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灵云简直哭笑不得:“你几次三番上门找我,就是为这个?”
“不然呢?颍王为我气得要剿张家的铺子,我可一直都拦着呢。”宝珞恬不知耻地说。
“你找不到我们的事,颍王也知道了?”晁灵云心中一沉,不安地问。
“你的事,他不知道。”宝珞连忙澄清,“我再嘴馋,也不会饿坏了脑子。”
“那就好,”晁灵云稍稍放心,不敢再小觑宝珞足以燎原的饥火,“我这就跑一趟张家食肆,你等我消息。”
宝珞大喜过望,连忙催促她上路。晁灵云乘着马车赶往东市,果然见张家食肆大门紧闭,门上贴了张告示,写着因店主有事外出,食肆近期歇业云云。
晁灵云试着敲门,足足敲了好一会儿,店里的伙计才卸下一条门板,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
张大郎的伙计自然是认识晁灵云的,一见是她,顿时变了一张脸:“呀,晁娘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当然是饿死人的西北风。”晁灵云调侃了一句,问他,“食肆怎么歇业了?大郎在家吗?”
“在的在的,娘子快请进。”
晁灵云跨过门槛,看着伙计重新将门板装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娘子见到大郎就知道了,请随小的来。”伙计叹了口气,领着晁灵云前往后堂,走到张大郎住的厢房,通报了一声后,掀开门帘,“娘子,里面请。”
晁灵云谢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进屋,冷不防屋中先走出一个人来,唤了她一声:“妹妹。”
晁灵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应了声:“阿姊。”
“你怎么来了?”绛真望着她,淡淡一笑,容色中明显带着几分憔悴。
若是张大郎真出了什么事,阿姊当然会在,晁灵云直到此刻才真正开始紧张,担心道:“宝珞说食肆歇业了,催我过来看看,阿姊,张大郎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绛真回答得含糊,却眉头紧蹙,拉着晁灵云的手将她领进了厢房。
寝室里,张大郎正半躺在床上,一只手臂上缠着夹板,另一只手拢紧自己半敞的衣襟。晁灵云的到来让他很是高兴,忙着招呼她坐下,笑道:“难为你还特意来看看我,我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断了一只膀子。”
“难怪食肆歇业了。宝珞还指望着你能给她开个小灶,这下她可没法如愿了。”晁灵云瞧着张大郎包扎得结结实实的胳膊,好奇地问,“你这胳膊是怎么受伤的?”
张大郎的脸上立刻浮起一抹得意之色:“我拼了这条胳膊,把三王子给拿下了!”
“你啊,”一旁的绛真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脑门,“没想到你那么会记仇,京兆尹让你出力,你就真的去和那恶霸拼命。这次还好只是断了一条胳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
张大郎不认为自己理亏,却觉得确实有点对不起绛真,悻悻道:“我也不光是为了私仇,他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我也是替天行道…”
晁灵云从张大郎的话里听出一点蹊跷,不由追问:“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第175章 疑案
一听晁灵云问起这个,张大郎的脸瞬间变得沉郁:“前阵子京兆尹杨大人找上我,要我协助他破一个案子。说是从去年到现在,京城失踪了好些三岁小儿。杨大人研究了过往卷宗,发现丢孩子的案子,从更早的时候就时有发生,只是近一年才更加频繁。杨大人调动了数百衙役,明察暗访,最后在三王子身上发现了线索。”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瞥了绛真一眼,目光甚是自得:“三王子这个人,是出了名的一身蛮力,京兆府的衙役没人能降得住他,杨大人听说我曾和他交过手,便派人请了我过去。既然受京兆尹之托,我也少不得出份力。”
晁灵云身为人母,自然关心案情,忙问:“三王子有没有交代失踪孩子的去向?”
