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五十岁的时候,五十八岁的白惜言在哪里呢?
是不是在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穿着颜色素净的亚麻质地的套装摆弄花草,身体清瘦发鬓斑白,凝脂的肤质像失了水分的画布那样发皱,可是举手投足还是优雅贵人,轮廓还能看出是个迷人的老妖孽。
或者是,她去参加某个老友的葬礼,经过一座墓碑时看见他永不褪色的笑脸?
无论是哪种情况,苗桐都想象不到自己在他身边的样子,也想象不到自己身边有别的人。
两个孤零零的老东西,孤零零地活在世界的两个角落里,孤零零的守着思念与回忆,孤零零地憎恨着对方毁了自己的一生,而后孤零零地念着对方的名字死去。
这说不定才是他们最美丽传奇的一生。
苗桐无法面对他,他就体贴不打人她,真是无论如何都体面到让人喜欢的男人。
周末坐在漆黑的电影院里,是颇受好评的贺岁大片,女主角五官不美却气质慵懒 迷人,上了年纪的喜剧主演带着她看遍了在北海道金黄色的秋天。苗桐不时能听到洛雨被逗笑的声音,嘴里的爆米花甜得发腻,美丽的爱情啊,真让人嫉妒。
电影散场后,洛雨拉着她的手兴致勃勃的:“小桐姐,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苗桐看了看时间:“都十一点多 ,附近有家台湾餐馆的三杯鸡做得很不错,我们先去吃饭吧。”
“好啊。”洛雨的笑容从早上开始挂在脸上,最近的日子简直像做梦,单独和小桐姐住在一起,晚上一起吃饭看电视,周末两人出来玩,根本就像新婚夫妻一样。他脸上有些发烧,突然说,“小桐姐,我们根本就像在约会一样嘛。”
苗桐一下子笑出来了:“你个小鬼,约会是情侣之间做的事,我们这是亲自时间。”
“别这么叫我,我很快就长大了!”洛雨执拗地说。
“是啊,你长大我就老了。”总是一模一样的回答。
洛雨几乎绝望了:“你就不能等等我吗?”
她摇头:“真是孩子气啊。”
二十六岁的苗桐不知道十四岁的洛雨听到她这样的回答,会难过到想要掉眼泪。二十六岁的苗桐也不知道十四岁的洛雨有多么想一下子变成二十四岁,十二岁的差距,很大。二十六岁的苗桐更不知道十四岁的洛雨已拥有了很苦很苦的暗恋。
她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追逐着别人时,也有人用目光追逐着她。
她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她何时变成只真正的狐又冷又迷人,那追逐的目光也不止一个。
她只知道,那风景如画的贺岁片很好看,台湾餐厅那三杯鸡很美味,洛雨的一副码仔从165变成170了,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可一千一万件这样值得高兴的事无法冲淡此刻她心中的阴郁。
这天下班前,卓月打内线电话给她:“苗桐,明天是叶梨的生日,你安排其他的事情没?”
是唐果儿子的十岁生日,她稍犹豫了下说:“没安排,您走时叫我。”
她想起要准备生日礼物的事情,出门左走往地铁站走,她不用司机来接了,她最近不愿看见与白惜言有关的东西,当然也包括他的好朋友。谢翎的脸从前面的车子里伸出来时,她低下头想装作没看见。
可谢翎从车上跑下来了,挡在她面前,鼻孔朝天牛叉哄哄:“你干嘛躲着我?”
“我干吗要躲着你?”苗桐不客气地反问。
世界上永远都不缺自虐狂,谢翎不知为什么被她一瞪就高兴,跟犯病的二百五似的:“既然没躲我,那我请你吃饭总行吧。?”
“不行。”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不行?”
“我今天还有事。”苗桐觉得差不多了,挥挥手,“再见,我先走了。”
她转身走进地铁口,跟着人群挤进了下班高峰期的车厢,这么平民快捷的交通工具对于她来说已经有些很难忍受了,尤其是有人趁乱胆大妄为地 抱住了她的腰。
那人在耳边感叹:“我上次坐地铁还是上初中的时候呢,好怀念下班高峰时可以摸到校花大腿的交通工具啊。”
“谢翎,别太过分,差不多就行了啊。”苗桐狠狠掐住他的手背,“你往哪里摸?”
谢翎笑眯眯地放开了:“你就是仗着我疼你才欺负我。”不等苗桐皱眉,他接着问,“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你跟着我干什么?你的车放在路边会被贴条拖走的吧?”
“那就拖呗。”
她差点忘记他是有名的纨绔公子团成员之一了,又有被他这块牛皮糖黏住的前车之鉴,干脆也不挣扎了,“我去商场买东西。”过了两站下了地铁的出口处就是商场,苗桐在一家珠宝专柜挑了对铂金的耳珠,上头刻着蝇头大小的五字箴言。
“没有家长会喜欢自己的儿子十岁就扎耳洞戴耳珠吧。”谢翎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苗桐一本正经地说:“本来我是准备买串转运珠的,可是这对耳珠吸引了我, 我比较迷信,相信眼缘。”
“那我合不合你的眼? ”
“不合。”
“那个叫洛雨的小男孩合眼?”
