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住了手,慢慢抱住她,“我当初就该杀了你。”
屋中烧着两炉炭,封了太久的屋子里都是霉味,用佛手香慢悠悠地熏着。只要躺在榻上就能看见房顶上贴着的那幅弄春海棠。画上没有题字,只在右下角留了个娟秀的“惜”字,画纸边儿都卷了起来,微微泛黄。
那些怒放的海棠花,就像她那些疲惫的爱意,也渐渐枯萎了似的。
她叹息着,“你如今后悔也不晚。”
宋结绿没动,眼底热热的,烙烫着心口。
他曾是那样的,那样的喜欢过她。
不知从何时开始,宋结绿已经悄然盼着她长大。
原来一个孩子变成少女,是那样快的事,不过是三年,她就到了适婚年纪。
都城媒婆快将公孙家的门槛踏平了,可公孙家只说小姐年幼,客套地拒了。那些不明就里的,以为公孙家舍不得这个唯一的女儿。宋结绿在家里也听父亲唠叨过,“要不是太后殡天,公孙寿早把女儿送进宫了,到时他可就真的在朝中只手遮天了。不过幸好,这次抓住了他一条大尾巴,怕是陛下想保都保不了他了……唉,先不提这个烦心的了,上次跟你提的你张伯父的女儿,你小时候还跟她一起玩过泥人的,你意下如何?”这才是宋结绿的烦心事,在武学做教头漫不经心,苦了孩子们蹲了几天的马步。
提了酒去师父家,一进门就听见博果在叹气,双生子怀瑾和怀瑜一左一右地给她擦眼泪。见他来了,忙冲上来抱住他的大腿,兴奋地喊,“绿哥哥,小果子家的阿鹤离家出走了喔!”
“离家出走?”
“是喔,阿鹤说喜欢小果子,可小果子喜欢的是绿哥哥喔。”
听了这话,博果的脸一下子烧得像树上的红柿子,揪过一个就要打,吓得俩孩子尖叫着笑着跑了。博果一转头,看到宋结绿正出神地看着她,本来稍褪下的热度又烧到了头顶,别开头摆手,“这俩小混蛋是皮痒了,竟敢拿大人寻开心。”
“你拒绝阿鹤了?”
“当然,我把他当哥哥的。”
反正阿鹤消失两天,自己想通了就会回来的。
宋结绿淡淡地“哦”了一声,将带来的点心放在石桌上。博果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有些忐忑地蹭过去,拿了点心正要吃,却听他天外飞仙般地一句,“你用了我那么多化淤膏,吃了我那么多点心,要怎么还我?”
博果抬抬下巴,不乐意了,“秋后算账?”
宋结绿也拿了点心,慢悠悠地咬,“你我非亲非故的,想白吃了我的点心?”
听到“非亲非故”四个字,博果炸毛了,一下子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我就白吃你的,你待怎样?!”
他敛下长睫,用平常的口吻道:“能白吃我买的点心,只有我的夫人。”
博果一下子愣住,略想了想,一下子脚指头都熟透了,头顶都好似冒了烟。心里的花儿,嘭嘭地开了几朵。她胡乱地嘟囔着,屁咧,谁是你的夫人。可宋结绿只是笑,那样温柔的笑,比春风还暖,轻轻笑进她的心里。
若不是回忆那样清晰,宋结绿无法相信自己竟那样的喜欢过她。
“你终于装不下去了?”他眼底都是恨意的嘲弄,“这些日子你不是装得好好的?”
“宋大人,奴如今这个样子,什么自尊什么骄傲早被践踏到泥里,早就什么都不剩了。当年,公孙家几乎全族陪葬,您高抬贵手留奴蝼蚁般苟活于世,奴以为,这就是两清了。今日奴伺候的是其他主子也好,大人也好,奴都会竭尽全力,这是夜留宫的宫奴的本分。宋大人可以像其他金主那样,若是看着奴碍眼,或者后悔了,随时都可取奴的命。”
“两清?这岂是你说了算的?取你的命不难,杀了你也太便宜了。”宋结绿边说着边去炉边将炭火拨旺了些,这屋子怎么就这么的冷呢,冷得他打冷战。他拨弄了一会儿,忽而一笑,“你装不下去,是因为阿鹤吧,他倒是痴心,连你这个样子了他还肯要你。如今看来,不止是他对你痴心,你对他也不差。”
博果狼狈地从榻上爬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与他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动他。你……你想做什么?!”
有些爱到了极致便是恨,可恨到了极致,却不愿手起刀落,那太容易。
大概恨一个人,便是一寸寸毁掉她,美丽的容颜,骄傲的自尊,她最在意的东西,拿小刀一点点地割,直到将她折磨疯了,还留着一口气。
司徒溟说得对,原来那是恨,可他已经忘记了。
宋结绿淡淡地笑开了,绿眸里巨浪滔天的狰狞,嘴上却轻轻巧巧地问:“你说呢?”