“听说还没招供,杨大人正在给他上大刑呢!”张大郎唾弃道,“这么硬的骨头,偏偏不走正道,简直死有余辜。”
“但愿能查到孩子的下落…否则多少人要家破人亡,”晁灵云喃喃道,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沉重,“大郎你先好好养伤,这案子若是有新消息,你可得告诉我一声。”
“放心吧,有消息我肯定让你知道,”张大郎满口答应,笑道,“反正绛真与你常见面,她随时能帮我捎话。”
晁灵云看了一眼绛真,心里多少有点尴尬。自从巢县公薨逝后,她与绛真姊其实已经很少碰面,有限的几次相见也是在教坊中偶遇。那时候绛真不是跟随着郑中丞,就是在师父宅中做客,这让晁灵云一方面觉得别扭,一方面又因为自己的别扭而感到羞愧。
她知道自己决意退出之后,被绛真取代位置是理所当然的事,理智告诉她,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反感绛真的所作所为。然而她心里就是被一根暗刺时刻扎着,酸楚中混着隐隐的忧惧。
教坊里安插的是自己还是绛真,很多事都会不一样,她很清楚这一点,才会心神不安。
晁灵云怔忡着,就听绛真道:“杨大人那里已经用不到你,有消息也不会让你知道,求你安安生生地养伤吧。”说罢她看了晁灵云一眼,轻声笑道,“这大男人住的屋子连倒个茶都不方便,妹妹,我们还是去外间说话。”
晁灵云心中一凛,知道她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连忙应了一声,辞别张大郎,跟随绛真走出寝室,到张家的小客堂里说话。
二人落座后,绛真敛去笑容,严肃地问晁灵云:“这些天你去了哪里?”
晁灵云一愣,迟疑地回答:“光王带我去慈恩寺看牡丹,怎么了,阿姊你找过我?”
“对。”绛真双眉紧蹙,脸上难得失去了冷静,“你在慈恩寺里玩赏牡丹的时候,王璠上奏天子,揭破了秋妃与大人的关系!”
绛真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晁灵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直到神智渐渐回笼,她的心才开始剧烈地狂跳。
“阿姊,你是说…圣上已经全知道了?”她吞吞吐吐地问,“大人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大人的处境非常糟。阉党一直想将大人排挤出京,大人从去年抗争到如今,眼看着就要成功,没想到王守澄一党骤然发难,直接就触动了圣上的逆鳞。”绛真望着晁灵云,冷冷道,“我考虑到大人对你的知遇之恩,觉得这事应该让你知道,可惜没想到,你已经是彻底置身事外了。”
“不,我没有,”晁灵云陷入忘恩负义的罪名危机,就像溺水的人急于爬上岸,满面涨红地解释,“这事我完全不知情,朝堂上的事,光王一点都没告诉我!我若知道大人出了事还有心赏花,就让我瞎掉两只眼睛!阿姊,难道我在你眼中,就是如此忘恩负义的小人吗?”
“我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何必说那么重的话。”绛真依旧态度冷淡,并没有被晁灵云的激动感染,“如今天子震怒,事态已无可挽回,大人轻则被贬出京城,重则…就是下一个宋申锡。灵云,你实话告诉我,光王这个时候带你出府赏花,真的是无心之举吗?”
