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博果回去后,司徒溟突然问:“那真的是公孙博果?”
宋结绿点头,“没错。”
司徒溟唏嘘道:“若不是名字相似,谁能想到公孙家的小姐沦落至此。”
“比起我宋家的九十六条人命,她受再多的苦也是应当的。”
“有公孙家一百二十多口陪葬也减轻不了你的恨意吗?”
“就算他们都死了,我家人也活不过来了。”
司徒溟笑道:“你当年留公孙博果的命,我还只当你念着旧情不舍杀她。今日看见她才懂得,像她这样活着哪里有跟着全家问斩干脆利落?你真的就是恨极了她,这样的好手段才真是报仇雪恨了。”
宋结绿没有再回答,事实上那日为何会想到划破她的脸将她送进夜留宫为奴,自己也忘了,不过多半还是因为太恨吧。
从守宫阁的星台往远处灯火通明的长街望去,华美奢靡的宫殿根本不知人间疾苦,而那些温软笑语后也不知埋了多少血泪。
博果没有回寝舍,而是去了夜鹤那里。
她曾以为自己没有恨,不过是咎由自取。
可夜留宫里的日子太不好过了,这些年岁月给她留下的除了满身的伤疤,再没其他。她带着背上的茸刺咬着被角辗转时,想起宋结绿用银鞭缠着自己的颈子越收越紧,若那样终结就好了。那样的话,她还不至于恨他。
夜鹤在坊内处理了些事务,一回屋就看见榻上的大氅隆起着,他本以为是哪个不知羞的舞娘歌女,不耐烦地伸脚将人踹了下来,“滚出去!”
博果的额头重重地磕在脚凳上,整个人都蒙了。夜鹤也蒙了,以往都是他叫人去找博果过来,或者博果来了见他不在,也就悄悄走了。
“发生什么事了?”
“胳膊疼。”
夜鹤拉开她的袖子,只见胳膊上一溜儿枣子大的水泡,皱起眉,“是那女人烫的?”
博果点点头,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我疼。”
就算是背上施了针刑,他用针尖把她的背剜得没一块好地方,汗都湿透了身下的褥子,她也咬牙没叫过疼。那样的疼都没叫过疼,夜鹤曾想过她的脑子说不定真的坏掉了。可现在她眼含着泪喊疼,像只受尽委屈的猫儿,又分明就是他以前狂热爱着的公孙博果。
他眼下一热,突然有种冲动,用力摇晃她,告诉她,离开这里,我带你走!
管他什么忠义,什么恩德,什么千秋万世!
“咚——咚咚——”三声鼓。
夜鹤好似被雷击中,回神后只觉得背部一片寒湿。
他那些疯狂的念头好像被狂风卷到半空的怒沙,风散了,那沙也就轻飘飘地落了。


第四章

【第四鼓:前尘之鼓】

九年前,雁丘国都城磐石。
今日立春,祭春神。
在资源贫瘠的沙漠之国,雁丘人的祖辈们都供奉春神,立春这日雁丘每座城池都会举行隆重的祭祀大典,祈祷春神保佑这片沙海里赖以生存的绿洲四季常青永不枯竭。
街上人声鼎沸,三头通体雪白的神牛拉着的庞大的贡车缓缓从宫门里走出来,百姓们纷纷将准备好的瓜果蜜饯或腌肉饼子等食物扔进车里用来当作祭祀春神的贡品。车边围着一群打打闹闹的孩子,家里人叮嘱不能碰车里的贡品,吃了春神的贡品嘴巴会生疮,只能吃别人没扔进去的或者掉出来的。
公孙博果挤到贡车前头自然不是为了抢吃的,而是要去摸神牛的角。神牛的牛角形如鹿角,好似个硕大的树冠。小哥曾同她说过,冲着自己的手心许个愿去摸神牛角,神牛会将心愿传达给来取贡品的春神。不过以她的小个头能摸到神牛角是不可能的,小姑娘拎着裙摆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挤得快窒息了,也只能看到牛腿。
不远处家中仆妇焦急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公孙博果正急得抓耳挠腮,突然身后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她一踉跄撞到了牛腿上,受了惊的神牛“哞——”地长叫一声高高地扬起镶了银掌的前蹄。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这一蹄子下去小姑娘怕是没命了。
千钧一发之际,好似天外飞仙般从半空中落下个戴着红白狐神面具的男人,一身白中镶蓝的圣衣下摆飘下来,左手中的扇柄轻轻一托牛蹄,右手揽住小姑娘旋身跳起落在牛背上将神牛跃起的上身轻巧地压了下去。
公孙博果仰起脸对上没被面具遮住的一双祖母绿玉石般的眼睛。
“你为什么从天上掉下来?”
