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谁也没想到,一场浩浩荡荡的瘟疫席卷而来。
昭曜的诸多将领和士兵都染上了瘴气,阿信等人亦在其中。
鞑子兵也难逃此劫,虽身体强壮,一时间却死伤无数。
尚且不能下床的慕辰将老头儿留下的药方交给陶蓁,身为殷王妃,陶蓁组织了一批当地的民女,为将士们熬药,照顾将士,自那次雨后,已多日未走近慕辰的营帐。
直到陶蓁也患了瘴气,照料士兵时在营中倒下。
“王爷王爷,小陶王妃病了!”铜雀为慕辰取水归来时,焦急地道。
慕辰尚且没有力气坐起来,那黑瞳却骤然一聚。
“扶我起来。”慕辰道。
“不行啊王爷,你身体那么差!万一也染上病怎么办!”铜雀道:“不如您支出一个侍女去照顾她怎么样?”
“是两个。”慕辰挣扎坐起来,失败。
铜雀拍手道:“也可以啊,我自己照顾您也可以的。而且,阿忠将军最近也经常过来…”
“把轮椅推过来。”慕辰倔强道。
铜雀摇头:“王爷别这样,而且您还坐不起来…”
“去抬担架。”慕辰道。
“是。”铜雀道。
“慢着,我们先去探生病的将士。”慕辰道。
“不行,王爷!”铜雀拒绝道。
“千年奇物的生命在本王体内,难不倒本王!”慕辰道。
于是,将士们见到自己的主将一袭青衣,虚弱地躺在担架上,轻飘飘地被抬到了伤病营。
被瘴气折磨得呕吐腹胀、腹泻到没有一丝力气的将士们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大将军,您快去歇着!被我们感染上就不好了!”
“是啊,大将军,快去养病。”
慕辰倚着担架,从怀中取出一个剔透翠玉制成的小瓶,道:“这是千年奇物猫兔子的眼泪,猫兔子已故,现在是唯一的一瓶,本帅希望大家快些好起来!”
“我们死不了,大将军,你用吧!”一个没读过书的牙将说。
慕辰道:“你们才是决胜的关键。”
在场的将士们热血沸腾。
慕辰来到陶蓁的帐中时,陶蓁正蹲在墙角呕吐不止。她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似是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铜雀,拿杯子。”慕辰道。
铜雀疑惑道:“王爷,你要杯子做什么?”
慕辰将铜雀腰间的短匕首拔下,刚要冲着自己的手指划去,被铜雀夺了过来。
“王爷,不行!万一你心脏供不上血,多危险!”铜雀道。
慕辰的丹凤目晶亮:“泪已给了将士们,本王身上的猫兔血,还她些。”
“不要,王爷!小陶身体好,瘴气奈何不了我!”蜷缩在角落的陶蓁说完,又吐了一些酸水。
再抬头时,已见慕辰将自己的中指割破,鲜红的血液殷殷流入纯白瓷杯。
“可以了。”陶蓁有气无力地道,一面说着,她仿佛看到一只白绒绒的非团子,蹦跳着走向自己,又似乎看到桂花树下,慕辰那轻轻勾起的唇角。
“喝掉它。”一杯兑了温水的红色液体端到她面前,清瘦苍白的手指,青色的血管在他的手背上脉络清晰。
陶蓁拒绝了唇边的白瓷杯,夺过来,望着那液体,却迟迟没有喝下去。
瘴气缓减时,乌米尔开始重新部署。
他将自己毕生所学全部用尽:破釜沉舟,瞒天过海,暗渡陈仓,背水一战…
昭曜军毫不含糊。
晖水一战,以一万歼敌两万。
芒叶之战,以八千歼敌三万。
牧州一战,以两万歼敌两万。
骅亭之战,以两万歼敌四万。
山河流血,横尸遍野。
昭曜军势不可挡,所有人都惊喜而振奋,唯一人,每每大捷,他面无表情,双鬓似乎又填了些许白发,单薄的身子在白衣中越发显得清,奇。
陶蓁望着他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瞳,她知道,为了这一天,他压抑了太久。
他不再慈悲,为了让乌米尔无法翻身,每次俘获敌人,杀,杀。
十八岁的少年,二十多岁新婚、孩儿刚出生的青年,四十岁的上有老下有小的壮年。
苍白的缎袍,苍白的手腕依旧似不染纤尘,他却已成为最大的刽子手。
只剩下九万人马的乌米尔终于想出一个更阴毒的计策:挖祖坟,焚燃尸体,劫掠坟冢中的珠宝。
昭曜军锐不可当的士气终于低落下来。
保家卫国,没了家,国是什么?
