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袋轻轻抵住长溪的额,奶声奶气地问:“花神把我放在这里,再也不来了,是我做了坏事,花神讨厌我吗?”
“你忘记了吗?我们约定好了,等你成了佛,我就来接你啊。”长溪低喃,“…小十岚。”
对了,它想起来了,它叫小十岚,是花神给它取的名字。那些人送了那么多名字来,没有一个是它的。它因为贪婪地吃了那么多口业,已经迷失了本心,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啊。花神说过,名字便是灵魂。有了灵魂就能幻化出真正的自己。
言灵妖怪的额心劈出一道灵光,璀璨的蓝紫色火焰燃烧了全身,墨汁般的湖水渐渐荡漾出清澈的波纹,被迅速地净化了。
被困在淤泥中的人被一片荷叶拖出水面,雪霄只觉得身子一轻,已经出了水,跌坐在荷叶上不停地喘息。那团燃烧的火焰慢慢熄灭,一头橙色的小鹿踏在湖面上,硕大的鹿角如植物般长满柔嫩的叶。它踏着湖面走到周身缠着彼岸花立在荷叶上的长溪面前,带着脆生生的童音笑着,“花神,小十岚成佛的那天,你一定要来,约好了哦。”
“啊,约好了。”
小鹿用鹿角轻轻触碰了长溪伸过来的拳头,而后渐渐消失在湖面上。
几乎在小十岚消失的瞬间,长溪周身的彼岸花瞬间枯萎,以他现在的状况,勉强驱使这头雪狼的身体还是太勉强了。不知道又要沉睡多久,真可惜,他不知道有多满意这具骨肉匀称的身体呢。
“长溪…是你吧,长溪…”幽昙抱住他跌下去的身子,大吃一惊,“难道你一直藏在封魂师的身体里?”
长溪闭上眼睛,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真是讨厌的声音,果然还是…好烦他。

第二日清早,醒过来的乡民跟雪霄道了谢,无论雪霄怎么解释他们再也不会被召唤来,他们也不肯相信。只有等到下个月十六日早上,他们在自己家的床上醒来,大约才会放下心来。
镜湖上一片澄澈,好似昨夜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这岁月总是最健忘的。
显然昨晚对于白寒露来说也就是睡了个觉,根本不知道长溪利用他的身体做了什么事。对于那湖中的言灵妖怪是长溪放到这里的事情,更丝毫没什么意外。以长溪这人的行事风格,不闯祸才是奇怪的,大约一时兴起就起了净化这团戾气的心思,却又把这个小妖怪给忘记了。
“你要找的人就是他?”莫嗔无比震惊,“他是魔神幽昙?”
她没见过幽昙,不过听说他在天界时是极其跋扈的,从不拿正眼看人,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的美貌,未免盛气凌人。后来打死了花神长溪后堕落到无垠地狱继续作恶,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神。

如今这位传说中的美貌的恶棍,正吹着茶水上的浮沫,用小动物般的眼神瞅着她,“吾辈要跟着封魂师去凡间过日子,你会不会回天庭去告状啊?”
莫嗔倒吸一口凉气,这传言真的是不可信,不由得叹息,“奴家哪有闲情逸致管这些。”

雪霄招待他们吃了一顿斋饭,而后送众人到浮屠塔下。莫嗔一直低着头,温顺地走在他的身边。这一路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为何在押解他进浮屠塔时那一路上,师父低着头一言不发。并不是没有话要说,也并不是羞怯。而是他走在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莫嗔也明白了,也许恨的另一面是因为爱。
她和师父一样,不知何时也恋上了那一抹干净的浅葱和澄澈的眼波儿吧。
浮屠塔的塔门缓缓打开,莫嗔突然回头道:“没了言灵妖怪,你还守着这镜湖做什么?”
“没了言灵妖怪,我也是戴罪之身,自然是要在这里。”
“那奴家明年上元节来找你看灯吧。”莫嗔款款地笑,“你那水莲灯很是别致,不知怎么得的。”
雪霄一愣,脑海中闪过一张脸,在他入浮屠塔前,押解他的武仙,眉目乖顺,问他,你的莲灯是哪里得的?他回答,我忘了。那张脸在记忆中早就模糊得分辨不清了,毕竟是陌生人的脸。可他一直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好好回答她。
“是水莲灯,是用灯莲子种出来的。”雪霄如是说。
“这样啊。”
说不定,遗忘,也是个好的开始呢。
莫嗔嫣然一笑,冲他摆了摆手,转身走出了浮屠塔的大门。


