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真与在座许多官员都很熟稔,谈笑风生间,托盘越来越沉。
晁灵云并不在意托盘里的分量,只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便见到了另一个她一直想接近的人——王守澄的亲信,尚书左丞王璠。
此人曾是宋申锡知交,去年却临阵倒戈,将宋申锡铲除阉党的计划透露给王守澄,从而殃及漳王被贬。
晁灵云借着堆得山高的托盘的掩护,偷偷打量王璠,心想:这人看上去衣冠楚楚,人品却大有问题,我是应该接近他深入调查呢,还是直接杀掉给假母出气?
王璠浑然不知自己的小命正被人吊在秤杆上评估,径自与元真娘子调笑:“今日总算欣赏到娘子绝技,我司的会食宴,都请不动娘子呢。”
“那日是真不巧,奴婢奉召去了兴庆宫,大人千万别怪罪奴婢。”元真连忙向王璠敬了一杯酒,笑道,“大人是奴婢的衣食父母,奴婢岂敢怠慢?改日大人府上设宴,奴婢随叫随到。”
一旁的晁灵云在肚子里接了一句:我也会到。
“好,娘子果然爽快,”王璠笑道,将元真敬来的酒一饮而尽,“娘子可不准反悔,在座诸位都是我的证人。”
坐在两旁的宾客都笑着附和:“没错,我们都听见了。改日王大人设宴,可得有我们的份。”
元真是教坊第一部的娘子,需要随时奉召入宫,也因此有着不陪宴侑酒的资格和底气。她应酬完一圈,赚足了赏钱,便向王守澄告辞,赶在宵禁前回左教坊。
虽说不用陪宴,元真在席上还是喝了不少酒,走出大营时已醉得双颊绯红,无力上马。
她索性坐上两名仆人抬的紫藤兜子【唐时简易的轿子】,由晁灵云在一旁掌灯,一行人步履匆匆,想尽快离开西内苑。
半路上,晁灵云既是真心又很狗腿地奉承元真娘子:“师父的剑舞真是出神入化,弟子不知道得学多久,才能略得皮毛。”
“想那么多干什么,明天就开始练呗。”元真半闭着眼睛,不以为意地回答。
晁灵云回想着元真凌厉的剑招,本性难移,忍不住问:“以师父的剑艺,已经足够上阵杀敌了吧?”
其实比起这样绕弯子,她更想直接大喊:师父你剑术那么强,光拿来跳舞太浪费了啊!
“我那都是些花花架子,”元真是乐户之女,打从生下来就只知道练舞,从没思考过晁灵云问的问题,“我能杀人吗?我连鸡都没杀过。”
晁灵云脸上浮起一丝赧然,觉得自己又犯了多嘴的毛病,但自小在边塞重镇长大,骨子里的尚武精神还是让她很认真地强调:“师父舞剑时就像叱咤疆场的女将军,怎么会是花花架子。”
元真生性浪漫单纯,没有将晁灵云的话往深处想,反倒灵光一闪,笑道:“我派剑舞乃是由剑圣裴将军开创,自然融入了许多克敌制胜的招数,你会有这种感觉并不奇怪。可惜世易时移,剑圣的绝学传到我手里,气势已经远不及当年,不过是替人助兴的消遣罢了。”
“怎么会呢,师父你太过自谦了。”
“不…一支绝世的舞,仅靠舞者是无法真正传承的。”元真娘子说到此处,眼底有悲哀一闪而逝,被晁灵云敏锐地捕捉到。
“我们没赶上好时候。”她含糊地低语了一句,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晁灵云暗暗吃了一惊,琢磨着元真这句话中的意味,有很多疑惑想问,却又觉得时机未到。
这时天色完全暗下来,暮鼓声响起。一行人踏着鼓声,从巍峨的宫墙下匆匆走过,赶在宵禁前进入了左教坊。
等回到元真娘子的宅第,向守门的仆人一打听,果然宝珞还没有回来。晁灵云将元真扶下兜子,送她回房,将她安顿好后,才独自回到自己住的客房。
回房梳洗卸妆后,晁灵云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柜子里拿出自己先前寄存在绛真那里的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柄弯刀,在烛光下慢慢地摩挲,细细地看。
