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寿这时也瞧见了她,不禁疑惑地问道:"你又是何人?為何出现在果亲王府门前…"

早朝过后,王爷要去一趟九门提督衙门,现在门口站著个陌生姑娘,成何体统?

把守的两人见元寿皱起眉,脸色一变,赶紧过去推搡她,"这是我们府里的管事大总管,还不赶紧走,在这儿磨蹭什麼呢?"

莲心被推得一个趔趄,转过身,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总管大人,民女有要事求见果亲王!"

府里的奴才刚给专属的马匹钉好马掌,噠噠的马蹄声,就这样由远及近。随著那双墨云锦靴踏出门槛,一抹温润的嗓音轻轻地响起,"你有何事要求见本王?"

平稳的步履,手里牵的是一匹枣红色骏马,马匹一身油亮鬃毛,膘肥体健,在阳光下极是惹眼。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却是这执著韁绳的年轻男子--一张极為年轻清俊的面容,瞳心清浅,映著背后漫天的桃花,更显得迷离慑人。眼底飞扬著神采,洒脱中带著暖意。那样的明媚,足以胜过初升的朝阳。唇畔噙笑,明朗而轻暖,恍若即将召回的一抹春天。

两个把守在看到他时,面容一怔,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异口同声地道:"王爷--"

莲心抬起头。

第6节:最是年锦时(6)


緋红的桃花,自年轻男子踏出门槛的一刻,随风簌簌飘来。太阳的光线投射在那一袭月白缎烫染云纹蟒袍上,泛起濛濛的白雾,他整个人就笼罩在光尘里,俊美得不可思议。只是站在红漆门廊前,简单的举手投足,却愈加衬得锦袍盛雪,清俊落拓,乾净纯粹得不染纤尘。

允礼,年轻而尊贵的十七王爷…

莲心跪在地上,轻声而一句一顿地道:"王爷容稟,民女的父亲是纽祜禄?凌柱,一直閒置在散官官职上,这次朝廷新一轮的任命,阿玛原本有机会雀屏中选,却反倒被才干次等的官员取替名额。民女听闻王爷一向爱惜人才,知人善任,故此特来请求王爷做主。"话音落,俯身,深深叩首。

"纽祜禄?凌柱…"他静静地看著她,须臾,倒果真想起了这个名字,"你说的是,那个四品候补典仪?"

"王爷还记得民女的父亲?"

允礼的脸上含著一丝温然,示意元寿先扶她起来,"我曾看过你父亲的文章,确实有几分才华,只可惜贿赂官员的罪名不小,最终被取消了备选的资格。本王看在他年事已高,已经网开一面并未追究,但再想获得任命提拔,却是不可能。念你一份孝心可嘉,还是速速离开吧。"

允礼说完,示意元寿将两匹马牵到街道上。

莲心却是脚下一晃。贿赂官员?

来之前,她设想过很多理由,却不曾想竟然会是这样--不是朝廷包庇的问题,也并非上面的重臣只拿银子不办事,而是因為自己的无知和鲁莽,才让阿玛与任命擦肩而过,而且还险些引来牢狱之灾。

"请王爷明察,是民女逼著阿玛献上珍珠,那珍珠也是民女采来的,一切都与阿玛无关!"莲心有些急,连礼数都忘了周全,冲口而出。

允礼一翻身,俐落地骑上马,"这是朝廷的决定,既已给出詔命,便是定论无法更改。更何况散官亦很重要,如若不知感恩,只懂钻营,投机取巧,就算是有满腹的经纶和才华,朝廷也不敢任用。"

枣红骏马自府前的街巷缓缓而行,元寿紧随其后。

"王爷,民女不敢对朝廷的决策有所置喙,但民女的阿玛真的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生清廉,之所以那样做是有苦衷的…"莲心红著眼圈,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裙摆追了上去。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阿玛就这麼担上贿赂之名,名声尽毁,前途尽毁!

然而,骑在马上的人再不多言。

"王爷,求你听民女一言。只要你肯听民女说完,哪怕要民女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王爷…"

风,吹散了一地香尘。有些哑的嗓音,被吹散在风中,弥漫出一缕淡淡的馨香。

允礼忽然勒住了马韁,徐徐转头,望向含泪追上来的少女。

"额娘為什麼想当太后?"