第七章

【第六节】

瑶仙岛的醉梦轩里,小狐狸游儿和幽昙大眼瞪小眼。
“我们家养得起这么多吃闲饭的吗,一个竹仙就够麻烦啦,又带回来一个狐狸精!”
幽昙伸出手指戳了戳小狐狸的耳朵,疑惑地道:“狐狸精不是你吗?”
小狐狸揉着耳朵,愤怒地道:“我是狐妖,你是狐狸精!”
“我不是狐狸,我是昙花呀!”
一头红狐狸和一朵昙花鸡同鸭讲地竟然吵了一个上午。
竹仙从屋檐下伸出头,虚虚地倒挂在窗棂子上,用两根食指堵着耳朵,耷拉着永远都睡不醒的下垂眼对写手札的老板道:“小白,干脆把狐狸炖了吧?”
白寒露咂咂嘴,冷飕飕地笑,“那就做狐狸炖千年老竹笋。”
小狐狸和竹仙不敢怠慢。
晚上饭桌上的炖菜一锅――小母鸡炖蘑菇。

 


第四卷【九国夜雪·琥珀神】


【题记:他想把我渡成神,却把我渡成了人。】


第一章

【楔子】

我是一只雪女,却有母亲。我母亲是由路边人兽的枯骨孕育而生,一个初生的妖物是很单纯的,单纯到只凭着本能生存着。我们是靠新鲜血肉活着的,尤其是年轻的人类男子的血滋味极香甜可口的,非常美味。
我母亲觅食的手段极好,出去三次总有两次能带食物回来。遇到大雪封山实在寻不到人,母亲会存点食物喂我,自己勉强啃点飞禽走兽度日。那时我还小不懂事夺过她手中的黑熊血喝了一回,直接吐了,母亲笑得直不起腰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过男人以外的东西,我从不亏待自己。
我从不认为吃人有什么不对,人吃鸡鸭鱼时会对它们说对不起吗?
大家都是生灵,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我的父亲就是个人类男人。他被母亲冰封在山洞的最深处,我每日都能看到他,有时还同他说话,虽然他从不会回答我。有好几次我问母亲为什么要杀他,母亲愣了一会儿说:“你饿了吧,我去找吃的。”
我的母亲是爱父亲的,那时我觉得她真傻,怎么会爱上食物?
等我长大到可以独立出门觅食时,我才知道原来捕食高大的年轻男子是那么容易的事,他们为雪女美丽的皮囊神魂颠倒简直手到擒来。我第一次带食物回山洞那天,母亲很高兴,喝了很多那种叫作酒的水,头一次跟我提起父亲的事。
她说,那时我本以为他和其他男人不同,他只是纯粹地喜欢我。所以他说什么我都信了。他说他要娶我,不管我是谁,他都喜欢我。后来我才明白不过是情浓时增加情趣的谎言罢了。
我问:“父亲又喜欢上其他人了吗?”
母亲笑道:“男人三妻四妾本也是寻常,若是那样我也只会难过一下子,并不会杀他。那时我腹中已经有了你,原本半月进食一次便好,可为了腹中的孩子我最多只能撑七日。而他正巧看到了我吃饭罢了。这么寻常的事情他竟请了天师来收妖,若不是我跑得快就没有你啦。”
难怪母亲会难过到杀他了,为了腹中的骨肉多吃点饭,有什么错?
母亲感叹说,一切都是劫数,爱注定是劫数。
没有爱不会死,可不吃人,我会饿死,我才不要爱人。

