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寒露微笑:“哦。”
银罗久久地坐在秋千架上,看着他们,有些迷茫又有些莫名的安心。
“…可是你们如果你们想离开,只有封魂师之血打破阵眼才行,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我们就做了昭和小姐的帮凶是不是?”白清明笑着打断她,“放心吧,我们可不是孤孤单单地闯进来的…”顿了顿又诡异地嘟囔,“…不过,我们家的伙计不会被当成鱼饵吃掉了吧?”
答案当然是没有。 


第八章

【第七节】 

 在被阵法吸进去的时,怕水的幽昙扑腾着拼命地想抓住四周什么东西,却跟一个人形物体撞上,便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牢牢地缠住。
虽然不至于呛水,可突如其来地在浓雾中被缠住,柳非银以为是鬼上身,一路惨叫着在岩洞中穿梭。
二人像被冲出瓶口的塞子一样喷到了有美丽龙胆花和水藻的原野上,经历了被恐怖的鱼骨追杀,像被发现了藏身之处的地鼠一样被恶鲤军团围追堵截。
“幽昙,你不是花神吗,快想想办法啊?”被拽着逃命中的柳非银看着兴奋的恶鲤群紧紧地追在后头,不由得喊,“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关键时刻还不是要被吃掉!”
幽昙花容失色地在岩洞中踩着风飞速逃跑着,也着急地喊:“吾辈从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东西啊,你不是城灵吗?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追得像痛打落水狗一样真的像话吗?!”
“废话!本大爷才不要在这种地方脱掉肉身,一定会被鱼吃掉的,那样我娇弱的母亲会哭的啊!”
“在街上一只手就把别人的烧饼摊掀翻了的母亲,怎么能算得上娇弱啊?”
柳非银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吧?!”
鱼的大脸突兀地出现在前方,幽昙忙刹住脚步,前后都有鱼骨正亮着利齿游来,他和柳非银大眼瞪大眼,慌忙中柳非银急得直跺脚,这一跺不要紧,脚下突然腾空直直坠下去。
两边游来的鱼骨撞成一片碎骨架,恶鲤们噼里啪啦地扑腾着找自己的骨头,让瞎猫碰到死耗子的人惊险逃掉。
“要是能保住我的肉身,本大爷出去后绝对不吃鱼了。”
“这么恶心的东西,吾辈也不吃了。”
柳非银左右四望,发现他这踹了一脚,却到了个奇怪的地方。不是岩洞,也不是交错的岩洞,而是一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两进两出的院子。
这是夜晚,硕大的圆月挂在桂花树边,璀璨的星也挂满了天际,好似随时都要落下来。
“我们这是回到城中了吗?”幽昙问。
“真有那么容易的话,那个恶毒的美人就不会把我们骗到飞凤楼啦。”
“也对。”幽昙低头叹口气,接着抬起头双眼放光,“不管了,这里好美,我们去逛街吧!”
“…”
柳非银觉得命运真的是不公平,为什么他不是跟他们家老板在一起呢,那样就不会有分分钟都想撸袖子打架的冲动了。他可是有气质又优雅的城灵,也是风临城最受欢迎的贵公子呢。
眼看着幽昙走到门边去开门,在碰到门环的时,却被一股力量反冲回来。幽昙足底踏花疾疾退后,只见头顶的天空好似水纹中荡漾起来,好似有水要倾泻而下。
他们傻傻地抬头看着,直到背后传来一声惊惶的质问:“你们是什么人?!”
柳非银和幽昙吓了一跳,大叫一声,紧紧抱住对方后退了几步:“哇啊啊啊,鱼骨妖怪追来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等他们叫完了,才发现一个矮冬瓜样的小姑娘梳着双髻藏在门柱后面,只露出一双因为受到惊吓而瞪圆的水杏眼。
