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SN号是多少?”钟少航将目光投在自己的那台笔记本上。
葛薇一怔,如实回答。
“加你了,赶紧回去想好怎么和Ada解释吧。”钟少航摊手。
葛薇不安地从办公室挪出犹豫的步子,果然一头迎上Ada满脸期待的目光。
葛薇只得一步步向前:“Ada,刚才Akira找我,说,说不要理睬周翎的无理要求,说这次多写的话题算是附赠的。”
Ada点头:“真行,状告到Akira那里。Cici,下次我不想因为策划不被满意而把事情闹大,你明白么?”
葛薇这才发现,自己又给自己挖了一个跳不出来的大坑。
Ada说完,忽又笑道:“Cici啊,你会写PR稿(公关新闻稿)么?我们来不及找兼职帮忙写了,咱们自己赶紧写出来吧!资料我马上就发给你。”
“好。”葛薇顺从地点头,话音刚落,实习生女孩不失时机地添乱:“Cici,你答应给我的BLOG还没给我。”
葛薇强压着怒火,僵硬地微笑着:“可是我一个小时之前就给你了呀,没有收到么?”
实习生急忙去刷新邮箱:“有么?”
葛薇无暇和她计较,再泡一杯浓咖啡,开始急匆匆地收Ada的资料,发现这个稿子实在难写得可以——不但需要从资料中筛选出活动的精品图片,还要从头了解活动的背景。剧烈的战斗,开始了。四个小时,不吃不喝不去厕所,不聊Q不乱看一张网页,精力高度集中成一点…
他真的不吃饭么?万一胃再坏了怎么办?他是怕自己动不了,上厕所不方便么,那也不能这样折腾自己啊!
一边筛选着活动照片,目睹着照片上夕阳下的一滴水珠,葛薇情不自已地拄着下巴,忽然想起,某人那天曾是怎样地矗立在秋风夕阳下,这样一道风景,是来给自己送晚餐的…
“Cici,PR好了吗?”Ada适时提醒着。
“努力选最好的照片,紧张筹备中。”
葛薇努力摆出一个精神振奋的笑,心下却笑得瑟瑟的,点击开下一张照片,脑子里却是他梦中呢喃时沉醉的神情。葛薇不觉舔着嘴唇:他既对我好,还在梦中杨梅、草莓的做什么。可是,谁没有过初恋?葛薇啊葛薇,他不怕旧伤复发却要救你,你还图什么?
葛薇这样琢磨着,一想到加班,便打起精神,饮掉整整一杯咖啡,下午六点下班时候,葛薇以超人的速度成功完成PR稿、10个广告问答的撰写,邮件发出去的时候,号称铁胃的她人生头一次胃部剧烈抖动开来。
“Ada,终于完成了,请查收下,还有别的事情么?”葛薇极力乖巧地笑问。
“别着急,我看看。”Ada摆出一副专业的派头。
需要说明的是,葛薇所在的部门WOM(网络营销策划),是雅多最小的部门。WOM的主管Ada以前是做其他网络项目的,在公司做了三年最不起眼的基层项目,她的项目逐渐在市场中被弱化,今年三月份公司又应时地设置了WOM部门,于是,她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个最小的新部门的主管。掌管几个实习生,以前项目的一个属下,以及负责媒介沟通的一个男同事。策划的任务,则是全部都由新来的葛薇担着。事实上,几天下来,葛薇发现,她的策划资质几乎为零,“大家一起来买一款深受日本人喜欢的红酒,争取让日本人买不到酒的”的策划,便是出自她手的“杰作”。
葛薇趁机给Bruce发短信问:情况怎么样啦?
