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一片氤氲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连绵山麓,岳州地处丘陵地带,我听令狐彦没事唠嗑说过,这是一片军事要地,形胜来说,居高临下利于兵马冲杀,站着高位的邓绫城,非常占据优势。
也就是说,外头那大魏朝的军队可就处于弱势了。
一被压上城楼,远远就见那不过百千骑军容整肃的军队后方簇拥着一人一骑漫步而上,稳稳立在正前方。
金鳞细甲披着金黄大氅,挂在远山上的金乌赤红蒸腾,万丈辉煌披洒,描龙画虎的旌旗迎风猎猎,若众星拱月一般簇拥前头这位金冠兜鍪下的铁骑君王。
傲视天下,捭阖洪荒,虽是仰视,却瞧不出一丝怯懦。
远远便感觉到一双瑰奇苍茫的眼,满含着星辰远阔,透射在我的脸上。
那浓烈的黑里,有着无尽不可言的凝重。
我身旁早就立着两尊大神,殷思道和令狐彦。
殷思道也就罢了,长得身长八尺一副傻大个样子本来就和皇帝对着干老脸老皮了算不得啥,令狐彦风姿潇洒的跟个水葱似的插在城头上分外令我感叹。
这棵墙头草啊,奇异的皮厚肉实,一点赧色都木有。
但听殷思道慢悠悠睨了我一眼,络腮胡子满脸我瞧不出神情,但是那双眼里坚冰凛冽,瞧着对我可不算是客气。
他确然没必要和我客气,我与他女儿,算得上是冤家对头,不死不休,亏他肯大局为重没拿我开膛破腹的祭旗,算是大度了。
“末将领公主恩义,愧不敢言,今日不得已需要再委屈公主一回,万望公主原宥老臣思女之心,失礼了!”做官坐久了,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官,冠冕堂皇的话,倒是脱口就来。
我笑了笑:“客气客气,能物尽其用,本公主也是荣幸的。”我这也不是一回两回被人物尽其用过,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四回无所谓。
殷思道瞧着我,面皮子抽了一下:“公主深明大义,实乃我大梁之福,日后臣能替公主复国,定令天下百姓都记得您的丰功伟绩。”
我又笑:“嗨哟大将军您这太客气了,八字没一撇呢,万一那位皇帝不肯换,您这么早就给我封赏怕是未必能实现不是?”
做人要厚道,人家给了那么深重的临死赠言,万一好死不死,那这墓志铭就尴尬了。
殷思道冷冷道:“不要紧,臣说的话,一向掷地无回,公主不必担心,臣一定让公主能永垂不朽!”
我点点头:“这个我就不担心了,您‘青史留名’是肯定的!我能沾光自然是好。”
殷思道面皮又是一阵跳动,一旁的令狐彦曼声道:“将军,时候不早了!”
殷思道终于不再和我磨嘴皮子功夫,透过女墙向下,朗声道:“陛下今日屈尊而来,可是答应了老夫的条件了?”
宇文岚催马上前,站在城下,抬手一挥,颇有几分挥斥方偤的味道。
很快,城下方阵中有人压着殷傲霜走了出来:“你要的人在此,放了朕的皇后!”
扑啦啦一阵拍翅之声,一列燕雀冲天而起,那天地间独有的声音若洪钟方磬,余音袅袅不绝于缕。
山河为之震颤的气势,令所城墙上下的人皆是一震,唯千人方阵纹丝不动。
殷思道神情一闪,在这么个明着像是占据了优势的时机,宇文岚依然气势涛然,显然令他分外不快。
他低头喊道:“女儿,可好?”
殷傲霜满面风霜,然而身子骨倒是立得刚直,即便此刻形销骨立了些,仍然傲气十足。
她只是咬着下唇点了下头。
殷思道这才朝着我道:“俞姑,烦劳你了!”
箍着我的大妈点了下头,朝着我不客气的一扯:“走吧!”
拉着我就往下走去。
一边走,一边碎碎念:“我家小姐真是命苦,一心为了那狗皇帝,到头来却被这个没心肝的贼人欺负成这样,这个过河拆桥的混账东西,等小姐回来了,定不能饶了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
一边又狠狠瞪着我:“你,你们这对狗男女,别以为能得逞,哼哼!一会有你们受的。”
我想宇文岚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一通好骂过,作为一位皇帝,这痛骂,不怎么上得了台面。
我不由嘿嘿一声道:“我说这位夫人,你们家小姐若是真那么真心,怎么就耐不住寂寞的红杏出墙了去呢?”