有一日,我逮住个男人,他说他从山谷的另一边来,那里有八翠泽,山明水秀温暖宜人。我出生后就没出过雪谷,母亲也警告过我不准乱跑,可我太好奇了,所以填饱肚子后我去了八翠泽。
那时我才知道世上不止有黑白映衬的枯燥无趣的雪谷,还有绿的山水和五颜六色的繁花。等我玩够了想到要回去时天已经黑了,母亲并不在山洞里,一直到第二日我等不到她便去找,却在山脚下发现了一堆破碎的白骨。
她的森森白骨间落了一颗漂亮的雨花石,我拿着雨花石去向其他的妖物打听,他们说是母亲袭击了一位神,神用一颗雨花石打碎了她的额心。其他妖物叹息着说,你母亲以为你被他杀了。他们还说,她根本就是在送死。
我哭了好几天,将母亲的白骨和父亲的冻尸一起葬在了山洞口。
从此我便是一个人了。

两百年后。
我遇到了翠。
而那时,我还是不相信什么劫数。
翠有一双好看的碧绿的眼睛,好似装了整片水泽,非常的美丽。
翠完整的名字叫八翠泽,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前听母亲说过那些神见了我们只有为民除害的份儿,所以看到就要跑,能跑多快,跑多快幸运的话可以逃走,因为神是不屑于追的。
我没有跑,我跟着他去了他八翠泽的府邸,他招待我吃鲜果,弹琴给我听,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算什么。可他不找我,我就来找他。母亲死去两百年了,失去她,我太寂寞了。
其实我并不在意翠怎么看我,别人怎么看我,即使被一位高贵的神女轻蔑地喊妖物,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反驳的,我本来就是妖物,被叫妖物有什么呢。可总是一派和气的翠却发了火,他发火的样子一点都不吓人,母亲去世后我又感受到了久违的被保护的温暖。
雪衣就是雪衣啊。翠这样说。
妖物也好,人也好,就算我是石头或者蚂蚁也好,雪衣就是雪衣啊。我明白他是想这样告诉我。
那时我喜欢上了翠,虽然我也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喜欢我。
翠去凡间的城池时,我也跟着去了。在人类聚集的繁华城镇里相爱的人都拉着手,而翠也拉着我的手。我问他,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他说没有。我再问,那我行不行?翠低头看着我,面容很复杂,可始终没有回答。
我知道是不行的,可我还是问了,我想我一定是昏了头了。
晚上翠睡在我身边,我心里沮丧地睡不着,睡不着就容易饿,于是我出门去找东西吃。那个富家子弟的皮肉很鲜嫩,他亲吻抚摸着我,我只想赶快把他的血吸干吃掉他的心脏。其实翠一进门我就知道了,他隐去了身形,可他身上新鲜的春天雨水的气息,我太熟悉了。
没有人会喜欢看我们是如何吃饭的,太肮脏了,我的父亲是,翠也是。只是翠不会像我父亲找天师抓母亲那样笨,翠只要动动手指我就能变成一堆白骨。
可翠只是说,你以后不要吃人了。
其实他这样说,我心里很难过,我不吃人便要死的,这也不是我能选择的。
回去后我许久没有去找翠,我想我不去找他的话,翠永远也不会来找我。雪衣就是雪衣。可是翠不只是翠。他那么高贵美丽他是纯洁无瑕的神啊。可我太思念他了,蜷缩在路边捕食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我做梦都想不到翠会来找我。我想哭。他什么都没说,像以往那样温柔地迎接了我。
他那该死的,能杀死人的温柔。
那一日翠把一颗雨花石放在我的手心,那一日我终于相信了翠是我的劫数。
是翠杀死了我的母亲。
为什么是翠杀死了我的母亲,他不是很温柔的吗。我很痛苦。真正的痛苦是杀了我母亲的人在用他的本源滋养我体内残缺的灵魄。没有灵魄不能入轮回更不能长生。我不用再吃人也不会死。我想翠是喜欢我的,可惜有点晚了。
我只能冷漠地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
他想渡我成神,却把我渡成了人。
人是世上最复杂的动物,善与恶一身,爱与恨一心。
我有多爱翠就有多恨他,生了多少恨便徒长多少爱,整座八翠泽在渐渐枯萎冰封时,我知道我无法像吃掉其他男人一样吸干翠的本源,我不想把他当作食物。
所以我对他说,翠,我以后不再来了。
我最后看了看翠那双好看的绿眼睛,把那颗雨花石丢在了他的水泽里,离开了八翠泽,离开了雪谷,行走在凡间。
很久之后,在凡间的小城镇里听说八翠泽已经枯竭了。
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已到了魔界,他们都叫我雪魔。有一回逛黑市我看到摊位的角落里有一颗蒙尘的石头,那是翠送给我的雨花石,碧绿晶莹好似对我温柔微笑的眼睛。
那日我醉了一场,没有哭。


