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城内各家各户都挂起喜庆的红灯笼,行馆一顶软轿晃悠悠地进了宫。雨水打在石路上溅起水花,繁茵在轿边随行,鞋都已经湿了。若是以往,殿下定然会叫她进轿,可是今日裤脚都已经湿透,里面的人却决意一声不吭。
繁茵知道今天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冲撞了殿下。
她比殿下大四岁,没有美貌也没有身段,身份还只是个低贱的婢女。
只是,现在不说,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轿子停在宫门口,早已经有宫人在门口候着,引着夜榛一路进了宴厅。他今天脚步虚浮,怕是今天出门又受了凉。繁茵想要上前扶他,却硬生生地忍住,敛眉跟在他身后。还未到宴厅,就看见安素欢与侍女紫离候在那里,安素欢看廊前的花,紫离蹲在地上看蚂蚁,脸上都是阴郁之色。
夜榛揉了揉紫离的头顶:“······吵架了?”
紫离幽幽地看了夜榛一眼,转过头去继续看蚂蚁。
安素欢冷笑一声:“夜榛你不要理她,人家的小情人失踪了,心情不好是正常的,我们碍手碍脚反而讨人烦。”说完,便扯着夜榛进了宴厅。王与王后还未到,那陵飞羽却早来了,正与雪筝相谈甚欢。夜榛隐约听见她们在讨论北夜著名的瑞雪祭,雪筝说得正高兴,见那陵飞羽正笑盈盈地盯着身后,便疑惑地转过头去。
夜榛一身玄色长衫,浑身带着沉沉的雨气。
“······二皇兄!”雪筝眼圈一红,也顾不得礼数扑进夜榛的怀里,哽咽着,“二皇兄,我听父皇说你病了,现在身子好些了吗?”
夜榛离开北夜时,雪筝只有八岁,儿时很是依赖这儿性子清淡温柔的二皇兄。如今七年过去,终究是有些陌生了。夜榛等她哭够了,这才稍稍欠了欠身,有些羞涩却也是高兴的。只是离别太久,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取出那个簪子递给雪筝说:“以前我答应过,你大婚时要送你一支漂亮的金簪的。”
雪筝怔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年小王叔新娶了个王妃,带到宫里来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赐了一个明晃晃的金簪,让小雪筝嫉妒得不行,回去缠着二皇兄要。夜榛便哄她说,以后待他出阁时送她一支独一无二的金簪。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孩子间的童言,长大后她便忘了。
“······二皇兄,原来你还记得。”
“我一直记得。”
雪筝默默地垂下首,用力握紧那支金簪。
后来赤松王偕同王后前来,虽有歌舞助兴,这顿饭却吃得每个人都各怀心事。赤松王准夜榛过了大婚之日便启程回北夜,一晚都是满口不舍的言辞,听口吻是无比真切。夜榛礼貌周到酒水敬了一杯又一杯,看得跪在身后的繁茵为他的身子挂心不已。
好容易宴会散了,繁茵正要松口气,却见那陵飞羽走过来说:“殿下,今夜这雨落得真美,我的步辇恰好经过你的行馆,一同回去如何?”
夜榛微笑:“那就打扰了。”
神女的步辇由四年抬着,前后各四十名仆从,走在街上却也挺安静。那陵飞羽邀请夜榛看雨,他便看雨,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说。这样气质清幽的少年很讨她的喜欢,所以别人要他死,她还是有些舍不得。
“你今天送雪筝的那只蝴蝶金簪,是城北首饰铺子的玉老板打的吧?”
“是的,神女也喜欢?”