“嗯。”苗桐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起洛雨,“……他是我弟弟啊。”
“弟弟? ”谢翎愣了下,“嗤”地笑了,从怀里摸出烟往嘴里放一支,含糊不清地说,“那你可要小心了’上个周末在电影院门口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可大不对劲……啊,忘记了,你们家是有这样的传统的嘛。”
原来被他碰到了,苗桐没听懂:“什么传统? ”
“源氏养成计划懂不懂?”
曰本传来的东西,谢翎想着她八成是不懂的,苗桐却一下子变了脸,吞了苍蝇似的:“谢翎,你真恶心。”
谢翎“嚓”拔出淡蓝的火苗,悠然地靠着街边的护栏:“我真嫉妒惜言,除了他以外的其他男人谁能听见你半句好话? ”他抽了一口,恶作剧地把烟气喷在她脸上,“上次柏风儿子满月聚会我在卫生间对惜言说,他要是死了你就是别人的了, 他气得脸都白了,我就讨厌他凡是就大局在握面不改色的样子,逞能!”
“你是嫉妒。”苗桐一针见血,觉得他现在疯得越来越厉害了,“他也是你最好的朋友吧,伤害他并不能让你获得快感。”
“那你伤害他能获得快感吗? ”
苗桐闭上了嘴巴,撸起油子看手表。
谢翎笑道:“你们俩真有意思,不声不响地闹分居,一个在家里闭不见客,一个装作若无其事。”
她打断他:“是刘锦之拜托你来的吧? ”
“这都能猜到? ”谢翎嘴里的烟又苦又涩,“如果我说是我自己想见你呢? ” “我相信,你不过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却不帮他办事。”最近她看见刘锦之的电话就挂断,陌生电话一律不接,即使他在社门口等着她也扭头就走。她知道为什么刘锦之总要求她跟白惜言保持距离,可是晚了,在她能消化这件事之前她不打? 见任何有关的人。
“还是你比较了解我。”谢翎摸了摸她的头发,目色温柔,“我是真的喜欢
你。”
苗桐知道,因为知道所以不能慈悲,怜悯的温情她不能施舍给谢翎。
即使风流成性,他同样也是个优秀骄傲的男人。
“你说未来要是没有惜言的话,我们有没有可能? ”
苗桐没有说话,她在玻璃幕墙上看见自己面如死灰的脸。
谢翎不再说了,把烟头扔地上踩灭,觉得自己真是可怜到可悲,“哈”了一 声,“真是个死心眼。”顿了顿又说,“刘锦之都告诉我了,他让我劝你,看在他身体不好和这些年的情分上原谅他。”
“我不恨他,怎么原谅? ”
“不恨,那就是爱? ”
“爱?”她无比坚定地点头,“当然啊。”
谢翎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被她那坦诚的表情嘻住了: “那你为什么不回 去? ”
苗桐笑了,指了指胸口的位置:“这里早就有答案的。我爱他。即使知道这些 依旧爱他,虽然这些话说出来死去的父母都不会原谅我,答案也不会改变。我跟他之间建立的感情已经不是这些事情可以抹去的了。”她摇了摇头,脸上的笑越来越难看,“可是不行啊,我并没有那么善良,失去父母后这些年的生活并不好过。如今看见他的脸就会想起以前的事,虽然不是富贵人家,但是父母都很疼爱我,每每回忆起来与父母相处的画面,都是无比幸福快乐的。这样下去的话,怨念堆积,说不定哪天我会控制不住地想要刺痛他。疼痛也是有瘾的,刺痛他我会更痛,可是越痛苦就会越有赎罪的快感。总有一天,我会因为迷恋这种痛苦而毁掉我们两个的人生,互相折磨到最后就是面目全非,成为一对怨侣,而后什么都不剩了。”
谢翎忍不住要为她鼓掌了,她足够冷静清醒,也足够冷漠,与相爱的人分别 也能波澜不惊地分析利弊。可他并没有鼓掌,他觉得心寒,她可以随意地抛弃任何 人,像对待用完的一次性纸杯那样。
十二岁的苗榈是怎样挣扎过来的,没有人知道,可记忆是有力量的东西。
“你十二岁那年我十九,在国外与金发美女厮混,以此报复父母离异重新组成 家庭有了孩子,母亲怪父亲没教好我,两个人经常打电话吵架关系恶化得厉害,我在旁边看笑话。”谢翎又点了一支烟,皱着眉,“惜言与我住在一起时还好些,他爱干净又怕吵,我不敢将那些狐朋狗友晚饭家里带。后来他回国接管源生后,我就更烂了,玩乐队的,画画的,全都聚集全窝在我那里,十几个人召妓滥交抽大麻, 半夜三更去街上飙车寻找刺激,跟当地小团伙火拼进警察局,差点被遣送回国,过了今天没明天似的,乱七八糟地过了两三年。父母亲几乎对我绝望了,父亲的口头禅是,你要是有借言的一半争气就是祖坟积德了。所以我嫉妒惜言,内心也阴暗地巴望他栽踉头。可是现在看来,烂也好不争气也好,我活得很恣意。惜言比我可怜多了,我知道他放弃画画有多痛苦,把那个四下漏风的城堡补齐有多艰难,让他去为了利益去不择手段有多折磨。没有人天生就是没有心肺的奸商。我回国后第一次见到他,简直陌生得让人惊讶,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好似个骨架子撑着西服,连眼神都黑得好似没有光亮似的,好像面前坐着另一个人。”