那人的眼睛立刻变成了天边的瑟瑟的湖,声音出奇的好听,“因为我是春神啊。”
不过是玩笑般的一句话,博果却当了真。
那次祭祀大典,博果坐在护卫阿鹤的肩上,看宋结绿在半丈高的大鼓上,伸展之间矫捷如飞燕,折腰击鼓又坚韧似柳丝,那碧色澄净的双眸凛冽冷静,似神又似魔,看得人下意识地想去跪拜,只当他是真的春神下凡来了。
为了看春神耽误了时间,回到别院果然已经炸了锅,管家婆婆和夫子已经派人去主家通知她的老爹,也就是公孙大老爷。
也只有在老爹面前,博果才像个大家闺秀言语细致笑不露齿,言行举止连教习礼仪的姑姑都挑不出毛病。总之,怎么都跟管家婆婆嘴里那个闯祸精扯不到一块儿去。不过管家婆婆每个月告状是例行的事了。若是遇见老爹心情好,比如绊了哪个他看不顺眼的朝臣一个大跟头,或者收受了什么好东西,对她还会和气三分。
今日她运气不太好,她那个神奇的老爹来了以后,先是指着她的鼻子臭骂一通,罚她面壁思过半月,又罚了阿鹤一个月俸禄。
“你是亲生的吗?”阿鹤忍不住问。
博果朝天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你去地底下问问我娘去?”边说边将偷厨娘小儿子的衣服整理了一下,举手拍拍阿鹤的肩,兴高采烈地说:“别废话了,快蹲下。”
她刚才在人群里听那群老妇人议论,春神是宋家二公子,他平日在司徒家开的武学做教头。那个武学在挺大挺偏僻的郊外山下,公孙博果兴奋得抓耳挠腮的,那不就是自己家隔壁的武馆嘛。以前后院的墙上是有个洞的,她和阿鹤被管家婆婆虐待吃不饱时,就跑去武学的厨房里偷肉吃。
后来那个洞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混蛋给堵上了。
“你真要去啊,你爹让你面壁思过。”
“你管他个屁!”博果拿黑漆漆的小眼珠横他,“你是谁的护卫?”
“你一个姑娘家说话不要这么粗鲁。”
“我乃一介凡人,食五谷杂粮,自然也少不了屎尿屁。”公孙小姐一本正经地整理了下身上的男装,“倒是你身为护卫,怎么能不听我的差遣呢?”
这个祸头子加无赖泼皮,要是以后真被她爹送进宫里去伺候皇帝,估计有一百颗脑袋都不够砍的。阿鹤用他的柳叶形眼看了她半天,拗不过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蹲下身,嘴里嘟囔着,“迟早会被你害死……”
这主仆二人翻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脸皮也厚得登峰造极。初春武馆招了不少新学徒,趁现在人脸都没认全,两人在武馆里走得再正直坦荡不过。
今日过节,武学的厨房里准备了大菜,也就是鸡鸭鱼羊全肉宴。博果被那肉味引出了馋虫,便趁乱钻到一堆半大小子里头去抢一根羊腿。可她忘记了什么叫祸不单行,只听“啪”的一声,一只竹铲打下来,她抱着手背疼得差点儿跳起来。
“你是哪里来的?混进来吃肉?”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厨房帮工大娘的女儿小桃红取了个娇嫩如花的名字,却长了张好似被锅底拍平的豆饼脸。不过这姑娘虽长得难看,却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
博果镇定道:“我是新来的。”
豆饼脸龇牙一笑,“新来的,那谁认识你?”周围面面相觑,博果四下转着眼珠发觉阿鹤不知道躲哪里去了,立马在心里将他家祖宗捋着牌位骂了个遍。豆饼脸姑娘恶毒地笑着,“既然你找不到证人,那就只能送你去见官了。”
博果背上冷汗涔涔,见官还得了,公孙家的小姐打扮成这副德行去武馆偷东西吃,爹就算罚她面壁一年她都不会在乎。可是她小哥在太学做夫子,被那些王孙公子们笑可不行。
“……是我叫她来的。”
宋结绿刚沐浴完,头发还湿着,穿着一身雪白,飘飘渺渺的,就像画里走出的翡翠眼的竹仙。
博果心里惊喜,亲热地扑上去抱着他的手臂,“春神!”