陈旧的刀鞘、磨损的刀柄,一旦拔出寒光凛凛的锋刃,昔日蹈锋饮血、快意恩仇的记忆便如边塞的风雪,纷纷扬扬,扑面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元真娘子的剑舞描写,有参考唐代乔潭的《裴将军剑舞赋》。

☆、第十章 迷梦
晁灵云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今晚被元真娘子勾起的技痒,此刻如百爪挠心,让她忍不住提着弯刀走到屋外,在月光地里酣畅淋漓地舞了一回刀。
曾经渴饮敌血的弯刀附着无数亡魂,如一弯映照沙场的冷月,泛着幽森的寒气。劈、扫、挑、刺,每一个动作都是单刀直入,只为了最快地夺人性命。
白骨森森,磨成锋刃;杀气凛凛,惊退鬼神。这样勇猛的刀法,与优美的舞蹈不沾边,却自带着一种粗犷而邪气的魅力,使旁观的人心惊肉跳,却又目不转睛。
一套刀法练完,晁灵云收起弯刀,就像过足了某种隐秘的瘾,昂起头畅快地长舒了一口气。
不料就在这时,一阵“啪啪啪”的鼓掌声自她身后猛然响起,吓得她飞快回过头。
只见花前月下,王宝珞正眼含笑意地凝视着她,嘴里叼着一只毕罗,空出两只手为她鼓掌。
“你怎么会在这里?”晁灵云警觉地问,想到宝珞与颍王亲密的关系,握着刀柄的手暗暗收紧。
宝珞拿走嘴里的毕罗,一边咀嚼一边回答:“我刚回来,就看见你在月下舞刀。原来你有功夫底子啊,难怪能在遴选中胜出。”
晁灵云见她说得轻松写意,似乎并没有对自己起疑心,微微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呀,我会点刀法,但是比起师父的剑舞来,就不堪入眼了。”
“不会呀,真实是很大的优势,你有武艺这一点,非常难能可贵。”宝珞笃定地说,“你这套刀法只要好好编排一下,加上合适的鼓乐,一定会是一支令人血脉偾张的刀舞。”
晁灵云不以为意地笑笑,故意转移话题:“师姊,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呢。”
宝珞果然脸红起来,娇嗔道:“我可不敢不回来,要不然啊,明天一定被你们笑话死了。”
“都已经宵禁了,你是怎么回来的?”晁灵云有点疑惑地问,又看见她手里的樱桃毕罗,更是纳闷,“还有这毕罗,我记得你出门前就已经吃完了啊。”
宝珞嘿嘿一笑,回答:“是颍王送我回来的,还有这毕罗,也是他差人去买的。对了,我多吃一个毕罗的事你可别说出去啊,我怕师父嫉妒,又罚我多练功。”
晁灵云忍不住笑道:“颍王待你真好。”
宝珞一脸娇羞地白了她一眼,却不否认,径自走到晁灵云面前,近距离欣赏她手中的弯刀。
“这是吐蕃的弯刀。”宝珞研究了一会儿弯刀的样式,下了断语。
晁灵云点点头,因为离得很近,能闻见宝珞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酒气。
“这刀看样子已经使用了很久,是你的武器?”宝珞好奇地问。
晁灵云当然不会说实话,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是一位长辈的馈赠。”
这弯刀的式样朴拙无奇,并不会让人很好奇它的来历。宝珞听了晁灵云的回答,便点点头,不再多问:“快三更了,我先回房睡觉,你也早些睡吧。咱们改日再研究你的刀法,看看能不能编出一只新舞来。”
晁灵云摸不清宝珞这般爱舞成痴,到底是真心还是假装,只能先不动声色,笑眯眯地与她道别。
晁灵云回屋就寝,因为这一天遇见的事太多,她一宿浅眠,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维州城,跟着头领站在城楼上,与他一同向着东北方向眺望。
“云儿,长安就在那里。”头领回头望着她笑,平素鹰扬虎视的魁梧将军,此刻像头温柔的大猫,“我们总有一天要回去,回到那片繁华乐土去。”
眼前不过是一片孤城万仞山,又哪里有长安?