苗桐身子震了震,却没打断他,仔细地听着。
“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蜕变成满身铜臭的奸商,那一瞬间,我竟觉得内心非常舒畅,我觉得我们是真正的平起平坐的朋友了。我是脏是烂,可是他比我干净不到哪里去了。瑞莎离开他时,我安慰他给他安排女人,摆着好朋友的姿态其实心里比谁都高兴。现在你要离开他,我猜我高兴不高兴? ”谢翎笑着,“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呵呵,那就恶心吧,反正我在你心里也就是个混蛋。”说完看苗桐也没接话的意思,只是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怎么了?连话都不愿意同我说了? ”
她终于抬起头来,没什么厌恶的表情:“你没那么糟糕,别这么说自己。”
“这是给我颁发金酸梅最佳安慰奖? ”
“我是说真的。”苗桐撑住额头,“你绕着圈子为他说话,以为我听不出来? ”
谢翎有些尴尬:“哈?我怎么没发现? ”耸了耸肩,“你要是这么想也行,我 没损失。”苗桐看了看手表:“我得回家了。”
“嗯,我送你。”
“不用了,你的车估计被拖走了,我反正是打车。”
临走时,苗桐回头说:“谢翎,既然你这么在意他,以后就对他好点吧,再 见。”
谢翎笑骂:“神经。”
“还有,对烟烟好一点儿。”
这个晚上谢翎睡了个好觉,梦里是苗桐侧着脸嘴巴里吐出白汽,像尊塑像。
早上醒来后他出去跑步,进门时,保姆吓了一跳:“谢先生,您这是去哪了? 怎么一头汗? ”
“跑步啊。”谢翎说,“早餐有什么? ”
保姆心想,跑步?十二点之前起来就够稀奇了,您什么时候吃过早餐啊?
“煎蛋,香肠和牛奶? ”
“行,明天准备中式的吧。”
明天也要吃早餐,保姆往门外望了望太阳是从东边出来的啊。
“还有,酒柜里那些除了红酒全送老头子那边去吧。”
“啊? ”保姆真觉得头疼了,您从来都是把酒当水喝的,“那您喝什么? ”
“水! ”
“谢先生,您没事吧? ”
“我? ”谢翎笑了,“我从没这么好过。”
下班翘班去给卓月的小侄子庆生。
是准备晚上的烧烤派对,卓月拉着她去帮忙的。繁花苑的老别墅是唐果老公的 本家,院子够大,即使吵一点也不会扰民。进门倒是看见张熟面孔,沈净正骑在个高大男人的脖子往树上挂彩灯。
“月姐,苗桐!”沈净露出一排秀气的牙,开始寒暄,“你们怎么来这么早? ”
“帮忙呗。”卓月转而跟被骑着脖子的男人说,“夏文麒,你们这造型也略显犀利了吧,那不是有梯子吗? ”
夏文麒翻了个白眼:“就让他在人前过个干瘾好了。”
沈净揪住他的头发,咋咋呼呼的:“老子怎么就过干瘾了,少耍流氓了,右边 右边。”
“闺房之事就不用拿来人前说了。”卓月糗他们,“小心吓着我徒弟。”
对于同性情人苗桐并没偏见,只是有些意外,当初卓月有意无意地让她与沈净 接触。苗桐看出师父有撮合的意思,可是沈净对她的态度相当坦然,坦然到有些缺神经。对于没什么心眼的沈净她是很欣赏的,他们于是也成为了朋友。苗桐突然有些明白并不爱做媒的卓月当时的用意了,只是爱情这东西的发生从不由人来编排。
“他叫夏文麒,我嫂子的发小儿,现在是我的娇妻。”沈净倒是一如既往地坦 然。身高一米八的娇妻夏文麒习惯性面瘫地抽动了下嘴角,冲苗桐点了点头,而后蹲下身把人揪下来,“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跟我去外头超市搬啤酒去。”
唐果端着肉和竹签从厨房跑出来,身上穿着大了不止一号的迷彩,卷着袖口裤 腿,身后跟着的男人也是同样的装扮,却大了她不止一号。
“月姐苗桐你们来了啊,正好啊,快帮忙串肉。”唐果这个人天生就不知道客气两个叫个字怎么写,张牙舞爪地指挥,“你们快点串啊,穿完羊肉还是鸡翅和羊排什么的。”
男人长了双相当明媚灿烂的眼睛,把手往身上擦了擦,笑着伸出手:“苗桐你好,我是唐果的先生叶榛,我经常听月姐提起你。”
苗桐听到这个名字怔了怔,伸手与他相握:“你好。”
这个男人就是师父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
下午几个人围着炉火坐在院子里串肉,聊着家长里短的,唐果总指挥什么都不做,蹲在炉火旁烧栗子吃。苗桐听他们说话觉得十分有趣。沈净没神经地胡咧咧,说错了话夏文麒就瘫着脸训他,他挨了骂也不恼,笑得像个漂亮的二百五。唐果话最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满嘴跑马,被烧透的栗子烫得直嘘嘘,她占着嘴说话,剥好的栗子仁大半都塞到了叶榛嘴里。
晚上在厨房里洗蔬菜时,卓月指着窗外笑道:“你看他们,有爱情有幸福,还 有这么好的孩子,幸好你来了,不至于让我孤家寡人地夹在中间,不伦不类的。”
苗桐不知道说什么好,卓月说:“去喝一杯吧。”