那日宋结绿在食堂里看见这个女娃时,心里正厌烦得很。
今年他首次担当祭祀领舞,但以往没少见识师父安素欢被那些大姑娘小姑娘围着又是送香囊又是许愿的,不过都被师娘挥着扫把撵走了。他不像师父那么好命,有师娘帮着挡,他好清静,要不是因为是绿羌族的绿眸后人必须承担起这项义务,他更想加入云骑尉保卫都城。
不过,刚才那孩子脸上那无措的表情让他的心莫名地烦闷,一堆人欺负个孩子是算个怎么回事?
替她解围也就是一时冲动,把她带到后院,看到她高高肿起却使劲往袖子里藏的手,心里又莫名软了一下,转身去药箱里找跌打药。
“叹气会折寿的。”公孙大小姐一本正经地教训人。
“闭嘴。”宋结绿说,“把手伸出来。”
公孙博果撇撇嘴,把手伸给他,身为春神怎么能那么凶呢?明明嘴上又冷又凶的,其实手上很温柔。就像小哥一样,虽然嘴上并不会哄人,可是她摔疼了会帮她轻轻揉膝盖。
“疼了吧?”
“一点都不!”她强忍着泪水,笑得嘴巴都歪了,“那个丑八怪空长了那么粗的肥胳膊!”
宋结绿“噗嗤”就笑了,真是个逞强的小孩子。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找你!”
“找我做什么?”
“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还有想求你教我春神之舞!”
宋结绿眼皮儿一撩,“不教。”
博果急了,“为什么?”想了想又补充,“我给银子还不行吗!”
宋结绿想起今日在街上救了她,她身上的穿衣打扮倒是富贵人家才能穿得起的好料子。不过被宠坏的大小姐就是这样,总以为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银子摆平。又任性又胡闹的,还跑去摸神牛角,真是家里纵容得厉害了。他挑了挑眉,挺奚落的口气,“我不要银子,我也不会教你的,你回家去吧。”
博果听了又急又气,“为什么不能教我?”
“因为你讨厌。”宋结绿说。
她公孙大小姐这辈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被人讨厌。反正讨厌她的人,她也讨厌,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她小哥喜欢她就够了。这个面前小姑娘恶狠狠的眼神让宋结绿想起沙漠里的一种沙狐,猎人都称它们为“小月亮”,因为它们的皮毛白得发亮好似披着月光,无比华美。他小时候曾跟着大哥去沙漠里去猎狐,趁它去绿洲饮水,一箭射中它的眼睛便能得到完整的狐皮。他记得那只小月亮一只眼睛里流着血,另一只眼睛就是这样狠狠地盯他。
宋结绿正走神,公孙博果突然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小腿,转身跑了。
公孙博果用足了力气,宋结绿的小腿足足疼了小半月。
他咬牙切齿地想,小时候就是个小泼妇,长大了肯定是个大泼妇,不知道谁倒霉会娶到她。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小泼妇的名字。
再次相遇是宋结绿提着师娘爱吃的点心去师父家吃午饭。
刚进门就看见练功桩旁有个小姑娘在拉筋,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不住地呜咽着,却把腿抻得笔直。他的师父和师娘在院中的一蓬葡萄架下铺了张草席对弈,一对七岁的双生子就掀着肚皮对着脑袋睡得像两只小蛤蟆。
安素欢见他来了,长指往练功桩那一指,微笑,“你师妹小果子。”
“当初你死活不肯收我,现在收徒收上瘾了?”宋结绿没看清脸,只看那身形摇了摇头,“年龄大了些,筋都硬了,有些晚了。”
