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寒露遥遥一指,远处那棵挂满了吉祥灯笼的大榕树,“那树下有个摊子。”没想到这稳稳当当的莫嗔听完这话,竟不管不顾地掐了个御风诀从人群上头掠过,惊得人群骚乱起来,有些人不明就里拔脚就跑,“怎么啦?”“莫非是走水了?”“啊,走水啦?”“…快逃命呀,走水啦!”一时间好好的灯会兵荒马乱,撞得灯摊人仰马翻,灯芯烧了灯皮,灯皮又点燃了挂着的绢布,这次是真的走水了。


第四章

【第三节】

莫嗔御风到那榕树下,正好见那熟悉的一身浅葱色要收摊,身后不远处火光四起,那人不慌不忙,莫嗔也置若罔闻。
“没想到你在这浮屠塔内,如此逍遥自在。”莫嗔的舌尖贴着牙缝挤出几个字,几乎要恨出血来。
有多少年了,她已经快记不清了。
师父死后,她天上地下找了无数回,都找不到她半点气息。家主告诉她,十几匹狼妖以自身化作利剑产生的戾气,有十个宝珺仙姑也抵不住,是真的灰飞烟灭了。以前她嫌凡人笨,明明亲人都已转世投胎,根本受不了那些供奉,还是每年都祭拜。后来换作她每逢师父忌日,便到浮屠塔外供上瓜果香火,傻坐半天,把雪霄送给她的那四个字一嚼再嚼。
狐仙雪霄在灯影里站了半天,半晌,轻轻巧巧的一句,“你是谁?”
莫嗔如坠冰窟,全身发冷,连心脏都冻成了冰疙瘩。她犯了嗔戒怨恨了千年的人,早已把她像块抹布一样丢到脑后了,没有谁会记得一块抹布。她慢慢张开右手,手腕上的银镯苏醒过来,一条纤细小巧的银色小巴蛇松开咬着的尾巴,伸长身躯化作一柄灵气四溢的银蛇长矛。
莫嗔已经怒极,她是御火的麒麟,火麒麟生来脾气极其暴躁易怒又好战,雪霄不知不觉地激出了她的本性。手中的长矛一抖,已朝雪霄的颈间刺去。雪霄只感到一股子纯阳的赤红之炎袭来,他躲得够快,却还是闻到了自己几根头发被烧焦的气味。
他冷笑,“我可不记得认识你这样的疯婆子,不如直接报上名来如何?”
莫嗔也冷笑,“你不配!”
银蛇长矛锋利之气裹着赤红的炎火直接劈开了雪霄身后的榕树,树身燃起熊熊烈火朝民居倒过去。等白寒露追过来,正看到莫嗔发飙,如灵蛇出洞般的彼岸花枝从白寒露的袖中伸出,在榕树倒下来前将几个来不及逃走的人卷到旁边。整个天人城的长街火光冲天,与父母走散的幼童的哭叫声唤醒了莫嗔。
火麒麟的体质在族里身子算是单薄的,她是火麒麟练的又是纯阳之炎火之气,最忌讳动怒,必须不急不躁心平气和,才能气泽绵长。“我…我这是在做什么…”莫嗔用了那一刺丝毫没留力又伤心过度,一下子昏死过去。

莫嗔,你不能生气,人生气是因为软弱无能,束手无策。
莫嗔啊,这世上最肮脏的是人心,最干净的也是人心,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你要学会宽恕才会无坚不摧。
我的爱徒,你要看清自己这世界,嫉妒、仇恨、虚荣都在、可快乐,信念和纯真也在,就好似有天有地,有黑夜有白昼,除了西方普度众生的佛陀菩萨,连神仙都逃不过心魔。
莫嗔,不要动怒啊,那样你就闻不出莲花的香。