年少的晁灵云懵懵懂懂望着头领,呼吸着高原上稀薄的空气,小嘴呵出团团白雾:“头领,乐土是个什么东西?”
“傻丫头,乐土就是令人快乐的地方。”头领曲起手指弹了一下她脑袋上的兜鍪,笑道,“不过那里我也没见过,都是从小听外婆说的,你如果想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就只能自己亲眼去看看了。”
头领的弹指就像一记灵咒,随着“咚”的一声轻响,时光瞬间如飞梭,长安的万千风情纷至沓来,在她眼前铺成一幅灿烂画卷。
平康坊中的衣香鬓影,美人如玉;涂着蔻丹的纤指在琵琶弦上飞速拨弄,晃得人眼花缭乱;绛真坐在铜镜前,往光洁的额头上贴了一枚殷红花子,回头冲她嫣然一笑;崇仁坊里刚出炉的胡饼,一口咬下去发出酥脆的声响;她钻过牛僧孺府中白森森的怪石,潜入灯火幽幽的藏书阁,在被人发现时用匕首刺入那人心口,看着一朵血花在他胸前洇开;她隔着水晶帘,盯着坐在首席上的牛僧孺,心想到底何时才能为头领报仇…
不断变换的画面忽然跳出李怡眸色浅淡的双眼,于是时间又骤然慢了下来,她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想对他露出一抹笑。
然而这时她却看见他轻启双唇,柔声对自己说:“大唐不能因为维州一城,挑起与吐蕃的战火,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
晁灵云倒吸一口凉气,温情脉脉的梦境瞬间变色,她看见了自己因为前往润州而错过的画面。
风雪大作的边境上,头领和战友、家眷全都被五花大绑,几百人在雪地里密密麻麻跪成一片。刀光血影,将素白的冰天雪地染成鲜红,她隔着遥远的距离心碎地大喊,却没有人听见她嘶哑的声音。
巨大的负罪感就像庞然的黑云一般压下来,几乎将晁灵云压得四分五裂——她本该是这群人中的一员,与他们一同魂归黄泉,为什么偏偏是她侥幸独活呢?
就算她不是故意抛开同伴,也是违背了当年的歃血誓言,将来要变成孤魂野鬼的…
晁灵云霍然睁开双眼,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蜷起身子,急促地喘着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泪花,出了一身冷汗。
她擦去眼泪,在昏暗的帐中瑟瑟发抖,又孤独又伤心。梦里李怡说的那句话,是当初她在润州收到噩耗时,假母给她的解释。宰相牛僧孺正是用这个原因说服了天子,下旨将头领和她的同伴们都遣回了维州。
李怡在她的梦里会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她其实打从心底觉得…他和天子是血亲,将来终究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晁灵云有点被这个想法困扰,转念却又想,李怡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的来历,她又何必在意他拿什么态度看待自己?
此刻窗外天刚蒙蒙亮,晁灵云心烦意乱睡不着,索性起床梳洗,打了盆凉水搓洗自己浮肿的脸。
从去年开始,为了能够融入长安生活,她师从假母,在润州进行过艰苦卓绝的特训,如今虽然六艺不精,但像个女儿家一样穿衣打扮、搭配服饰,已是易如反掌。
此刻时辰尚早,昨夜师父和师姊都饮了酒,定然是无法早起的。晁灵云对镜穿戴好,走出屋子,自己去厨房觅食。
厨房里,胖胖的厨娘正在做油?【麻团】,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便抬起头,就看见一个穿着桃红色春衫,水灵灵的俏丽少女跨进门来。