第二章

【第一节】

瑶仙岛本是四季如春,可今年天降异象,入了七月好似大地流火,又不见半滴雨水。
包围着醉梦轩的大片烟青竹海没了雨水,枝叶萎顿,晒成了枯败的灰绿色。而靠这片竹海之精孕育而生的竹仙自然同竹海一荣俱荣,一枯俱枯。本是青葱水嫩的皮囊,现在干瘪成了一把骷髅趴在醉梦轩的竹廊下,一动不动,好似万年干尸。
天干物燥的,夜半都是熏熏然的热风,半人半狐形的游儿不时地跑过去看他什么时候咽气,随时准备把他丢出去,省得天热臭在家里。
最近店里生意冷清,又避免发生谋杀同伙的惨剧,身为一家之主的白寒露提议,“瑶仙北部屠龙山巅的落冰湖四季清凉爽利,是个不错的避暑之地。”
于是醉梦轩的大门上挂了“暑天歇业,举家远游”的木牌,白老板拖家带口的高高兴兴避暑去了。
屠龙山的山形粗陋,远望去像是一个醉卧花荫的美人。在瑶仙民间的传说中,情是穿心利刃,爱是入骨之毒。可屠杀龙神的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让冷漠的龙神深深迷恋上的女子。不过这年头若是哪个山川河流没有一两个催泪的传说故事,山神河神们聚会碰了面你都抬不起头跟人家打招呼。

山上景色极美,古树繁花,珍鸟奇兽,越往山上走越是凉快,灵气也越盛,走到山巅到了落冰湖畔,好似美人手心里捧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天然冰魄。
“哇,这么美的地方竟然没有人住,若能在这里住几百年,小爷连神仙都不要做了!”游儿大呼小叫,甩了木屐,一头扎进水中泡了个凉透,钻出水面痛快地甩耳朵。
幽昙对他温温柔柔地说:“你好好玩,我们收拾行李。”一转头就对白寒露说他的坏话,“小白,你真可怜,收了个仆人除了吃玩和添麻烦以外什么都不会。”
白寒露诚心诚意地说:“是的,你比他强些,你除了吃玩和添麻烦之外还偷看我洗澡。”
幽昙无辜地指着他脖子上露出的彼岸花的图腾说:“吾辈是想看长溪好些了没有啊。”几个月前在浮屠塔内,长溪耗尽微薄的法力附了白寒露的身体后,虽救了他们,却一直都在沉睡。
白寒露一脸不加修饰的鄙视:“你除了吃玩和添麻烦之外还偷看我和长溪洗澡。”
“那下次吾辈洗澡,你们俩再看回来好了。”
“我有洁癖,不想看到脏东西。”
“胡说!吾辈很香很干净!”
话不投机半句多,白寒露懒得理他了,将已经干成一把柴火的竹仙从袖里乾坤袋里拿出来,泡进落冰湖里。湖中的水一下子被吸走了大半。幽昙施了隔空转移的法术从蓬莱仙岛“借”了一座三层高的空木屋,等到他们离开时再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此时蓬莱仙岛的童子一回头看到木屋不见了,吓得魂飞魄散,边跑边喊,师父,不好啦,晒咸鱼的木房不见啦!)
木屋大约是年久失修,有股子咸腥的怪味,等他们收拾完,太阳已经西斜了,静幽幽的湖面上淡淡的金光转成银色,又碎成点点的星芒。
游儿从湖里抓了些鱼,于是晚饭做了烤鱼。
“喂,外乡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年,背着硕大的斗笠,拿着鱼叉,气急败坏地嚷道:“你们怎么还不下山,不要命了吗?”
幽昙是最老实的,点点头,“要的。”
“要命的话就赶紧下山!”少年脾气暴躁,跟只没开化的野猴子似的扯着嗓子吼,“就你们几个都不够给水妖塞牙缝的!”
白寒露原本就有些奇怪,这湖水灵气充盈,是个极好的修行之所,没沾惹半分污浊和妖气。湖里的鱼又肥又多,却不见半个渔民来。听这少年言辞凿凿说什么水妖,白寒露来了兴趣,问:“谁告诉你这湖中有水妖的?”
“还用谁告诉我吗?你去山下的村里打听一下,谁不知道这湖里有水妖的?不少人都被水妖的歌声迷惑跳进湖里,连尸体都打捞不到,肯定是被啃得渣渣都不剩啦。”入夜这山顶就凉透了,少年搓了搓肩膀,打了个喷嚏,“看你们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还是赶紧回家吧。”
白寒露伸出纤纤玉指,勉为其难地往那座木屋一指,“我们连屋子都备好了,暑天不过是断然不会走的,你去山下同那些村民说,若有水妖,我捉了就是了,以后你们大可以放心来捕鱼。”
“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少年抹着大鼻涕,一脸的鄙视,“你们赶紧下山,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们啊,这湖里的水妖可是夜里出没的…”
突然,平静如镜的水面上“哗”地钻出个水淋淋的脑袋,黑漆漆的长发漂在水面上,发出“嗬嗬”的古怪的喘息声,“…在下闻到了肉味…肉…给在下肉…”原本还碎碎念个不停的少年,愣了片刻,突然怪叫一声拎起鱼叉鬼哭狼嚎地边跑边喊,“水妖吃人啦,水妖吃人啦!”
竹仙也从水里爬出来,拨开头发露出莹白的脸,身手敏捷地抢到架子上最后一条烤鱼。游儿动作慢了一步,气得扑上去与竹仙争抢打作一团。
半晌,小妖怪趴在地上挺尸,大妖怪心满意足地剔牙,慢悠悠地问:“对了,在下刚才听说有水妖,在哪儿?”
“…”


