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便是奇怪的地方啊。在掉个眼泪都要挨板子的夜留宫,跑出宫的宫奴被抓回来却不杀掉,你说这是为了什么?”那陵飞羽摇头否定他的说法,“玉今颜打听来的消息绝对可靠,不然他们杀手有千把个也死绝了,他定然是被藏在这个宫里无疑。”
他们要找的人,是夜惜的弟弟阿律。
当然郁绯的惜姑娘用性命救出的孩子,如今在夜留宫不知所踪,而郁绯答应献上肉身的唯一条件便是救出阿律。
“······世人都说女人是祸水。”那陵飞羽冷笑,“······其实‘情’字便是祸水,是苦海是深渊,世人又有几个能躲得过?”
空管家叹口气,默默退出门去。
那陵飞羽并没出门的打算,这销金窟里叫人流连忘返的风月场,古董坊里价值连城的字画,珍珠坊的美食珍馐······对她来说都是尘土。最温暖的只有这屋子里一炉烧得红彤彤的炭火,还有墙上挂着的“夜夜长留”,这四个字每一笔都好似利刃划在心尖上。
在这间折梅屋里,姨娘写下了这幅字,她口中喃喃念着七个字,落笔却只有四个,怔了一会儿便扔了笔,红透的眼眶。
夜夜长留,人难留。
字字缠绵,如泣如诉。
而这世间,又有几个人记得她,有谁会知道她曾深深爱过一个人,谁知道这四个字背后可怜的真相?
“喂,认真些,别挂歪了!”窗外有女子脆生生的娇斥。
她推窗去看,外头街上张灯结彩,后天是花朝节,宫里狂欢三日。
宫奴们都爱过花朝节,因为好玩好看的东西多,还会发些平时吃不到的点心。于是在外头挂灯时玩闹起来,一时忘了屋里还住着位金主。正惴惴着奥跪下,却见窗户“啪”地关上,再没声音。
那陵飞羽不爱热闹,嫌烦。
在屋里睡了半晌,听见敲门声,阿空没在屋子里,是宫里配给的金侍去开的门。
“是谁来了?”
隔着屏风,听见个平和伶俐的声音:“是宫主让奴来请小姐去品茶。”
她微微诧异,是夜长留。
当然,此夜长留并不是传说中那个合万人之力建造夜留宫的夜长留,只是先祖女皇下令,以后每届宫主都叫夜长留。她要雁丘千秋万代都记住这个名字,是这个男子为了先祖女皇背弃了北夜皇族,许了雁丘一个美丽的未来。
这是第七位夜留宫主。
那陵飞羽儿时曾见过他,长发束着金冠,飞眉如鬓,水波粼粼的眼里三分笑七分柔,看谁都含情脉脉似的。如今他也是不惑之年,毕竟年纪摆在那里,桃花风流眼里带了些长辈独有的慈爱。只是叫人吃惊的是,原本那泼墨的发,却如覆盖了皑皑白雪,竟······全白了。
她有些震惊,宫主的年岁不至于头发全白,而且听气息好似有沉年疴疾。
“你都长这么大了。”
她又是一怔,小孩子家每年抽一茬,三天不见就变了样,他竟能记起她。而她又要说什么?以前年幼时规规矩矩地问声宫主伯伯好。如今她是赤松神女,与他地位相当,也无须见礼。
于是微颔首:“宫主,别来无恙?”
茶已经煮好,深紫的茶汤上飘着几片心形的紫星花瓣。
夜长留笑了笑,示意她落座,而后似笑非笑:“本宫该称你神女,还是······月华夫人?”