她定睛一看,不禁笑道:“原来是晁娘子啊,你起得可真早。”
晁灵云笑吟吟地道了个万福,问厨娘:“大娘,这里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这里都是粗活,哪里能让娘子动手?”厨娘摇摇头,“娘子不如回房歇着,等?子做好,我给娘子送去。”
“不用,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晁灵云眼珠一转,笑道,“我闻到羊汤的味道了,不如我帮大娘剥蒜吧。”
厨娘实在争不过她,无奈笑道:“那就劳烦娘子了,一会儿等?子做好就歇手啊。”
晁灵云点点头,一边剥蒜,一边看厨娘做油?。
厨娘调好面,将枣泥馅儿团进面里,握拳一捏,带着馅的面团便从她的五指缝里挤了出来。厨娘用竹篦将面团刮下来,一个个投进沸腾的油锅里,等面团煎熟后,用笊篱捞出来放进水里冷却,再捞出来反复煎个三五次,油?便陆续出锅。
厨娘叫停了干活的晁灵云,让她去洗手,然后自己盛了一大碗羊汤,用细盐胡椒调味,撒上葱蒜,热乎乎地递给晁灵云。
晁灵云大口喝着羊汤,大口吃着酥脆滚烫的油?,很快便靠着渐渐饱胀的胃袋,将心中的烦恼挤到了脑后。
她意犹未尽地吃完朝食,又喝了一碗茶,刚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就看见元真娘子的贴身侍儿走进厨房,对厨娘道了声万福,细声细气地说:“大娘,娘子让我来取醒酒汤。”
“娘子醒了?”厨娘丢下手里的活计,忙不迭地去取汤,“醒酒汤我早就在灶上备好了,就等你来取呢。”
趁着等汤的工夫,侍儿顺手拿了一只油?解馋,看见坐在一旁的晁灵云,笑着与她打招呼:“晁娘子,好巧,你怎么在这里?”
“我起的早,来找东西填肚子。”晁灵云笑着回答她。
“娘子吃完朝食没有?”侍儿刚问完,就注意到摆在她面前的空碗,不由一笑,“真巧,娘子正要找你呢,不如一会儿你就和我一道回去?”
“师父找我?”这一大清早的,师父能有什么事急着找她,晁灵云疑惑地问,“阿姊,你可知道师父她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反正一早王娘子就兴冲冲地跑来,钻进娘子房中说话,隔了一会儿娘子就打发我来取醒酒汤,顺道还让我看看你醒了没有,如果醒了,就让你尽快过去。”侍儿回答。
晁灵云一听见王娘子三个字,心中就咯噔一声,懊恼地腹诽:真是要命,就算告密也不必这么快吧!
作者有话要说:做油?的方法参考了《卢氏杂说》里的《尚食令》一则。

☆、第十一章 舞馆
心里嘀咕归嘀咕,晁灵云也只能硬起头皮,跟着侍儿去见元真。
元真此刻已经起床梳洗,正在寝室里一边对镜化妆,一边和宝珞亲热地说着话。
侍儿领着晁灵云进堂,走到寝室外通报了一声,才送了醒酒汤进去。
晁灵云跟着侍儿走进寝室,元真和宝珞见她来了,立刻兴致勃勃地望着她笑。
“师妹,昨晚我喝醉了,看见你在庭中舞刀,你快告诉师父我是不是做梦!”宝珞扯着晁灵云的袖子,一本正经地说。
晁灵云十分想回她一句“没错你就是做梦”,但自己有功夫底子这件事,往后师父未必看不出来,所以她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昨晚的确是我一时兴起,班门弄斧,让师姊见笑了。”
宝珞欢呼一声,眉飞色舞地向元真伸出一只手:“这下师父你信了吧?我可没瞎说!”
“好好好,我认输还不行吗?”元真从妆奁里拿出一枚碧莹莹的瑟瑟宝钿,拍进宝珞的掌心,“下次再赌。”
晁灵云简直目瞪口呆——亏她来之前,满脑子都想着如何应付她们的狐疑与盘问,竟然就给她看这个?