雪霄看着这泡在湖水中正陷入梦魇的麒麟,将浸泡过的布巾搭在她的额上。她心智大乱,灵魄的火种涌动,若不是这寒泉她将在昏迷中烧尽自己的肉身。
“到底哪里来的疯婆子?”雪霄想起那个一见如故的银发公子,好像和她是一起的。只是昨夜整条街都烧起来了,一片混乱中,他还是没能把这女的丢下不管。她是头麒麟,又一副要取他的命的狠劲儿,他倒想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
雪霄住在镜湖临水的木屋里,这屋子原本也不是他的,是个寡居的天人建的,那女人死后木屋闲了,他就住了过来。
大清早,湖面升起了薄雾,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白昙花在湖面上绽放出一条小栈道,踏花而来的正是幽昙。他明显是在外头浪了一整夜,回来时眉梢还带着点喜色。
“呀,你又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回来了?”幽昙伸头一看,哦,是个女的,长得挺端正,意味深长地笑了,“吾辈早就说了,你脾气这么古怪,大约是阴阳失和。捡个女的也好。”
雪霄啧了一声,“我也只捡了你。”现在方知什么叫后悔。他当时就是魔障了,听到浮屠塔顶的钟声知道是那边又送了犯了罪的神仙过来了。他恰好在浮屠塔附近,就过去看看来了什么人,要是不顺眼,就送他上西天。当时幽昙坐在塔门口一副心如死灰又茫然无措的德行,他心一软,就把人捡回来了。
幽昙这种灭绝人性的长相,放在家里就是个祸害。他独居惯了,突然多个人本就别扭,幽昙去天人城逛一圈就多一堆疯狂的仰慕者。
幽昙看到雪霄满脸的嫌弃,很受伤地为自己辩解,“我们每日吃食用度都是那些姑娘们送来的,柴火也有小伙儿劈好了扎成捆放在门外,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有人跑来做牛做马他当然不厌恶,只是他不觉得自己太闹腾了些?
雪霄不跟他啰嗦,只道:“你看着她点,我去做饭。”

莫嗔混混沌沌地醒来,天光大亮,明晃晃地落在眼睑上。她发觉自己泡在水中,可屋檐下,围着个小圆桌,两个人在吃饭。一碟子馒头,两个素菜,三言四语,再没其他的。
“你若想杀我,等吃饱了有了力气也不迟。”雪霄也没指望她真的听话。这个疯婆子要能听得进劝,昨夜就不会烧了整条街。莫嗔却从水中爬起来念咒烘干衣裳,落落大方地坐下来,礼貌地道:“打扰了。”
幽昙很是高兴地道:“不打扰,你长长久久地留下才好呢,他阴阳失和,正好需要个女人。”
话毕,雪霄袖风一扫,幽昙端着碗“啊”的一声栽到湖里。随后,他像被掉进热锅里的蚂蚱一样,蹦了出来,脸色发白地捂着后颈磨牙,痛得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撩起长发,莫嗔看到他后颈上那个“罪”字又烂了一遍,原来是戴罪之身的神仙。
莫嗔看他面相,美得干净出尘,双目温和,面如莲花,是个有佛根的,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她有些迷惑了,忍不住开口问:“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因为什么罪过被关进来的?”
幽昙正待开口答,却被雪霄用折扇拍了一下,不客气地打断,转而清凌凌的眸子死死盯着莫嗔,道:“你颈子上没刺字,既不是本乡人,也不是被关进来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外头的人不要将姓名轻易告诉别人,也不要过问别人的姓名,这里可是有言灵妖怪作祟的。不过,看你昨夜闹的那一场,像是知道我的名讳。”
昨夜她是被愤怒烧昏了头,可他不记得她,她的愤怒和恨意好像都没落到实处,整个人打空了般的失落。
“是奴家认错人了。”神差鬼使的,莫嗔道,“昨夜太暗,所以认错了人。”
“你差点儿杀了我,只因为认错人?”
“看公子的身手,怕是奴家也伤不到你。”
“那可未必,若不是我躲得快,现在已被烧得骨头都不剩了。”雪霄哼了一声,“既然你没事了,那就尽快找到你的朋友离开吧,误打误撞进来的外乡人随意说出自己的名字,要是被祭祀给言灵妖怪,那就再也走不了了。”
幽昙进来后就被雪霄捡了回来,只听他说过这浮屠幻世里唯一要忌惮的就是言灵妖怪,但并不知道言灵妖怪是什么东西。此时听雪霄又再三提起,也有了好奇心,“那言灵妖怪到底是什么?”

