺里,掌柜的正拿著算盘,清点著一日的账目。隔著几间茶坊,还有酒肆的伙计,举著扫把,将匾额上面沾上的灰尘清理乾净。街道上,糖炒栗子的锅铲声,热餛飩的叫卖声,水车缓缓前进的车轮声此起彼伏。
莲心挎著一个竹篮,买了些果蔬,拐过街口,就被一间胭脂坊引了目光。
吸引她的却不是里面的红妆,而是那坐在铺子里头的娇羞女子,面对著铜镜,吴婶正拿著五彩棉线细细地给她开脸。
"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產娇男。
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產麒麟。
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
多多恭喜姑娘你,他朝嫁作美娇娘。"
咿咿呀呀的唱喏,吴婶一边唱,手指一边灵巧地用棉线绞面。少女虔诚地低著头,轻闭著眼,脸上满满是幸福的味道。
这是坊间的旧俗,女子在出嫁前要找上了年纪的婆婆开脸,寓意婚后的吉祥如意,和谐美满。
莲心想起在书中看到过的故事。相传隋煬帝经常微服出巡,暗中命令侍卫拦截迎亲轿子,强拐新娘,吓得百姓迎亲时不敢敲锣打鼓。一个聪明人要娶妻,女方坚持风光出嫁,聪明人便交待媒婆将新娘脸上汗毛尽除,略施脂粉,让新娘坐在朱红描金的艺阁上。等迎亲队伍沿途敲锣打鼓,被侍卫拦截时,推说是迎神会。侍卫看到新娘脸若盈光,汗毛都看不见,以為是天仙而不敢冒犯,便顺利放行。
莲心望著望著,嘴角不禁轻轻上扬。
"这位姑娘,可是将要进宫的…"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苍然老迈的声音。莲心回眸,寻了一下,就发现街角不远处摆著一个卜卦的摊子,不大,上面掛著一个白布褂子,简单的桌案上,一个籤筒,几张宣纸。坐在桌后面的是个花白鬍鬚的老者,正摸著下巴,满脸慈笑地望著她。
莲心抿唇,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你是在与我说话?"
过几日,确实便是宫中选秀之期,凡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在旗的,都要进宫去待选,是老规矩。其实能猜中,并不足為奇。而且怪力乱神这些事儿,一般都為算命先生谋财之用,更是不可信。於是挎著竹篮,便要离去。
"老朽看得出,姑娘进宫以后,将要得到一段大好的姻缘呢!"
莲心因这句话停住脚步,歪著头看他。
"先生连这都算得出来?"
算命老者捋了捋鬍子,得意地一笑,"老朽在这条街上算命,四十多年,从来都没有出过错。单看姑娘的相貌,将来不是要做皇后,就是贵妃,富不可言,贵不可言哪!"
莲心顿时失笑。才刚觉得有些准了,竟然是这些不靠谱的话。
"一切都是命,万般不由人的…"
迈出步子去,身后,那老者又开始自顾自地念叨起来。莲心不理他,挎著小篮子往前走,老者摇著头,像是在哼曲儿一般,字字句句就这样随著风飘远--"倘若不是姻缘,眼前也强求不得;倘若是姻缘,前生註定今世果,莫错过才是啊…"
夕阳西下。
嫋嫋的炊烟升起来,京城中的家家户户都开始準备晚膳。街上的摊子都收拾了,铺子里的伙计抱著门板,一块块地拼在铺面外,门閂落锁。温暖的橘色光晕投射在街巷里,三三两两的行人踏著落日的余暉,悠然而归。
回到家时,宅子里的门半开著。莲心刚跨进门槛,就见蕊儿抱著一大摞绸缎跑过来,"姐,十七王爷送绸缎过来了,额娘说,好像都是碧云坊的料子呢,漂亮死了!你快来看看!"
莲心将竹篮放下,里面摆著新鲜的蔬菜。那厢,莲蕊欢喜地拿著缎子在身上比划著,树下的石桌上还摆著几匹陈色的布料,却是像為阿玛和额娘準备的。
"你小声些,总是收人家的礼物,我们又没有什麼回赠,怎麼好意思呢?"莲心抿唇,更是别样心思。以前还是吃食,现在又是这麼名贵的东西。
莲蕊的脸上笑意更浓,故意欲言又止地道:"姐姐不领情,可十七王爷却一直惦记著姐姐呢!人都进宫了,也不忘记吩咐家丁送东西过来。而且刚才那些家丁也说了呀!"