几日前的寿康宫暖阁里,熏香正好。

那时有宫女提著暖炉进来,徐徐升腾起的暖烟,驱散了早春料峭的寒气。勤太妃就坐在西窗的炕上,一袭无色云石青袍掛的锦缎宫装,红织锦寿字缎的面料,眉眼含著慈笑,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子雍容端庄的皇家味道。

"我始终记得第一次在御花园里见到你皇阿玛的那个早晨,他朝我伸出手,微笑如水的样子。"已然老迈的太妃回忆起少女时的往事,满脸幸福的味道,分外动人。

"然后呢?"

"然后,额娘当时就在想,无论是风霜雨雪,还是安寧晴好,都一定要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这个男人的身边,陪著他分享每一分喜怒哀乐。所以皇儿你知道麼,额娘想被封為太后不是要跟谁争什麼,更不是贪恋慈宁宫那个位置,只是希望百年之后,有资格跟你皇阿玛合葬在一起…"

那时的阳光,就如现在一般明媚静謐。

沐浴在阳光下的女子,眼角已经满是妆容遮不住的皱纹,然而那样的笑靨,却一样温柔而美丽。

他记得自己也是这般坚定而倔强,握著她的手良久,掷地有声地道:"额娘放心,既然这是额娘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做儿子的一定要帮您完成,就算是要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街上,开始飘起了柳絮。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凝视著孤单佇立的少女,眸光深深,又仿佛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眼底雋永的是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你真的愿意為了你阿玛,就算是粉身碎骨都不怕?"

如雪的柳絮落在他的衣襟上,微风中,月白缎的衣袂轻轻扬起,更显出一丝遗世独立的味道。莲心咬著唇,顷刻,使劲点了点头。

"既是这样,本王倒真是要看看你的决心。"

允礼说罢,看向一侧的心腹管事,吩咐道:"把你胯下的马让出来给她。"

元寿不甚明白,还是依言下马。

"不用这麼看著本王,"允礼将马头掉转,用目光给她示意著城门的方向,"你如此的执著,本王就给你一个机会。前面不远就是德胜门,出了那道门,是宽阔的土道,一直通往北郊树林。只要你能够骑著这匹马在那里追上本王,本王就听你说。"

第7节:最是年锦时(7)


莲心怔怔地看著元寿递过来的韁绳,"王爷,这…"

"怎麼,怕了?"允礼居高临下地俯视,抿唇一笑,扬眉间却是意气风发,"怕,就不要说狠话,粉身碎骨并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到的!"

说罢,忽然扬起马鞭,狠狠抽打在马身上,再不管身后的人,朝城门口策马宾士。

清朝是在马背上打开的天下,按照满蒙一贯的习俗,八旗女子向来能骑擅射,甚至是识兵习武,不比中原弱不禁风的汉家女,惯养在闺阁里。然而歷经几代,居住在关内许久的八旗贵族,已经容纳和效仿了汉风俗,一些草原的习性早已褪去,现如今很多贵族子弟都已不知兵,更遑论是女子。

枣红骏马的马蹄,踏起一路飞扬的尘土,就这样在眼前瀟洒地绝尘而去。莲心愕然看著那一抹身影就这样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甚至不容自己考虑,不禁十分懊恼。然而狠狠地咬唇,不服输的女子一咬牙,也翻身上马,跟著追了上去。

她已经好久没骑过马。只记得小时候总是阿玛带著她,不厌其烦地教授著马术,但她那时胆子很小,总要阿玛牵著马韁,一圈又一圈地走完,才肯练习。

阿玛,阿玛…

莲心想起那个狷介又固执,总是板著脸,却默默地疼爱著她、包容著她的父亲。虽在不惑之年,却因怀才不遇,过早地两鬢斑白,鬱鬱愤懣。即使有再多的惧怕,也统统消失了个乾净,顾不得骑在马背上颠簸得如何厉害,只死死地攥著韁绳,在枣红骏马的后面紧追不捨。

无论如何,她都要為阿玛争取到这个机会!