“恩人说得是真的?”
“我白寒露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对夫妇对望一眼,白寒露觉得奇怪,他们的眼里透着既兴奋又惶恐的神情。
他们夫妇带着不满三岁的女儿出来赶灯会,只听到一片走水的呼喊声,人群推挤中弄丢了孩子。白寒露去寻莫嗔,没想到莫嗔劈开了巨大的老榕树,他恰好救了那差点儿被榕树砸到的孩子。夫妇二人对他千恩万谢,请到家中做客。
女主人杀了家中抱窝的母鸡,将绑在梁上过冬的腊肉切了炖了干笋,都是农家常见的东西,女主人手艺很好,白寒露吃得很是尽情。只是隐约中,觉得那夫妻面色中有愧疚和躲闪,不停地斟酒劝菜,让他觉得自己像在吃断头饭。
白寒露觉得莫名其妙,可那烦人鬼长溪在用得着的时候,却一直沉睡不醒,身上那总是走来走去的彼岸花蜷缩在背上睡得正酣。趁男主人去添酒,白寒露将袖中草编的蚱蜢给围在桌边看他的小女娃玩。小女娃不拿那蚱蜢,只扒着桌边露出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盯着他,“爹说不能把真名字告诉别人,会被言灵妖怪吃掉的。”
“何为言灵妖怪?”
“就在城外的镜湖中,每月十五,被叫到名字的人会被拖到湖中吃掉。”小女娃奶声奶气地说,“你会被吃掉哦。”
白寒露略微一算,明日就是十五了,他初来乍到大约也明白自己是碰到什么麻烦的事情了。
一直到了第二日长溪才醒过来,听到白寒露问起言灵妖怪,打着的呵欠都断了,“那可是知道了别人的名字就可将那人的灵魂拖走的妖怪,只要来到这浮屠幻世管你是天人还是神仙都逃不过,你可不要蠢得将自己的真名告诉别人。”
白寒露的脸色简直是黑透了,咬着牙问:“在进来之前把所有的禁忌都交代清楚,这不是常识吗?”
长溪伸了个懒腰,嗤笑道:“算了吧,连凡间三岁的小孩儿都知道有陌生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时都会大声说‘我爹说不能跟陌生人说话’。像现在的这种世道,再老实的人出门也会报个张铁柱李狗蛋之类的假名出来,这才是常识吧?谁还会真的傻帽透顶地来一句‘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
两人奇异地沉默了半晌。
突然,长溪不敢置信地问:“你不会已经将名字告诉别人了吧?”
“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

镜湖的水澄澈见底,微风吹皱,泛起一层粼粼银波。
雪霄伸手撩起,水透过他的指缝流成滚在玉盘的珍珠,溅起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他悠悠地道:“以前有个上神来到这浮屠幻世,发现这里笼罩着一片祥和吉瑞之气,本乡人都心存善念也过得其乐融融,已斩断了六欲。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找到这片镜湖。这里有个镜湖,外头也有个镜湖,同样是镜湖,这里的水却是那边的镜湖渗过来的,无比纯净。本乡人喝的水都是来自这镜湖,时间长了,便被净化了。”
“于是那位上神带来了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妄语、恶口、绮语、两舌,他带着从冥界带着无法消散聚集成戾气的口业而来,沉到这镜湖水中净化。若没什么意外,就算这些口业无法彻底被净化,也不会成妖。只因为这浮屠幻世送进来太多的罪无可恕之人,渐渐的本乡人生了怨言犯了恶口,怨声载道。那些沉入镜湖的戾气吸收了能量,修成了言灵妖怪。”
“言灵妖怪每月十五都要吃供奉,本乡人夜里会聚集在街上与乡邻互相谩骂诋毁,除非拿新的名字来换回自己的名字,那些人巴不得多来一些不懂事的外乡人。这浮屠幻世再也不是祥和安居之地,终将成为口业地狱。”
莫嗔问:“他们不能离开这里吗?”
“对于外面来说,他们只是幻影,一出浮屠塔就会烟消云散,能去哪里?”
莫嗔又问:“既然这浮屠塔根本镇不住你,为什么你不离开?”
“我是戴罪之身,在这浮屠幻世也是来赎罪的,又能去哪里?”雪霄说,“我早就无处可去了。”
这句话让莫嗔心里沉甸甸地往下沉了沉,她咬着杏子,本是满嘴清甜的汁水却一瞬间舌尖扎了酸。
许多神仙都说狐擅魅惑之术又狡猾,不过空摆着清高的姿态罢了,在四大神族里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师父死后,她去过狐隐山,接待她的是一个叫月影的狐仙,走到哪里都带着只白色的小猫妖,很是恩爱。月影和雪霄一样是狐族的护法,只是月影从小在狐隐山长大,雪霄却在还未成年时就成了狼族的俘虏。
不过那时,他们以为雪霄已经战死沙场,并没费心去寻他。狐痛恨狼,狼同样也痛恨狐狸,雪霄被抓去狼族,脚腕子上扣了天奴锁成了奴隶。他失踪了一百多年后,带着狐族的奴隶杀了矿山的看守,回到了狐隐山。雪霄对那一百多年的事绝口不提,只是修炼法术更加勤勉,长老对他寄予厚望,想着将来把长老的位置传给他。
倒是那位总是懒洋洋不作为的风眠殿下对长老说,你别指望雪霄,他的心没带回来。
后来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入狼族的领地杀了狼神及其幼子,带了一身的伤回来,却也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起码能太平个几百年。
这些听来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事,他却做到了。
在黑水天牢里的雪霄如是说: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上有明知道不对,却依旧会去做的事。
即使现在,莫嗔也没能弄懂这句话,她从不允许自己做不对的事。大约就是因为如此,雪霄才在浮屠塔内,而她在浮屠塔外。