绛真的问题看似不着边际,却问得尖锐而沉重,晁灵云一瞬间有点懵,随即意识到绛真远比自己敏锐:“阿姊,这应该只是巧合。”
她战战兢兢地回答完,才发现这个答案连她自己都没法信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从绛真眼中看出了一丝失望,只是情绪变化转瞬即逝,绛真已经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
“大郎帮着京兆尹降服三王子,自然也就得罪了三王子背后的郑注,是我要求他借着养伤让食肆歇业,最要紧的是先避过这阵风头。京兆尹杨虞卿是李宗闵的党羽,让他和郑注斗一斗,多少会对大人有利。”绛真对晁灵云说出自己的打算,叮嘱她,“宝珞是颍王身边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郎的事你别对她细说。她要的樱桃毕罗,让店里的伙计为她做一盒,也就差不多了。”
“谢谢阿姊,”晁灵云暗暗松了一口气,倒有些替宝珞不好意思,“我也是没想到,宝珞会对樱桃毕罗痴迷到这种地步,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必客气,这点上,她倒真是大郎的知音。”绛真叹了一口气,怅然道,“我一直对大郎隐瞒身份,只愿他一辈子风平浪静,没想到他竟主动惹上麻烦。他不知道三王子背后的深浅,我却不得不替他操心,偏又赶上大人被弹劾,你不知道我这几天过的,简直是焦头烂额。”
“阿姊往好了想,他这也是惩恶扬善,很有英雄气概,足以证明阿姊当初没有看错人。”
绛真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望着晁灵云,意味深长道:“当初我相中大郎,除了看重他的人品,也是为了求一份省心。人情世故这方面,我自问比你收放自如,都不敢与朝堂上的人深交,灵云,你可得当心。”

☆、第176章 谣言
绛真的话如一粒投进波心的石子,在晁灵云内心荡起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等到彻底清醒时,她人已经坐在马车里,手边是满满一盒热气腾腾的樱桃毕罗。
在去教坊给宝珞送毕罗的这段时间里,有两道声音一直在她心中争吵,最终,她决定不和李怡当面掰扯这件事。
眼下一切已成定局,就算和他对质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她心里很清楚,甚至能想象到他会拿什么理由来应付自己。
身为人-妻、身为人母、曾经给他的承诺、现有的平静生活——这些都是她不该再受干扰,所以合该被隐瞒的正当理由。
只要是由李怡说出口,这些理由随便哪条她都很难反驳,那又何必自找麻烦呢?
也许连李怡都不知道,为了只顾眼前难以舍弃的温情,她甘愿如此怯懦、麻木。
晁灵云想清楚了这一点,居然也就心平气和地回了家。
初夏四月,在门下侍郎路隋的极力斡旋之下,天子贬李德裕为宾客分司,前往东都洛阳。不出一个月,路隋被贬为镇海节度使,天子又以李德裕曾在西川强征欠税三十万缗,使百姓不堪重负为由,再贬李德裕为袁州长史。
自从知道李怡会对自己有意隐瞒,晁灵云便借着去教坊解闷的由头,悄悄央求宝珞替自己打听朝堂上的消息。
在得知李大人被贬往袁州的一瞬间,她的心陡然凉了半截,再也无法粉饰太平,整个人被一股沮丧又羞惭的罪恶感席卷。
袁州远在江南西道,大人这一去,几时才能回京?
自己真的就这样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大人被逐出京城吗…
浑浑噩噩之际,宝珞美丽精致的脸庞一直在她眼前晃动。
晁灵云心中蓦然一动,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颍王——也许这个人可以力挽狂澜,可身为漳王倒下后最炙手可热的亲王,此时一定更得明哲保身吧…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拜托宝珞去向颍王打听,突然门扉一响,一名十三四岁的小乐伎慌慌张张跑进客堂,两眼瞪得溜圆:“孺人、师姊,你们有没有听说郑注的事?”
小乐伎惊恐中透着兴奋的古怪表情,成功煽起了宝珞的好奇心:“郑注?他能有什么事?莫不是又升官了?”
“不是不是。”小乐伎摆摆手,双目圆睁,故作神秘地压着嗓子说,“坊间都在传言,说他为了给圣上治病,用小儿的心肝炼丹呢…”
“要死了,这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好恶心!”宝珞小脸皱成一团,气得用团扇拍了一下小乐伎的脑袋,“还有你也是,不好好练舞,跟着妖言惑众!我看师父给你们的功课还是太少了!”