她进宫的名帖是北琪府月华夫人。
不用真是名帖的原因是,雁丘与赤松关系吃紧,她也只能悄悄来,以免引起猜忌。
月华夫人是蓝相家的小姐,跟她年岁相差无几,两年前夫君因病去世后她便游历九国四处寻找还阳之法,别人都只当她脑子出了问题,有些痴傻。年初那陵飞羽在宫里遇见过她一次,恰逢七公主的生辰,女眷们进宫拜寿。她身着深蓝宫装,梳着精致的飞云髻,目色款款如水,举止谈吐都优雅地令人折服——她是冰雪清灵,是这无知浅薄的世人容不下异己。
“宫主是长辈,唤名字也合适。”
“那就唤小姐吧。”
如此也好,落座,饮茶。
“小姐是不是不喜夜留宫这等浮华之地?”
那陵飞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只得老实回答:“是不喜欢。”
他点头:“那小姐来夜留宫是不是另有所图?”
她也点头:“不错。”
“如今雁丘与赤松虽紧张,可也没有交恶。我雁丘虽比不上你赤松土地肥沃兵强马壮,可这一眼望不到边的万里黄沙对你的军队来说,便是葬身之所。无论是粮草还是水源你无法供给,大漠一望无际方位难辨。就算你运气好走到磐石城下,那可是固若金汤的城池,易守却难攻。你有来,可就无回了。”茶盖与茶盏“叭”地一碰,无比突兀,叫人心弦一颤。
“宫主这是威胁?”
“是劝告。”他静静地添上茶,“在小姐眼里,所到之处踏平的不过是土地, 可对那些百姓来说却是家园。百姓都盼着一方平安盛世太平,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啊。”
她大笑,端起茶品了一口。
“说得好。得民心者得天下,我这失了民心的妖女便是人人得以诛之······不过宫主放心,此次雁丘之行是处于一己之私,我只是要带一个人回去。这茶我也饮了,劝告也听了,便不奉陪了。”
说完,将那胎薄温润的玉杯狠狠一掷,“啪”地碎了满地,不客气地拂袖而去。


【这一生若没有你,我宁愿没来过。】

郁绯从赌坊出来就看见酒坊外一席深深浅浅的绿罗裙扶着墙呕得天地变色。外面一群宫奴拿着手巾与茶杯伺候着,经过的金主们都摇头指点,这谁家的夫人醉的也太难看了吧?
她吐完了便推开宫奴,眼神清明双颊微红,又恢复了那不可侵犯的倨傲。
“不许跟着。”
说着,一路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往巷子深处走。
郁绯跟了半晌,巷子越来越深,歌乐声都听不见了。之间那陵飞羽身子晃了一下,贴着墙慢慢坐下来。他抬头,这是夜留宫里一座最高的殿,叫玉渊殿。先祖女皇仙去后,殿门就封了,除了每月例行的打扫,便不许人进。
听闻是先祖女皇偶尔抱怨了句,雁丘天高,星子都瞧不见几个。北夜风云庄贺氏一族的《北夜·长留传》记载,北夜叛皇子夜长留修葺玉渊殿落星台,女皇生辰之日登台见满眼是点点长明灯,好似繁星点缀,顿时热泪盈眶,曰,吾何以得君青睐于斯,何以为报?夜长留笑曰:一笑足矣。
那陵飞羽突然抬起头,嫣然一笑:“······小七。”
“你还好吗?”
她摆摆手,又喊:“小七,你过来。”
郁绯走过去,蹲下身与她平视:“这里不安全,在下送小姐回去。”
听到“回去”这两个字,她突然暴怒,双手揪住他的领子狠狠地扯过去,忍无可忍地大叫:“回去?!你竟叫我回去!你叫我回哪里去!我能去哪里?!那陵朔风!你好啊!你好!你好!”她哆嗦着,瞪着赤红的眼睛,瞪了一会儿突然扑倒他怀里,“······小七,别赶我走了,我走不动了······”
他怔了怔,把手放在她的发上,松松的环住她的肩。
“小姐,做回自己把。”
她惨笑,呓语般:“我得活着啊,现在的我就是我自己,说什么假话······这条命,是小七拼了命保护下来的,所以我得活着······小七······”她一哆嗦,“小七已经死了······你不是小七,我的小七已经死了······”
她记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好像也是这样阴暗未明的地方。
那天造反失败,在狱中,她坐在乱草中平静地望着他。
“我们一起造反,你死,我也死,没什么好说的。”
记忆如此的清晰,清晰到他微微把眼光调到一边看别处,而后才缓慢而用力地摇头:“不行,你得活着。”
她笑:“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以为你死了,我活下来能好到哪里去?”