真正喝起酒来,倒不知买醉的是谁。
与沈净行酒令,苗桐与他半斤八两,两个人都喝了不少。
生曰晚会进行到末尾时,有客人突然到访了。
苗桐正被沈净拖到炉火旁边坐在小板凳上边啃烤肉边讲自己的血泪恋爱史, 他做武警算是屈才了,要是去说评书,单田芳老师说不定早丢了饭碗了。说到伤心 处,他边哭边拍苗桐的肩,跟喝醉的人你是没理讲的。她被拍得快吐了,正准备去给他倒杯水,却看见白惜言走过来了。
“你喝酒了?脸好红。”白惜言脱了手套,微凉的手蹭着她的脸。
“你怎么来了? ”
“那天我去医院做检査碰见唐医生,她邀请我的。”白惜言把她拎起来,“我 开会,来晚了。”
苗桐的酒劲儿顿时无影无踪了,她说:“你在火炉边坐着,我问唐医生要条毛毯。”
白惜言点头:“好。”
这时醉鬼沈净拉住苗桐的外套下摆,不让她走:“还没说完呢,不带这样的, 这男的是你谁啊? ” 口气跟闹别扭的正宫男朋友似的,唐果笑得趴在叶榛腿上直捶地。
“你别闹,这是我哥。”苗桐笑着说,声音不大,所有人都能听得见。
白惜言一晚上没怎么说话,腿上盖着毛毯,捧着热茶,别人笑,他也跟着笑。
生曰宴结束时,他对苗桐说:“今天回家吧。”
他是自己开车来的,折腾了大半天苗桐累了,沉默显然太尴尬,被热乎乎的暖 气一吹整个人就昏昏欲睡。迷糊中被人抱起来,小心地脱掉外套,她觉得很舒服连动都不想动。
身体泡进浴缸时,再装睡就不像样子,她揉了揉眼睛说:“我给你洗头吧” 白惜言把洗发水递给她,闭眼仰靠在浴缸边上,泡了水的皮肤好似莹润的细
瓷。
“这两天没休息好吗?有黑眼圏。”
“是有些忙。”白惜言揉了揉太阳穴,“你精神倒是不错啊。”
苗桐看了他一眼:“我没事的。”
“我知道的,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无论什么样的事情都打不垮你。”他笑着摇 头,“要是我不找你,你什么时候才肯见我? ”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打算今晚回来的。”
他撩着水花,心情愉悦:“你不会跟我说谎的,我相信你。”不仅是苗桐,连 白借言都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她失了神,仔细地冲着他发上的泡沫,斟酌着下一句要说的话。
白惜言从镜子里看着她的脸,她青春的纤细的身体,如初生婴儿般赤诚,曾属 于他的。
无论什么东西用上“曾”这个字,再美好,都是逝去的。
过了一会儿,白惜言突然说:“陪我喝点酒吧。”
“喝酒? ”她又把眉毛皱起来了。
“我保证是一小杯红酒。”他掀起长睫,样子很是调皮,“我看见你留在抽屉 里的纸条了,如果我再抽烟的话,你就去酗酒,你那也算威胁吗? ”
苗桐的脸一下子红了,把手里的毛巾砸在他嚣张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他说:“这真的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可伯的威胁了。我不敢了。”
这大概也是苗桐这辈子听过的最甜蜜的情话了。
她挠了挠头,转身出去了。
深夜十一点半,对于这个度假村来说正是热闹的时候,每周都有温泉派对,放温情伤感的蓝调或者华尔兹,陌生的男女一个眼神就可以如同情人般亲密地抱在一起跳舞。这座并不算华丽的木屋离那些喧嚣繁华并不远,他们却什么都听不见,木地板是温热的,壁炉也燃起来了,有红酒,贤惠的女主人从煮蛋器里拿出鸡蛋放在 脑门上一磕,“啪”,铜头铁臂面不改色。
即使再独立成熟,她总是不经意间露出令人怜惜的稚气,他问:“红酒配鸡 蛋,真不配,这是哪国的吃法? ”
“是不配,就像我跟你。”
“是我配不上你。”
苗桐转移了话题:“人饿的时候吃糠咽菜都美味无比,什么配不配的。”
他笑着赞同了,波光潋滟的酒汁荡漾在透明的玻璃里,好似情人美艳的嘴唇。鸡蛋则是情人光洁的皮肤。凡事与美人并存,便是讲究。
苗桐突然停下手看向他的后背,没有翅膀,更不是黑色的,不过她那天的确看 见了另一个他。如今的他的纯良干净,即使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也有种残酷的美感。 她心中无比平静安然,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知道了某些事后她还能坐在这里,她笃定了,即使没有了爱情,她依旧能坐在这里。
“真好。”白惜言敛着眼淡淡地笑了,“我真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为什么? ”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他指着脚下厚厚的地毯,“我拆穿了真相露出 了真面目,你不愿意可是我们还是做爱了。哦,说不定用强奸来形容更贴切。”