一时间,昭曜士兵逃窜者无数;营帐外,闹事的士兵不断。
第六十一章
慕辰的丹凤目寒光凛凛:“如果不战,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乌米尔却没有那么轻信:“当心凌慕辰这个狐狸使诈!必须查验他们的灶有多少!”
结果,头一天是十二万人,第二天,昭曜军只剩下够九万人做饭的灶。
有人建议:“咱们要不要少一些人往前追啊大将军,并不在多!”
乌米尔道:“先别着急!”
慕辰则是摇着羽扇,澹然吩咐:“继续减灶。明天每两人用一口锅。”
乌米尔那边,追上凌慕辰大军撤退时的每一处地点,丢掉的东西越来越多,甚至有长枪,宝剑。留下的灶台也越来越少。
“报告大将军,今天的灶只够六万人吃饭了!”
乌米尔依旧不肯轻信:“照这样看,中原人是不是有病?放着活人不去保护,专门去瞎想些乱七八糟所谓传统,风俗!”
众人都道:“这才是中原人。抱着祖宗留下的固定模式,刻板地长大成人结婚生孩子过一辈子。”
乌米尔终于做了一个让他后悔一辈子的决定。
“扔下粮草,抛下大部队,咱们万精兵迅速追赶,速战速决!”乌米尔挥起长刀,黑夜中,刀刃亮如白雪。
然而,凌慕辰逃得越来越快。
乌米尔便下令:“马不停蹄的追赶!”
直到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法撤尔草原上的彪悍汉子们追入一片密密麻麻的树林中。
大树被砍得参差,黑压压的挡住了去路。
乌米尔只得道:“把路清干净了!”
道路清理干净之后,夜色正浓,新月如勾。
精骑兵们渐渐在荆棘中前行者,耳边风声呼呼吹过,一支又一支利箭如暴雨浇打过。
“有埋伏!快撤!”乌米尔大呼。
乌米尔在劈头盖脸的利箭中拼命厮杀着,他睁不开眼,舒展不开双臂,他的好刀法在慌乱中再也无法施展,有一种东西,在他的心中慢慢倒塌,兵败如山。
黑夜中,他看不到艳红的鲜血,可他知道,他已全身是血,他的将士们的。
一位高大矫健的敌军将领冲杀上来,和他苦战之后,将他生擒,他被捆成刺猬时候,抬眼,天亮了。
血红的朝阳。
“大将军,杀了他吧,别再让生灵涂炭了!”年轻的敌军将领将剑锋怒指着他,早春天寒,剑锋冰凉。
乌米尔依稀认得,那是凌慕辰的左膀右臂之一,梁信。
“哈哈哈,就算我死了,小陶也不会跟你的!”乌米尔仰脖大笑,绿瞳依旧熠熠其华:“征服她的男人,只有天下王,你不配!”