她的脑子还没适应过来,元真已经小口小口地啜着醒酒汤,言归正传:“乖徒儿,等会儿将你的刀法演练一遍给我看。”
晁灵云立刻回过神,应了一声“是”。
左教坊里有专供乐伎练舞的场馆。元真和宝珞用罢朝食,让晁灵云带上她的弯刀,三人一同去了练舞馆。
虽是一大早,偌大的练舞馆里已经聚了不少乐伎在练舞,还有百戏俳儿在练杂技。
因为元真娘子在教坊中的地位高,教坊使专门安排了一块舞筵给她。晁灵云提着刀走到舞筵中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目光已变得杀气腾腾。
被元真与宝珞专注的目光审视,她却没有半点羞怯紧张,径自将手中弯刀舞得虎虎生风,动作没有丝毫凝滞。
纯粹用来杀敌的刀法朴实刚健,没有一丝炫技之意,站在舞筵下的元真与宝珞屏息凝视,舞者敏感的神思渐渐被刀法牵引,一时目眩神迷,仿佛看见了鹰击长空、虎啸山林。
一套刀法舞完,晁灵云收刀站定,松懈了紧绷的精神,还没来得及移动视线寻找元真与宝珞,便骤然听见四周响起一片叫好声。
她微微一怔,这才发现舞筵下不知何时,已聚了许多围观的人,而元真与宝珞正笑眯眯地望着她,目光中的赞许之意让她稍稍定了心。
晁灵云笑着向她们走去,走到近处时,就听见宝珞问元真:“师父,师妹这套刀法你觉得如何?”
元真满面春风,目光不离晁灵云:“难怪那日你不惧坠剑,果然是可造之材。我一直有心编排新舞,却被俗务蹉跎到今日,难得你这套刀法让我有了意兴,不如就趁兴为你编支弯刀舞吧。将来你靠此舞独当一面、安身立命,想来也不在话下。”
晁灵云受宠若惊,没想到元真对舞蹈的热爱竟纯粹至此,不禁俯首下跪向她道谢:“谢谢师父,师父恩重如山,弟子没齿不忘。”
“快起来,我做这事也是图自己开心,何必言谢。”元真潇洒地摆摆手,“不过编舞之前,首先要为你配上一支好曲子。宝珞,你去请郑中丞来。”
宝珞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咋舌道:“师父你竟然要请郑中丞度曲?真是准备下大血本呀!”
“少油嘴滑舌,还不快去!”
宝珞笑着吐吐舌,连忙跑去右教坊寻人。
元真陪着晁灵云留在练舞馆,趁机问她:“你这套刀法有来历吗?是如何学会的?”
从昨夜到现在,晁灵云终于等到了这个问题!她连忙搬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弟子祖上是西川军户,与吐蕃兵常年对战,所以才会传下这套刀法。不过传到弟子这一代,也就是个强身健体的花把势了。”
“原来如此。”元真恍然大悟,“难怪昨天你问我的剑舞能否杀敌,原来是与你的身世有关。不过方才看你舞刀的架势,真的很有杀气,看着一点也不像花架子呢。”
“多谢师父夸奖。”晁灵云笑着打马虎眼,“也许弟子真的是可造之材呢!”
元真看着她无邪的笑脸,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道倨傲的女声打断:“哟,瞧瞧这是谁来了啊?真是难得一见的稀客。”
元真皱起眉头,不悦地扭头去看那个嘲讽自己的人。
只见身着舞衣的云容娘子款款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众如花似玉的弟子,如众星拱月一般,将她衬得如玄女下凡:“咱们身怀绝技的元真娘子,不是一向关起门来练剑的吗?为何今日纡尊降贵到舞馆来,就不怕有人偷师吗?”
元真冷笑了一声,不客气地还嘴:“我轻易不来这里,不是因为怕人偷师,是怕刀剑无眼,万一不小心划伤了某人娇滴滴的脸蛋,那罪过可就大了。”
“哎哟,你说的我好怕啊。”云容故意捂着心口,盯着元真娇嗔,“那你还不赶紧走?有你在这里,我都不敢动弹了,又如何能够教授弟子呢?”
元真翻了个白眼,摊手:“不巧,我也要教授弟子。有道是先来后到,不如你改天?”
“我看还是少数让多数吧,今天我们要排练的可是《圣寿乐》,你那剑舞横竖都是一个人跳,随便找个角落练一练得了。”云容刻薄地讥嘲,寸步不让。
元真柳眉倒竖,立刻反驳:“谁说都是一个人跳的?我今天就是特地来编新舞的。”
“哦?”云容微微一笑,反问,“难道你这次编的新舞,不是独舞吗?”