“是晚了,不过这孩子挺好玩的。”安素欢抿唇一笑,“紫离喜欢她,两个小子也喜欢。”
是阿鹤提醒博果,宋结绿是有师父的,就住在城西头。安素欢自然是不肯收徒的,可公孙博果的牛脾气上来了,翻墙、拐孩子、在门口当唐僧,孜孜不倦做背后灵。紫离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孩子跟她家安公子小时候的牛脾气很像,也越来越合眼。
能将油盐不进的师娘收服,宋结绿不得不承认这个公孙博果倒是有些本事的。
饭时,博果撇着腿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走进饭厅,看见宋结绿正斯文优雅地动着筷子,双生子一左一右围着他等着喂食。四目相对她哼一声,把脸扭到一边。宋结绿低头往哥哥小瑾的嘴里塞青菜,嘴角却微微翘起来。
直到很久之后,宋结绿才知道自家师妹小果子就是公孙寿唯一的女儿。
公孙寿在朝堂上算是最有权势的奸臣,就像一条只听主子话的恶犬,所以琛帝很是器重他。宋家五代文臣,宋结绿的祖爷爷凭死谏以一条命换了块牌匾,此时那块匾就挂在宋家老爷的书房里。自古有正便有邪,那奸臣不是公孙寿也会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宋结绿不入朝堂,自然也不过问那朝堂之事。
公孙家唯一的小姐在王孙公子中是有些神秘传说的。公孙寿膝下有六个儿子,老年得女自然是视为掌上明珠。公孙博果的生母生她时尚不足月,从小身体羸弱多病。主宅人多噪杂,公孙寿便将女儿养在郊外的别院里,保护得滴水不漏。
本来这些传言宋结绿是信几分的,但是认识了这位传说中的小姐后他才知道传言也只是传言。有什么慈父会将女儿丢在别院不管不问,这根本就是圈养,像圈养牲口那样,养大了就杀了吃肉哪剩什么父女之情?
等公孙博果可以将腿在练功桩上靠成一条直线,轻松地啃苹果时,大半年已经过去了。
宋结绿拿着小棍子敲敲她的膝盖,“弯了……”
“疼疼疼——”博果咬紧牙,眼泪差点儿喷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裤腿挽起来,露出肿得跟馒头似的膝盖,伸脚就踹过去,雪白的衣摆子留个黑糊糊的脚印,“你是要老娘死啊!”
宋结绿一双眼盈盈瞪过去,“又讨打。”嘴上说着不讨喜的话,却拿出袖里不知什么时候备着的活血散淤的药膏,沾了些在她的膝上轻轻地揉,“这是又怎么了?”
“昨日去主家请安,大娘的四弟正好过去,我……把他推到鱼池里去了。”博果握拳咬牙切齿,“……竟敢顺着老娘的袖管往上摸,他以为老娘是吃素的吗?……哎哟,宋结绿你轻些,要死啊……”没把他的牙齿打掉就感谢她公孙大小姐心地善良心胸宽广吧!
“那你这膝盖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大娘护短跟我爹告状,别看我爹那样,在家中可是怕婆娘的!”
有些人明明还是孩子,长得也白嫩粉糯的一团,却偏偏那样不可爱。又粗鲁又没神经,连装委屈都不会,比满山乱跑的野兔子还要皮实。明明刚开始也是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的,叫他春神的。
听着宋结绿又在叹气,她捏住他的鼻子,不高兴地说:“说了多少次了,叹气会短命。”
“说了多少次了,是迷信。”
“就是不许。”
公孙博雅远远站在花丛后,身上的一袭素净的靛蓝衣,把眉眼衬得更加明艳。自家小妹大喇喇地把裤腿挽着,她年纪小不懂事,难道这个姓宋的也不懂避嫌?
“小哥!”博果眼睛一亮,爬起来抱住他的腰,亲昵地用面额去蹭他的下巴,“今日太学不用读书吗?”