等面前的两个陌生人平静下来,云里雾里地冲她眨着眼,小姑娘才小声地说:“哥哥姐姐们是不会来到这里的,这里是阵眼,只有得到了净化的灵魄才会被吸入阵眼哦。”
“哥哥姐姐们?”柳非银想了想,“那些鱼骨?”
小姑娘壮着胆子点点头,一寸寸地从圆柱子后面慢慢地挪出来,好像准备好一遇到危险就马上跑掉。
“你们不是锦鲤,怎么会来到这里?你们是谁?”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来的,不过,我们可是外面世界的人哦。”柳非银露出从三岁到八十岁都能迷住的笑容,“小姑娘,你是谁呀?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叫秋翠。”秋翠指了指头顶,“上头盖着一座镇魔楼,是昭和姐姐在镇守,她没看到你们被阵眼吸进来吗?”
柳非银搓着下巴,突然觉得这小矮冬瓜说的话,他从哪里听过似的。
一直很喜欢小孩子的幽昙把双手拢在一处,几枝洁白如雪的昙花从他的指缝中开出来,他把香味馥郁的花捧到小姑娘面前,笑意盈盈地问:“你喜欢花吗?”
秋翠立刻被那花吸引了,走到幽昙面前,也把双手拢到一起接过幽昙手中的花。
“好漂亮的花,又白又香,我的家乡虽然没有这种白雪一般美丽的花。可是我住的湖边,每到初春迎春花都会垂到水中,细小的黄色的花朵虽不起眼,可是我却想什么时候,还能回到那个地方,再看到它呢。”小姑娘的眼中滚动起泪光,“…炼丹炉里真的好热好疼啊,我的皮肉一点点地融化了,那时我想,迎春花也好,来打招呼的蜻蜓也好,让它们也来尝一尝烈火的滋味吧,为什么只有我们在痛呢?…那时的我怎么会那么想呢,有花有蜻蜓,人类的小孩在水中和我们玩耍,多好啊。”
小秋翠把洁白的昙花拢在胸前,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花瓣上。
幽昙蹲在她面前,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你喜欢花的话,吾辈再多给你一些。不要伤心了,伤心是没用的东西哦。”顿了顿,又微笑地说,“反正你也回不去了啊。”
一直在旁边思考的柳非银,听到这里忍不住用扇柄敲了他的脑袋,恼怒道:“有你这么安慰人的么?什么回不去了?不要哭啊不要哭,一定能回去的。”
“你不要随便给人希望好不好?”
“本大爷就知道你们这些美人都是心如蛇蝎!”
“你有没有照过镜子啊,竟然敢这么说?”
“本大爷当然是属于长得好看又善良的,所以风临城的姑娘小姐们都喜欢我,她们的母亲也想把女儿嫁给我,可是她们吃得多,我不喜欢,所以不愿意娶罢了。”
“咦?是因为这个吗?”幽昙一副完全被骗到的样子,“可是你们家小白说她们是喜欢你们家的银子,所以无论是嫁给你,还是嫁给你爹都是一样的呀。”
“你给我过来,本大爷要跟你决斗!”
小秋翠看看这个,觉得他们好有趣哦,明明是在斗嘴吵架,可让人觉得他们关系真是好啊。小秋翠的大眼睛还含着眼泪,“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眼泪滚下来,抱着肚子笑成一团:“哈哈哈哈…大哥哥们好有趣哦…”
认真地在吵架,却被人当成笑话看,若是心理阴暗的人此刻肯定会恼羞成怒,可柳非银经常被当成笑话看,算是见过了大场面的。而幽昙是个情感迟钝,对所有阴暗能量自带屏蔽功能。所以小秋翠笑成这样,他们对看一眼,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就在气氛大好时,幽昙又笑着说了句:“可是我们现在怎么出去呢?”
“…”