那陵朔风全身颤抖,目色渐红,依旧摇头:“你不能这样死,我不能让你背上叛国的名声被赤松百姓唾骂。你是赤松的战神,若是神女背负上叛变的名声,那么整个赤松皇族的权威都会受到质疑,牵一发而动全身,安素欢不会那么傻想要动你······这一切本就是因我而起,是我野心太大,如今成王败寇,也没什么怨言······”
“你哪有什么野心!你全是为了我!你只是不想让我继续做这个神女而已。”那陵飞羽伸手摩挲他的脸,眼睛渐渐流淌出泪水,“小七,如果第一次见你,我没有理会你,那结局就不会是这样。”
他敛睫一笑,似害羞,又似在笑她傻。
“这一生若没有你,我宁愿没来过。”
小时候,小七很瘦,他是个男孩又是庶出,在女人当家的那陵家并不得宠。她与他差五岁,长得美性子也好,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她十二岁之前,只知道自己有个七弟,养在外家的别院,平时不怎么到本宅里来。
知道某日下午,她跟往常一样心情好时去厨房做些简单的点心。这天做的是花生甜糕,一揭锅,花生的香味浓郁,她听见吞口水声,往门外一望,只见门后露出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他刚要跑,却听见个甜甜的温柔的声音:“要吃吗?”
他没点头,也没动,只警惕地看着她。
她挠挠头:“我叫那陵飞羽,你是哪里来的孩子?”
那孩子抿唇正犹豫着,听见有女人喊:“朔风,不要乱跑,请完安就得回去,免得冲撞了你姐姐们。”女人拉着孩子正要走,看见她面色一寒怒从心起,劈头便要打,却被那陵飞羽眼疾手快护在怀里,“四娘,他并无冲撞,是我叫他来的。”
当夜,她就把小七留在了她的院子里。夜里入睡,她也搂着他。明明是个孩子却拼命学大人样臊的不行,拼命用眼睛瞪她,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与一个七岁的孩子相处,都还天真,也没什么困难的。
她那时已经明白不受宠的妾室与孩子在别院,吃穿用度都要自己张罗,与下人也没什么两样。可是突然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瘦小到可怜的弟弟,她无法坐视不管。于是她搂着他说:“小七,我是你姐姐,以后你便跟着我,你要读书识字学学功夫,你要记住,你是那陵家的公子,谁都不用怕。”
他的眼睛猛然亮了,好似洒满了星光。
那陵飞羽从梦中醒来,星光散去,墙上挂着那陵云袖写的字,她的头隐隐作痛。
这是折梅屋,她将一直贴在胸口用红绳穿着的磨得温润的骨头拿出来,含进唇里,渐渐平静下来。
空管家立在帐外:“是郁绯送小姐回来的,小姐要不要喝点醒酒茶?”
“······夜惜的弟弟有音讯了吗?”
“奴几乎翻遍了整座夜留宫总算查出些眉目,小姐说得没错,夜惜的弟弟阿律的确没死,只是,知道他在哪里的只有一个人。”
“谁?”
“夜留宫主。”
“这就奇了,他藏一个出逃的宫奴做什么?”
“这奴就不清楚了。奴只查出来,当年夜留宫并无修葺牢房,是第三代夜留宫主在地宫下又修葺了一座地牢。而这座地牢的位置也只有每代的夜留宫主知道。而知道有这座牢房存在的人也只有寥寥数人。”
那陵飞羽眼角一挑,玩笑似的口气:“那阿空你从何而知?”
他唇一抿,摆出那副你责怪我也不会说的架势。
“不说算了,我知道你本事大,也知道你绝不会害我。”她笑起来,把玩着那块骨头,“只是,你不知道,原本我打算你在身边,是打算用你的肉身来装小七的魂魄的。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毕竟已经有郁绯不说吗?”