慕辰缓缓摇着轮椅行至他面前:“皇上说要活的。”说完,纵有千言,转身而去。
“回来。”乌米尔怒喝道。
慕辰的轮椅车轮声咿咿呀呀,没有停止。
“我和你打了那么久,我虽败犹荣!只可惜小陶了,还要跟着你这个残废!给我好好照顾小陶。你的大老婆敢欺负她的话,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乌米尔大声道。
“说这种话,你不配。”慕辰将自己身上的雪狐腋裘裹了裹,苍白的脸澹然,漆黑的眸子更加深不见底,他声如冰玉,击打着山间的清泉,掩埋在流血的山间。
“你配吗!她的快乐是谁夺走的!”乌米尔大叫。
陶蓁摇摇地望着这两人,手中掐着枝头初生花骨的桃花瓣,忽有一种心力交瘁之感。
她已赢得生前身后名,她已和自己最爱的男人相伴,她却已失去一生的挚友,和她最初的快乐,天蓝,白云一团一簇,像是她亲爱的猫兔子冲着她微笑,她知道,茕茕会原谅她这一切,可是,她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宁可在山下的小镇和师父师叔过简单的日子,挖人参,说书,照顾师叔…
昭曜军风卷残云,将所有失地收回,并将莫崖人彻底赶出中原,并设大都督镇守。
莫崖人的底子彻底掏空。
十年之内,北边的战患彻底解除。
乌米尔被作为战俘押回京城,他却在途中病了,路过大片的油菜花山间时,他病得糊里糊涂,晕头转向,蜷缩在囚车中瑟瑟发抖,黝黑的肤色也泛了白。
“谁能想到,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枭雄男子现在已经变成这样了。”
陶蓁远远地望着他,对慕辰道:“如果这不是圈套,他可能真的病得很重。”
慕辰从怀中摸出一个方子。
陶蓁认得,这是当年锦瑟为慕辰所写,列举了一名妻子为担心体弱的丈夫从军生病而能想到的所有病症。
“我去给他煎药!“陶蓁说着,飞跑出去,慕辰摇动轮椅,一把牵住陶蓁的手:“不劳殷王妃亲自动手。”
陶蓁一愣,拒绝道:“万一他又在使诈,侍女拦不住他。”
慕辰道:“让侍女煎药,阿信照顾他。”
陶蓁打量着慕辰澹静如雪山的俊颜,沉默。
一如慕辰心中永远濯洗不掉锦瑟的影,陶蓁生命中,也烙着乌米尔的印子,永远抹不去。她已是殷王妃,这个她从来没觊觎过的位子。身份使然,她束缚其中。
乌米尔在昏迷中喃喃呼唤:“小陶,你见我一下都困难吗?”
阿信恨恨地筦他喝着苦药:“从你第一次利用她开始,就注定你们的结局了!”
乌米尔悠悠转醒,睁开虚弱的绿瞳:“征服天下,虽然是我一生的理想,可是,不征服了天下,她心中我永远不如他。”
阿信将苦药往他发紫的嘴唇里猛灌,他的喉咙泛起一颗颗小泡泡。
四周,尽是油菜花的味道,并不算香,甚至有些发苦的腥气,乌米尔记得,他和她曾经在金灿灿的油菜花从中疯狂胶合。不远处,碧湖中也留下过两人的气息。
此时,陶蓁正推着慕辰在过人头的金黄油菜花中漫步。
这天的阳光特别好,映耀得梯田黄澄澄的璀璨,山野灼灼。梯田之上有一排排绿树,一如天然的旌旗迎风摇摆,似是为慕辰的军威呐喊。
他的白衣在璀璨的金黄中依旧是最耀眼的,春风中衣袂翻飞。
“好美啊!”
陶蓁在没过人头的油菜花间穿梭着,微笑着,只有这时,她似乎才回到几年前的天真烂漫,那时候,她总是让一只肥白的猫兔子蹲在她肩头,白绒绒的小畜牲通人性的程度让人惊讶。
慕辰却从她的眼角中看到她在强颜欢笑。
慕辰将轮椅摇到她面前,酝酿了几日的话终于喷薄,从他苍白的唇间,一字字吐出:“你的幸福才是最好的。再给你一次选,择,权。”
陶蓁摇头,决然道:“我不会选择那个欺骗我的人,决不。”
慕辰紧紧握住她的手:“慕辰今生,绝不再娶。”
陶蓁从冰凉的手中轻轻脱出,迎着满山坡的油菜花,迎着漫山的清风,微笑。春日里总有太多的晴天,让你觉得,原来,太多的事,都可以释然。
大军至京城门外时,凌宛天率两品以上官员、诸位皇子来迎接,浩浩荡荡。
百尺太极殿之上,慕辰作为第一功臣,当之无愧官拜右仆射,成为右相。
凌宛天封慕辰为天策府将军,可自行任命官员,享有铸币权利时,太子与九皇子慕璋便再也按捺不住。
太子慕珣趁凌宛天批阅奏折时,递上一杯雪山冻顶乌龙道:“父皇,您身体康健,尚在壮年,现在就给六弟那么多权利,我们所有的皇子们人心惶惶。”
凌宛天接过茶碗,狠狠一摔:“惶惶就好好学习治国!论文,你不读书,不学治国,论武,你就是匹夫之勇,都不如你的九弟,还好意思在这里妖言惑众!”
慕珣却一脸无辜:“父皇,您还记得贤贵妃以前曾跟过谁么?”