Bruce回复道:好生劝着吃了半碗粥,还是动不了。
葛薇紧张起来,一面开始收拾东西,却听Ada召唤着:“Cici啊,你看,这里需要…”
葛薇脊梁后滋滋冒出一股冷汗。
晚上九点十分,葛薇匆匆打一个出租车,一大会址、新世界、妇女儿童用品商店,一个又一个的红绿灯像是停滞了的镜头一样,每一个镜头都定格过。
“司机师傅,可以快点么?医院有病人!”葛薇催促着,胃里微微痉挛起来。
“侬那么着急,是很重要的人吧?”四十岁左右的司机多嘴地问道。
这一问,却把葛薇问住了。
葛薇怔怔地望着窗外变幻的霓光,竟不知如何回答。一个莫名其妙追自己的优秀男人,几天前还为一个女人失常,却又让自己幸免于车轮之祸的男人。葛薇啃着指甲苦笑。头一次遇到这种藏在雾水后头的男人,心是被雾气挡着的,人脸亦是在雾霭后头,她看不分明,然而,这人又付出很多,两人的关系,她斩不断,裁不碎。
葛薇飞奔在病房的走廊上,一如每个见自己男友的女子,可是,未进那人的病房门,便在门外听到了热闹的声响。
冰砖似的声音哼道:“多事!都说不用了。”
“船长您也别害羞,都是男的,一会儿葛薇姐下班来看到咱俩这样卿卿我我的,多不好。”年轻而嬉皮笑脸的声音。
“一,二,三。”冷山在恐吓。
“别别别,船长您怎么能为这事儿扣薪啊,我错了…唉,挺干净的人,这么不爱洗澡,洗个澡您不就不用失眠了么…别,别扣!”
葛薇一进门,却见Bruce一手拿着一条大毛巾,另一只手做投降状。再见那个别扭的冰山男,上身的睡衣领口已被解开,露出凸凹的锁骨和大半胸肌,两人的姿势,大有让萌男男爱的腐女们趋之若鹜之态。
许是在4A公司呆久了,公司里从来都不乏左耳戴耳钉的贝雷帽男士和西装领带的女士,凌欢一眼便看穿了葛薇的小念头,牢牢地躺在床上,侧过那张天寒地冻的俊脸,狠狠剜了葛薇一眼:“出去!”
葛薇细细端详着这人:只见他整个身躯粘在床上一般,纹丝不动地躺着,脸色发青,胸前一起一伏,面颊处更是因水粮不进而被消磨下去,甚至,葛薇还瞥见了从雪白的被子里伸出的一条茶色的管子。
“就不出去!反正围观你又不要门票。”葛薇本是想道歉,没想到话到嘴边,竟自动转换成这样一句。
凌欢却因此心情稍微缓和了些,侧过狭长的丹凤眼冷道:“卖门票?来瞻仰高龄处女?”
“有…有本事你现在就给破了!”
葛薇见他虽纹丝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却嘴比鸭子还硬,忍不住狠狠回敬道,说完,却自己涨红了脸。
凌欢却低头打量一眼自己结实的胸肌,抬头逼视着放出豪言的人,果断道:“你确定?”
葛薇后退一步,瞪着这三分挑衅七分戏谑的俊脸,俯瞰着这个强势的男人:“确定,有本事你先自己翻个身,然后给自己洗个澡,不然就少在这里充好汉!”
凌欢一怔,一记刀子眼斜飞过来:“亏你三贞九烈的口口声声喊着尊重尊严,大半夜的倒是跑到男人的病房里来看洗澡的?”
Bruce在一边忍着笑一边抄起一本时尚杂志:“怎么两人越说越下流啊。”
葛薇却被这眼神刺痛了,想起那声深沉的低唤,心不断下跌着,跌进一大口深不见底的井中。
“你还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追我,心里却想着别人!”
此话一出,正在看时尚杂志的Bruce抬起头来,凌欢亦抬起头来,只见葛薇那双莹润润的眸子幽幽然,像是被摔了一角的莹玉,又像是被拔了刺的蔷薇,让人禁不住的心疼,心下不由一咯噔。
“在吃醋?”凌欢的口气稍稍缓和下来,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证明着两人的关系。
Bruce忍不住从沙发上跳起来,东张西望着。
“船长,我冷。”Bruce紧紧抱住双臂,像冬日在寒风中等公交车的上班族,不停地跺脚。
聪明如凌欢,当下领悟,黑瞳子却微微一转,瘦长的手指拧住被子的一角,狠狠揉搓着,喉结也一起一伏,垂下长长的睫,盯着雪白的被子,一言不发,看得葛薇一阵迷茫。
“你怎么了?”葛薇忍不住体恤道。
凌欢却没有回答,眉头亦拧出一道竖纹,却又马上舒展开。
良久,凌欢抬起头来瞪一眼Bruce:“冷就回家。”
“哈?”Bruce语气里掩饰不住惊喜,却又不敢相信地等待下文。
“回家过周末,不明白?”凌欢冷冷地望着被面,额角莫名其妙地渗出一滴豆大的汗珠,滑落颀长的脖颈,渗入纯白的睡衣领里。
“也就是说,船长让葛薇姐留下么?”Bruce高兴地双手鼓掌。
葛薇不知为什么凌欢就这样放走了同是男人的Bruce,却轻易留下她。望着Bruce连蹦带跳冲出病房的身影,葛薇关上病房门那刻,心跳加速,腿抖。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旧时光
陈年往事中总有那么一些不堪的,让人无法释怀,却无法摆脱,甚至想起来就觉得心惊胆战,那些旧时光让我们裹了一身软猬甲。
正文:
他是在索要男友的权利么?