俞姑恶狠狠瞪了我一眼:“你放屁!”
我好脾气的应道:“我放不放屁自然知道,这种事情,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的!”
俞姑面色一变:“闭嘴!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诋毁我家小姐!”
说话间已经来到城下大门口,门口开了个小角门,我和俞姑穿过刀枪之墙,出了门去。
到了外头,便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兵马以及当先的几个人,宇文岚金鳞闪闪,傲立马背,直直瞧着我。
我避开那眼神,看向殷傲霜,她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全是钢刀利剑。
我觉着若是有把刀,她能把我剁碎了。
五年后见着她,就没给我过客气眼神,我分外不明白,五年里她究竟经历了啥,比我的家国仇恨还要浓厚么?
但见她咬着下唇突然扭头对宇文岚道:“陛下,妾身自问这些年任劳任怨从未有过一份不敬,况且陛下如今的天下,妾身亦有一份功劳,妾身不明白,您为何舍了妾身却要那个毫无用处的女人,她于你又有什么用处,陛下虽圣德睿智,然亦需能臣辅之,您若是肯放弃,妾身愿意不计前嫌,妾身自问能为陛下之肱骨臂膀,如何?”
这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四周方圆几步内,都听得到。
宇文岚就在她面前,自然听得更清楚。
他神情冷然,居高临下的看着殷傲霜,半晌无语。
倒是我身旁这位大妈急了:“小姐,你何苦作践自己,他都要抄了你的家,你还对他那么掏心掏肺做什么啊!”
“住嘴!”殷傲霜呵斥道,神情凌厉,比她那将军父亲客气不了多少。
对我疾言厉色的大妈立刻就没了声息。
哎呦喂,这位真是我认得的殷傲霜?
大家闺范?秀外慧中?
“小姐,您这是何苦哇!”俞姑愤愤不平嘟囔,我瞧着她这副痛心的模样又忍不住了:“大婶,你家小姐我瞧着比旁人幸福的多,哪苦了?”
“你懂什么!你除了那狐媚功夫外,哪里有我家小姐那么付出过,却在这里头说风凉话!”
我呵呵一笑:“大婶,你家小姐付出怎么付出到人家床上去了呢?说句公道话啊,没哪个男人喜欢绿帽子的!”
我这话不大不小,也正好谁都听得到。
殷傲霜猛然扭头狠狠瞧着我,我朝她摊摊手,对于她的那些个眼风眼刀神马表示了无所谓。
一转眼,却撞见宇文岚的眼睛,浓郁中化入一丝涟漪,淡淡荡漾。
我挪开眼。
却听殷傲霜道:“陛下,您考虑清楚了么?”
宇文岚终于开口,声如冰凌,凝滑冷肃:“卿的苦劳,朕从未忘怀,殷家的功劳,朕自问亦从未亏待,然则朕的江山只有能臣辅佐,朕的妻子,却是朕爱之宠之就好,又何须有能?”
妾本余孽 你无情,我无义
宇文岚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如潺潺流水,淙淙悦耳,起伏悦动,恰如其分。
在这山岭前的丘地上荡气回肠。
殷傲霜闻之却是浑身战栗,面容憔悴。
她渐渐失魂落魄,一双手,从牵扯着宇文岚的马缰上垂下,唇畔剧烈的颤抖了下:“陛下当真如此无情?”
宇文岚漠然。
殷傲霜终于绝望,面容灰白,转过身来。
殷思道扬声道:“女儿啊,你休要再妄想了,此等忘恩负义之徒,还留恋什么?这么婆婆妈妈枉为我殷家子孙!”
殷傲霜咬着下唇终于挺了挺身躯,朝着我这个方向走过来,与此同时,身后的宇文岚朗声道:“如意,过来!”
我还没有应,那殷傲霜身子一震盯着我的眼神更加恶毒。
身后的大妈一肉掌拍着我的背往前一推:“快走!”