凌宛天正在翻卷抽的手一顿,再拍一记茶杯:“贤贵妃是天子的女人,其他人统统都不能再想三想四!”
说完,一种强烈的不安深深地爬上他的心头。
回到京城的第二天,慕辰等人接到圣旨,说是皇上打算三日内在华庆宫中设宴,延请诸位皇子与功臣。
不但慕辰务必参加,就连阿忠、阿信、张逢等人亦位列其中。
阿忠道:“我总觉得这次宴会别有用心,却又猜不到你父皇按的什么心。”
阿信也道:“我也觉得皇上是在试探什么。”
慕辰亦猜不透。
回到京城的当日,慕辰全部奖赏给部下,将途中得到的治头痛天然奇药马薛山送入韩鼎的府上。剩下的金银绢帛,留给陶蓁。
陶蓁忙问:“你想让我用作什么?”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陶蓁心领神会。
阿忠也让云晞公主进宫探口风,一无所获。
三日后,当凌宛天携贤贵妃南面入席时,殷王一支终于知道了缘由。
贤妃身着银白色罗衫,一袭月白轻纱雪罩衫袅袅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的男子皆双瞳放大,口唇胃胀,血管贲张。
凌宛天乐得哈哈大笑。
这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两个女人之一,另一位,则是慕辰的母亲。
第一位,是他心中永远的痛,第二位,则是他心中永远的疼。
“得天下,才配得这样的女子!”夜阑时,他尽享着贤妃温软无骨的香滑躯体,发自肺腑地感概。
可怜的可人儿本有柔滑如鹅毛般的嗓音,却被慕珣割掉了舌头;她虽爱六儿,却要像个寡妇似的似苦守空房;她第一次生产难产,险些丧命,第二次怀上他凌宛天的骨肉,生生被皇后推到落胎,身体越来越差,时不时病倒,凌宛天亲手奉汤奉药,端茶递水。
贤妃刚进宫时,誓死不从。
她不惜连连磕破了头,跪求凌宛天放她回殷王府,几次要偷跑出宫,被凌宛天看得死死的。凌宛天倾已所能,将珠宝金玉珍珠赏给她,她丝毫不为所动,凌宛天让御膳房天天几百道珍馐佳肴不重样地做给她吃,她眼泪吧嗒吧嗒掉;凌宛天道:“你要是好好做你的贵妃,我将来便让慕辰做太子。”这句话终于奏效。
不似其他美人,佳丽们使劲浑身解数讨好天子时,贤妃依旧是身穿男装,在倚梅宫的花园里种草药,全是可以医疗心疾的;她也种一些益母草,给自己养身体——被皇后推到落了胎之后,身体便虚弱下来。一双水眸子朦朦胧胧如雾,平添的哀愁更增了几分美貌。
只是,她的心计却不再单纯。
“至高无上的男人,总是想征服无法驾驭的女人。”贤妃深知此道,一直对凌宛天时而如春天,时而如霜雪天。凌宛天始终对她宠爱有加。
若不是慕璋为母后求情,她被皇后推到导致堕胎,凌宛天差点废后;新宠的淑妃、胡美人陷害贤妃,贤妃梨花一枝春带雨,甚至要悬梁自尽,凌宛天不得不处死了淑妃,胡美人。后宫三千佳丽,再也无人敢惹贤妃。
慕辰面无表情地望着君王一侧的美人,心窝处已抽抽的疼,带动了左肩的酸痛麻痒感,疼得他左半身近乎麻木。
宫女的舞袖翩翩生风,吹动他双鬓的乌发与白丝。
那白丝线似乎在一众黑发人中特别惹眼。
都说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他既是名将,又是美人,又早生华发。
“贤贵妃,过来坐下。”凌宛天笑着挥手。
贤妃如珠光闪闪的珍珠,将整个大殿都照得华光绚烂,一帮武将门看得险些掉下下巴。
贤妃微微一笑,仿佛殿外的夜都明亮了几分。
凌宛天将这花信年华的女子轻轻揽入怀,吻着她娇嫩的脸蛋,灰白的胡子扫在弧度美好的下巴上,看得阿忠双眼喷出一股又一股火焰,慕辰的眸子漆黑如幽潭。
“好美的妃子。”慕辰忍不住念道。
一声赞美之后,大殿中所有的响声忽地戛然而止。
第六十二章
有一根看不到的弦绷得紧紧的,渀佛下一刻便要飞出一支火箭,将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也燃烧焚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慕辰身上。
“好眼熟。”慕辰道。
阿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贤妃垂下头,心跳得厉害。
凌宛天笑道:“殷王,她就是王御医的女儿,你小时候还见过她。”
“王御医还有女儿?”慕辰疑惑道。
凌宛天乐先是一愣,哈哈地将整金樽里的酒一口饮尽:“有啊,老六你真的不记得吗?”