穿过德胜门,两个人一前一后飞驰在北郊树林小路上。自眼前飞快掠过的是树枝和树叶,甚至看不清究竟跑到了何处,可这样仍是赶不上前面的人。他并没有因為她是女子,就刻意放缓马速,反而勒紧了韁绳,策马宾士。

眼看就要被落下,莲心咬紧牙,使劲夹了一下马肚子,"驾--"

一声娇喝,胯下的马吃痛,嘶鸣了一声,开始急速狂奔起来。

风,在耳畔嗖嗖地刮过。青丝飞扬,宛若一道泼墨云霞。少女的脸上含著一抹决绝和坚定,眼睛只看著前面那白衣锦缎的身影,一直跑进生长著低矮灌木的林荫小路里,也丝毫没有让马减慢速度。

眼看就要追上了!

莲心的眼睛忽然变得很亮很亮,单手挑著马韁,另一隻手高高地举起,似乎想要去摘那枣红骏马的头冠。可就在纤细的手指碰到那马的鬃毛的刹那,忽然,自己胯下的马前踢高高扬起,一声响亮的嘶鸣,整个人就被狠狠拋了出去。

"啊--"

树林里的景物在眼前飞快地倒转,莲心认命地闭上眼睛,想著摔下马,然后被马蹄踏在身上究竟是怎样的痛楚--粉身碎骨!看来很多事情果真不能轻言,这麼快,自己曾说过的话就要在身上验证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还来不及反应,就有一隻有力的手臂搂住她的腰肢,将她飞坠的身形稳在怀里,然后,耳畔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骑术不好,也能这麼无所顾忌。是因為你阿玛得不到官职,你就不要活了麼…"

莲心睁开眼睛,允礼已经在跟前了。

那厢,枣红骏马已经喘著气停在树下,而她的马却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年轻的王爷拦腰抱住她,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有机会一直看进他浅若琉璃的眸心,折射著林间阳光,熠熠夺目。

"谢…谢谢王爷…"稳住身形,她喘了口气,惊魂未定地道。

"还能说话,就证明没有事。"允礼轻暖地一笑,在说话的同时轻轻放开了她,然后将散落在地上的一枚银簪捡起来,交还过去。

莲心却没有接,扶著树干支撑住颤颤巍巍的身体,腿还有些软,却反是朝面前的男子伸出一隻手--拳头里攥著一团緋红的东西,已然被捏得发蔫,待手指完全舒展开,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緋红色的绒花,正是拴在枣红骏马额冠上的配饰。

"王爷,民女做到了!"

莲心的气息不匀,胸臆还有些喘息,然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含著一抹笑靨,有些狼狈,但那样的神采,甚至比林间的阳光更加灿烂。

允礼一怔,"你--"

"王爷,民女做到了,请王爷不要食言…"莲心走上前一步,敛著身,端庄而坚定地揖礼。

清风拂来,少女身上蓝底碎花纱裙上的瓔珞轻轻曳动,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

允礼静静地望著她良久,顷刻,牵过马韁,却是一笑道:"本王说过,如果你能在北郊树林里追上来,就听你说下去。然而,这里已经过了山坡岔路不是麼…擅闯王府已经是於理不合,本王念在你爱父心切,并不予追究。你还是走吧!"

很多事情即便再尽力争取,在大是大非面前,仍旧无法改变初衷。私相授受的行径,足以证明一介官员的秉性,即使她再怎麼孝感动天,他也不能因此在国法面前容情

第8节:最是年锦时(8)


"王爷,民女追上来,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林间,风忽然静了下来。

锦靴只是往前迈出一步,脚步顿住。

"你想问什麼?"

"民女想问,一个人空有满腹才华,却报国无门,在世风日下的现实面前,如果不随波逐流,该怎麼办,又能怎麼办?"莲心仰著头,目光灼灼晶亮。

"该走正道。"

"正道?"莲心对著他的背影一笑,却是摇头,再摇头,"王爷可知道,阿玛他…走这条正道已经走了十几年,可是每一年都因為没有银子贡献给上面的官员,而得不到任命。王爷说起正道,可在朝廷昏暗的那十多年里,您去了哪呢?您為什麼没有出来给天下的寒门子弟主持公道?阿玛已经没有多少年去耗费,现在从善如流,您却又让他回去走正道…"

"朝廷或有宵小,却不是如你所言,暗无天日,无法无天。"允礼转身,正视著她的眼睛,"如果朝廷上下皆因你所言沆瀣一气,普天下的清流又开始因噎废食,会达到怎样的田地?"