莲心被她逗得一笑,"说什麼了?"
"他们说啊,十七王爷吩咐说,以后都是一家人,多搬些东西过来,省得以后一次性太麻烦啊!"
莲心嗔怪地道了一句"没规矩",低著头,脸颊却是红了。
夕阳渐渐在天际退去了顏色,晚霞宛若一片片瑰丽的花海,悄然绽放,又悄然凋零。弯成一把镰刀的弦月,已经在阴翳色的云层后露出了一丝真容,戌时的夜色,正一点点弥漫而来。
第38节:一朝入宫门(1)
第五章 一朝入宫门
(1)
朝廷每三年会选一次秀,由户部主持,以作充实后宫,或皇室子弟姻亲之用。本年,刚好是当今圣上登基的第三个年头,逢上宫中第一次大选,从上到下自然都是格外上心。
寅时点卯,巍峨的紫禁城,还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靄中。
通往神武门的街道上,早已被打扫得乾乾净净。宽阔明净的路面上,不时有车夫驾著马车,顺著长街徐徐而来,在照壁一侧停了,车帘里,却是一个一个身著旗装,衣饰简单的妙龄女子。皆是各地挑出的备选之人。
按照规矩,她们都是用骡车被提前送到京城,但看那些车辆的配置,有些是檀木梁的奢华马车,有些则是简单木板车乘,足可见车上少女的出身。但比起那些住在京城里的女孩儿们,都是京官的千金,身份又是不可相提并论。
寅时两刻,红漆琉璃门开啟。
一个身著石青色袍掛的大太监从门中走出,身后跟著十余内务府的奴才,再后便是宫中侍婢,整整齐齐地站在大太监身后。大太监手中捧著一本簿册,上头详详细细写著备选秀女的名讳、生辰、旗籍。
按照规定,凡满、蒙、汉军八旗官员、另户军士、閒散壮丁家中年满十四岁至十六岁的女子,都必须参加三年一度的备选秀女,十七岁以上的女子不再参加。而因為有病、残疾、相貌丑陋而确实不能入选者,也必须经过逐层具保,申明理由,由都统咨行户部,户部奏明皇帝,获得允准后才能免去应选的义务,听其自行婚嫁。那些不在旗的若想参加选秀,是比登天还难,而在旗的若想逃避选秀,亦是自讨苦吃。
此时的天刚濛濛亮,莲心被搀扶著走下马车,见到前面的眾多少女都按照旗籍站好了。有伺候的奴婢引著她,走到镶黄旗一族的佇列里。刚好与镶白旗挨著,这时,却看见一侧的队伍中站著一抹甚是眼熟的身影。
"玉漱。"
身著旗装的少女闻声回眸,原是迷惑的表情,却在看清楚后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莲心小姐!"
"我不是什麼小姐。到了这里,都是待选之人,叫我莲心吧!"莲心温和地看著她。两人挨得很近,一个在镶黄旗的稍后面,一个则是在镶白旗的最末端。比起那些家中殷实的,都是落后了一截。
就在这时,一声赶车的鞭响,又是京城哪个府里的千金到了。眾人回过头去,帘幔掀开,只见从里面走出一个容貌端雅的少女,同样是旗装,穿在这位的身上,却带出不一样的气韵。
足下,踩著月白缎绣花石花盆底旗鞋,她双手轻挽,走下车后,朝著身后搀扶的奴婢,轻声道:"你们先回去吧,告诉阿玛,我已经到了。"
眾位佳丽侧目旁观著,其中好些人都识得她,正是镶黄旗中极尊贵的一位,纽祜禄?阿灵阿的嫡亲独女,纽祜禄?嘉嘉。只见她被侍婢指引著,径直越过在场诸人,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等到了辰时一刻,都虞司总管大太监李庆喜清了清嗓子,示意眾位待选秀女安静,然后翻开手里的簿册,开始清点人数--"陕西道台富察?文浩之女,富察?明月--"
"在!"
"江南织造纳兰?秀吉之女,纳兰?瑾--"
"在!"
"刑部侍郎董佳?云书之女,董佳?慧心--"
"在!"
这样一个一个地念下来,被点到名讳的女子,须走上前一步,让负责核对的太监看清楚容貌。等点到纽祜禄?嘉嘉时,李庆喜放轻了嗓音。嘉嘉出列,李庆喜恭敬地朝著她頷首,以示揖礼。
"还没等进宫呢,三六九等都排好了,这让我们以后怎麼自处啊?"