第六章

【第六鼓:毁灭之鼓】

夜留宫的大门,从外面看上去,那高耸的土丘耸在宫门上头,像一座墓碑。
入夜星子如水,风打着旋响,最远处那山峦般的黑影是如火的挽云树,又好似流动的红色河流。
“殿下,夜深风寒,您怎么还不歇下?”司徒溟将大氅解开,随手给荷公主披上。
“你怎么出来了?人找到了?”
“属下每日带人排查尸首,都没有……那个人。我派人盯着万华宫,自从出事以来,他和金七就没出过宫门一步。不过宫中的人已经死了大半了,其中一半是被杀,一半……是饿死的。”司徒溟本想说还有些宫奴在吃自己饿死的同伴,顿了顿,他绕过这个话题,“过两日就是立春了,这次是赶不上看祭祀了。”语气里颇有些失落。
很早之前,他们就约定过,每年都要一起看祭祀大典,祈祷雁丘风调雨顺,长盛不衰的。
“要看的,宋结绿不是在吗?”
司徒溟笑道:“这倒是忘了。”
荷公主转过头,慢慢依偎在司徒溟的胸膛上,“阿溟,你是不是觉得我残忍?”
司徒溟搂住她,“司徒家的家训是兄弟齐心呢……不过,皇族的亲情在权力面前是不堪一击的,我懂。只可怜了夜留宫那么多人为他陪葬。”
荷公主笑了笑,“还是嫌我残忍。”
“属下是爱您的。”
荷公主听了这话,心里半点波澜未动,只往他怀里又靠了靠。她又不是什么天真娇憨的少女,男人心里装着你的时候说爱你,情到浓处蜜里调油。心不在你这里了,以前那些好时光就成了笑话。她这辈子看得最多的就是男人的脸色,以前是看父皇的,后来是看皇兄的,她已经看够了。爱不爱,她都不在意,她这一生也不是为了男人而活。
司徒溟回到宫中,便去找宋结绿。
现在宫中没有神牛,没有供品,也没有家将,但是有鼓,还有春神。
守楼阁的侍卫说:“宋大人带着人在兽台那玩儿呢。”
兽台在赌坊后头,一丈高的木台上斑驳着黑色的血,一层层的,经年累月已经洗刷不净了。
夜鹤站在台上,四面的人叫嚣着让夜留宫好似一下子重新热闹起来。四周不少紧闭的竹帘被挑开一角。这一个时辰里,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将多少人打到台下了,二十个还是三十个,云骑尉的人都是好身手。他的体力已经跟不上了,渐渐招架不住,眼前阵阵发黑。
博果跌跌撞撞跑到兽台来时,夜鹤正与一个身手矫健的侍卫缠斗。他功夫那样厉害,如今也满身的伤,“阿鹤!”她凄厉地大叫一声。夜鹤听到她的声音,原本就迟钝的身形又一钝,被那侍卫一脚踢中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来。
她觉得膝盖发软,只觉得恐惧铺天盖地袭来,一张脸惨白得随时要昏死过去般。
当年公孙家被问斩时,也是这样的。宋结绿站在旁边,她跪在那里,看全家人上一瞬还鬼哭狼嚎,下一瞬头颅便如绣球般乱滚。她厌恶了十几年的父亲嘴巴和眼向着天空,让她想起屠宰场滚在血污里的牲畜的头。血像河流般滋润着干涸的沙地,百姓们拍手叫好,只剩下那好似庆典般的欢笑声。
人总是要死的,什么泰山什么鸿毛都不过是个死,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装进金镶玉砌的棺椁也好,一张苇席草草掩埋也好,也都是死了。
死了,有人会为你哭,也有人为了你笑。
只是这世间的一切哭或笑,都已听不到,是非对错也无须去计较。
博果胸口绞痛,喉头发甜,全身却重新有了力气,挣扎着要往兽台上爬。一直冷眼旁观的宋结绿一伸腿,挡住她的去路。博果怔怔抬起头,宋结绿低头如同天神般俯视着她,薄唇吐出几个字,“求我啊,公孙博果。”
博果侧了侧耳朵,周围声音太大,她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要公孙博果来求我,不是你。”一个叫博果的宫奴在他面前屈膝是本分,可是公孙博果到底为了这个夜鹤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博果懂了,他要的是公孙博果,不管是宋结绿或者阿鹤,无论是爱还是恨,要的都是公孙博果。
“宋大人,公孙博果她已经死了。”博果看着他,眼中没了焦距,“奴……不是她。”
博果十指都抠进了砖缝里,不是不求,只是,她太了解宋结绿了。
这个人性子是极凉薄的,难得有什么让他在意,热起来极慢。可只要他对谁上了心,就会烧成一团极炙热的火,他极端的占有欲,嫉妒心,容不得你将眼光转到旁人身上一分。
若是公孙博果为了夜鹤求情,宋结绿说不定真的会变成只会杀戮的魔神。