第五章

【第四节】

虽是月圆夜,天上也晴空万里,可天都黑透了,也没见星辰圆月。整片苍穹之内像是怪物的大嘴,连一丝风都不见。
因为有客人在,晚饭丰盛了许多,凉碟素菜外又蒸了条鱼。莫嗔和幽昙已经熟稔了,被问起为何会来这里,便坦然地道:“是为了寻个故人。”
“可惜我就没有你这样的故人。若是有的话,不知道有多好。”
“是吗,可我来找的人不会那么愉快的。”
幽昙听了这话,心领神会地笑了,“你这故人哪里开罪了你?”
莫嗔被问得一愣,竟答不上来。
说是雪霄害死了师父,未免太过分了些,因为他们负责押解雪霄入浮屠塔,保护他是分内的事。师父为他而死,他却冷漠地丢了一句“愚不可及”,之后轻轻松松地就忘了个干净。可怜师父竟痴痴爱他,临终也没一丝后悔。
她只知自己憎恨雪霄,竟说不上个完整的理由来,只因为“愚不可及”那四个字,说出来未免叫人笑话。
“名不正言不顺啊。”莫嗔心里一片钝钝地疼,“我也说不上来。”
雪霄捧着一盏烛火从屋内走出来,听了他们说话,盯着莫嗔堆满了轻愁的眉宇,问:“我和你的故人长得很像?”
莫嗔抬头看着他,澄澈如水的眼正一派坦然地看着她,一时间,她的心脏犹如针刺,下意识地问:“如果奴家说像,你会不会觉得奴家愚不可及?”
“自然是愚不可及。”
幽昙看不下去了,指着他的鼻子,“哎哎,不是吾辈说你呀,就你这张嘴怕是得罪了人都不自知呢。”
没有任何的犹豫,雪霄盘膝而坐,拿了剪刀贴着烛光去剪烛芯,漫不经心地道:“若我昨夜被杀死了,只是因为长得和你恨的故人相像,我是不是该自认倒霉呢?自己舍身入死也就罢了,还害了无辜的人难道不愚蠢?”他停下来看着那一豆烛光,突然说:“我进浮屠塔时,押送我的仙姑为了保护我,被那些来寻仇的狼妖杀掉了。天帝的一个命令就能让她舍生忘死,可我不过是个陌生人又是罪人,她死了,却会让她的亲人难过,难道不愚蠢吗?这种只会叫人伤心的人,一点都不值得可怜。”虽然我也是这样的人,雪霄想着,他获了罪,族人嘴上都不说,心里都是难过不已的。
那些狐隐山的小辈狐狸们知道狼神死了,都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最该高兴的是长老,狐族休养生息,山里不知多少小狐狸可以平安长大。他却脸一垮,拂袖而去。同为护法的月影去找他,却发现老头躲在山谷的角落里偷哭。
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族人,他才愿意为他们舍生入死,可同样的,他也让他们更伤心。
“可这世上,聪明人太多,所以愚蠢就更加难得。”雪霄莞尔一笑,“所以说,这愚蠢也不是坏事。”
莫嗔怔怔看着他,一时间脑内千回百转,千鸟振翅般蜂鸣后如密集的雨点落在心湖之上,雨来得疾去得也快,最终只留下一派芬芳新绿。她用左手按住颤抖的右掌,原来,愚不可及的是她呢。
他们这厢临水夜谈,本来一丝风都不见的死寂的湖面陡然吹起了带着湿气的猎猎寒风,水面却如一块黑色的松烟墨,连半分水纹都不见。
风从四面八方向湖内吹来,带着一股子腥臭之气,是本乡人供奉的恶口之风。只听到风声鹤唳,湖中传来温软的呼唤声,犹如情人的呢喃,叫人沉醉。
幽昙低喃一声,“要来了。”
一个时辰前,白寒露被酒馆的伙计赶了出来,天还没黑,他们就要打烊了。
他买了酒和烤鸡,藏在城中的祭坛外最高的楼阁檐上,看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却不是热闹的,只是一片木然的沉沉死气。
“小花,你是说我的名字已经被供奉给言灵妖怪了,等言灵妖怪呼唤,我就会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往那湖边走对吗?”白寒露奇怪地问,“那它要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将你一动不动地囚禁在泥土里,你不会沉睡,会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直清醒,逼得你发疯诅咒,那是言灵妖怪最喜欢吃的食物。”长溪幸灾乐祸,“本座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