苗桐一下子喷笑出来:“是啊,说不定我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她还有心情开玩笑,指着他的脸,“就你这个样子说你强奸也没人信啊。”说完看着白惜言还是那副不轻松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开玩笑并不是个好的方式,只好收敛 些笑意,“我以为你明白的,我并没有恨你,一丁点儿都没有。”
“不过还是会觉得恶心吧? ”
这次她没有否认,又往杯子里加了些酒:“更多的是恐惧吧,你给我的这张脸 孔真的太美丽了,说起来很有趣,我那天在你的背后看见了翅膀。”
“翅膀? ”他挑眉。
“嗯,黑色的大翅膀,像路西法堕天。”
“然后? ”
“然后你看起来就不一样了,你的一切我都看清楚了。”苗桐的脸被炉火映 得红彤彤的,“我有什么理由指责你?即使源头的一切都是因为你,谁都可以指责 你,唯独我不行。什么是真相?你把我养大,这就是真相。”
白惜言腿上的亚麻色羊绒毯子从腿上滑了下去,他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 望着窗户,貌似在走神,其实每个字他都听得很认真。
“你不必为我开脱,如果恨我可以让你好受些,我并不介意。应该有不少人诅 咒过我死后下地狱的。我倒是不想去天堂,那里太挤了。”提到死亡的话题,白惜言还是很谨慎,语气又轻快起来,“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我这个人啊,还是很贪生怕死的。”
“神告诉人类,地狱是个修罗场,只有烈火,黑暗和痛苦,说不定是因为神不 想其他人到地狱里来,因为那里才是真正的乐土。”苗桐认真地说,“比起天堂我倒是更想去地狱看看的。”
“你总是有办法四两拨千斤地抚平别人心上的褶皱。明知道是安慰,我还是厚 脸皮的有些释怀了。”白惜言无可奈何地揉着鼻根,自嘲道,“糟糕,我这么个奸商竟然说话这么文艺腔。”
苗桐揺了摇头:“我没有在安慰你,我只是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你跟我说过 的不要把事情都放在心里。可是你不够坦然。那天你表现出的强势阴狠和无耻刻 薄,与其说是‘让我看清你的真面目’,倒不如说是自残。我与你相处这么多曰曰夜夜,你那点所谓的能吓跑我的真面目真的算不上什么。”她面容越来越严肃,语气也透着一股子凉意,“你瞒不过我的,你说出的那些话我相信你都有想过,很多人大概想过比你这还要坏一千倍一万倍的事,就像我小时候也想过把那个以关心的名义留我放学后去办公室企图猥亵的班主任杀掉,真的,当时我还去五金店买了把 水果刀放在书包里,但是最后我什么都没干。只要没实施就什么都不是,脑子里即使屠杀了整座城市的人也不会被送进监狱,所以你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她声音柔软得连自己都不可置信,“你疼爱我,你只想我过得幸福,这才是真的。”
白惜言震了震,黑色的眼睛里怔怔地盯着她:“你竟遭遇过那种事?多大” ,他想骂禽兽,心潮澎裤着,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十四岁。”苗桐想起那道貌岸然的令人作呕的嘴脸,忍不住冷笑,“不过他 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我用墨水瓶砸破了他的脑袋。不过他也不敢怎么样,顶多找茬让我坐冷板凳而已。”
他不说话了,他不是没看过失去庇护的孩子受欺负的故事,童话里报纸屡见不鲜,他没有立场去说什么,满心懊悔,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
苗桐一下子止住了嘴,她猛然发现这种事并不适合在白惜言面前提起,可也不能收回了。彼此之间陷入了短暂的尴尬,苗桐发现他滑落的毯子下露出细白的脚踝,两步走过去蹲下身拿起毛毯要给他盖好,要离开时手背被按住了。
她抬起头,另一只手顺着小腿摸到他的脚,微笑着:“你还真是容易冷呢。” 白惜言抖开毯子,把她整个人裹住拉到怀里,微红的眼睑半垂着,抵住额头: “你不该这样对我,你是在逼我把你藏起来,那样你就跑不掉了。”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窗外那棵杏树的枯枝不停地抽打着玻璃,风声呼啸着,炉 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此刻与白惜言靠得如此之近,气息亲密交缠,她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靠近他,为什么她还能分神去听窗外的风声?