第九章

【第八节】

“如果想出去的话,首先要去阵眼。”银罗说,“水流一个时辰冲洗一次,被净化的灵体会被冲到阵眼。”
“…冲?”白清明皱起眉。
“是的,你们不就是这样进来的吗?”
白清明的眉毛的眉拧得更紧:“你的意思是,我们被冲去阵眼,就会像掉进沟渠里的木瓜一样,被冲到哪里算哪里,但是只要不被咬死,最后总会被冲到阵眼。”
银罗想了想那个画面,尴尬地迟疑地点头:“…原则上木瓜是这样的,但是你们有手可以抓着我的鱼鳍,我知道阵眼怎么去。”
对这个师弟的了解,白寒露知道他此刻肯定内心已经在暴走,爱面子的师弟怎么允许自己那么狼狈呢。他转向银罗,点头道:“可以抓你的鱼鳍,不过你们锦鲤妖怪应该没有什么奇怪特别的嗜好吧?…每个族类都有奇怪的嗜好,比如人类女人一定要嫁给不小心看到她洗澡的男人,狼族的女人会争夺月圆之夜站在最高的石头上嚎叫的公狼,花神都喜欢为了一点小事把自己搞得魂飞魄散…”
银罗不解地打断面前这个气质清隽冷冽的男人突如其来的碎碎念:“所以呢?”
白寒露狼眼一垂,竟有些纠结:“你们族群的女子不会非要嫁给抓了你们鱼鳍的男人吧?”
银罗瞪大了眼睛,一副“刚想起来”的样子。
白清明内心嗷嚎一声,不忍直视地默默转过头心想着,这么多年了,看起来挺精明的,竟然还是那么呆啊。
三人相对无言了半晌,银罗素白的小手掩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们封魂师真有趣,就算是锦鲤族妖怪有这个嗜好,但对你们来说女人的泪水可是穿肠毒药不是吗?所以就算没有阿简,我也不会留你们做女婿的,因为相对于嗜好来说我们鲤鱼族妖怪更希望每个人都快乐平安,我们可是最向往和平的妖怪啊。”
微风徐来,说起她的阿简,银罗的笑容里有了点悲戚的神色。
如果他们听到的故事是真的,那么她和阿简之间应该并不是什么可以破镜重圆的关系,女子就算再宽容,也不能原谅一个放弃过她的男人吧?
“他放弃过你,你还喜欢他?”
“喜欢。”银罗没有任何犹豫,苦笑,“如果我是阿简,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吧。人立于世,并不是为了自己活着啊,这就是做人辛苦的地方。”
白寒露这次是真正的觉得,锦鲤族妖怪大概真的是不错的妖怪,呃,除了衣昭和。
在下一次水流袭来之前,银罗化成银色锦鲤,带着他们到了岩洞的入口处,半开玩笑地叮嘱着:“封魂师们千万要抓紧我,否则会变成木瓜哦。”
接着白寒露终于看到了澎湃的卷着波光而来的“水流”,更准确的说是纯净的水之灵,不是水,是万水之宗,只有城灵才能调用地底下的水之灵冲刷一切污秽。
浸在这样的水中,白寒露感受到颈间的彼岸花蠢蠢欲动,好似万物复苏般枝叶疯长,从他的衣领和袖口恣意地伸出,他仿佛被花藤包围,而后听到了耳边舒服至极的叹息,花藤像喝饱了水,白寒露能感觉到彼岸花藤蓬勃的生机。
虽然是被师弟坑了,但…貌似也不是坏事。他微翘起嘴角,看了眼抓着鱼鳍也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的白清明。
“师兄,是不是很有趣?”
白寒露没理他,省的这个家伙得意得不知道姓什么。
白清明丝毫不在意,依旧笑着:“你也发现了,其实一切都坏不到哪里去是不是。人生就是有各种的惊喜,大概就是人类说的塞翁失马。之前你忘了我,可是我们彼此都遇到了不同的值得珍视的人,最后,你又回来了。你们这样也很好是不是?”
白寒露忍不住腹诽,为什么这人能把简单的“我没怪过你”这五个字说得拐弯抹角到这个程度呢?
因为知道你会害羞吧。长溪低笑道,你这师弟不错,很对本座的胃口。