葛薇心道。却见他已闭上眼睛,不像是要理她的样子,竟像是要避开Bruce的喋喋不休,寻求清净似的。
望着椅子上的水盆,呆了几秒钟,然后,轻轻抄起脸盆里的湿热毛巾,侧过头去,不敢看凌欢的脸:“不早了…帮你擦擦身体,你早点休息吧。”
凌欢如预料中那般拒绝,头一扭,一副就义的姿态:“不必。”
“你要是一辈子这样,一辈子不让别人碰你么?”葛薇劝道。
“一辈子这样,你照顾么?”凌欢睁开眼睛,反问。
葛薇毫不犹豫地说:“只要你没有别人。”
凌欢自刚才一直捏住被子一角的大手就这样一松,湿漉漉的床单皱得像一团废纸。
“水凉了。”葛薇说。
凌欢认真地端详着葛薇的脸:略修过的修长眉毛没有描过,双眼皮的大眼睛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清爽,高耸的鼻梁…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她的五官不只是漂亮,竟可以用精致来形容。
凌欢心下一软,双目微微闭合。
葛薇只当他是妥协了,便进浴室添了些热水,兑好水温出来时,只见凌欢双目依旧紧闭。她站在床头伸手,缩回头,再伸手,再缩回去,终于壮起胆子,轻轻掀开被子,解开他的一粒纽扣时,他的身体微带牛奶气息的味道轻轻进入她的鼻间。葛薇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身上独特的味道,他的味道,所幸她不排斥。
再一粒纽扣,他的胸膛便如雕像般完整地暴露于她面前。
葛薇脸上忽地一烧。
轻轻帮他擦拭着依旧冰块似的大手和冰凉的手腕,慢慢抬高他的床位,擦拭着他宽阔的后背,旧伤的疤痕赫然在目。疤痕就像一条长而丑陋的蚯蚓盘踞在脊柱上,又像是被什么诅咒了,看得葛薇心下刺痛着。
上身结束时,葛薇慢慢拧着毛巾,水哗哗作响。拧干了,换一盆温度适宜的水,继续洗毛巾,继续任水花攒动,耳根子、脖颈子红成一大片。
读大学的时候,一个圆月夜,葛薇的第二任男朋友曾在自习室走廊牵着她的手去摸他的宝贝,葛薇被活生生吓跑,以后,更是任凭天崩地裂地做着青灯下的尼姑,长那么大,真正去面对成熟男子的躯体,这是第一次。
抹一把鼻尖、额头上的汗珠,葛薇鼓起勇气去解他的下衣时,他的手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力道不像是男人抓女人,却像是警察捉贼一般刚勇,葛薇吃惊地望着他,只见他依旧脸侧向枕头的另一边,双目紧闭。
似乎感觉到她在疼,他的手微微收了些力道,却依旧牢牢地扣着。
葛薇想一把甩开他的手,放弃这次工程浩大的擦澡工作,然后□□地睡上一觉,想从此不再管这个别扭的男人,他的手却是力道遒劲,葛薇丝毫抽不出手。
忽又想起昨晚他救自己的场景,葛薇心软了些,深呼吸一口,努力调动起自己的幽默细胞:“你一个大男人比高龄处女还处女么?”