"既是如此,王爷就要放弃那些曾经在等待和坚守中苦苦挣扎的人了麼?"

莲心垂眸看著脚下飞落的花叶,贝齿咬著唇,咬出的是无限哀婉和不甘的神色。

允礼一滞。

"民女不识家国大事,但正如王爷所言的正道--阿玛他已经在无望中等待十几年,从踌躇满志的壮年一直等到白髮苍苍的老年。倘若,他真是那中饱私囊、投机钻营之辈,断不会一直等到此时,对麼?所以民女恳求王爷,不要因為一件事就抹杀他的才华,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也给天下无数寒门子弟一个机会…"

随著莲步轻移,裙裾下,露出一双刷得发白的绣鞋,鞋头磨损,显得很是寒酸,然而步履坚定,话音落地,纤柔的少女单膝跪在他面前。俯首的模样,带出淡淡的英气,竟是颇有几分满蒙女子进关前的风貌。

"你可知,普天之下有多少怀才不遇之辈,终其一生,都无法达成心愿。"允礼看著她半晌,忽然抿唇轻轻一笑,"你阿玛却是有一个好女儿。"

风息,叶动不止。

婆娑的树影洒了一地,映衬著阳光那一抹独有的橘色光辉,愈加明媚而温暖。已经到了申时两刻,正是九门提督府的校尉出城巡视的当口。时辰被耽搁了下来,年轻的王爷也未动气,只目送著那一道纤细的身影离开北郊古道。

直到这时,元寿才从林荫深处走出来。

早在莲心骑了他的马之后,他就赶紧回府里又牵了匹马,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赶上两人,只是不敢打扰,不远不近地跟著,同时也将对话都听在耳里。

"各处送来的礼都还在老师的府上麼?"允礼一直注视著莲心离去的方向,并没有回头,只淡淡地朝著身后的人道。

元寿点了点头,道:"前些时候,小李子还过来稟告说,尚书大人推举官吏之前,各处的礼物就都堆在储物房里了,动都没动。后来尚书大人要将那些东西扔进后海,就更没碰过。想来过两天就要统统清理掉,小李子特地来问问爷的意思。"

"回去后,你过去一趟,将纽祜禄府上送去的珍珠拣出来,送还回去。其餘的东西,就照老师的主意办吧。"

元寿一怔,不由迟疑地道:"那关於新的任命…"

他才知道送过来的礼品还有归还的道理--那麼,这姑娘来请求的事儿,是不是也要对礼部官职的核选產生影响。

"正四品的典仪原本就有两位同时任职,明日,你便将调动簿册送到老师府上让他过目。然后,将纽祜禄?凌柱的名字也加上吧。"

"主子真要帮她?"

允礼闻言,眼底流转出一抹笑,"你认為不妥?"

元寿沉默著片刻,低声道:"奴才不敢。只是主子心智过人,怎会猜不出那姑娘该是早知道主子会在戌时两刻,离开府邸去九门提督衙门,所以才故意在门口跟门卫发生争执…"

虽然不比皇帝九五之尊,凭藉果亲王的身份,却也不是寻常百姓说见就得见的,尤其,又是落选官员的家里人。那姑娘不仅是得见其人,而且争取到将自己的意愿和祈请一一阐明的机会,怎麼能不说,还是有些心机的呢!

"爷一向最痛恨那些贪官污吏,尤其是天子门生,更应洁身自好。可这一次,為何单单要偏帮她…"元寿眼底透出一丝担心。红口白牙,口说无凭,谁知道事实是不是果真如她所讲?倘若那个凌柱就是个贪赃钻营之人,主子这麼做,岂不就是揽祸上身!