“还好,有你陪着,我也不至于那么无聊的。”
长溪幸灾乐祸的笑声立刻冻结在风中。
“所以,你要是不想被封在水底的淤泥里,就想办法吧。”
白寒露知道自己着了道,反倒无事一身轻,干脆喝酒吃肉补充力气。本来前几日烧得乱七八糟的街道还泛着焦糊味,往下一望,乌七抹黑的,又站满了人,说不出的诡异。以前白寒露见过人家吵群架,不过总有个由头,这没仇没怨的,怎么能骂得起来。
眼看着连最后一丝天光都不见了,白寒露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到底想知道怎么个“无事生非”法。
突然人群中有小孩大哭起来,因为太过寂静,所以这一嗓子格外的嘹亮。不知谁骂了一句“谁家短命孩子,吓死人了”,那孩子的家长立刻骂回去,“有这么说小孩子的吗,真是天生一张贱嘴,死了活该下拔舌地狱!”“你骂谁呢,臭三八!”骂声此起彼伏地多起来,除了口舌之快,已有人动起了手,整条街一片厮杀打骂声。
那些恶口化成了腥臭的风,朝城外吹去。
这时白寒露听到了呼唤声,那声音钻进耳朵,好似有一只绵软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牵着他往城外走。长溪看他踢翻了酒罐,魔怔了一样,怎么叫都不应了,怔怔地往湖边走。
那呼唤声虽然婉转,可听在莫嗔心中却阵阵发寒。雪霄和幽昙守在镜湖边,被那声音召唤来的人都直着眼睛往湖中走。雪霄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些事,念着咒,泥土里伸出手来抓住那些人的脚腕子,让他们无法前行。幽昙走过之处长出荆棘之藤,把人牢牢地束缚在地面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虽然有疑问,莫嗔还是用定身咒定住两个小腿已经走进湖水里的人。
“只要他们撑到天亮,这一个月就算逃过去了!”幽昙高兴地说,“吾辈真心觉得你若能留下来就好了,凡间不是都有三剑客吗,我们也可凑成一组救人于水火的奇侠呀。”
雪霄把险些沾到湖水的莫嗔拉到一边,“小心,切不可沾到湖水,会被拖到湖底去。”
湖边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莫嗔暗暗心惊,每个月十五雪霄就在湖边做这种事,他少说被关进来也有七八百年了。这七八百年里,被出卖名字的人只会增多不会减少,即使这个月救下他们,下个月他们依旧会被言灵妖怪的呼唤声吸引而来。而雪霄月复一月地守在这镜湖边,却只能越来越辛苦。
念咒的空隙,莫嗔忍不住大声问:“难道这湖中的妖怪就不能被消灭掉吗?”
“不能,除非是把它带来的人在这里,任何妖怪都对它的生身父母有敬畏之心。”幽昙掠过湖面,他幻化的昙花迅速地枯萎发黑,荆棘遍地也难以抵抗那些拼了命往湖中走的人。这时他看到了熟人,在黑水天牢里见过的封魂师,半身已经陷入了湖水中。
莫嗔也看到了他,着急地喊他,“寒露公子!”
幽昙愣住了,“你跟他来的?”
已来不及和幽昙多废话,莫嗔伸手去抓白寒露,只抓住一片袍角,还未来得及施力,脚下踩的雪绸已经发黑成灰了。她的脚失去了着力点,非但不能拽回来白寒露,脚上也沾了水,一股子巨大的力量将她往水中拖去。坏了。莫嗔想,她大意了。就在她身子往下沉的刹那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往上一拽,幽昙的荆棘已经眼疾手快地缠住了她。莫嗔被拽回岸边,不过眨眼间,雪霄已经失去了被救的先机,一抹浅葱色消失在湖中。