青衫管家点头:“奴对小姐也有隐瞒,所以奴绝不会怨恨小姐。”
“我信你。”
半晌,窗外传来兽皮鼓报更的声音。
而后鞭炮齐响,空管家打开木窗,数片莹白玉粉的花瓣吹进了。
他愉悦一笑:“小姐,花朝祭开始了。”
那陵飞羽披了狐裘,见漫天飞舞着海棠花瓣,金边茜纱灯笼挂满了宫殿的檐角,街道两边摆满了各色的珍奇花木,穿着鹅黄轻纱的舞娘们边走边起舞,整夜夜留宫陷入狂欢的节日气氛里。
“阿空,你说,待我身去之后,风云庄贺氏一族会如何撰写我的一生?”
“······溺水之鱼。”
她转头去看那垂首而立的青衫管家,不焦不躁,眉目平和,好似那庙里破了金身怜悯慈悲的佛。


【一个人的力量很微弱,微弱到他连要救一个人都要拿自己去换。】

花朝祭,起源于西临国。
西临供奉的是花神幽昙,每逢花朝节便大街小巷甚至连树上都要挂满茜纱灯笼,这叫迎神。
郁绯在珍珠坊二楼的窗边坐了,鞭炮声后,最高的落星台上宫奴们撒着花瓣,鹅黄衣的舞娘们边行边翩翩起舞。走在最前头的是白色宫衣的俊俏乐师引着那最美艳的红衣舞娘,她只有足尖着地,藕臂扬起轻纱红袖,面纱半遮面,赛雪的肌肤衬着那双好似祖母绿宝石的眸,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舞乐坊最红的舞娘,知道沙漠里的绿羌族吗?男女皆生得一双勾魂摄魄的绿眸。也就是因为长得太美,所以总会惹来猎艳者。那个族群现在不过数百人,整日东躲西藏。你看这位舞娘,笑得多妩媚,可是心里怕早就是一片死灰了吧。”金色宫装的夜长留一撩衣摆坐下来,“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夜留宫里的宫奴,一日为奴便终生为奴,若要出去除非死了······这,恐怕你比谁都清楚罢,那么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郁绯是赤松六大杀手排名第五的唤魂剑,上回来夜留宫是受人所托来杀人,却为了夜惜而救了她的弟弟。待回去后,他老实地跟其他人说,在下已经有了妻室。还未等杀手们从痴傻中回过神来恭喜他,又听他说,亡妻姓贺,我以后便也姓贺。而后简略说了在夜留宫发生的事,便对这件事没再提一个字。
玉老板曾一本正经地笑他:“你知道你为什么功夫不比墨鸢差,却只能在我们之中排到第五?那是因为比狠毒你比不过墨鸢,他连自己都能杀,置之死地而后生。比隐忍聪慧比不过我,我都是借刀杀人,从不自己动手。可比无情又比不过紫离,人家除了一个安素欢,杀起其他人来跟切豆腐一样。而比与世无争又比不过我家素素,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要。就算是映蓝那个爱玩爱闹的半调子都是除了钱什么都不认。你啊,看似无弱点,可是你最大的弱点便是善良和正义。这话若说出去怕是全杀手行当的人都要吐口水,不过,郁绯,你要知道,一个人的力量再大都是很微弱的。你心系苍生,终会为其所累哟。”
善良和正义,若年少的他有这样的理想,那么到了如今,已经被岁月啃噬得只剩下小小的一团。
玉老板说得对,一个人的力量很微弱,微弱到他连要救一个人都要拿自己去换。这样的他,说什么心系苍生,真是狂妄到可笑。
他沉沉地看着那越走越远的舞娘,低头倒酒:“来夜留宫的人只为享受这人间繁花,宫主问我来做什么?呵,郁绯是客,来这里能做什么?”