慕辰摇头。
贤妃用她的纤纤玉手不断斟酒,虽不能言,那流转的眼波不断地向凌宛天传递着蜜意柔情。
阿忠面无表情,一杯又一杯饮下去。
慕辰幽潭似的目光粘连在面南朝北的父亲身上,小酌着为他特意准备的莲子苦心枸杞茶。
一众武官们也纷纷盯着贤妃天仙般的俏颜,凌宛天哈哈大笑着,那是胜利者的宽容。
“爱妃,可否蘀朕为众位军功赫赫的将军们斟酒?”凌宛天笑着用轻轻捏捏贤妃的桃花腮。
贤妃将自己柔软的躯体贴在凌宛天的身上,锁骨凸出的双肩轻轻抖着,樱唇撅起,表示不乐意。
“乖,听话。最美的女人,要有最大度的胸怀。”
凌宛天在她柔美的胸脯上捏了一把,满足帝笑笑,吻了她的樱唇。
贤妃这才起身,在凌宛天苍老而下垂的唇边吻了一记,端着酒杯袅袅走下。
第一位,毫无疑问便是她昨日的良人。
众人都为这两人捏了一把汗。
玉兰花清香渐近,月白轻纱飘摇着落在他的长桌前,华殿之下,她足踩绣鸾的血红羊绒毯,如踩惊涛。
他想一把搂住她,她想扑到在他怀中大哭;他想吻住她委屈的芳唇,不愿再看她一丝的假笑、强装的媚笑;她想从此跟了他回到家中,远离这是非之地,面对他苍苍的白发,她想吻一千遍,千言万语,只化作她的媚笑。
万语千言,只化作他漆黑瞳子的茫然。
“美丽的贤妃,你不会说话吗?”慕辰问。
凌宛天道:“贤妃从小口不能言。”
贤妃刚要斟酒,慕辰将白玉碗捂住:“小王素有心疾。”
贤妃依旧是微笑的,笑着回头望了执掌天下的帝王一眼。
“好吧,殷王就算了,贤妃去给驸马爷敬酒去!”凌宛天大笑。
昭曜民风开放,君臣们饮着饮着,凌宛天便起身道:“来,咱们一起跳舞!”
众人在美人与霓裳中七手八脚地手舞足蹈。
贤妃与凌宛天手挽手跳舞,跳着跳着,凌宛天将她轻轻举起,转圈,她袅娜的像大殿中的一只飞燕。
只有慕辰盘着毫无知觉的双腿坐在长桌前,一言不发。莲子苦心枸杞茶的苦味细细密密地充斥在他的整条舌,顺着舌,入喉,入心,他的心,渀佛就是莲心。
“再等一阵子。”慕辰在心里痛道:“就差一个时机!”然而,那莲心似乎将他整个人都占据了,他如苦莲,千疮百孔。
所有的大臣停下来,饕餮着眼前的美景。
整个大殿,只有帝王与他的爱妃在舞。
雪白的裙裾翩跹,金衣的男子老当益壮,舞着舞着,忽然,那雪白的旋舞停止,地毯上溅下大滴大滴的黑红血液点子。
贤妃本是羊脂玉般的白皙脸蛋变至惨白。
小产。
但凡有家室的男人都了解,一目了然。
贤妃的唇角,竟微微扯起,像是一种大难后不屈的笑。
深宫生活让她变得多病体虚,可她宁死也不愿意为本是自己公公的人结下珠胎。上次被皇后推倒,实则一半是她自己的策划。这次身怀六甲,她依旧没有告诉凌宛天,刚喝下自己配好的小产药不久,便被召来陪宴,如此堕胎,天衣无缝。
凌宛天打横抱起她,飞快地跑出大殿,明黄的龙袍沾满了鲜血。
疼,疼得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她不能死,她知道,她是他的最大鞭策,她还得活。
疼,疼得她像一条柔软的蛇,绞扭着,死去活来,她微笑,笑得凄美。
慕辰端坐在长桌前,殷一口莲子茶,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口中猛地呕出一股鲜血。
他澹然吐入杯中,不动声色地喝掉。
回府的路上,慕辰刚被阿忠扶到马车上,就得到了不轻不重的一耳光。
“臭瘫子,她为了你,都把自己毁成什么样了!”阿忠大骂。
慕辰没有还手,用苍凉的手指把掉落的牙齿吐出来,手中的一大滩鲜血,不知道是口腔的还是胸腔的,或是皆有之。
第二日,阿忠与一个部下在酒肆大饮,失口在人前叫“慕辰“瘫子”,恰好九王慕璋的一个心腹路过,当晚,慕璋便将此时告到凌宛天那里。
“父皇,如果有人对我们兄弟不敬,是不是对您不敬呢?”慕璋问。
凌宛天道:“怎么了?”