“你不肯?”宋结绿指着台上,“还是,你觉得他,根本没资格?”片刻的愣怔,他突然大笑起来,眼底说不出是恨还是疯狂,“是吗!既然公孙博果已经死了,那兽台的这个人也不用活了!让他们去地底下做一对鬼鸳鸯去吧!”宋结绿抽出腰间的银蛇鞭,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一步步地走上兽台。
若是两人单打独斗,夜鹤与宋结绿说不准谁胜,只是现在的夜鹤已受了内伤,在他手下根本走不过十招。尤其是现在的宋结绿,那神色看上去,分明都已经疯了。
“本大人成全你们,去死吧!”
——谁都没见博果是什么时候扑上兽台的,没有人注意到她,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竟派上了用场。鞭子本是冲着夜鹤的胸口,博果却用身体挡住他,血花飞溅,她生生受了!
你就那么喜欢他?
“博果!”夜鹤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抹她嘴边的血,可血越擦越多,她灰色的宫衣已染成了艳丽的红色。为什么你会为了我做到这个程度?你……他慌了,她这是……要死了?
“为什么要这样?你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要利用我吧?你骗谁!你不爱我!你只是……不得不依靠我……”夜鹤的脸湿了,他捧住博果的脸,用手去捂她口中溢出的血,嗓音被撕裂般地低喃,“你不是公孙博果也没关系啊,是你就好,你……说话啊……”
博果在他臂弯里,稍稍抬起头,眼底是笑着的,“不是利用……你说喜欢我……我真的很高兴……我都这样了,你还肯喜欢我……我已经没了家,小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什么都没有了……知道我的人都恨我,骂我,可你……还肯喜欢我……那就把我拿走……全部拿走……”她急促地喘着气,眼中一片灰败之色,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拉下一些,“要是下辈子能遇见,绕着我走……你忍着些,一会儿就不疼了……”
夜鹤一摸肋下,是他给她防身的匕首。
他想说什么,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躺在兽台上,看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他,站直身子,那小小的,好似穿着大红的嫁衣,一把就能折断的身子。所有的光和声音消失前,他脑海里唯一想法是:她怎么能瘦成这个样子呢?
无数次,宋结绿想过,等她长大,等她穿着大红的嫁衣,衣摆上绣着戏水鸳鸯与成对的连理枝。然后,像今天这样,向他走过来。
“宋结绿,留他个全尸吧……至于我……随你挫骨扬灰……”尾音被呼吸扯断,她眼中神采全无,身子往台下坠落。
宋结绿像困兽般哀号一声,“小果子!……”
你有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这些年只抱着恨意在活着,每天都在恨她。想到她过得快活,恨;她过得生不如死,更恨。如若不恨的话,就找不到想念她的理由。
可如果她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宋大人,恕属下无能。”医官道。
“只是一鞭子而已!不应该只是皮肉伤吗?!”
“她的身子损耗太大,气血两亏,郁结于内。那鞭伤虽是外伤,可是伤口深可见骨,体内又有针毒未拔清……用人参吊命也可,只是勉强救回来,人怕是也不中用了。”
宋结绿疲惫地摆手,“去吧,能活一日是一日,总不能便宜她。”
等医官走了,宋结绿掀了她身上的锦被,一寸寸地抚摸她的肌肤。二十刚出头的女子如汁水饱满的蜜桃,她却像皮包骨头的老太婆,摸上去除了不平的瘢痕就是骨头。他把锦被盖上,招呼人又添了炉火,这才上榻把她抱在怀里。
六年前的冬日,落了初雪,师父院子里第一茬梅花开了。那树素白台阁,如同从枝干里钻出来的小白蝶,如蝶须般的花蕊在微风里轻轻吻着她的鼻尖。
“好香。”公孙博果打了个喷嚏。
“刚练完功出了一身汗,就在风口站着。”宋结绿走过去,将雪白的狐皮大氅抖开将她纳入怀里,“小心着凉。”
博果吓了一跳,紧张地四望,“小鬼头会看见的。”
“就让他们看。”
“明年开春的祭祀,真的让我跳吗?”
“嗯,跟我一起。”
一高一矮在梅花下依偎了半晌,大氅下的手也是交握得紧紧的。
“摸神牛角,果然很灵的。”博果在他怀里抬起红彤彤的脸,“我求一生幸福,这是母亲的遗愿,可以实现了是不是?”
一生幸福,四个字,却难如登天呢。