或许她明白以后的生活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夜晚,这样敞开心扉的交谈,这样近 的靠近他,所以关于这晚上的一切,舌尖红酒的回甘,他脚踝和手的温度,还有窗外的天气,屋内如春的温暖。
“好啊,把我藏起来吧。”她慢慢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上,“我死后把我藏在你的骨灰盒里吧,埋在开满虞美人的山坡上,在我们的身上种一株梧榈树,桐花落在土里做虞美人草的养料,虞美人冬眠时有梧桐为他遮风挡雨,根系在土壤里密密匝 匝地缠绕拥抱,相互依存,死亡重生。”
白惜言像迟暮的老人般佝倭着身子,慢慢按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抬起头来。
“惜言? ”
“别看……”他声音发颤,“我这个样子太难看了。”
她不动了,乖顺地抱着他的膝盖,也默默流泪了。
刚开始时她无数次提醒自己,她在这里只是个房客,或走或留只肖主人的一句话。不知什么时候这种提醒的声音消失了,这是她的家,是她的归属地,是宿命。
可是现在她要离开了,这里不过是个空荡荡的木壳子,因为他在这里,这里就成了家。
不知过了多久,白惜言说:“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雪了。”
苗桐在他膝盖上趴着快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哦” 了一声,往他怀里拱了拱。
“明天你上班前把行李收拾好,我让小莫给你送回家去。”
这下腿上没声音了,她是彻底睡着了。
第二天她醒来时,白惜言在沙发上睡得正香,苗桐把东西收拾好了,他还是睡 得很沉的样子。
“惜言,我走了。”她换好鞋,小声重复着这句平常的话。
窗外黑色的树枝上被白色淹没了小半边,她打开门,风卷着雪花吹进门,眼睛 所能触及之处一片银装素裹,她所有的体温几秒钟内被带走了。
门关上了,屋子里安静得好似时光停止了一般,沙发上的人慢慢睁开清明的双 眼,小声说:“小桐,早些回来。”
第十六章 回家的路
而这时,这个一直美丽的优雅如神一般的青年,峥静坐在哪里, 可没人知道,他心里的雨,下得像要冲毁整个宇宙一样。
第二年春天,晨报在西藏林芝地区设立了记者站,苗桐去了西藏。
她隔几个月都能收到助养的孩子写给她的信,他们的汉语挺差,信上的字比画僵硬,却能看出用心。年底时,她收到其中一个叫央金的小姑娘的信,她在信上说,姐姐,多吉是个 勇敢的男孩子,他放牧从没有丢过羊,从不浪费一滴水,还背着我们过河,你能不能告诉神,不要带走他?
多吉得的是急性淋巴性白血病,他在墨脱。
她助养的孩子有四个在墨脱,苗桐在林芝县看望两个助养的孩子时,遇到了前 往墨脱支教的两个美院研究生。明明三天的路程,他们却走了四天,路上出了小插曲,苗桐被毒虫咬了,腿肿得油光水滑,到了目的地就去了诊所打点滴。
再次见到周明亮,苗桐几乎认不出他了。
他黑了瘦了,精神却很好,戴着眼镜目光恬淡,穿着本地人的藏袍,还会说些藏语,几乎看不出江南养育出的白嫩书生的模样。
当时他万念俱灰,苗桐想到这边来的信上说,墨脱这边只有十几个学生的学校里唯一的老师嫁去芝县了,现在是村里念过书的扎西叔叔在上课。于是她便介绍周明亮过来了,完全是无心插柳,却让他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你打算待多久?”周明亮问。
“一年两年或者一辈子”她说。
苗桐来到墨脱的三个月后,十一岁的多吉走了。
他的肉身沉入了呀怒藏布江,从那以后苗桐再也不吃鱼了。
她在晨报开了专栏,名叫桐花如雪。
看到这篇专栏时,白惜言在荷兰的小镇上,他的门前是清澈的小河,水面倒映着大红色的虞美人和将累累繁花垂到水面上蓝紫色的绣球。
——我一直不知道江边那棵瘦瘦高高营养不良的树,是什么树。我跟周嘎嘎去江边洗衣服时曾猜测过,虽然连叶子都没有,枝丫干枯,看起来倒是像梧桐树。周嘎嘎说,这里没有梧桐,他没有在西藏见过梧桐树。
周嘎嘎是学校的唯一的老师,班上原本有十一个学生,现在有十六个了,其中两位同学是父子关系。嘎嘎诗歌藏语名字,是孩子们给取的,意思是心爱的。我不是孩子们心爱的,他们叫我达瓦,我是他们的月亮,我是苗苗达瓦。
来到墨脱的三个月后,我已经适应语言不通了,脸上不蜕皮了,多吉也走了。央金看着多吉的身体被沉入江中,我以为她会哭,可是她说,姐姐你别难过,多吉只是暂时离开一下下,等他睡醒了,就回来了。
多吉走后,我得了个经筒,每日都是虔诚地转它,为故乡的虞美人草诵经祈福。
五月的一天,江边的那棵树开花了,是梧桐树,桐花缀弯了嘻嘻收受的枝干,洁白无瑕,如同我离开家时从天空飘落的雪。
周嘎嘎说,这简直就是奇迹。
我说,这不是奇迹,这就是轮回,是重生。
白惜言觉得自己欣赏有条常常的透明的丝线,隔了六个小时的时差和千山万水,及时看不见那个人,只要扯一扯,就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从春天到夏天,在从夏天到秋天,金色的运河畔,他围着羊绒的灰色打围巾坐在咖啡店外,腿上放着笔记本。卓月每天早上都会发给他苗桐的专栏原稿,还有关于她写的新闻报道,时事评论和新闻快讯。
这半年多她已经从记者变成了民间慈善义工,募捐书、文具、果冻的旧衣物,小到棉袜手套大到棉被褥子。只要家里有孩子的家庭她和周明亮每家每户去规劝,学生已经从十六个增加到了三十四个,大学生支教团也从未间断过。当然,源生的捐赠也从未间断过。
白惜言把笔记本从腿上拿下来,有游客划着皮艇从运河前走过,年轻的女孩朝他白手:“你好,你会说汉语吗?”