“以前朔风在那里也给我打过一支簪子,后来我便常去,那个玉老板真是个精巧的人。”
那陵朔风是她的七弟,向来与她亲近,一年前在云国都城企图谋反自立为王。赤松王得到消息后,便派安素欢带兵马前去悄悄查实后,趁夜擒住。可是砍下那陵将军的脑袋的却是他的姐姐。
这件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陵飞羽接着说:“不过殿下只知道老板会打簪子,却不知道玉老板可是这都城有名的白刃。去年在黑市捉拿云国国巫浮雪的暗花就是玉老板做的中间人,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听说最近黑市挺热闹啊,殿下也真是出了名儿了。”
杀手与雇主之间的中间人,便叫白刃。白刃手不沾血,有人买凶便在他这里放下消息,杀手们来买,杀手们来买,成事以后他便抽些佣金,在杀手中很受敬重。
“原来神女邀请我同行是想说这个啊!”夜榛伸手揭起雨帘,目色明媚,“今天玉老板也提醒过我这件事了,我可以花钱买墨鸢的命,有钱赚的活儿就会有人干,蚂蚁多了也能咬死大象。可是有人想让我死。其实我们不用费那么多力气,我这病也拖不了多久了。”
“这样啊。”
“嗯。”
“那么夜榛,你真是聪明,把自己这一生打点得如此纯白干净。”
夜榛还是微笑,这一路雨势越来越凶,那陵飞羽再没说么,只是好好赏了一路的雨。直到经过行馆,夜榛与她告别,那陵飞羽突然说:“朔风出事之前,雨也是这样下得没玩没了呢,好不吉利啊!”
夜榛一顿,步辇的纱帘已经放了下来,那女人半真半假的笑也变得模糊起来,有些悲伤似的。
次日雪筝公主的陪嫁侍女送来一个锦盒,繁茵打开盒子,欢喜得差点儿掉下眼泪来。那是一颗鸡蛋大,莹白到半透明的果子,被几块寒玉养着好像会呼吸一样微微颤抖着。传说中北夜雪原的冰层之下受到危险会逃走的兔儿果,能治百病。
“殿下,你的病有救了,是兔儿果!”
夜榛只看了一眼,就敛下眼,长睫毛透出浓重的阴影。他拿出那只果子,手心里沁着寒气,在繁茵惊异的目光中,将那只果子凑到白猫的嘴边。等繁茵想阻止已经晚了,白猫张口就把那救命的果子吞下去,舔舔爪子,喵喵叫得高兴。
“殿下!您在做什么!”
“······有毒。”夜榛说。
“有毒?”繁茵瞪大眼睛。
“昨晚这个盒子雪筝就带着,以她的性格,既然是救命的东西应该当下就让我吃了,才不会留到第二天让一个侍女捧着这命根子似的果子送来。”夜榛摸着猫的脑袋说,“······雪筝的母亲并不得宠,雪筝一向孝顺,她外嫁只能将母亲托付给哪个皇兄照顾,否则只怕以后日子会不好过吧。”
繁茵这么一听便明白了,心下也有些黯然。
“繁茵,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
“殿下真这么想?”繁茵皱眉,“我是陛下派来监视您的人,我的家人都是陛下的人,所以我不敢对陛下不忠。我说过要守护您,可是太子大婚后您回北夜,我就要回宫继续侍奉陛下,我明知道您回不去北夜的,因为外面还有个叫墨鸢的杀手等着您,我也不能继续守着您。即使这样,我还算对您好吗?”
繁茵跪在地上无助地痛哭,古往今来也只有长得漂亮的人哭起来梨花带雨惹人怜爱。本来就不好看的人,哭起来更不好看。
可是夜榛却丝毫不嫌弃地低头抱住她:“繁茵,是我对不起你。”
【繁茵,没想到你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连眼神都没了杀气,谁能想到你就是当年十岁就成为顶尖杀手的‘夜叉’。不知道‘夜叉’和‘阎罗’到底哪个厉害呢?】
繁茵是在宫里长大的,父母原本都是杀手,后来成为陛下养在宫里伪装成宫人的暗卫。她从小就跟着太子寻迦,而太子八岁就懂得指使繁茵在游戏时趁乱把年幼的皇弟推进水池里。繁茵也会用那些死囚的惨叫来教会太子人身体每个部位被伤害会是什么反应。
繁茵十岁时,父亲便跟陛下请求让她出宫历练。
这个历练是很残酷的,父亲通过白刃买她的暗花,刚开始是几十两金子的小暗花,可还是有些学艺不精的杀手愿意做的。整整两年她在杀手的追杀下度过,从最开始的惊恐失措东躲西藏,到后来冷漠无情浴血奋战。当繁茵习惯了血液的味道,一次次在死亡中重生,还加入了杀手组织落霞堂,暗花身价一路狂飙到三千两黄金。
对于繁茵来说,杀人这种事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是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没有对错,只有命令。
她的手已经沾满了鲜血,灵魂都泛滥着肮脏不堪的气息。
可是夜榛不同,他是月光,他的眼睛如雪山上澄澈的湖泊,他的黑衣包裹着他的羊脂白玉雕刻的身,干净得让她自惭形秽。
这些年在夜榛身边,她没有杀人,从前杀戮的生活像一场噩梦,而她不过是醒了过来,一切都是那么平实又幸福。只有每次进宫,跪在陛下面前时,她才能感觉到刺痛,不是梦,这才是真实。
“······繁茵,你在走神儿?”