"只是给她一个机会。"

给她一个机会,同时,也是给自己。

允礼望著那曲曲长长的北郊古道,面上在微笑,然而那目光却渐渐飘远,变得幽深而迷离,"你难道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第9节:最是年锦时(9)


元寿闻言,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景象,须臾,不禁低下头,慎声地道:"主子这麼一说,奴才还真是想起来了,主子莫非是想…不过刚才奴才看著,那姑娘一股倔强的劲儿,不仅是跟那个人,跟主子也真有几分相似呢!"

(3)

等莲心回到家里时,纽祜禄?凌柱依然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回春堂的大夫开过方子,莲蕊照著抓药、熬药,却是喝了就吐,根本喂不到口中。瓜尔佳?雪心脚不沾地照顾了一下午,凌柱在被褥里捂出了一身的热汗,折腾了几个时辰,总算能够安稳地睡过去。

大夫说,是气鬱所致。

常年的情志抑鬱,导致肝失疏泄,气血不畅。若久鬱不解,则气滞血淤,成啯瘕积聚。譬如诸多不得志的书生,迂儒拘谨,横念此事无以自明,轻则气病及血,冲任不调,重则却是会因鬱结发病而死。
母女三人都吓坏了,片刻不离地一直守了两日两夜。凌柱才从最开始的频频呕血,到后来的昏沉嗜睡。隔日,半夜里已经不再梦囈,汤药也能喂下去。这样直到第三日的晨曦,情况终於有了些好转。

此刻,辰时刚过,满院的雾靄早已散去了。苑中的几株桃树,轻薄的花瓣沾染了露珠,在风中簌簌颤动,一丝丝淡淡的花香顺著窗櫺飘进来,令人心旷神怡。

莲蕊披了件外衣,伏在桌案上,已经疲惫地睡著。瓜尔佳?雪心在铜盆里拧了毛巾,敷在凌柱的额头上,转身抽回手,裙摆被一把轻轻地握住。

"老爷,你醒了!"

凌柱醒了,昏睡咯血了两昼夜,悠悠转醒的一刻,睁开眼皮,一眼就看见了瓜尔佳?雪心那憔悴而苍白的面容--红肿的眼睛,深陷的眼眶,此刻却因他的清醒,惊喜得又淌出泪来。

"雪心,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心里一酸,扶著身下的床榻,就想支撑著坐起来。然而大病三日,水米未进,哪还有力气?刚一使力,就虚弱地倒回去。

雪心急忙过来搀扶。

"没用,我竟然是如此的没用!"凌柱闭上眼睛,有泪水顺著眼角落下。

"老爷,你不要这样,"瓜尔佳?雪心的眼圈又跟著红了,却硬生生地将眼泪逼了回去,抹了抹眼睛,朝著他露出一个笑脸,"这麼多年都熬过来了,何必要在乎现在一时。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只要都平安健康,还有什麼是不能捨弃的呢!"

"雪心,我不甘心!"凌柱躺在床上,一隻手死死地攥著被褥,另一隻手激动地敲打著床板,"十多年寒窗,十多年苦苦等候,至今却连一介正品官职都轮不上!这些不都说,只这一次,竟然连累到我们的莲儿,冒著那麼冰冷刺骨的河水,好不容易采来珍珠,却因為我的无能,一併损失!让我情何以堪,又有何面目再苟活於世?"

"老爷--"

"阿玛!"

瓷器摔碎的声音,伴随著几声惊呼和哭腔。纽祜禄?莲心端著药碗踏进屋苑,看见的就是凌柱捶胸顿足,捡起一块摔碎的茶盏,要割腕的一幕。

瓜尔佳?雪心吓坏了,扑过去抢,却不慎割伤了手指。莲蕊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麼,就看见额娘用流血的手死死地攥著阿玛的胳膊,鲜血蹭在了衣襟上,染开大片的嫣红。

纽祜禄?凌柱随之愣住,过了好半晌,既愧疚又心疼地抱起妻子大哭起来。

"请问,是纽祜禄大人的府宅麼?"