银罗带着他们一直到阵眼的入口处,那个入口与其他岩洞的入口不同,闪着微弱的白光。银罗轻声道:“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你们自己保重。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毁掉阵眼。”
“你真的不打算跟我们一起想办法出去吗?”白寒露问,“即使没有你在,你的同伴也会慢慢地得到净化。”
银罗轻摆着鱼尾,温柔地荡起水波:“我知道啊,可是我想要亲眼看到那一天,也想第一时间见到阿简告诉他,能为我的同伴做到这些,我很感谢,我也还在喜欢着他。”银罗的鱼尾摆动得更快,扑打出小小的漩涡,而远处巨大的鱼骨们已经闻到了血肉的气息亮着狰狞的牙齿飞来,“快走吧,如果不想做鱼饵的话。”
白清明的手慢慢放开鱼鳍,脸上挂着明艳的笑容:“真是美妙的相遇,在下会在锦棺坊等着两位的好消息哦。”
白寒露和白清明被漩涡拖拽着冲向阵眼,只见眼前一亮,明晃晃的光线刺得人头昏目眩。在冲进阵眼时,彼岸花藤将二人缠绕怒放出无数红色花朵,两人软绵绵地陷入花朵中被瞬间淹没。
两个人只不过是因为没被摔得太惨而庆幸,可是三个旁观者却受到了无比的惊吓。先是发现下雪一般掉下无数的彼岸花汹涌地埋到腰间那么高,接着是兄弟俩从天而降,红色指尖般的花瓣飞扬起来。
白寒露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花瓣时,就看到不远处柳非银和幽昙目瞪口呆地站在身边,柳非银还背着个水杏眼的小姑娘。
“…长溪,你有力气开花了是吧?”幽昙气不打一处来,“吾辈生平第一次以为会被花瓣淹死。”
满地的花瓣迅速枯萎成星尘,一瓣都不见。
小秋翠从柳非银的脖子后面露出脸,小心翼翼地问:“城灵哥哥,他们是花妖吗?”
“这个有点难解释,不过呢,他们来了,我们就可以出去了哦。”
小秋翠的眼睛立刻弯起来,雀跃道:“太好了,我好想早点见到昭和姐姐。”
柳非银把小姑娘放下来,跑到白清明面前一拍大腿,拉着老板的一只手臂晃呀晃:“清明,你吓坏了吧,不用怕哟,这是座镇魔楼,当年的事我好像都想起来了,我竟然见过你的师父诶!好不可思议啊…”
白清明冷静地瞥他一眼,打断他:“我都知道了,不用再说了,身为城灵记性那么不好真的好吗?”
“身为城灵我也是很忙的,这点小事不记得也很正常吧?”
“在自己的地盘上建了这么一座镇魔楼,还调用了万水之宗来净化都能忘记,你的心也太宽了吧?你的城竟然这么久都没毁掉,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啊?”
“清明,你是在嫌弃我吗?”
“不是。”白清明深深喘口气,“我是在考虑棺材铺开在哪里都一样。”
幽昙听了,点头如捣蒜:“对呀对呀,瑶仙岛因为没有棺材铺,所以死了人都是直接扔海里喂鱼的。”
喂,那是瑶仙岛上渔民们的风俗好不好?!
柳非银一听,这不是赤裸裸地挖墙脚吗,又想起之前差点被他烧死,新仇旧恨一起涌来,转身扑上去和幽昙打成一团。
“你果真心如蛇蝎!心如蛇蝎!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你怎么又突然发病了啊,你以为吾辈不敢揍你?”
师兄弟俩只能一人架着一个把他们拉开。
白寒露了解师父,他布的阵绝对毫无破绽,但是不打破阵眼也能离开的方法并不是没有,只不过几率太渺茫了,就是这片土地的主宰者也要在此处。
布阵就像是一扇关闭的门,只有主宰者才有穿行其中的钥匙,而此刻那个上蹿下跳的城灵就在此处。