繁茵心下一凉,平平淡淡地道:“陛下恕罪,奴婢只是在想,黑市花钱买雪筝和夜榛殿下的命人,和北夜唆使雪筝下毒的人,是两路人马。买暗花的人,是不希望北夜与赤松结为盟国的人,多半是云国凌霄宫。可惜北夜那边的皇子不笨,让雪筝献兔儿果的胜算很大,若是夜榛殿下死在我赤松都城,那么即使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陛下不希望夜榛殿下或者离开,可是更不愿意他死在赤松境内,这个黑锅也是背定了。”
赤松王赞许地点头:“是啊,我是不希望夜榛或者,不过有人更希望他死。我只需要保住雪筝,保他平安离开赤松,如此便可以。”
“可是墨鸢从来没有失手过,有人见过墨鸢像只黑色的大鸟从天俯冲而下,因为他总是深夜动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举行血祭仪式一般,还会把杀死的人的肉割下来。凡是见过他杀人的人,都觉得他传说中无垠地狱里的嗜血魔神。”
“你相信?”
“奴婢只相信奴婢亲眼看见的。”
“依照你看,墨鸢大概什么时候会动手?”
繁茵慢慢地说:“两天后,寻迦太子与雪筝公主的大婚之夜,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血染祭月台。”
“嗯,那夜你只需要护好夜榛。”
繁茵领了令刚要退下,却听见陛下开玩笑似的:“好像从两年前起,你便开始叫他殿下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繁茵微微一愣,不知道他是何意,那高高在上的王者已经哈哈大笑起来,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出了宫外面看见天边的缺了小半边的月亮,原来不知不觉雨早就停了。
城内的赤松树上挂满了灯笼,听从云国回来的人说,云国都城有种灯笼树,盛夏会长出青葱的绿灯笼,入夜便会发光。那种树却是吃蚊虫的,所以,深夜后百姓们纷纷出来纳凉,整座城都陷入柔软的光源里。
“哟,这不是繁茵姑娘吗,真巧啊。”
繁茵并没有转身,只是轻轻地问:“平常的人若是想见玉老板一面都要费些功夫,何况是巧遇,繁茵自知还没那么大的福分。玉老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繁茵如今已经不是落霞堂的杀手,不知有什么吩咐?”
玉老板靠在墙上,懒洋洋地磕了磕烟袋锅子,又“吧嗒吧嗒”抽两口。
“繁茵,没想到你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连眼神都没了杀气,谁能想到你就是当年十岁就成为顶尖杀手的‘夜叉’。不知道‘夜叉’和‘阎罗’到底哪个厉害呢?”
“玉老板,繁茵已经放下了杀戮。”
说完,繁茵微微福了福身子,就要走。
玉老板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黑色的锦缎暗花令,抖开凑到烟锅上面,惋惜地说:“小老板我还以为繁茵姑娘愿意为了夜榛,重新变成‘夜叉’。看来‘夜叉’不接,这墨鸢的暗花也便没人接了。小老板我少了一千两黄金,真是心疼的很。”
眼看火苗舔到锦缎,只听“叮”的一声,一支七棱镖擦着发梢将黑色的榜单钉在石墙薄薄的缝隙里。
“这暗花令我可以接。”繁茵看着那头发胡须纠结得看不清脸的男人,“不过我要知道,这令是谁买的?”