就在这时,屋苑外,忽然响起一道叩门的声音。

屋里乱作一团,满地碎瓷片,汤药洒了,连被褥都被扯拽下来,纽祜禄?凌柱和瓜尔佳?雪心泪眼蒙矓地抬起头,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夕。莲心叹了口气,赶紧让莲蕊去开门,自己则随后踏出屋苑,一併将几扇门窗都掩上。

府门外,站著三个小廝模样的人。

模样很陌生,却极是恭顺而知礼,修身挺直,举手投足间,都并非一般市井人家的随扈可相比。

"你们是--"

纽祜禄?莲蕊歪著头,疑惑地打量著他们,却见其中一个礼貌地朝著她行了个礼,然后拿出一个蒙著红呢软布的託盘,交到她手里。

"我家主子吩咐奴才们将这盒子交还给纽祜禄大人的长千金。"

託盘里,安置著一枚漆墨锦盒,描绘著鴟吻的纹饰,奢贵而典雅,一看就是皇家之物。莲蕊年轻单纯,不諳世事,就这样在三人面前心急地打开来看,盒子里面,赫然是用金丝银线固定著的一颗莹润硕大的珍珠。

"咦,这是不是姐姐采回来的那颗啊?"莲蕊不禁捂著嘴,惊诧地叫了出来。

这时,另一个人将一卷簿册交给了她,"我家主子说,这簿册是给纽祜禄大人的,但同样要交给大人的长千金。届时纽祜禄小姐看到,便会知晓。烦劳姑娘代為转交。"


第10节:最是年锦时(10)


莲蕊怔怔地看著面前的三人,不甚理解,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来人随即敛身告辞。

等三人走远,莲蕊捧著东西关上府门,这才翻开被蓝绢布包裹著的簿册观瞧,却赫然发现,在文书里面有一行简单的楷书,写著纽祜禄?凌柱的名讳,还有新召命官职,以及对应的一切公务,不禁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天哪,这真的是朝廷的任命书?"

声音引来了屋里的两个人,瓜尔佳?雪心搀扶著凌柱踏出门槛,"蕊儿,你刚才说什麼任命?"

"阿玛,朝廷的任命书下来了,正四品典仪的位置上有阿玛的名字!阿玛被扶正了!"

纽祜禄?凌柱难以置信地看著莲蕊手里的册子,那样名贵的巾绢,烫红色的簿册封面,陌生而又熟悉的字体--在想像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物什,现在就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整个人仿佛置身梦中。

"快…快拿给阿玛看…"

莲蕊含泪递过去,凌柱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接过来,拿在手心里,良久地摩挲,激动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老爷--"

凌柱紧紧地握著瓜尔佳?雪心的手,相顾无言,俱是热泪盈眶,"也不知道是承了哪位高官的恩典,一定要好好去道谢,好好道谢。蕊儿,送东西的人可报出来处了?"

莲蕊想了想,老实地道:"他们只是说听从主子的吩咐,至於来处,却是没提。啊,对了,他们一口一句长千金,应该是在说姐姐,说是这两样东西一定要先交到姐姐的手上!"

说罢,"呀"了一声,捂著嘴道:"我都给忘了,应该先给姐姐过目的!"

此刻,莲心刚拾掇完屋苑里的碎瓷片,踏出门槛,正看见相互扶持的老夫妻双双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阿玛脸上的泪还没干,却是满怀著感激和心疼,而额娘的眼神则是有些难懂,含著淡淡的不安,淡淡的伤感。

"阿玛,额娘,吩咐送这簿册来的人,应该就是十七王爷。"莲心静静地道。

纽祜禄?凌柱一愣,怎麼也没想到会是那一位高不可攀的王爷,"十七王爷…果亲王?这次负责选核官职的人?"

莲心含笑点了点头。

那枚珍珠确实是献给了负责此次任命的官员,却不是送给果亲王,而是直接送进了十七王爷的老师--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府上。阿灵阿素有廉名,刚正秉直,凌柱在送礼前也是捏了把冷汗,然而那府上的家丁却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凌柱於是更加觉得寒心和伤痛。然而此时,却如何都想不到,是果亲王亲自為自己下了命令--

"老天有眼!总算是有一个慧眼识珠的王爷,也不枉费我十多年的苦守!"

凌柱仰天长叹,脸上涕泪横流。瓜尔佳?雪心扶著他,却是欲言又止地看著莲心,刚想张口说些什麼,却见莲心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