他挥手:“当然,我是中国人。”
女孩摇着旁边男人的胳膊兴高采烈:“啊,终于遇见同胞了!”
这一对情侣是从中国广州来度蜜月的,妻子吃不惯欧洲的食物想打听小镇上哪里有中餐的餐馆。白惜言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到中午了,犹豫了一下便邀请道:“这个镇子上没有中式餐馆,不过我家里的佣人阿姨是从上海来的,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去我家吃顿便饭把。”
异国遇同胞,夫妻二人十分开心,白惜言登上他们的小艇,驶过交错的河道,去镇子西边的,屋后的小山坡上开满了红色的虞美人。
午餐不算丰盛,十分清淡,因为有突如其来的客人,阿姨又烧了条鱼。午饭后白惜言邀请他们在屋后的小园子里喝茶。
“这里真美,要是一辈子能住在这里就好啦。”妻子陶醉地说。
丈夫好脾气地笑着挤兑她:“我记得两个小时前还有人说好想回国,东西太难吃啦。”
妻子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转头问白惜言:“白先生觉得国内好还是国外好呢?”
他想了想:“无论国内还是国外,有珍惜的人在身边就是好吧。”
“你是跟太太在这边?”
“不。”白惜言笑了,“我没有结婚,在这边也没有恋人。”
“那总有喜欢的人吧?”
白惜言笑着默认了。
妻子来了兴致:“没表白吗,还是被拒绝了?”
他转头去望着那片开满花的小山坡,最高处种着株手臂粗的小梧桐,微风拂过,一片温柔的涟漪。他笑了笑,摇着头不肯再说了。
洛雨打电话过来,又是一顿唠叨,关于吃饭睡觉叮嘱得务必仔细,变声期的小公鸭嗓音像个四平八稳的小老头,苗桐想,他真是像我。
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孩子最好还是有孩子的样子吧。她倒是希望洛雨人性些,撒娇些,不客气地闹着问她什么时候回去之类,可是洛雨从没提过。
她不过离开了一年多,师父的春天就到了。
四月的新婚,夫妻二人的蜜月游选的西藏。他们从成都转飞机去拉萨,看过香格里拉,膜拜了布达拉宫,而后来墨脱看苗桐。白惜言收到卓月带回的照片,蓝天白云铅红的土地上五彩的经幡,苗桐穿着一袭白色的棉麻长裙,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目色恬淡,恍如天人。
大概是因为照片的缘故,再梦见她,容貌又重新清晰了。她穿着层层叠叠的裙子走起路来裙摆飘飘,像是踏着风而来。眼中有慈悲,唇角有温柔,好似她的灵魂穿越千山万水而来,走进他的梦中,来看他好不好。
七月的一天,白惜言又梦见她,是在他们家里,他在躺椅上看书,她站在栅栏外,去不进来。白惜言笑着问:你怎么了?他摇了摇头,我要走了。他很奇怪,走?去哪里?她笑了笑转身走进浓雾里了。
这个梦没头没脑,他迷信地去查周公解梦,答案也是没头没脑的。
下午有朋友夫妇约他去钓鱼,他躺在皮艇上与朋友闲聊着等鱼咬钩,不知怎么打,就睡着了。梦里他看见一条银白色的发光的鱼从远处游过来,他跳下水把那条鱼抱了个满怀。他正要跟朋友炫耀自己抓到一条奇特美丽的鱼,那鱼却在他怀里睁开了眼睛,怀里腻滑柔软变成了苗桐的脸,张口便说,惜言,你要保重啊。
他一下子就惊醒了,朋友交道,惜言,你的鱼咬钩了!