夜留宫主摇头,满脸忧郁:“赤松女神,云国国巫浮雪,还有流苍的一国之相玉今颜,赤松六大杀手齐聚夜留宫,个个都是名震九国大地的人物。今日却都汇集到我这不大不小的夜留宫,难道你要我相信这是巧合?”
原来老板和其他杀手都来了,郁绯怔怔的,心里有些茫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虽说六大杀手名声在外,可人外有人,刀剑无眼,难免哪日遭遇不测。他跟老板说过,若有一日他不在了,便让繁茵顶上他的空缺,六大杀手依旧是那个六大杀手。老板只是点头,他便把那个动作当做认同。
郁绯安静地看着酒杯里的酒水,有片片花瓣被风吹落在桌上,清香四溢。
“惜儿当年以身养毒,还用自己的血来给我煮茶,害了自己,也让我半条命进了棺材。这些年我四处求医问药,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到了今日,也时日无多了。”夜留宫主摸了摸银白的发丝,苦笑,“郁绯,夜留宫的规矩不能坏,夜留宫也不能垮,因为这里是雁丘百姓的粮仓。”
夜留宫的收入占了雁丘税收的半分之八十,沙漠里绿洲少无法种粮,水资源也匮乏,粮食都要从北夜和云国购买。游牧人跟着水草走,靠天吃饭,过得也非常辛苦。雁丘不但不能跟百姓征税,反而每年要买很多粮食救济。
夜留宫纵然害了很多的宫奴在这里孤老终生,可郁绯知道,这些无辜的人的笑,换来的是雁丘百姓的平安长乐。
“宫主,你放心,他来这里的原因与夜留宫与整个雁丘毫无干系。那陵飞羽要的是我,飞羽小姐不过是要将她的七弟的魂魄招进我的肉身而已······其他人,应该是来送行吧。”郁绯的声音越来越弱低,“而我的条件是,她要救出阿律。”
夜长留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却没丝毫露出半分。
他将桌上的酒凑到唇上:“既然是私事,无关雁丘与夜留宫,那本宫就绝不过问。不过,这里没有阿律这个人,你怕是走错了地方。”
“那宫主就当在下找错地方了吧”
他也不反驳,就那么静静地饮着酒水。
夜留宫主优雅地起身拢紧了皮裘,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笑问:“值得吗?”
“······不值得。”郁绯微微笑,白珍珠坠子的光华落在他的眼睛里,“可他是惜儿豁出了命也要保护的孩子,为了惜儿,我什么都愿意。”
“真傻。”说着,落寞地转身走出门。
夜长留出门后,对着身旁的侍从招了招手,接着便附耳交代了几句。待他回到寝宫,金眼先生十一,已经在哪里候着了。他的茶艺是跟宫里最好的茶博士学的,举手投足都清雅秀美,淡青的眉,水润的眼,见宫主遣退了所有的侍从宫奴,这才规矩地跪好身子低伏。
“······岚儿。”
金十一身子一抖,却没抬头,只是更加谨慎地跪着。夜留宫主看着眼前的孩子,已经渐渐脱离了少年柔弱,在落寞和血腥的黄金地狱里学会了警惕和察言观色的生存之道。
“岚儿,抬起头来。”他说。
他慢慢抬起头,长睫掩住水润润的眼,连呼吸都淡不可闻。
“宫主叫错了,属下是十一。”
夜留宫主恍惚看着他的脸,几年前,刚满十二岁的四皇子落岚被带进夜留宫与他二皇子争皇位。皇帝密令,只有一个能回去。这便是生在皇家的命运。可落岚根本就是个孩子,天真善良也无心皇位,怎能斗得过他心狠手辣的皇兄?唯一的胜算便是,落岚是皇后嫡生,也是他的亲侄子。
只可惜郁绯与夜惜都归了二皇子门下,他输得很惨。唯一庆幸的事落岚在宫里结识了夜惜的弟弟阿律,二人被郁绯刺中肋下三寸,假死送出夜留宫。
这便是当年雁丘四皇子落岚,若要仔细在风云庄的《雁丘史册》上寻找他的名字,也不过是寥寥数语:皇后嫡生四皇子落岚,十二岁暴毙与雁丘夜留宫,越明年,二皇子落琛继承储君之位。皇家秘辛无数,皇子暴毙多与争夺储君之位有关,就算是风云庄也不会费心去查一个无所作为的小皇子的死因,只有一笔带过。
他说得没错,岚儿已经死了,当年他与阿律逃出宫后,阿律发疯一般地回来找他的姐姐。于是二人被附近的守卫又重新带进了夜留宫。夜留宫主当时很想笑,这个阿律又蠢又傻,夜惜用性命换他逃出夜留宫,他却自己送上门,还赔上了他的侄子——除了金主们,进了夜留宫的人一辈子便是夜留宫的奴。
于是,他把剑横在阿律的脖子上,问那个纯真的孩子:你要他活,还是要他死?