我趔趄了一下,稳住了身子之后,冷不丁看向宇文岚。
被迫往前走,离他越来越近时,我才后知后觉的有些惧怕起来。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我没瞧见宇文岚时能怀着一副恨之入骨的感情,然则这么一瞧见,却立马有矮了三分的感觉。
他远远的眼神风淡云轻,可是了解他若我,最清楚,那看着不显山露水的表情里,是怎么一副翻江倒海。
我万分为我这么一去后的尸骨无存而痛苦。
再重复一回,面对强大如宇文岚,神马尊严傲气都他母亲的是浮云。
在此刻,我也分外明白殷家对我的痛恨,我替他们做了回内奸,如今却为了他们的女儿要拿我交换,指不定回去宇文岚要如何折磨我,这令我很伤感。
这殷家果然是过河拆桥的主。
只是不明白,当日叛军打的乃是匡复大梁的旗号,用的是前朝公主裴如意就是区区不才我的名头。
如今将我交出去了,他们又拿什么来维护名头?
另外叛军历数了宇文岚十大罪状,其中最大一条就是杀伐功臣,椒房宠佞,独断专行,屠戮前朝裴氏。
顺道说一句,椒房宠佞的佞,应该就是本公主。
多么矛盾的组合?
我虽然看破红尘但是没看破皮肉,我本来是指着这叛军打回宇文岚的老巢,让我故地重游一回我也就瞑目了。
但是我不想是被宇文岚给提溜回去的。
被他给提溜回去他那帮子股肱之臣骂不死我唾沫星子也能淹死我。
回猪圈做一只猪和做一只鸡,区别是很大的。
两者的养殖周期悬殊,我比较喜欢长一点的前者。
于是我回头冲那凶神恶煞的大婶笑了笑:“打个商量行不?你家小姐不是恨死我了?要不留下我,回头由着你家小姐折腾?”
“裴如意你给朕滚过来!”我分明低声和那大婶商量,大婶还没开口,远远的宇文岚却莫名其妙的突然雷霆一吼。
我哆嗦一下下意识抬头,却瞧见宇文岚神情凝重,那眼神却又温和的能溢出水来:“听话,过来,朕不和你计较!”
您老这是在演变脸么?
我步子慢了几分,眼见得宇文岚突然催马上前,本能的往后头退了一步,忘了身后还有个猩猩般的大婶,肉呼呼的巴掌无情的扇过来:“休想反悔,快滚上去换人!”
这一下无比大力,我又是一个趔趄,那被俩个兵丁押送着往我这边走过来的殷傲霜已经就在我几步开外了。
我分外清晰的瞧见她那张已经狰狞了的漂亮脸蛋。
美女是不应该有太多的神情表现出来的,尤其是愤怒,那种扭曲的感情表达生生将一张完美无瑕的脸拧成一股惨不忍睹的形容,眼中冒火,仿佛生吞活剥犹不解恨。
瞧得你会打哆嗦。
一步,两步,三步,我俩相对,直到交错,两个兵丁放开了殷傲霜护着我就往回走。
不过出去三四步,不知哪突然传来马匹打嚏的声音,接着我正面对着只瞧见宇文岚突然从身后拔出三枚利箭眨眼间弯弓搭箭嗖嗖嗖的三声夺命连环破空之声,朝着我的方向就射来。
不是吧,宇文岚,你恨我都不打算拖回去慢慢折磨了吗?
说时迟那时快,我脑子还在纠结,身后亦传来破空之声,但见那三枚利箭擦着我及俩个兵士的头顶嗖一声飞向身后,我一扭头,就见到三枚箭在半空中与身后来自三个方向的箭矢激烈碰撞在一起,擦出亮眼的火花,接着便一头栽向地面。
还不等我舒口气,不过离我数步之遥的殷傲霜突然从她身边的俞姑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握柄横递,冲着我的后背心寒光闪闪而来。
“宇文岚,你无情休怪我无义。今日我拼死,也不会让你得偿所愿!”尖刻的怒喊夹杂着扭曲的恨意,将我的生死罩门牢牢钳制。
迎着我回去的两个士兵突然将我一左一右两两夹住,我就跟个夹心肉夹馍似的,只能眼看着那刀尖要将我窜成个透骨新鲜的肉串。
我只能闭目等死。
裴如意,生的伟大(生在前朝皇族),死的光荣(死在新朝贵妃醋坛子里),你的人生委实是很辉煌的。
我觉得我脑子跑马车的毛病没治了。
嗖!夺!