出事那天从早上开始天气就是阴沉沉的,云越积越厚,眼看就要下大雨。第二节课后周明亮清点学生人数发现九岁的扎西不见了。扎西每天来上学都把他养的三头羊栓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绑着长长的绳子,放学时羊也吃饱了,正好牵回家,他养的那头藏獒会尽忠职守地看守着。
天边阴沉沉得好似黄昏,一丝风都没有,这个月来支教的老师是两个民族大学的男研究生,但是他们刚醒来对附近地形不熟悉。厨房每逢下大雨都会漏雨,周明亮要组织他们一起把大块的塑料布盖屋顶。
苗桐拿了雨衣和手电筒说:“我去找小扎西,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
她出去十几分钟后大雨将至,雨整整下了两个小时,雨停后,他们从一棵倒进江中的老树上找到了她。她半个身子泡在水里,枯枝支撑着她的身体,身体没有明显伤痕,失温加上肺部呛水感染,人昏迷不醒,入夜后高烧不退。
周明亮看情形不对,马上打电话给卓月说明情况,卓月的父亲当即找到自己在拉萨的老战友安排军用直升机进墨脱救援。卓月通知了刘锦之,他们第二天中午赶到拉萨军区总医院,苗桐还在抢救中,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几次。
来之前卓月想过最严重的情况,摔断条腿或者肺炎,无论如何也没想过是糟糕到这种地步。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几乎要哭出来,对着狼狈不堪的周明亮问:“周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到了病危的地步呢?”
事已如此,无论是自责或后悔都已于事无补,周明亮竟是三人中最冷静的,得知这个戴着眼镜面色灰败的男人是白惜言的秘书后便问:“苗桐的事情有没有通知白先生?”
刘锦之立刻摇头:“不能让他知道!”
周明亮愣住了:“为什么?要是苗桐就这么走了,难道连最后一面都不让他见吗?”
刘锦之绷住嘴唇,眼圈红了:“从今年过了年之后……惜言的身体就很不好……又开始重新做透析了……他知道了,绝对会受不了的……”
“你能瞒他一辈子吗?要是不能的话,能瞒多久?一年还是两年?没那么久吧!要是他知道苗桐走了,自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你难道想让他把遗憾留到棺材里?”周明亮瞪着眼,目色赤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见过白先生,我相信他一定希望苗桐出事时第一时间到她身边,而苗桐就算要走了,也希望能再看他一眼。如果是你的爱人生命垂危,你想怎么做?”
很久之前他也有个很爱的女人,当时他恨不得随她走了,她走后,他的世界满目疮痍。如果有人瞒着他的话,他大概会杀掉那个人。
卓月说:“小桐会想见他的,刘秘书,她好不容易有了见他的理由了。”
古往今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养育之恩涌泉相报。无效小说里认贼作父的人都是手刃贼人为父母报仇,养育之恩多是胜不过生育之恩,否则就是天理不容的。
苗桐画地为牢,将自己囚禁,期限是肉身消亡之时。
在卓月看来这么不幸的小徒弟,却用温柔坚定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说,师父只要你想要你就能得到的。这样总是把脸超像光明的人,不该就这样孤独的死去。
刘锦之拨通了电话,那端响了两声就接起来,另一旁响起白惜言的一个叫斯蒂芬的朋友欢呼的声音,他们是钓鱼认识的,刘锦之也见过。白惜言声音愉快:“锦之啊,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
“……惜言,你得回来一趟。”
“什么事?”
“……”
那边短暂的沉默后,白惜言四平八稳地问:“是小桐怎么了吗?”
白惜言订了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国。在飞机上他看着窗外的氤氲在淡蓝之下的云朵,心里平静得好似秋天荷兰运河上的金波。
很多很多次,他幻想着重逢的画面。
在荷兰的家,每次有人敲门,他都以为拉开门,看见她略不安地别着眼看着水面。她穿着简单的牛仔白T恤,瓮声瓮气地问他:你不请我进来吗?
在大上海的街头,在商场的茶座里,看见她把长发拨到右边拿着录音笔,他先走过去说:嗨,真巧啊。他会保持最优雅最得体的微笑,而她会傻在那里一言不发,最后低着头说:嗯,真巧。
在他们一起生活的度假村的家,虞美人盛开之时,他看着那副永远也不补全的画发呆。一抬头看见她站在门口。他们一起开口,你怎么回来了?
在他的病床前,弥留之际,她突然从门外冲进来身体抖得像落掉的叶子,而他会微笑说:我快要死了,你再说一次你爱我吧。而她哭的泣不成声,一声一声地说我爱你。
他幻想过千百个重逢的场景,千百句开头。
嗨,我来了。
你还好吗?
可是最新的一句浮现在脑袋里的是:亲爱的,对不起,我来吃了。
而这时,这个一直美丽的优雅如神一般的青年,静静坐在那里,可没人知道,他心里的雨,下得像要冲毁整个宇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