第七章

【第七鼓:春神之鼓】

“宋大人,大执事来了。”
“叫他进来。”
大执事一身玄色宫衣,提着一盏灯笼,影影绰绰,像来催命的鬼差。宋结绿将药碗搁在案几上,咽一口能吐两口,昏睡的人灌药真难。不过他有的是耐心跟她耗,她要死,他偏不让她如意。
宋结绿盯着床上的人,眼珠都不转一下,口气颇不耐烦,“你来做什么?”
大执事没说话,也看着床上的人。
“她还没进宫,你就已经在夜留宫里做了三年的大执事。这六年你若是想看她,什么时候不能看,现在来做什么?”宋结绿转过头,“公孙博雅,你倒是狠心。”
那日云骑尉闯宫,大执事虽戴着面具,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这冷漠如霜的气质与明艳照人的眼,也只有公孙博雅才当得起如此的人间绝色。
公孙博雅毫不意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认出来,只是有些人是心照不宣,夜留宫的人谁是以真面具示人?
“她从小就这样,谁对她稍稍温柔一点,她就欢喜得像只得了奖赏的小狗一样。她对阿鹤那也是极好的,可阿鹤那个人,谁让他不快活,他便不愿让谁好过。他本就是我的手下,明知道我是谁,还答应博果替她寻找我的下落,一直一直不肯告诉她,只恨博果当年拒绝了他。都说女子毒起来是心如蛇蝎,可男人坏起来也是郎心似铁。我这些年在旁边看着,就觉得好笑也有趣。你们这样去爱一个人,把她爱到生不如死,你们可真是有趣。”
今日在赌坊外发生的一切,他看得十分尽兴,就像一场戏。
当年宋大人找到了父亲贪污治水款的铁证,若真参上去,就算是琛帝也保不了他。公孙家与宋家积怨已深,此时更是水火不容。全家唯一能顺利进出宋家的只有公孙博果,于是父亲哄骗博果将所谓的“迷药”下到宋家的井里,他好派人去宋家把账本给偷出来。公孙博果自然是不同意的,可父亲哪里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只说,爹也只求自保,否则你跟宋结绿门不当户不对如何结亲?
越是天真单纯的人越是可怕,把药粉往井水里一撒,开开心心地拉着宋结绿去师父家吃饭。傍晚时,回到宋家,已是满眼狰狞的尸体。
十六岁的博果吓傻了,大病一场,却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说出去,就完了。
宋结绿丝毫没怀疑她,直到两个月后,父亲在刑部受不住拷问自己招认了。从头到尾公孙博雅都是知道的,不过父亲自寻死路,他也不拦着。像父亲那种人,死了也好。不做公孙博雅,也不做太学夫子,他宁愿戴上面具,把这一生都留在夜留宫做个不见天日的大执事。
“你说什么都没用了,你抛弃了她。”
那严丝合缝的面具终于裂开了道纹路,公孙博雅沉默地别开眼,只道:“当时我舍弃全族,并没有后悔。就连生身父母都可为了一己私欲舍弃子女,何况是兄弟姊妹?”
宋结绿想了想,点头说,“那倒也是。”顿了顿又道,“所以你不肯认她?”
“……她这几年,活下来的信念是,找到我。”公孙博雅淡淡笑道,“我总幻想着,只要她活着,说不定哪一日能重新得到幸福也说不定。”
是啊,说不定有一日,能幸福。
可那一日,再也没有了。
宋结绿把博果的手贴到脸颊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咚咚咚咚咚咚咚——”七声鼓响。
今日立春。
博果听见鼓声时,突然醒了。宋结绿没在屋里,只留个侍奴在旁边守着打瞌睡。这个侍奴,她极熟,就是和她睡在一间寝舍的莲花。
“终于醒了……”莲花伸手摸她的脸,眼中有泪水,大骂,“真是个蠢东西!人家的身子是肉做的,你就铁做的,怎么就能扑上去挡鞭子?!”
“我睡了很久吗?”
“两日了,今日立春。”莲花稍稍失神,“以往的春神祭多热闹……我该把风铃挂起来……好歹也是个好日子。”
“好莲花,风铃一会儿挂,先给我打点水洗脸吧。”
莲花看她面色红润,想着是这两天喂的药和参汤养得好,身体也有了起色,又欢喜起来,出门打水去了。这一出一进不过是小半会儿的工夫,莲花回到屋里发现门敞着,鞋还在床边放着,人已经不见了。
夜留宫里真是静。
从小便听人讲过这世上最热闹最奢靡之地就是夜留宫。那里衣香鬓影,笑语欢歌,最美的舞娘,最动听的歌喉,最稀有的财宝,最美味的菜肴,是不知何为愁苦的人间仙境。那样的夜留宫,真是令人神往。
进了夜留宫后才明白,那些赞美之词怎能比得上这里的十分之一?
可奢靡到极致,便是用血泪搭建的天梯,以骨与魂来滋养的一方乐土。