“如意!”三声连环,几乎是同步而起。
我只觉俩胳膊一轻,身子往前一栽。
等我睁开眼,却只见殷傲霜胸口插着一支金灿灿的御用金箭,脸上凝固着的神情,似哭非哭,似怒非怒,恨不得,怨不得,求不得,亦爱不得。
这般复杂的神情在一声尖叫中突然狰狞扭曲着颤抖了下,仰天栽倒。
“小姐!”
“杀出去,杀出去,杀了狗皇帝,为我儿报仇!”城墙上沙哑的嘶吼很快被铜鼓声声压过,几丈之遥的城门轰然洞开,喊杀声随着柳丁大门内如潮水般涌来。
“如意,跑,往朕这跑!”宇文岚大声喊,纵马朝着我飞驰而来。
我却往后跌了一下,猛然一个激灵爬起来,背转身朝着另一侧撒丫子就跑。
“如意!”这一声,多了几许恼怒几分惊恐,我却无暇顾及。
离着我最近的,除了殷傲霜和俩个士兵的尸体就是那个扑倒在她尸身上嚎啕不止的肉山,就在我往另一头跑的时候,那位大婶猛得操起还被殷傲霜握在手里的刀冲着我恶狠狠扑了过来。
我发觉,除了我,这谁的脚程都比我快上几分。
连一个瞧着肉颠颠一跑就喘气的大婶拼起命来都迅雷无比,这令我分外沮丧。
我又一次看着那刀尖劈杀过来。
然而上天总是喜欢玩弄先惊后喜的游戏,我瞧着那寒光闪闪的刀刃往我这边扑来,身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却又有一道白光疾奔而来,嗖的一声之下,那肉山大婶和她那个主子一样,呆愣愣瞧着自己胸口突然冒出来的一段血淋淋的刀尖接着便断了那口气。
“公主,跟臣走!”从城门中喊杀出来的军队已经如同潮水涌上来,漫延而过,刀枪剑戟枪矛殷殷,瞬间便杀作一团一片混乱,令狐彦拉住我的手不由分说就反方向朝着城门往回走。
我被拉得一个趔趄,终究还是被拉进了城。
外面喊杀声湮灭了仿佛再一次传来的喊声:“如意…”
大魏皇帝宇文岚的军马,乃是血雨腥风里头浸润出来的铁血铮骑,以一当百不在话下,虽然殷思道亦是军中世家,却挡不住这位累世奇才的皇帝,几千军马将殷思道杀出去的军队杀的片甲不留,而同时,城防四周另外三个大门洞开二门,一支千人军马兀然的出现在了城中。
顿时成了一场混战。
这场战争虽说很激烈,但是殷思道等主要将领依然还是脱身了出来,带着残部两万一路仓惶退却。
三日间被攻下的城市不过一日尽皆收复,殷思道不得不带着残兵一路退到了翼州城。
这座我当年脱去一身傲骨的地狱牢城。
如今却是殷家最后的据点。
我在这里看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皇姐!”眼前的少年个头不太高,面白肤净的,分外像个刚出笼的白馒头。
眉眼很熟,被他那么一叫,我才恍然:“裴文玉?”
“皇姐!”裴文玉见我认出他,白的流油的脸上露出几分欣喜。
矮油,真的是我那五年没见的倒霉皇弟裴文玉。
这些年据说他被宇文岚软禁在大兴城外的逍遥侯府,宇文岚对他还算客气,好酒好肉招待着,还成日丝竹燕尔的,如今看来,倒是不假。
比起我来,这倒霉孩子小日子过还是挺滋润的。
如今裴家,也就只剩下我和他了,所以看到他,我还是很开心。
余孽见余孽,两眼泪汪汪。
就在我俩相持泪眼,无语凝咽的动情时刻,裴文玉身后的殷思道满脸阴霾站出来,打断了我俩这千里相会的激动:“殿下休要忘了和老夫说定了的事。”
裴文玉面色一白,讷讷应了声,抓着我的手,不由的紧了紧,差点把我给捏痛了。
作者有话要说:嗷,这小子终于给我整出来了!