第三章

【第二节】

醉梦轩众人舟车劳顿都累极了,入夜睡得极沉。
山上更深露重,唯独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还在发出“唧——啾——”的叫声。恍惚中,白寒露的耳畔隐约传来空灵忧郁的呼唤声:雪衣…雪衣呀…如泣如诉的嗓音好似不轻不缓挠着人心扉的小爪子。
白寒露一下子醒了,披了衣裳,拿了剑推开屋门。
一阵呼啸的寒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原本是炎夏,屋外却是厚厚的几乎掩盖了一切颜色的大雪。白寒露看了看自己布置在结界外的铃铛,还是安安静静的,丝毫没有被动过。白寒露正疑惑着,又听到了那呼唤声,他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循着那声音的来源处走去。
白寒露记得湖畔唯一的小路修了木栈道,但也没有修多长。这里毕竟是山巅,周围都是茂盛的古树环绕在湖畔。这条栈道如今却像没完没了似的延伸,白寒露耐着性子往下走,直到他回头已经看不到湖和木楼。
视线所及的拐角处,隐约有一丝微光,雪又落下来了,伴随着清脆欢快的铜铃声。
雪夜静得撩人,白寒露走到微光处,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碧波万顷的水泽大得没有边际。水畔停着一叶扁舟,插在船头的竹竿挂着盏油灯和一只被风吹得叮咚不止的铜铃。
坐在小舟上的人一袭华丽明媚的烟紫,衣摆都飘散在水波上,侧看上去眉眼细长,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白寒露正打量着,他一回头对上他,莞尔一笑,“小神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没等答话,白寒露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好似被抓住脚踝直直地坠落下去,猛地睁开眼,却见胸口趴着个脑袋,对上幽昙那双美丽得咄咄逼人的双眼。
幽昙本来看他睡得那么熟,想看看他身上的彼岸花图腾有什么变化,真怕长溪一睡不醒了。不过他的手刚碰到白寒露就觉得不对,他全身冰冷像是在大雪天里走了一遭似的。幽昙无论怎么叫他,他也悄无声息,于是幽昙用了最原始粗暴的办法,把手伸进他的身体抓住他的三魂七魄,使劲往外一扯。
“你刚才好似被人施了摄魂术。”幽昙觉得很奇怪,“可为何吾辈没有半分察觉?”
白寒露也暗暗舒了一口气,在睡梦中了摄魂术的话,最好的下场无非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一睡不醒。不过他的感觉不太像被摄魂,而是记忆。
“这落冰湖果然奇怪,就算没有水妖,也应该有其他东西。”
幽昙想着他毕竟是一家之主,在睡梦中被迷惑毕竟有些丢人,怕他面子上挂不住,好心地安慰他,“你无需不好意思,没有本事也不是你的错,毕竟天生资质就差的妖遍地都是。”
白寒露忍着要把他一脚踢飞的冲动,礼貌地问:“你想趴在我的胸口生根发芽吗?”
“吾辈只能在泥土里生根发芽啊。”
“挖个坑把你种进去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幽昙干笑两声,他可不想被种进什么泥土里,迅速爬起来打水洗漱。