博雅拍了拍她的头,淡淡道:“小哥渴了,你去端些茶来。”
把博果支走,宋结绿看着他,心里多少有些别扭。两家父亲在朝中对立,博果年纪小也就算了,公孙博雅是太学的夫子,未来的太子太傅。
“公孙家和宋家不和,你和博果还是不要太亲近才好。”
宋结绿道:“公孙家待她不好。”
公孙博雅冷言道:“那也是公孙家的家事。”
宋结绿将药油装回袖子里,毫不在意地说道:“既然是你们的家事,那你去同你家公孙博果说,不要同我说。”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没见谁家的哥哥一个月出现一次,就是为了说教。”
公孙博雅看着宋结绿纤尘不染的背影,眉间都是深色的阴郁。
青梅竹马之情虽美,却不全都是好结果。
复一年后,太后的寿宴上,公孙博果以一曲春神之舞扬名都城。
又两年的春神祭祀大典,博果挤在人群里跟着神牛缓缓地走到祭祀台,台上那人依旧是蓝白相间的圣衣,依旧是狐脸面具下那双瑟瑟如湖的眼。明明是隔着重重人海,那双眼却好似能推开重重波澜,满载春风地,把那柔情,款款送到她的面前来。
她站在那里,想起原先站在师父家院子的葡萄架下,嘴里含着一颗等不到它成熟的葡萄。
极酸,极涩,极欢喜,也极伤感。
师娘说,若有一日你遇见一个人,极贪恋他的暖,多暖都不够,这便是爱欲。爱欲至深,爱而不得,心里就有了魔。有了心魔,人就疯狂,想将他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不愿任何人看见他,那时的滋味便和这没熟的葡萄一样了。
师娘用那双紫葡萄样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给她打着蒲扇,声音落在耳朵里,像叹息的秋风,她说,小果子,你慢一些长大吧,再多快活几年。
“咚咚——咚咚——”又疾又嚣张的四声鼓。
那秋风般的气息落在耳畔,博果抓住那只顺着她头发的手,“阿鹤,叹气会短命。”
夜鹤一怔,想起这是她以前最常说的话,她最怕身边的人短命。
“如今你还怕短命?”
“怕。”博果睁大疲惫的眼睛,“我还没找到小哥。”
夜鹤冷哼一声,满心的不悦,“找到又怎样?找不到又怎样?他活着你当如何?他死了你又当如何?”
博果认真地道:“都好。”
“都好?”
“找了这么多年,他生或者死,好像只为了一个答案似的。”博果捂住脸,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嘶哑的笑声,“这些年我让自己像一条狗那样活着,若是不知道答案就死了,那这几年的坚持岂不成了很大的笑话。”
像狗一样活着没错,可她终究是个人啊。
这样的博果让夜鹤的心沉甸甸地往下坠,再也说不出任何狠心的话。


第五章

【第五鼓:心魔之鼓】

大执事的万华宫里,正殿的三个大炭炉只燃着一个,那些从南方移栽过来的珍稀花草都冻得无精打采呈出僵死之状。
现在没有坊主送折子进来了,即使是大执事也就是空荡荡的一个头衔。金七去的时候,他正在认真地描着一幅寒梅图。枝干苍劲,笔墨流畅,画者的心倒是静谧悠闲,此时还能画出那傲雪欺霜一派淡泊坚韧之意。
金七眯着眼去剪了烛心,火光稍亮了些,“好一枝冷眼笑冬风的红梅。”用手拨弄了下案上铜钵里那枯烂腥臭的荷叶,“我早就说了,这白荷花娇嫩要在艳阳下有柳枝隐隐绰绰地遮阴才能活,在宫里养不活的。”
大执事边阅览各坊里送来的账单明细,边漫不经心地道:“与其可怜那些草木,倒不如可怜下这夜留宫里几千张嘴。木炭短缺还好,那珍珠坊送来的清单,冰窖里的食材满打满算也只够七日的用度了。”
殿内又安静下来,金七老头去逗弄乌龟了。
过了大半天,金七又道:“宫主在外,大执事坐镇万华宫,可陛下为何没来投奔你。”
“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金七漫不经心地说:“或者是大执事有什么事在瞒着属下?”