对了,俺明天过生日,决定出去放风(矮油,怎么觉得像囚犯?),白天还得上班,故而是晚上,回来也许赶不上更新了,亲们不要等啦。
妾本余孽 亲人聚,探玉玺
我有些不明白,殷思道啥意思。
然而殷思道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说罢,便走了。
对于我,他就没有过好颜色。
我豁达的表示理解,谁家女儿的情敌她老子爷都不会喜欢,何况他的女儿可以说命丧黄泉和我脱不开关系,我甚至挺奇怪,他没有把我给活剐了,究竟是因为什么?
“皇姐!”殷思道一走,裴文玉已经放开握着我的手,自顾自在一旁的座椅上头坐了下来。
那张红粉里透着白的皮肉莫名的阴沉了几分,我瞧着他搓着胖嘟嘟的肉掌似乎满腹心事,也不催促,自发的倒了杯茶,递给他一杯,自斟一杯。
“口渴不?喝口茶,这地方,我看也就水质还行,比大兴的龙宝泉要稍稍逊色一些些。”
话尤未了,裴文玉啪一声将那茶盏往桌子上一砸,猛得抬起他胖乎乎的脸蛋气鼓鼓的瞧着我:“皇姐,你是不是还在舍不得那狗皇帝?”
哦,这孩纸,哪来那么大气性?
“我舍不舍得,关你什么事?”
裴文玉被我这么一呛立马一张脸蛋涨红成了猪肝色,俩只鼻孔仰天扇了扇,很像内个啥。
我们裴家这俩姐弟,可真都是当猪养的命啊!
这么一想吧,又对这个我小时候没怎么给过好脸色的弟弟多了份同病相怜的意境。
不过,这些年,裴文玉在宇文岚手底下养着,我看脾气什么的倒是养大了,虽然也就三分气,还是那个见着我就矮了三分的小萝卜头。
父皇没几个儿女,一共就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死得早,还有一个就是文玉。
我记得父皇说过儿女多了没必要,如今这话分外应验,若是当初多了好几个儿女,宇文岚也罢,殷思道也好,随便找一个都可以拿来做傀儡,又哪里有这孩子如今这般香馍馍。
殷思道也是有才,不知他怎么把我这弟弟给弄出侯爷府邸的。
显然,在外头用裴文玉的名号,比用我一介女流好,到底是前朝皇帝嘛,足可以拢住不少前朝遗老。
“皇姐,你可知道这些年那狗皇帝是怎么折磨我的?还有你,吃得苦,弟弟都听人说了,你不恨他么?”裴文玉扇了扇鼻孔后总算是又平静下来,声调恢复了,又尖细起来。
我在想这娃是不是身边留着哪个不着调的太监给带坏了去。
我与他不是一个母妃,他的母妃其实出身并不高贵,父皇的儿女除了我,另外俩个统统都是阶位不高的生的,以往交道不深,他瞧见我跟瞧见猫似的。
只不过,那时候他是一棵豆芽菜,如今,却是块上好的发面。
我最大的印象也就是这个孩子闷的很,不大爱说话,尤其在我和父皇面前。
如今瞧着,不仅气性长了,这胆也跟着肥了几分。
“恨啊,不恨又怎么会在这?”我淡淡道:“不过还是那句话,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好好做你的逍遥侯不好么?”
“皇姐,你还真是天真,我算什么逍遥侯?我连上个茅厕都要经人批准被人盯着,我逍遥个屁!”
“你上茅房都要报备那你怎么到这的?”我狐疑的瞧着他,裴文玉眼神恍惚了下,有些心虚的避开我的注视。
“皇姐,他杀了我们的父皇,亲手勒着他的脖子,我看见的,真的亲眼看见的,他是个魔鬼,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我恨他,恨他!”裴文玉今年也就不过十八,小孩子越说越激动,咬牙切齿的磨着,格拉拉响:“他还逼我退位,什么禅位,都是假的,作秀罢了!是他,拿把刀逼着我选,死还是禅位,他真是可恶!”
我捂住心口,那里一阵阵跳疼,皱着眉:“我知道,你不必说个不停!”