“我们做白刃的有白刃的规矩啊。”
“白刃的规矩里并没有让您拿着暗花令出来找卖命的人。我不知道玉老板为什么一定要我接下这令,不过,我相信玉老板不会害我。”繁茵走过去取下暗花令,叹口气,“玉老板若是不想回答的话不如换一个,您和夜榛殿下有什么关系吗?”
“······是赤松国身份最尊贵的女人哟。”
他选择回答的是前一个问题。
看来夜榛与玉老板之间定有些关系是不想让人知道的。
繁茵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想知道了,她只想回去好好看着夜榛,即使短暂的几日也好。
“啊,小老板我再多嘴一句,你好像很希望夜榛死?”
繁茵如同被什么利器刺中,身体被撕裂似的,她抬头看着夜空问:“玉老板知道,这世上最干净的颜色是什么吗?夜榛殿下说是黑色。因为黑色可以包容一切,就像夜可以包容一切颜色,隐于无形。黑色不像白色会变脏,所以它是最干净的。我希望那个人永远都藏在黑色之下,即使他被死亡夺取,只要我还记得他,就可以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接墨鸢的暗花令?”
“因为繁茵不愿意独活。”
······
很久之后,繁茵都记得那晚玉老板的声音温柔得令人沉醉。
他说,谢谢你愿意这么爱着夜榛。
【她接着笑着说,殿下,刚才风太大奴婢没听清。】
大婚那日,天还未亮,外面鞭炮齐鸣,士兵们扫街撒赤松叶,布置祭台。因为赤松树从根到叶是点不燃的,家家户户在赤松树的枝蔓上凿开小洞灌入火油点燃。一眼望上去火树上挂着羽纱灯笼,颇为壮观。
按照北夜的皇族的婚嫁风俗,新娘要父兄抱上婚辇,羽纱夜榛换上了北夜皇子隆重的庆典时穿的黑色浴火凤凰衣,一大早就进了宫。
在宫门外遇见安素欢,白马红衣,容貌生得艳丽,即使是皱着眉,也赏心悦目的。夜榛扫了一眼,不见他那个形影不离的宝贝侍女,便下了马车问:“紫离呢?”
“走了。”安素欢敛下长睫,“我同她说,你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她还是走了。”
“紫离她舍不得离开你······”
“她又不喜欢我,喜欢的是别人,当然舍得离开我,我对她来说又算什么?”这席话说得颇像妇人在埋怨出去寻花问柳的丈夫,一股子酸气直冲云霄,几乎要将牙咬碎了,“夜榛,我们进宫吧,今日是我送婚辇呢。”
雪筝公主入宫后暂住在那陵飞羽在宫内的神女殿内,自从雪筝来了,她也没怎么出宫,整日在殿里待着。天气并不冷,夜榛畏寒穿得厚,那陵飞羽也披着毛皮斗篷正帮雪筝梳头。雪筝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看来这几日过得的确愉快。
安素欢的母亲是那陵家的小姐,与那陵飞羽是表亲,只是他知道,那陵飞羽恨他,因为那陵飞羽最疼的人便是她那个命根子一样的七弟,是他生擒的。彼此心照不宣,面子上却依旧要顾及礼数:“表姐。”
“是素欢来了。”那陵飞羽声音愉快,“殿下也来了,紫离,看茶······”
听见这个名字连夜榛都愣住了,更不要提安素欢。
只是人从帘子后面出,却是个陌生的侍女,上了茶就退了回去。
那陵飞羽并没有回头看二人,脑勺后却像长了眼:“真巧,我新来了个侍女也叫紫离,不知道表弟的那个宝贝今日怎么没来?”
大约是因为那陵飞羽笑得太畅快,安素欢也隐约觉得不对劲,声音都有些不自然:“表姐问这些做什么?”
“难道是闹别扭了?表弟放心,以你那宝贝的功夫谁能动她?即使能动,也舍不得动吧。”那陵飞羽边说边把发簪梳好,露出小女儿的神态来,“雪筝真美,以前我弟弟说,即使姐姐神女不能出嫁,也要让我这么过上一回的。好了,你跟你皇兄说会儿话吧,我跟素欢出去等着。”
夜榛并没有让繁茵出去,不过繁茵已经打定主意,即使殿下让她出去,她也不会出去的。夜榛可以死,但是不能死在宫里,不能死在赤松太子妃手里,更不能死在她的面前。
只要夜榛不死,那么就代表他已经知道下毒的事。雪筝咬着唇问:“二皇兄,你不恨我?”