说完,葛薇黯然地想,他怕是不知和他的蓝莓、草莓、蔓越莓有过多少次了。
凌欢的手缓缓松下,葛薇的手此时已被那冰凉的手捏得发白。却是不痛,显然,他已在控制自己的力度…
结束这场战斗时,葛薇已筋疲力尽,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护士来催熄灯,两人分头睡下,节奏一致的呼吸声在两张床上鸣奏,被工作折磨了一天的葛薇迅速睡去,半夜时,一阵又一阵急促得让人心惊胆战的呼吸声将她扰醒。
扰醒别人的人却尚在梦中。
2
梦里,他十六岁。人生第一次遭遇那么重大的比赛,人生第一次被夺走梦想,人生第二次回到婴儿的襁褓中。母亲显然服侍不了他如此高大的身躯,夜里,便请了一个健硕的男护工。
这天,母亲精心炖了香气四溢的一锅排骨汤,栗香绕梁,不顾他一再的拒绝,说是为了他骨伤恢复,晚上喂他整整喝下一碗,半夜,护工为他翻身时,面对浸湿了大片的床单,忍不住怒火中烧,挥手便在尚在熟睡中的少年的脸上狠狠落下一耳光。运动员出身的少年自是血气方刚,一巴掌被打醒,勃然大怒地狠狠一挥拳,护工的鼻子便涌出一股鲜血,护工亦不示弱,一把将少年拖下病床,胸以下没有感觉的少年就这样下身□□着坐在了白天无数人走过的冰凉地面。
少年一言不发,板着脸用两只打过篮球的胳膊支撑着整个疲惫的身体,倔强地不让自己倒下,护工换完床单,却在陪护床上倒头就睡,还轻轻打起鼾来。
少年只得用双臂挪动着那死肉般的废弃身子,一边挪,一边想象着孔乙己爬到酒店时的场景,身子抽搐着,毫无知觉的腿也因那地面的冰凉而微微痉挛着。爬到床头时,用仅剩下的最后一股力量,抓起桌上橙子,砸向那个护工的鼻子,护工被砸醒,少年不卑不亢地说道:“拿人钱财,□□。”
护工只得一使劲,将高大的少年提到床上,少年没好气地说:“我脏了。”
护工便打来一盆开水,少年即便感觉不到,也在滚烫的开水中一激灵,第二天白天,母亲看到他下身烫出的泡,躲着他偷偷掉了一上午的眼泪。
凌欢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葛薇爬起来的时候,只听他努力压抑着自己难以言传的伤感和恐惧,细细低唤:“葛薇。”
“薇…”
葛薇急忙去开灯,却见凌欢刷地用手臂挡住脸,煞白的唇依旧在发抖。
“不要开灯!”凌欢好听的冰玉似的声音不再,变得沙哑、艰涩,听得葛薇心疼得走近这个从来都未如此软弱的男人,拖过椅子,温柔地坐在床头。银色的月光下,葛薇端详着那仿佛蒙了缭绕纱雾的男人,银色的月光下,凌欢打量着床头的女子依稀可见的精致五官和凸凹有致的绵软身躯,努力忍住自己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的冲动。
手,却是禁不住抓住了那温热并不纤细的手。
葛薇以为他是害怕一辈子残了而恐慌,便由他抓着,将另一只手搭在他比自己大了许多的手上。
葛薇听得到那突突突突如同士兵突击般的心跳。
另一只冰凉的大手忽然抓住她的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胸前,就这样,葛薇被动地拥住了那汗淋淋的身躯。
心,贴着心的位置,狂跳的那一颗心,逐渐平和下来。
心,依旧贴着心的位置。
平和的两颗心,跳动的速度逐渐一致。
嗖地,葛薇突然意识到什么,直挺挺地脱离那逐渐温暖过来的身躯。
凌欢亦没有阻拦。
柔软丰腴的另一颗心离开他的胸口时,他的心反而踏实下来。
待葛薇帮他翻了身,折回陪护床上时,多年未有的踏实感,伴着浓浓的睡意袭上心头。
葛薇亦是沉沉地睡了,一夜无梦,醒来时,便见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自己,依旧冷清,却比昨晚多了些异样,那是…喜欢么?