大执事笔尖顿了顿,又重新动起来,“与其在这里相互猜忌,倒不如想想如何去跟荷公主周旋些补给。”
又过了两日,珍珠坊原本挂得满墙的菜牌子,一夜之间撤掉得只剩七八个,而且其中四五个都是糕点,蔬菜水果的供应已全部下牌了。
有些金主终于发觉事态不对,这夜留宫是要断粮了,一起闹到万华宫让大执事给个说法。大执事先是给各位金主请了罪,又宣布即日起宫内一切吃喝用度费用全免,直到宫门口的赏金告示被揭掉的那日为止。
次日早上的早膳,每个金主只分到两个包子,一碗薄粥。
宫奴们的吃食更是由三餐缩减到一餐。
那繁华的十里长街上,丝竹之乐从未断过,笑语欢歌也靡靡如昨。可宫内的气氛已经蒸腾发酵,不少有先见之明的金主屯了些粮,此时竹帘掩窗闭门不出。安分守己的宫奴们在经过宫门口时,都会抬眼去瞅那赏金告示,一脸阴沉沉的,埋在袖中的手指都要剜破了手心。
云骑尉守门的第十六日,十里长街门户紧闭。
这两日早晚的粥已经薄得能照出人影了,常年欢笑的宫殿里寂静得好似华美的皇陵。宫奴们饿得面色菜黄有气无力,金主们卸下了那高高在上的尊贵,用巨额银票也换不来一斤米面,整个夜留宫已经陷入了一触即发的恐慌之中。
午时,一群金主背着家当愤怒地冲到宫门口要求出宫。云骑尉刚开始还算客气,可当一个有些身手的金主拿着短刀逼着司徒家主的脖子,厉声要挟他们打开宫门。——一支箭从暗处飞来,射穿了他的脖子。其他金主们这才看到头顶的楼阁上,几十名弓箭手正对着他们,只能又恨又怕地回去了。
从那天起,宫里每日都开始死人。
为了争夺一口粮而杀死朝夕相处的同伴,有力气的人眼里像是闪着红色嗜血的光芒,开始暗中拉帮结派准备搜宫,要找到那个赏金告示上和琛帝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管他是真的皇帝还是狼子野心的贼子,只要把他交出去,便能活下来!
外面乱得厉害,血腥味氤氲在空气里,凉得叫人心寒似的。
“再过五日就立春了。”宋结绿重新掩好竹帘,转头问那个跪在脚边给他捏腿的人,“夜留宫中立春要举行祭祀吗?”
博果老实地点头,“立春是春神之舞,花朝节是幽昙双杀,仲秋节是金衣天狐,冬至是雪娥。九国之中最盛大的四个祭祀之舞,都要跳的。”
“是啊,夜留宫最不缺的就是热闹。不知道春神你还会不会跳。”
“奴不会啊。”
“别把糊弄管事的那一套用到我这里,你又没傻,对不对?”
听了这种话,博果只是懵懂地看他一眼,好像听不懂似的。
六年前,她连句解释都没有,无论他问什么,她都是这样呆呆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为什么到现在她倒能这样干脆地装作不认得他?
宋结绿看着她的发旋,不少白发夹杂在青丝之中,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轻触她的头发。博果任由他摸,由发到冰凉的耳珠,一路摩挲着颈子摸到青铜面具,双手一抠,把那面具卸了下来。一道狰狞的长疤由面额到下巴,令人触目惊心。
宋结绿手指慢慢抚摸着那条疤,抬高她的下巴,仔细端详,“这张脸真恐怖啊。”
这是一张恐怖的脸,连博果自己每次从铜镜里看到都会吓一跳。可她不讨厌这条疤。这是她还爱着他时,他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
“没有人会喜欢这张脸的……”宋结绿盯着她呆滞的眼睛,慢慢地俯下身,那表情说不出的妖异,直到唇与唇相接,几乎吞掉那几个蚊蝇般细小的声音,“……除了我。”
博果惊了,只觉得宋结绿像是要将她的唇舌吃下去,全身抖得好似筛糠。一瞬间,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不懂事的只会一味顺从的傻奴博果,剧烈地挣扎起来。可她那些力气在宋结绿的怀里不过是螳臂当车,他轻松地将她压到榻上,扯烂她薄薄的宫衣,从唇吮到下巴,又喘息着啃咬她的锁骨,急切又痛苦。这不是爱,也不是欲,他想摔破她这呆滞的皮相,总不能让他一个人这样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