元真顿时语塞,被死对头戳中要害,恼羞成怒地涨红了一张脸。
云容斗嘴赢了这一局,志得意满地笑起来,同时挑衅地斜睨着元真,目光里带着露骨的轻蔑:“我还不了解你吗?成天守着两把剑,孤家寡人一个,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站在一旁的晁灵云眼看师父气得七窍生烟、浑身发抖,生怕她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刚想开口劝和几句,就听见脸红脖子粗的元真猛然冒出一句:“少信口雌黄,谁说我要编独舞了?”
哎,难道不是独舞吗?不等云容开口,晁灵云已经在心里大喊不妙。
果然下一刻,就听元真口出狂言:“我要编一套大型的相和大曲!”
喂师父,请不要随便拿弟子的前途开玩笑啊!晁灵云简直目瞪口呆——说好的让她靠这支舞独当一面,安身立命呢?难道后面还要加一句“兼济天下”吗?
相和大曲是器乐、歌舞相结合的大型多人舞乐,不待晁灵云质疑,云容已经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相和大曲?哈哈哈,好大的口气!你懂什么叫相和大曲吗?”随着她肆无忌惮的笑声,站在她身后的弟子们也纷纷窃笑起来。
“我怎么不懂了?”元真振振有词,“我已经请了郑中丞帮我度曲,她一会儿就到。”
云容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冷冷哼了一声:“你竟然请了她,那我倒要看看,你能弄出个什么名堂来。”
就在云容面色不豫之际,站在她身后的翠翘悄然上前,轻声道:“师父,弟子们排练多日,今日都等着师父点拨呢。我们的《圣寿乐》乃是百年经典,师父又何必在意一个莫须有的四不像?”
云容听了弟子的话,脸上的表情顿时缓和下来,不屑地撇嘴一笑,领着身后一群弟子去自己的场地练舞。
元真一时头脑发热,夸下海口,等到云容走后,她渐渐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方才有点冲动。
晁灵云看出元真脸上微带悔意,赶紧给她找台阶下,也顺便给自己留条活路:“师父,弟子的刀法拙陋,配不上相和大曲的,我们还是编套简单的独舞吧。回头云容娘子那里,就说我资质不佳,只能担起一支独舞好了。”
元真本来还想反悔,一听弟子竟然妄自菲薄,立刻犟劲上头,正色道:“不要灭自己的威风!前人打个老婆都能传下来一套《踏谣娘》,你的刀法怎么就配不上相和大曲了!”
元真的话有理有据,晁灵云完全无法反驳,只好改说大实话:“若师父真的下定决心,弟子定然全力以赴,只是希望师父不要因为云容娘子的挑衅,意气用事。”
元真轻咳了两声,老脸皮厚道:“我并非意气用事——我老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不过相和大曲虽然难编,我们也不必畏惧,内教坊中荟萃了大唐最拔尖的乐伎,只要博采众长,我们一定能推出佳作,让你一鸣惊人。”
说到最后,元真语气热忱、眼神坚定,让晁灵云情不自禁被感染,怀疑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
毕竟相和大曲再难,总难不过上阵杀敌吧?这样一想,她又自信起来,向元真保证:“弟子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师父的栽培。”

☆、第十二章 度曲
师徒二人等了一会儿,就见宝珞与一位抱着琵琶的娘子并肩进入舞馆,笑吟吟地向她们走来。
元真连忙笑着迎上去,一边与郑中丞寒暄,一边向她介绍自己新收的弟子。
郑中丞二十来岁的年纪,肌肤白净得如粉雕玉琢,越发衬得她目如点漆,鬓发如鸦。她微笑着打量晁灵云,见她乖巧地向自己行礼,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活泼矫健的灵气,便知道她是根好苗子,不禁恭维元真:“恭喜娘子,又收了一名好弟子。”
元真听她这般说,立刻放心了一半:“玉不琢不成器,我这弟子,还请郑中丞不吝赐教,多加雕琢。”
“娘子客气了,”郑中丞笑道,“承蒙娘子看得起,特意邀我度曲,我也少不得逞能献丑了。”
“郑中丞这是答应了?”元真笑嘻嘻地挽着郑中丞的胳膊,在她耳边小声哀求,“这次我打算编一支相和大曲,若没你帮忙,我就要没脸做人了!”
郑中丞听了元真的打算,不由大吃一惊:“娘子莫非在与我说笑?不是说好了,为你弟子的弯刀舞度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