博果顺着小道一路走到寝舍,地上到处是斑驳的血迹,相连的寝舍里散发出阵阵恶臭,还有不少新鲜的,或者少了皮肉的尸体。洁白的窗纸上染着鲜血绽放的芍药花,妖冶美丽。路过一间寝舍,博果看到一男一女两个灰衣宫奴交颈而卧,嘴唇青黑,脸上却带着愉悦的笑容。再过一间,一个粉衣宫奴手握着发霉的饭团,饭粒子沾了满手,胸口插了根木簪。而靠墙坐着的宫奴颈子上一个大口子,血已经流干了,还直直地盯着那个饭团。
原来只因为一个饭团。
博果走过一间间寝舍,最里面最潮湿的一间是她和莲花的。巴掌大的地方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她走到墙角将唯一的木箱搬起来,而后抠开木箱下的木板。
她进夜留宫时,带的唯一的东西,一件红白的圣衣。是师娘亲手给她做的,为六年前的祭祀准备的。宋结绿是蓝白圣衣,她是红白圣衣,已经有二十多年没人跳过的双人祭祀。
在宫门阁楼上,有人看见宫中最宽的十里长街上,出现了一个穿红白圣衣的人影。
那人看身形是个女子,戴着狐神面具。云骑尉的人知道今日立春,司徒大人和宋大人安排了祭祀,半丈高的大鼓早已在长街中央备好了。
博果凝气一跃,轻巧地跃到大鼓上。
长街上已有竹帘悄悄掀开一个角,没有一扇窗上挂了风铃,宫里没有风,挂也是摆设的。可在都城里,一大清早便能听见风铃声响成一片。风是春神的信使,风铃是信使的脚步声。雁丘的百姓爱听这叮当作响声,这是希望之声。
一瞬间,博果仿佛看到了都城的街道,神牛驮着满满的供品,孩童们拾果,百姓们的脸上堆的是幸福。
她深呼吸一下,脚轻轻一踏,“咚——”庄重悠长的鼓声。手上折扇一翻,美轮美奂,她身形如蝶,口中缓缓吟唱,“人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且不知,浮世百态,皆为虚无,万丈红尘,皆为黄土……”
不知是谁先打开的门,也不知是谁先迈出门外,更不知是谁起头在窗上挂了竹风铃。
博果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刻,她以身为媒,以魂为食,去向那在云端低眉的春神换取希望和幸福。
一袭蓝白圣衣手持长剑跃然鼓上,一扇一剑,飞花与落叶。宋结绿接口吟唱,“人类啊,身在荆棘中,不动不刺,心在世俗中,不动不伤,灵在莲台上,不动即佛……且不知,大悲无泪,大悟无言,镜花水月,一场笑谈……”
偌大的夜留宫,那沉沉的低吟,似乎响遍了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大鼓前人渐渐多起来,人们不约而同地随着脚踏的鼓点拍手欢笑。荷公主立在守门城阁上,素白的裙摆被风吹开,好似盛开了一朵儿无瑕的莲。
“哪里来的风?”
“……大约是春神听见他们的祈祷了吧。”司徒溟从背后抱紧她。
荷公主静静看着,那长街上的人那样开心,却又眼中含着泪水,在凡尘中挣扎的人哪能经得住诱惑呢?
可这二十日的时间,她逼疯了他们,也没能逼出她的皇兄。
她一下子什么都懂得了。
“阿溟,皇兄他已经到了吧?”
司徒溟手臂一僵,心碎成灰,终于还是到这一日了。
“原来如此,这二十日,我以为自己是瓮中捉鳖,实则是你与皇兄请君入瓮。你来剪掉我在夜留宫的羽翼,他则在都城中清剿公主党势力。所以大执事才不动声色,用夜留宫的人命为皇兄争取时间。你弟弟司徒麟应该此时已经拿到所有的名单了吧?”
“是。”
“……我是信你的,否则,我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荷公主往前迈了一步,离开他的怀抱,对着夜留宫的点点灯光,笑道:“是我晏落荷命不如人,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不怪你!不过……若是下一世还生在皇家,我还会如此,我命不由天,更不由你!”
司徒溟只看到眼前白衣一闪,她从城头飘然坠下,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扑,抓住她下坠的手。
荷公主没有抬头,她连看都不肯再看他一眼,这女人,连对她自己都是狠心的。
罢了罢了。
“荷儿,你好好地去……”他左手一松,随她一起坠下,笑道,“……轮回太苦,我会陪你。”
琛帝走到宫门口时,两个人从守城阁楼上坠落,粉身碎骨。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摆手道:“一同敛了,就葬在沙漠戈壁的挽云树下吧。”