舅舅!不要杀他!他颤抖着,脆弱得不像话,舅舅,我要他活!
是吗?他冷冷地说,那好,我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能做到,你们俩就都能活。
不要杀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去杀一个人,代替他在宫里的位置,让本宫瞧瞧你的本事。
舅舅,舅舅······
本宫不是你的舅舅!落岚已经死了!世界上已经没有这个人了,你是什么东西!
那些话都说他一点一滴强硬地灌输进岚儿的脑海里去的,让他绝望,让他坚强,让他自己想办法在炼狱般的宫闱里生存下去,没有依靠也没有退路。可他再痛苦绝望也有活下去的理由,因为他想守护的人在这里,他必须有勇气。
人从来都不是为了害人而强大,而是为了保护自己所钟爱的人而强大。
“你说得对,你是十一。”他换了一口气,疲惫地敛下眼,“十一,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叫十一吗?”
“我杀了排名十一的金眼先生代替了他的位置。”
“那你还记得,本宫为什么叫你杀他吗?”
十一仍旧那副淡淡的模样:“因为他企图把他的情人送出宫,出逃者,就要死。”
“十一,你聪明过头了。没有人能把阿律救出去,你费尽心思将阿律活着的消息送给郁绯,不过是顺便送了一把悬在头上的刀给他。而阿律已经害死了他的姐姐,如今又要害死他姐姐的情人,你觉得,他即使活着出去又能比死好到哪里去?”
金十一突然笑了。
十一在夜留宫是很出名的,因为全宫上下都是笑脸迎客,唯独他不笑。夜留宫主甚至已经忘了他的笑容是怎样的,如今看见他笑,又突兀有扎人,心里惴惴的心疼,却不知为何会疼。
“你去把他藏在哪里了?地牢入口在何处?”
“地牢的入口,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夜留宫的宫主。”他托起茶杯微微一笑,眼角都是讽刺,“你算个什么东西?”
这双曾经纯真的眼睛已经蒙了尘,原来他乖巧的侄子真的已经不在了,彻底不在了。他很疲惫。只觉畏寒得厉害,于是摆摆手,懒得再去看那张令人失去兴趣的脸。
“来俩人,将金十一带去刑房,棍刑,一百······哦,不许他喊,喊一声加十棍······打完了若还活着就扔药坊做药人把,看他的造化······叫大执事再找个人替补他的位置······”
金十一低着头,手指抠进手掌心,血一直往下滴。


【没关系,她知道,岁月知道,如今我也知道,就够了。】

花朝祭的第一天是迎神日,次日便是祭神日。
刚过亥时,长明街正中搭起的两人高的戏台边上便坐满了金主们,一个个锦衣华服身边的小案子放着十六色点头平盘,只等着整个花朝祭的重头戏:幽昙双杀。各地的花朝祭每年都有人跳《幽昙双杀》这出舞。舞师要两人,一个是天界纤尘不染的花神幽昙,另一个是堕入魔界后的魔神幽昙——只是很少有谁能跳好这出舞,白幽昙惊为天人的出尘与黑幽昙艳到骨子里的邪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