葛薇心底揣摩着。二十七岁了,爱这个字太沉重,她不敢去度量,更不敢去幻想和贪恋。
“困就继续睡。”凌欢说着,扭头闭上眼睛,浓黑的睫毛铺陈在他的眼睑上,阳光透过窗帘,轻柔地散在他挺拔的鼻梁上。
葛薇却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推开被子爬起来,舒服地伸个懒觉,却见凌欢盯着她还算弧度优美的胸前,便自然而然地想起昨夜的贴心,本能地迅速放下胳膊,套上皮衣外套。
拉开窗帘,葛薇这才发现,原来,病房外的梧桐已璀璨得黄成一片,黄灿灿得像是秋天写的诗。
葛薇记得自己在北京的时候,钓鱼台附近也有那么一片灿烂如火的银杏,叫银杏黄墙,葛薇曾和一帮摄影爱好者踩着细细的树叶从那里走过,脚下,便是起起伏伏的,像是一个人永远不会平坦的一辈子。
黄金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们不能同时去涉足,
但我们却选择了,
人迹罕至的那一条,
这从此决定了
我们的一生。
葛薇记得,自己曾仰望着黄墙之上没有云彩的蓝天,情不自抑地读出这首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林中路》,今天,怔怔望着黄得无比灿烂的梧桐,依然诗意地伤感着。
“C罩杯么?”凌欢透过窗户,望着射入的阳光,淡淡地破坏了诗的气氛。
“关你什么事。”葛薇一边叠被子,一面没好气地说。
“还行。”凌欢淡淡道。
两人正说着,便听有人敲门,开门,一个专家模样的人手里拿着一个医用公文袋冲她微笑。
此人微笑的面部表情精确地露出四颗白森森的牙齿,整个脸上似乎都长着精密仪器,葛薇便知道,这必是哪个科的医学资深人士大驾光临。
凌欢扫一眼门口,攥紧了拳头。
窗外,金黄的梧桐树叶被秋风牵得一会儿向东扬,一会儿向西舞,更有被秋风生拽下枝头,飘摇着,飘摇着,成了来往人迹、轮椅车撤、拐杖痕之下的温柔地毯,或是再一阵秋风吹来,摇摆着落入行人无法触及的栅栏丛中,腐朽了,变成了明年的春泥。
葛薇没等开口,就见从他身后晃过一个身形巨大的男人,那男人看上去在195公分以上,一身运动装束,比那个医生模样的人高了大半头。
“嘿!你又倒下了!”
巨大的男人冲葛薇一点头,径直走到凌欢床前,脚上带气垫的动运鞋和乔丹的大标志葛薇似乎在哪里见过。凌欢显然对这双鞋有些兴趣,男人使劲拍拍凌欢的肩膀,方才抬头。
男人一面给两人介绍着:“这是神经科的李国斯主任,我姐夫,这是我老同学,广告业的精英人士,凌欢。”
“你好。”凌欢礼貌地冲白大褂的李医生点头,伸出手,却冷冷剜了那大块头一眼,“嗯,胸以上都很好。”
葛薇看得云里雾里——不是拜托钟少航请医生的么,怎么成了凌欢的同学了?而且直接是神经科的主任。
此刻她已无暇琢磨,只见那年近四十岁的中等个头医师走上前,掀开凌欢的上衣,仔细探视了一番凌欢脊梁后的伤口,从公文袋里小心地掏出一张MRI片子。
凌欢努力捕捉着医师眼中的每一丝信息,端详着那欲发言的唇形,他冰凉的手心攥出一汪又凉又冰的汗。
葛薇亦是死死盯着那张她看不懂的片子,黑的、白的、灰的,一节一节,其中有一节微微凸出着,里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葛薇看不懂,双手握拳,祈祷着。
“我听高云说了,你以前打球的时候受过伤,导致第八、九胸椎骨折,差点胸以下完全瘫痪,经过自己的十二分努力,终于能恢复到常人这样,很不简单。”医师坐在床边,冷静地表扬着。
“嗯。”
凌欢努力让自己保持平常的姿态,手里的一汪汗却依旧是顺着手掌的纹路流淌开来。
葛薇打量一眼凌欢,他睡衣的扣子刚被解开,肆无忌惮地露出一副结实的胸肌和平坦的小腹,小腹虽不至于六块腹肌,两块总是有的。想到这个精壮结实的男人以前竟有过这种经历,葛薇心里不由得一酸,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现在赞他,这是欲抑先扬么?一面心不停地抽紧着,只觉得胸口处堵得惶惶然。
“那次的伤让你的脊椎不可避免地形成了脊髓炎。所以,经这次一摔,脊髓水肿侵袭神经导致神经功能麻痹,让你胸第八以下再次失去知觉。”医生继续道,一面将脊椎骨的片子递给凌欢。
凌欢迟疑了一下,缓缓伸手接过片子,狠狠盯着自己的伤处,眼神闪过一丝暗影:“然后呢?”