难得睡个好觉,游儿小狐狸心情很好,一大早就穿着木屐“哒哒哒”地跑来跑去。竹仙去山上捉了两只锦鸡,一只用竹笋山菇炖汤,另一只肚子里塞上莲藕用荷叶包裹外面封上泥烤熟。原本醉梦轩是有厨娘的,可惜勾搭了条鱼精私奔去了,从此煮饭的活儿就落到了竹仙身上。
只要有好吃的,小狐狸就会乖得跟兔子似的,跟进跟出摆碗筷。
一家人用早饭的时候,来了不速之客。
山下浩浩荡荡地来了一众人,领头的挺面熟,不就是昨晚那个屁滚尿流吓跑的小子吗?
游儿边啃鸡腿边指着他的鼻子大笑,“你今天不会穿了昨天尿湿的那条裤子吧?”
少年本来看他们都活着还挺激动的,听了嘲笑弄了个大红脸,整个人暴跳如雷,“你胡说,亏得我还请天师来救你们!你们怎么没被水妖吃掉?”
竹仙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地说:“如果你是说昨天从水里爬出来吓得你尿裤子的那个,好巧,正是在下。”
少年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气得浑身发抖。他昨晚下山后跑到村里挨家挨户敲门,叫年轻有力的男人上山救人。黑灯瞎火的,男人们本身就怕,女人们又拽着自己的男人不许去,反正到了山顶湖边,那些人也被水妖吃了,不过是白送死。那些每日没事就道人长短的大婶们,嚼着炒豆子笑眯眯地说:“小狼呀,反正都是些该死的有钱人家的公子,你管他们呢。
他挨家挨户求了整整一晚上,天刚蒙蒙亮时,山长这才招呼村里的壮丁带着锄头铁铲上山。”
没想到人家活蹦乱跳的还在取笑他昨晚吓得尿裤子的事。虽然他今天真的穿了昨天尿了的那条裤子,但也不看是谁害的。
李小狼年少气性大,又一整晚没睡觉,眼前一黑,便直挺挺地躺过去了。游儿嘴巴上虽然糗他,但心里还是有点感激他的善意,慌忙去抱他,却因为人小没力气,被压到地上扑腾了半天。
等李小狼被香味馋醒,已经是第二日了。
竹仙正在炉火上炖山上新鲜的菌子汤,红焖了野兔肉,碗筷都摆好了,可游儿闹着去凫水抓鱼还没回来。醉梦轩饭桌上的规矩,人不齐不动筷。
白寒露看到少年醒了,一指提前给他准备好的座位,摆出一家之主的姿态,“你坐那里,等游儿回来就开饭了。”
不知为何李小狼本应直接走了,大约是他太饿了,或者是白寒露的气势很能唬人,他就听话地乖乖坐下了。幽昙有饭不能吃,索性调戏小少年,对他和气地笑,“这位小哥怎么称呼?说来我们还要感谢你,你们山长说,你为了救我们,挨家挨户地敲了一夜的门。”
李小狼遇到好脾气的就没辙了,尤其面前这男子长得也太好看,叫人气不起来,可嘴上还是不服软,“你娘没教你问别人的姓名的时候要先报上自家姓名的吗?”
“这位是我们家的主人叫白寒露,煮饭的傻高个叫玉竹青,吾辈叫幽昙,我们家那个不会说话的炸毛小子叫游儿,他嘴巴碎可心不坏,你昏过去的时候他还跑去接着你呢。”
李小狼想起这一茬,也不气了,毕竟他尿裤子也是事实,就大方地说:“我叫李小狼,就住在山下的村里,我父母是瘟疫死的,是姐姐把我养大的,可是两年前我姐姐来抓鱼时被水妖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