夜榛摇了摇头,他送的那支蝴蝶金簪就放在铜镜前,定是雪筝这几日把玩,于是拿起来轻轻插在她的发间,蝴蝶微微抖动着,展翅欲飞。
“什么都别想,好好做你的新嫁娘。”
待夜榛转身出门前,雪筝眼圈一红:“二哥,我也是不得已,父皇还在等你回去,你万事小心些。”
繁茵最后看了她一眼。
是的,最后。
只要墨鸢想杀的人,就算是多少个人他也能见缝插针寻找杀机,六大杀手的名声并不是空穴来风的。
繁茵在身后轻声说:“殿下,如果今夜雪筝公主死了,您就不要回别馆了,趁夜逃出都城,我会送您到赤松外的榴花渡口,而后您便坐船从水路回北夜吧。”
忽然大殿的上空飞过一群白鸽,繁茵看见夜榛回头唇一张一合,他的心涨得满满的,又酸又痛,耳边都是翅膀扇起的风和声,吹起了夜榛的袍角和淡金如水的长发。一瞬间,她在夜榛的眼睛里看见那湖水荡漾起来,又迅速平静无波。
等静下来,天空是空白的蓝,繁茵伸手摘下夜榛发上沾的一根鸽羽:“殿下,最近我们的鸽子越来越小了呢,都飞丢了吧。”她接着笑着说,“殿下,刚才风太大奴婢没听清。”
既然该听的人选择没听清,那么说的人,也只能说一次。
繁茵觉得自己一定很后悔,但不是此刻。
午宴很丰盛,在宴客的大殿坐满了赤松有头有脸的权贵们。紫国的舞姬纤细的腰肢似迎风摆柳,美貌的宫女们奉上沧澜美酒,案上摆的是西临国特产的雪瓷,极尽奢华。
下午是新娘由喜娘陪着去各殿娘娘们那里讨彩头。
大多都是给装了枣子和花生的香囊,生过小皇子的还要送上孩子穿过的绣着麒麟的肚兜。
整个皇宫都喜气洋洋,水上风平浪静,水下激流暗涌。
黄昏后,新人登上婚辇,出宫绕城一圈后去祭月台行礼。婚辇前头安素欢素衣玉冠,后头压阵的是蓝相爷家的公子,都是出色的人物,气质一冷一暖,相得益彰。
婚辇经过城北首饰铺子,那邋里邋遢的玉老板望着天,还是那样神神叨叨的。
夜榛经过时,他流里流气地吹了个口哨。
周围人声鼎沸,繁茵读出他的唇形:天这回真的要黑了啊。
【殿下他,太干净了,这样干净柔软的人活在这样的世上,只会痛苦而已。】
满月之日天边飞来几多厚重的云。
隐约还能听到滚滚雷声。
祭月台上,太子寻迦与准太子妃互饮滴了对方无名指血的酒,即使隔着重重的面纱,都能看见她脸上含羞带怯的笑。而寻迦则没多少耐心,掀了面纱跪拜月亮,百姓们纷纷欢呼起来。
繁茵看见护卫警惕地站在祭台两边,手心里已经扣紧了暗器。不知名的杀气酝酿开来,从四面八方。繁茵从靴里拔出匕首,将夜榛挡在身后。刹那间,繁茵似乎听见了猫变了调的哭叫,细听起来又是鹰极高亢冷厉的嘶鸣。
夜榛抬头望着天空。
“啊!天上那是什么?!”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人群中尖叫起来,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像冥界来的死神,如同一团裹着闪电的云张开翅膀俯冲而下。繁茵看见自己的父母一左一右扑上去但已经晚了,那比人还要打的黑鸢抓住雪筝公主飞到半空中,然后锋利的喙一下子啄中雪筝的胸口,只听见鲜活的生命凄厉地惨叫一声,心脏已经被黑鸢啄出吞食。接着爪子一松,浴血的新娘掉下来,被带走寻迦接住。
这骇人的场面不过发生在瞬间,观礼的人怕自己成为那黑鸢的口粮,尖叫哭喊着向四面八方逃窜,城内顿时兵荒马乱。繁茵咬紧牙关,拽住夜榛的袖子喊:“······殿下,快跑!”