"没看见麼,人家可是上三旗来的。身份不一样著呢!"
"说起来,我还是上三旗。"
"等你阿玛坐到尚书省去,成了万岁爷面前的红人,你再来说吧!"
交头接耳的声音,在身边此起彼伏地响起,纽祜禄?嘉嘉离得甚远,自然听不到。这些话让莲心和玉漱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无可奈何地一笑。
正在这时,李庆喜咳嗽了两声,然后又翻过一页,恰好点到了镶黄旗的最末端,"礼部典仪纽祜禄?凌柱之女,纽祜禄?莲心--"
"在!"
莲心轻步出列,低著头,端然敛身。
第39节:一朝入宫门(2)
李庆喜歪著头,像是打量般,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吩咐旁边的奴才上牌子。
等内务府的小太监将人数清点齐整,有伺候的奴婢引著秀女们走过外金水桥,然后走进雄伟庄严的神武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在眼前开啟--雪白大理石铺就的巨大殿前广场,东西两侧通旷阔达,放眼望去,可观高耸入云的宫闕,气势磅礴的殿堂,红墙碧瓦,画栋雕樑,一道道红漆围墙交错围绕,笔直的大理石雕栏和丹陛石阶,纵横绵延。
走过太和门,面前是一个纵深明阔的广场,巨大的广场尽头,一座无比雄浑的宫殿矗立在中轴线上,漆绘匾额上,烫金刻著三个大字:太和殿。那巍峨的殿堂坐落在三层大臺上,拔地而起数丈,东西两侧如巨鸟的翅膀一样,飞扬的是笔直雕栏石柱。
李庆喜走在最前面,后面的秀女脚步匆匆地跟著,噤声,垂首,仿佛都在这气势恢弘的建筑面前,夺了心神,丝毫不敢造次。她们是没资格从太和殿前过的,行走在最下层的大理石步道,未至太和殿,便自左翼门而出,绕过奉先殿,可见毓庆宫前高高矗立的一道道朱红宫墙。
安排她们住的是鐘粹宫,歷届秀女居住、接受教习的地方,是东六宫之一的最北面宫殿。需往里走半炷香的时间。宫殿綺丽,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前出廊,簷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彩绘苏式彩画。明间开门,次、梢间為槛窗,冰裂纹、步步锦门窗。
东西厢房里,屋子的门都敞开著。站在院落中央的是一个姿容端庄的宫婢,花信之年,挽著双手,脸上带著宠辱不惊的神色,"奴婢是乾西四所的掌司,封秀春。在初选和复选其间,负责教导诸位小主宫中规矩,以及照顾各位的起居。"
在场的女子无不敛身,行礼:"秀春姑姑。"
封秀春略一頷首,道:"能来到这里的,必定是才貌双全、万里挑一的佳丽。若是能够通过核选,一步荣宠,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不过在这鐘粹宫里,还请各位小主谨言慎行,好好跟著奴婢一起学规矩。学得好的,奴婢自然会稟告皇后娘娘,给予嘉奖。可若是偷懒耍滑,不諳教习,奴婢将丑话说在前头,无论是再尊贵的旗籍,再高的身份,奴婢也不会留情面。"
一番话说完,在场的少女皆敛身称"是"。
封秀春点了点头,讲了几句时辰安排之后,便摆手让身后的奴婢给她们分屋子。东西跨院里早已经收拾得乾净齐整,每两个人住一间。却并没有固定安排,只道是姑娘们喜欢哪里,就可去哪儿安顿。东厢自然是最好的,日照足,又通风,窗廊下栽种著各色花树,生机盎然。不像西厢那几间,避著日头,冬冷夏热,住起来不甚舒服。
眾秀女们脱开队伍,找到各自相熟的,拿著包袱去选屋子。
"明明是我先挑的,凭什麼要让出来给她?"
这时,一道女音将眾人的目光吸引去,却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女,红著眼眶站在东厢一间屋苑的门口。她的面前,同时站著三四个趾高气扬的少女,挽著双臂,一脸不屑地盯著她。為首的,却是个年约十四的女孩儿,眉目清丽,唇角微翘著,像是看好戏的神情。
"凭什麼?就凭人家是满洲上三旗的贵族,也是你一个镶蓝旗的能比的麼?"
说罢,三人狠狠一推那少女,撩开帘子,将门口让出来。满身贵气的女孩儿就施施然跨进门槛,看也不看摔倒在地的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