第十章

【第九节】 

飞凤楼的院中,金橘色的灯一盏盏地挂上,入夜后又下起雨来,假山池中的水轩,被水波环绕,锦鲤们游弋其中。
衣昭和拢紧了身上的孔雀毛的披风,垂着眼喂鱼。各色的锦鲤们争成一团,水花飞溅。
“小姐,你在水轩坐了一整天了,天气太冷,您身体受不住的。”小侍体贴地过来劝,“…说不定他们已经被我们的族人给吃了,您这样等也不是办法。”
衣昭和冻得樱唇发青,还是没动,慢条斯理地说:“再加炉火吧,封魂师可不会像你们想得那么没用,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到达阵眼,打破阵眼走出来。”
小侍没办法,只能转身去添火。
衣昭和仰头望着天上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花,想起以前在家乡,每到隆冬池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她喜欢透过冰看干净澄澈的星子,最厌恶的是大雪天把冰层遮得严严实实。
以前婆婆总是说,人都是这样的,往往离得越近越看不清对方,所以她不愿意去接触人。看不清对方随时都可能被背叛被出卖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所以她并不去接触人类。
而银罗什么都不怕,无论春夏秋冬一有空就往外跑,有时一年到头见不到人,回来才知道她去了其他的国家看花。不过是一朵花,难道城中就没有?这样的妹妹让她操碎了心,每当她发愁担忧,婆婆却笑称,银罗活泼,你稳重,所以你才适合做家主,银罗她呀,注定庸庸碌碌。
听到“庸庸碌碌”这四个字,衣昭和那秀丽的眉峰都叠到了一处。
婆婆却摇了摇头,用她不懂的口气说,我们修炼成妖不易,妖怪也有妖怪的生存之道,庸庸碌碌就是银罗的生存之道,因为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只能有一个啊。
从婆婆嘴里说出来,这庸庸碌碌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一样。衣昭和那时是不懂的,后来却有一日懂了,银罗聪慧讨喜若是真的不肯庸庸碌碌,那么她真的愿意屈居银罗之下吗?婆婆了解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有宏图之志,不甘心锦鲤一族只是凡间微不足道的一支,她的眼睛盯着的,是难以攀越的龙门。
与其说她气银罗庸庸碌碌,不如说她庆幸银罗庸庸碌碌。
只是这样庸庸碌碌的人,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害得大半数族人在阵中受苦,让她活得如此狼狈。
衣昭和淡淡地收回手,久久地望着池中争食的锦鲤发怔。突然鱼群中的一条锦鲤跳起来,落在水轩的木板上,席地一滚,变成个双髻黄衣的小丫头。
“昭和姐姐。”小丫头扑到她怀里,嗷嚎大哭,“秋翠好想你啊。”
“秋翠?”衣昭和愣住了,“…你不是在阵中吗?”
水面荡起涟漪,吓得鱼群自处逃窜,而后水面分开,被衣昭和送入阵中的人一步步地踏上水轩。四个人毫发无伤,站在她的面前。前来添火的小侍吓得“呀”的叫了一声,不小心跌入了鱼池中,瞬间化成一尾小小的蓝色锦鲤。
这一声把其他人都唤了出来,锦鲤精生来就是一副艳丽的皮囊,但没什么狠戾的本事,就算握着匕首凶神恶煞的,仔细一瞧也能发觉他们的腿都抖得像筛糠。
白寒露他们只是一时不查才着了他们的道,如今有所防备,他们人再多也是螳臂挡车。
衣昭和怕是也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愧是家主,把哭泣的小秋翠抱在怀里边安抚着,边对四周的族人道:“你们都回房中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他们不敢违背家主的命令,也只能退下了。
衣昭和在看到他们走出来时,就知道,她的愿望破灭了。她的族人们此刻还在阵中,受着苦,不能出来像这个人世间复仇。而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操纵着他们的命运,她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镇守在这里,不知何时到头。
“我好恨啊。”衣昭和口气淡淡的,平白直抒,甚至话音婉转如莺啼,“这六十几年,我每日枕着族人们的痛苦哀号声入眠,在梦中都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醒来时我的族人们还在哀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如此。”