李医师严肃地说:“然后必须赶紧治疗,不然,你像上次那样幸运地再次站起来可能性不是很大。”
凌欢抬眼,沉吟道:“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导致永久性瘫痪?”
李医师十分专业而留有余地地点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葛薇只道是被判了死刑,现在听得尚且有生机,亦是忍不住问:“医生,怎么治?”
医生顿了顿,十分专业地说:“早期的治疗以激素冲击疗法和蛋白脱水疗法为主,但神经功能的恢复除神经营养药外,需以中药营养神经,增强改善脊髓微循环的血运,使脊髓得到充分的血供,预防继发性脊髓萎缩的可能。并以脊髓神经再生之药兴奋脊髓,激活麻痹休克的神经,获得各种神经功能的改善恢复。”
葛薇听得十分迷糊,凌欢绷紧的神经却稍微放松下来:“也就是说,还有机会恢复?”
医生的口气依旧是模棱两可:“完全有这个可能。”
凌欢和葛薇相视一看。
送走医生之后,葛薇见那两个男人似乎许久没见,四只眼里尽是惺惺相惜,便借回家换衣服的理由离开,剩下两个长手长脚的前运动员放开谈男人之间的话题。
“你女朋友?”高云问。
“嗯。”凌欢淡淡答着。
“还成,都快有我老婆漂亮了。你说,你是不是不准她打扮,怎么头发都不收拾下?”高云想起葛薇的小辫子,微微惋惜着。
“自己家的给别人看干什么。”凌欢不冷不热地说,“最近怎么样?”
“怎么样?看那帮孙子打球我就来气。恨不得自己上去打给他们看看。我们年轻时候哪像他们那么脓包。”高云说着,大拳头捏紧,倘若有几个少年篮球手在,怕是一拳早已下去。
“不怕变成我这样,你就去打。”凌欢斜他一眼,“帮着翻个身。”
一如十四年前受伤时,高云来看他时候的不客气。恍惚中,两人似乎又回到少年时代。市里的医院,阴霾着一张白脸的少年,一身汗臭味红着一张脸的少年。
高云仗着198公分的身高,粗壮的胳膊捞着凌欢的胳膊腿轻易地将他翻身过来,接触到凌欢的膝关节时,凌欢的肌肉还是一绷。
“以前的事能忘就忘呗。”高云给凌欢背后垫了一个枕头,以支撑那没有感觉的身子,见他表情略有失常,便打趣着,“你也不算矮了,不过站我面前,跟我媳妇似的。”凌欢随手挥出一拳。
这话已是十几年前的老话了。两人是小学、初中同学,一起打老虎机、打球、打架、逃课看球赛,一度铁得像一个人,高云先交了女朋友,凌欢也有了温梅,两人这才没一直黏着。后来,凌欢受伤,他一个人去了省城打篮球,暑假、寒假两人聚到一起总是喝到酩酊大醉,胡话连篇倒头睡在一起。工作之后,虽在一个城市,一个在广告圈发展,一个腿伤之后成了教练,却是聚少离多了。
“你再生气,他们也成不了乔丹。”
——乔丹,两人少年时一度热爱到发狂的偶像。他们的墙上贴着巨幅照片,脚上穿着限量版,球衣也自己买了23号。可惜,乔丹这个名字已成为历史。
“唉——”高云倒一杯水递给凌欢,“你说,我们这辈子到底图的什么。那时候没命的打篮球,弄得你差点走路都没有机会,误打误撞进了广告圈子,反而混的不错,我还没等打出名堂,就他妈因伤退役了。怎么越想得到的东西就越那么难抓在手里。”
阳光渐渐洒在病房的每一个角落,照在两个老友的脸上,眼角微微延伸的纹路,青春痘的深浅印子,打架时候的疤痕。
两人正说着,听到一阵有节奏的清脆敲门声,一声请进,迎进两人共同的另一个亦师亦友的兄长,那个随时随地都保持翩翩风度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