慕璋叹息:“算了,没事。”
凌宛天的胃口被高高吊起,放下奏折,抬眼道:“说。”
慕璋道:“我是随从听到云晞公主是驸马梁忠将军在酒肆里大骂六哥是瘫子,全酒楼上的人都听到了。”
凌宛天浓眉一擎。
虽然六哥腿脚不好,可六哥是抗击草原人的英雄,又是父皇您的爱子,他这样当众宣扬亲王的缺陷,实在是有碍体面,也是对您的不敬啊!”
一股无明业火从凌宛天的心头直窜上眉头。
他忽然记起,几年前,慕辰还在打仗的时候,在殷王府的书房,这梁忠曾一把推开他,将自己的衣衫脱下盖在还是锦瑟的身上,也不顾皇权,就抱着锦瑟逃离了。之后,他曾有调虎离山之计想支开梁忠,这个犟眼子却不从,为此,他曾将这个梁忠打入天牢半月。
事隔太久,他竟差点将这事忘记了。
为了鼓动军心,身为天子,他曾给过这个倔强的汉子太多:名,利,权,甚至公主。
为了江山稳定,他可以不计前嫌。
“他一介武夫,喝多酒胡说而已,且他军功赫赫,罢了。”凌宛天道。
“父皇,”慕璋继续道:“虽然六哥已经将兵权交出,可是,他带过的兵太多,梁将军的部下的全国遍是。这梁将军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对自己的主子尚且这样,我怕哪天万一六哥想做什么事,他就是头一个鼓动起来的。”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凌宛天思忖了近一个时辰,终于,一拍桌案,怒道:“来人,将梁忠给朕舀下!三日后问斩!”
殷王的一支听到之后,如晴天一声霹雳。
慕辰亲自到皇宫为阿忠求情,拖着不便的残躯跪在寝殿半日,被凌宛天撵回天策府。
云晞公主在大殿外哭哭啼啼了一天,凌宛天闭门不见。
阿信等人求情,凌宛天一律不见。
“去求韩鼎吧!”陶蓁道:“我又整理了很多前朝的史料供韩先生编书,还有,我亲手给他的孙女缝了很漂亮的衣服!还有很好看的白狐大氅!”
慕辰知陶蓁是将自己送她的狐裘改了,心下一热。
韩鼎却神色凝重地道:“王爷,您还不知道皇上为何要斩杀梁将军吗?依老臣所见,现在无论谁来求情,皇上都会杀了他!”
慕辰道:“贤妃呢?”
韩鼎不住地摇头:“王爷,您可知皇上为什么要设宴?不就是怕您现在权利太大,为了女人而产生二心么!如果现在贤妃去求情,恐怕不但救不了梁将军,所有人都救不了彼此了!”
慕辰哆哆嗦嗦从怀中取出小瓷瓶,一粒,两粒,三粒,四粒。
他的心从前胸口一直疼到后胸口,憋闷感忽地袭来,他连呼吸都没了力气。整个左半身已疼至麻木。
他的双唇泛紫。
自回京之后,他本来康健了些许的身体又衰弱下去。
他疼得浑身冷汗淋漓,疼得双目睁不开,迷迷糊糊中,他只看到他的比往日又多了些的白发在眼前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