“知道?知道你还那么维护着他做什么!”裴文玉一肉掌又拍开一条裂缝:“这些血海深仇你不报不怕父皇在天之灵骂你不孝么!”
“我哪里有维护着他?要是维护着他,你还能在这见着我?”我对这孩子的执拗非常诧异,他到底拗个什么:“你究竟要说什么直说,什么时候学那狐狸一样说话的?”
“那你为什么不把玉玺交出来?”
“什么玉玺?”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皇姐,父皇的玉玺,天下至尊的宝玉,有了它,才是真正的天之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帝皇,哼,他宇文岚算什么?没有那方玉玺,他也不过是个假的!”
我皱了皱眉,望天做思索状,我承认,父皇是有一块刻有承天奉命的玉玺,据说乃是用上古女娲补天后遗漏的五色石集结天地之气在地心深处化炼成的通体白玉锤炼琢磨而成,凡得此宝者,必能号令天下。
裴家据说当年也是因为这个才有了资格号召天下诸侯拱卫其左右而成就帝业的。
当然,这仅仅只是据说。
倒是记得,父皇曾经抱着我在膝头批阅奏章,那时我只有一岁,自然没有记忆,后来听崔公亮说起,用那无比沉痛的表情对那块玉玺表示了委婉的哀悼。
据说我对这个雕刻着奇形怪状怪兽的大石头非常感兴趣,用没出牙但是口水泛滥的嘴巴愣是啃了半天。
等父皇发现,这玩意的一只龙角,嗯,非常不幸的被我锲而不舍的啃下来了。
当时崔公亮用很痛心疾首的表情说:“公主啊,您的牙口,实在是太好了!”
我抵死不承认,我认为,这个玩意绝对是假冒伪劣产品,一个几千年的玉石怎么可能被我个毛头啃下来一角呢?
父皇说,那玉石下头确实是真的好玉,可上头么,是裴家太祖用别的美玉镶嵌上去的,美玉质量稍稍差点,当年比较匆忙,所以制作工艺就粗糙了些,说白了,那就是块当年太祖用来忽悠人的大忽悠。
当然,这东西旁人是不了解的,太祖也没有觉得有必要重新去找个更牢靠的。
谁会去啃玉玺呢?还不都是供着的?
也就父皇没当回事。
于是,那被我啃了个龙角的玉玺照样每天决定着天下杀伐决策的披红。
这玩意能代表着真龙天子?
扯吧。
“皇姐,你没有一时糊涂给那宇文岚又骗去吧?”裴文玉用那被肉挤到一起的绿豆小眼盯着我,一脸不放心。
宇文岚会在意这?他压根没提起过。
“殷思道认为它在我这?”我问道。
裴文玉点了点头:“当年宇文岚和殷思道带人杀进皇城杀了父皇后,找遍了所有皇城角落也没有找到,所以他就认为一定是被父皇藏起来了,父皇最亲的人就是你,所以你一定知道。”
天可怜见我除了啃过它一只角外,百年没见它了,父皇怕我又啃,每回抱我上龙案玩,从来都把那大方玺让崔公亮收起来的。
倒不是怕我再咬下个脚丫子什么的,而是怕铬着我的牙伤了我的牙床。
“皇姐,你知道的吧,一定是的,我和你说!”前朝末代皇帝凑近我,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小声道:“皇姐,你告诉皇弟,咱有了这个,那殷思道才肯真心实意的帮咱们,日后弟弟做稳了皇位,弟弟一定不会亏待皇姐的!”
我瞄了眼近在咫尺的发面馒头:“你就那么相信那个殷思道?他和我们,同样有杀父之仇。”
文玉笑了笑:“皇姐,有了那块玉,咱怕啥,即便他要再叛,也得掂量掂量,如今他们只有这最后的一处据点,宇文岚咄咄逼人,他唯一可以借助的力量就是咱们的老臣,只要我有那块玉玺在手,他必然要听命于我,就是不甘愿,又能如何,有了玉就有了天下,他不会不知道。”
我细细打量,也许直到今天,我才看清楚我这个弟弟。
以往真是小觑了他。
到底是皇家里出来的,心思能简单?
我在想,宇文岚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养着的不是一头猪,是一匹狼?
亦或者,我变了,裴文玉也变了,家破人亡伤到的,不仅仅是我,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