第八章

【第八鼓:重生之鼓】

在狭小的寝舍里,贺雨按照莲花说的挪开装衣服的木箱,下面有个暗格。
可暗格里什么都没有。
看着他失望的脸,莲花躬身道:“公子想找什么呢?”
“手札或者任何她留下的文字,我想多了解她,把她的故事写下来,收录进《九国奇女子传》中。我十七叔写的一位叫那陵飞羽的赤松神女,她的尸骨就埋在夜留宫塌陷的地宫里。”贺雨盯着那暗格,心中难过,“我们北夜风云庄无法改变命运,只能做个旁观者,将真实的一切记录下来……是琛帝请我来的,我进宫时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可也只能冷漠地旁观着,人有的时候,总比自己想象的要残忍得多呢。”
莲花想起,以前暗格里除了那件衣服还总有些碎银子,她会偷去换首饰戴。她总以为博果傻,丢了银子也不知道。为了那些碎银子,她虽然厌恶博果傻,可还是愿意同她住在一起,也不会太过苛刻。直到她在饿得发疯时,到处找利器想要像其他人那样出去找人抢东西吃,打开暗格,却看到了一大包的肉干,包肉干的纸上写着:关好门窗,不要出门。
她好好地趴着,泪珠子却打湿了地板。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
今日是清明节,城中到处是元宝蜡烛的味道。
宋结绿将师娘做的点心摆在父母合葬的墓碑前,又上了香,“爹,娘,这是儿子最后一次来看你们了。儿子不孝,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儿子还是觉得活着的人比较重要,不挣扎了……儿子这样没骨气真的很难看,是不是?……或者你们原谅她,就保佑她快些醒来吧……”
他枯跪了一会儿,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提了篮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现在和小果子住在师父家,立春那日,一舞跳完,她吐血不止,至今仍旧昏迷着。不过,赤松安家富可敌国,就算拿千年老山参当饭吃也是吃得起的。
今晚做虫草人参炖老鸭吧。
宋结绿穿过月门,看到厨房门口的石桌上摆着盘点心。一个人披散着长发光脚站在一树柔媚的柳枝里,裸着脸在风中闭着眼,好似在倾听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没回头,低声道:“你再不来,我就自己吃了哦。”


【创作谈】

这篇稿子写得好辛苦啊。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十夜纪》和《赤松六大杀手系列》,《春神》是它们的延续。在构思题材时,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六大杀手之《瞬间繁华》里安素欢和玉凌素跳的幽昙双杀美爆了,于是就有了《春神》篇。深受动漫影响的我对祭祀之舞有种近乎病态的迷恋。当然了,这个故事看起来并不会让人那么开心,反而有些沉重,那就请大家看得心潮澎湃泪眼婆娑才对得起我这么卖力地写文。这期是《男生女生》12周年,预祝月末版销量破十,我颜妈妈涨工资!(文写得好,不如马屁拍得好)顺便说一句,明年我又要开始写系列了,请大家期待一下《九国夜雪》系列的新文。
朝小颜:好的文必须让编辑流泪才行,此文我编了N次,哭了N次,同样期待你们的泪水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