她抬头望着天空,眼睛空荡荡的:“我志在龙门,想要某一日带着族人们去天界。可后来才懂得,不要说龙门,我连一个小小的镇魔楼都推不倒。真正庸庸碌碌的是我,而银罗才翻云覆雨手啊。”
明明不过是一盏茶的时辰,她只是坐着,却好似慢慢地枯萎下去,却又从一蓬枯枝败叶中竭力地想要伸出黑色的,散发着腥臭气息的芽叶。
在场的人都能看出,这个女人怕是绝望到极致处,要成魔了。
白寒露皱了皱眉,如果衣昭和要成魔,又不肯入阵,他也只能杀了她。
这时秋翠从衣昭和的怀里抬起小脸,看了看姐姐,又去看那边站着的四个哥哥,眼睛和那个右眼角有痣的哥哥四目相对,突然想起了出来前这个哥哥交代的话,忙爬起来跪坐好。
“昭和姐姐,秋翠有话要跟你说哦。”
衣昭和如同木偶般呆呆地转过头,似乎在认真分辨,面前的小丫头到底是谁,而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有些陌生。这大雪天真冷,为何雪一直要落呢?
镇魔楼中交错的红桥上挂着的铜铃响起来,叮叮咚咚的不安地撞击着。
而秋翠却毫无所觉,兀自沉浸在兴奋中,快乐地道:“我是哥哥姐姐们里第一个醒过来的哦,醒过来时,我吓坏了,因为哥哥姐姐们都是巨大的鱼骨正准备用锋利的牙齿咬我,我哭了,然后哥哥姐姐们就停下了。他们一定会一个接一个地很快地苏醒过来的,因为阵中的水真的很好喝,所以,他们一定会很快地苏醒过来的,像以前一样。”
衣昭和看着她,一动不动,却咀嚼着小丫头的话:“像以前一样?”
“嗯!”秋翠重重地点头,指着那个撇着嘴摇扇子的柳非银说,“城灵哥哥说,风临城荒芜的荷塘有的是,这里的妖怪也好相处,等哥哥姐姐们从阵中出来,他愿意让我们留在这里,那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乡了哦。”
“我们的家乡?”
“是啊。”秋翠指着垂手把玩珠子的白清明道,“棺材哥哥说了,他的家乡也不在此处,还不如我们来的时间久呢,可是这里已经是他的家乡了。这里能成为他的家乡,就能成为我们的家乡。”
顿了顿,秋翠又难过起来,眼里又含了一包泪,指了指银发琥珀瞳的白寒露说:“妖怪哥哥说了,我们没有错,错的是他们,做错的人自有天道惩罚他,而无辜的人也不会受到辜负。”
这次衣昭和没回应,背后的黑气却丝毫不散,眼珠中漫上来的黑翳也没有褪去。
秋翠看着她,莫名觉得哀伤。她虽然单纯,可也感觉到她的昭和姐姐好似在慢慢地死去。她求助地看向周遭的人,眼珠落在幽昙身上眼前一亮,忙伸手去宽大的袖摆中摸索,高声炫耀着:“对了!花神哥哥还给了我好美的花!”
花送到衣昭和的面前,秋翠顿时傻住了,原本洁白无瑕香气清冽馥郁的花朵,此刻已经枯萎发黄。
昙花绽放,不过是一刻间的刹那风华。
衣昭和却开口了:“这是什么?”
“它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花。”
“现在连野草都不如。”
“不,它是最美的花。”顿了顿,秋翠固执地说,“和昭和姐姐一样,昭和姐姐是最好的家主。”
衣昭和说:“花开败了就是败了。”
秋翠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她,却觉得伤心。她失去心神,只想着杀戮的时候,是非常痛苦的,她想念春日的暖阳、迎春花,和蜻蜓。她根本不想有仇恨,其他哥哥姐姐们也是一样渴望着救赎。她有很多话想对昭和姐姐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秋翠张大的小嘴慢慢地闭上了,全身的气力也在这一刻全部散去,雪静静地落着,而小姑娘充满哀伤地看着那朵花,好似那朵花是她的亲人,花败了,她也唤不回任何人了。
突然她手中的花,如苏醒一般,枯黄的花色充满了水分变得充盈而有生机,洁白的指尖般的花瓣,慢慢地优雅地翘起,好似在呼朋引伴。
清冽的花香氤氲开,惹得锦鲤们忍不住从窗边打开一条缝往外张望,只见漫天的鹅毛大雪不知怎地变成了朵朵昙花,飘飘悠悠地落下来。
锦鲤们顾不得害怕了,从屋中出来,面面相觑了半晌,都忍不住大笑,然后争先恐后地去抢那落下来的昙花。
飞凤楼一时间欢声笑语,与旁边艺馆的琴声叠到一起,仿佛有什么温暖的气息涤荡开来。
衣昭和怔怔地望着秋翠递到自己手中的花,又去看笑着的怀里拥满花的族人。
有多久了,除了戏班子演傩舞戏时的掌声,这座飞凤楼静得像座坟墓。陪伴在她身边的族人们明明都活着,她却在做一个守墓人。
幽昙提着衣摆,慢慢走到她面前,他没有笑,甚至没有表情,蹲下身执起衣昭和的手,轻轻地像微风那样擦过耳畔:“你看,美丽的女主人,即使是枯掉的花,总有一天也会开的。”
有眼泪从眼角流出来,衣昭和的眼睛渐渐清亮起来。
总有一天花会开的,总有一天所有的苦难也都会到头的。