她已经在城北破落的宅院里准备好了马车,天边雷声滚滚雨却迟迟不落,遥望夜榛的行馆与几个皇子府的位置火光冲天。
夜榛被繁茵扯着一声不吭地冲进混乱的人群,原本用玉簪挽好的发跑得七零八落。繁茵一直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而他也牢牢抓住她的,如同生离死别那般。今日太子大婚,城门彻夜不关。繁茵驾着马车一路狂奔出城,到北边的葬月渡口。
岸边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货船,船头都挂着红灯笼,唯独有一艘船头挂着海螺做的风铃,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等在船头,不是别人,正是安素欢。
“繁茵,快扶他上船!”
夜榛已经喘成一团,他躺在船舱里,脸色发青,眼神已有些凌乱。
没有人注意这艘不打眼的小渔船,它承载着微弱的光,驶入芦苇丛掩盖的支流,直接去榴花渡口,过了这榴花镇,就进入了云国水域。
繁茵往夜榛的袖里一摸,顿时呆住,药不见了。
夜榛按住她的手,淡淡地说:“我扔了。”
“为、为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死在赤松境内的。”夜榛虚弱地说,“我不会给你们惹麻烦。”
繁茵坐下去,瞪着眼睛半天才问:“你知道对不对?你知道我会把你送到赤松境外,也知道我让安公子通知你父皇在榴花渡口等你,然后墨鸢会追来,在你父皇的眼皮子底下死在赤松境外,跟赤松任何关系都没有。你都知道······你竟然都知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看着我像小丑一样在你身边戴着假面具演戏!你该杀了我!我教过你武功的,你为什么不杀我!你也可以下毒啊!为什么!你这样干干净净地走了,我算什么······”
天边滚过了雷声,闪电劈开江面,芦苇在风中沉默地摇晃,雨落下来了。
安素欢随手折了一支荷花叶顶在头上,静静地看着涟漪阵阵的水面,对繁茵痛苦的叫嚣充耳不闻。
“繁茵,我跟你不同,虽说我们都效忠陛下,但是夜榛是我安素欢认定的兄弟,我并不希望他死。可这是夜榛自己的选择,我愿意成全他的决定。”安素欢问,“那你,又是为什么呢?”
她又是为什么呢?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太平盛世锦衣玉食,养兔子养鸽子,去酒楼跟文人雅士们饮酒作赋。她希望他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眼睛永远像那雪山上清澈的湖泊,只有高贵的黑色能配得上她不染尘埃的夜榛殿下。
她愿意在他身边做一辈子的侍女,看着他娶妻生子,然后照顾他的孩子,一直默默地守到最后。
这便是很长很好的一生。
“殿下他贵为皇子,可是从没有人珍惜过他。他的父皇把他送到北夜,为了保护北夜的安定,百姓免受战火之苦,他是个好皇帝,人人可以称颂。可他不是个好父亲,他牺牲了殿下,可是殿下不光是他的儿子,还是他的子民。在赤松的这几年,殿下无时无刻不在受着陛下的监视,就算是安公子您,当初也是陛下授意您可以接近殿下,你们才有缘成为这样托付生死的好兄弟。只是这次即使殿下能回去,也不过是陷入皇位之争,即使殿下自己不想要,可是只要他活着,永远都是威胁。”繁茵低下握住夜榛的手,“殿下他,太干净了,这样干净柔软的人活在这样的世上,只会痛苦而已。”
雨势越来越大,扰得江面波澜起伏,两边的芦苇都挣扎着,也只能挣扎。
后来繁茵在熟睡的夜榛脸上看见了笑容。
一如往昔。
天快亮时,雨停了,榴花渡口停着一艘低调的客船,船头挂着一串海螺做的风铃,风一吹便发出短促欢快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