第六章

【第五节】

“饿…饿…”墨色的湖水中,传来小孩子委屈的低喃声,“饿啊…”
雪霄如同铅块一样往下不徐不缓地坠落,手指上缠了谁的长发,撩着他的手心。雪霄费力地转过头,本是一丝光都不透的湖水中,那人的身体半蜷缩着在水中沉浮着,银色的发像盛开的水莲花,一直延伸到颈子上红色的彼岸花图腾泛着红色的荧光破土而出,在纤长柔媚的花枝和花冠摇曳在水中,原本目光呆滞的男子闭上了眼,再睁开,眼中已有了神识。
长溪舒展了一下筋骨,他早就很满意这个身体,要是能一直霸占着就美了。他用彼岸花缠住雪霄的脚,让他不至于陷进泥里,转身朝声音的深处游去。
水底乌黑的一团业障,却是个巨婴的样子,比成人还要大许多倍。
它感知到有人来到身边,伸出手握住白寒露的身子拉到脸前,无比兴奋地道:“吃啊…吃…”
长溪叹口气,伸手摸了摸它的脸,“你怎么越发不像样了?不是告诉过你,好好在湖底泡着,总有一日可以成佛的吗?”
那污黑的一团,把他拿到鼻前闻了闻,愣了愣,“你是谁?”
“连我都不记得了?你到底吃了多少脏东西啊?”
几千年前,长溪还在冥界好好做他的花神。
有一日他经过拔舌地狱听到委屈凄惨的婴孩的哭声。本身这些地狱里最不缺的就是哭声,来这里的,都是赎罪的,还能好酒好菜地招待他们吗?不过这拔舌地狱里不应该有婴灵,他出于好奇走进去,在一片片的刑架后头,看到污黑的一团戾气,是修成了妖的业障。
“你为何躲在这里哭?”
“我好害怕,好多骂声,好痛苦,可是又…好舒服,我会长大啊。”
“本座带你去个地方,你好好净化,总有一日可以成佛的哦。”
污黑的戾气看着他,好高贵美丽的人,好干净又好香,好喜欢他哦。它犹豫了一下,抓住了花神伸过来的手。

言灵妖怪放开了长溪,声音里带了哭腔,“你是花神…花神我好饿…好饿啊…”
其实这言灵妖怪,只是个懵懂的孤僻的孩子,他拍了拍他的大脑袋,“你不是饿,你是寂寞了吧?”
“寂寞?”大脑袋歪了歪,“什么是寂寞?”
“可是寂寞也不能做坏事啊,他们的骂声只能让你越来越痛苦而已,你不是讨厌听到骂声的吗?”长溪温柔地说,“放他们离开吧,我会经常来看你的,但是你要把名字还给他们,不要再呼唤他们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