第十一章

【第十节】

飞凤楼的那一日,他们回去谁都没提,就当是一场历险游戏罢了。
除夕夜,锦棺坊不能免俗,彻夜不眠地守岁。
家里的两只豹子都去陪柳非银的母亲,独孤金金和兰芷却跑来凑热闹,再加上嗓门大的绿意,三个女人赶得上一群鸭子。白鸳鸯和游儿混熟了,掌灯后就带着游儿去了荷塘边找骨姬和荷花妖玩。
许多年来倒是第一次把一个年景过得如此热闹,又解开了与师弟的心结,这一趟总算没白来。白寒露站在窗口,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开始下雪,这里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雪国。
他把注意力放在面前平铺的白纸上,笔尖吸饱了墨郑重地写下了三个字:飞凤楼。
白清明拿着算盘来书房,经过窗边却看到他坐在那里,正在写他的妖怪故事,便倚在窗边笑笑的,欠揍的模样:“我给师兄找的这份差使,师兄赚得不少啊?”
白寒露给他个淡漠的眼神,防备道:“飞凤楼送来的东西,不都让你收起来了?”
“那都是些金银珠宝,也不算什么稀罕物。”白清明凤眼微挑,凑近一点,状似不经意地问,“前日衣昭和小姐不是单独邀幽昙过去吃酒吗,他们锦鲤整日在水中,听闻水中多的是宝贝。”
白寒露回答得谨慎,笔尖却丝毫没停顿:“…你怎么不去问他?”
“幽昙让我来问你。”
“没有。”
“…对了,你什么时候走,开春店里也该忙了吧?”
这是撵人的意思了。白寒露嘴角一扬:“不忙,幽昙说你家饭好吃,再多吃些日子。”
白清明“哦”了一声,垂下眼把玩手中的蜜蜡珠子,默默地回了前堂。
白寒露停下笔,觉得有点不对,以师弟的性子就算是豆渣也要榨出二两油才对。正奇怪着,却听前堂出了不小的动静。
接着一群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跑来,冲到院中大约有十几个,在书房窗边停下,你推我,我推你,偷瞄着面瘫的大白老板都不敢上前。
白寒露只能把笔搁下,谁家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往棺材铺里跑?!
终于一个口水滴答的男童扭扭捏捏地问:“大白老板,听说你擅长做手工。”
擅长做手工?白寒露心中铃声大作:“不擅长。”
小姑娘急道:“…可是听说你很会编蝴蝶和蚱蜢呀。”
“完全不会!”白寒露摆出生人勿进的气场,“还有其他的事吗?”
小孩子们又面面相觑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一样同时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一把柔韧油亮的枯黄干草从窗边扔进去,而后用天真无邪又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人类的小孩子为何如此迟钝,在他们面前站着的可是一头狼啊。还是妖怪好打交道多了,起码懂得怕,哪像人类的小孩蠢到死。
而前堂幽昙刚刚带着那群小孩子玩陀螺,见小孩子们走了,手指凭空一拨,那陀螺就稳稳地转起来。
“大白才不会给他们编呢,吾辈让他编只蜻蜓都求了他好半天,像要了他的命一样的。”
白清明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老神在在地说:“那是你还不了解他,他啊,嘴上说着不要可是身体却诚实得很呢。”
“哈?!”
“你根本不需要求他啊,只要摘长草放在他的面前,他就会完全控制不住拿去编呢,你要多少只,就有多少只。”白清明冲他眨眼,一派奸商派头,“师兄好可爱啊,对不对?”
幽昙愣在当场,不就是多吃你几天饭吗,你是要累死他吗?!

白寒露手指飞快地编着蚱蜢,在小孩子们开心不已的目光中,咬牙切齿地想,你个死财迷,钱串子,老子今晚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