晁灵云听了也觉得荒谬,不以为然地勾起了唇角。长安城老百姓的茶余饭后,从来不缺各种耸人听闻的怪谈,这不过又是一段无稽之谈罢了。
近来郑注和李训在朝堂上如日中天,各种风言风语也就应运而生,其中不乏这类怪力乱神的谣传,只不过如此惊悚的谣言,倒也罕有。
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偏偏脑中一闪念,不期然回想起偷闯郑注府的那个春日,那一间被恶犬看守的密室,泛着腥臭味的灰色陶罐,还有陶罐里那两颗婴儿拳头般大小的心脏…
不会吧?
不,不可能!
尽管心里拼命否定,晁灵云还是瞬间面色铁青,一阵恶心的呕吐感涌上喉头,她紧紧捂住嘴巴,脑门上全是冷汗。
一旁宝珞连忙替她拍背顺气,大惊小怪地问:“你这是怎么了?不会又怀上了吧?”
“我没怀上,你别瞎猜。”晁灵云拼命深呼吸,脸色苍白地问那乐伎,“这流言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可有根据?”
“是不是很吓人?外头传的可是有凭有据的呐!”小乐伎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一点也不受挨打的影响,眉飞色舞道,“听说这事是从京兆府里传出来的。前阵子京兆尹逮住了一个叫三王子的恶霸,这人是郑注的走狗,近来好几起小儿失踪案都与此人有关,谁知道一通严刑拷打之下,竟问出这么吓人的隐情。据说郑注手里豢养了好几个恶汉,满京城的为他抓孩子,掏了心肝做药!那郑注又不是正经太医署出身,做的药还那么灵验,难保没有什么邪术在里头。孺人、师姊,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晁灵云与宝珞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这次郑注恐怕是真的要完了。
与此同时,郑注正匍匐在地,诚惶诚恐地申辩:“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有人要害微臣啊!”
御座之上,天子李昂厌恶地看着他,面色铁青道:“现下不是朝堂上的人污蔑你!太医已经验过,你给朕用的药里的确有小儿心肝入药,你又作何解释?”
“微臣冤枉!”郑注一声嘶喊,涕泪俱下,“先不提微臣合药用料复杂,难以鉴定,以众太医对微臣的成见之深,难保其中没有猫腻!若要给微臣定罪,除非用一个公正的检验之法,测出药中有那谣传的秽物,微臣才心服口服,望陛下明鉴!”
“合药的是你,服药的可是朕!”李昂怒视着他,厉声道,“朕比谁都希望你是被冤枉的!可公正之法,谈何容易?”
“微臣有一个办法,应当能奏效。”
李昂冷冷道:“你说。”
“微臣于三月上旬进献给陛下的一炉药,应该还余有二十多丸,陛下不妨先取五丸,再另择五丸气味色泽相近的药丸,令太医署一同鉴定,等有了结果以后,再用十丸微臣的药,十丸相似的药,分别令太医鉴定。如果最终比对的结果,仍然证明微臣的药有问题,那微臣无话可说,愿受凌迟之刑,九族同诛!”
郑注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陛下…天下人不知微臣与陛下同心同德,恨不能将微臣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可陛下的无上仁德,微臣比谁都懂,微臣就算是活剜了自己的心,也万万不敢用邪祟玷污龙体。陛下,眼看着大计已定,锄奸在望,陛下千万不可受小人挑拨,在此时怀疑微臣的一颗忠心啊。”
说罢他以头抢地,失声痛哭,龙颜震怒的天子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缓声道:“好,朕先用你的方法验药,若确实冤枉了你,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第177章 气焰
阴沉了许久的天空,捱到黄昏时分,终于淅淅沥沥落下雨来。
回到宅邸,郑注刚出马车,为他撑伞的侍儿不慎慢了半步,几星雨点沾上衣袖,他神色未动,一巴掌将那侍儿打得口鼻冒血,跌在地上。
“一个个笨手拙脚的,迟早被你们害死!”
一句话没骂完,他已被凑上来的伞遮得密不透风,地上脸色惨白的侍儿也被人拖了下去。
宅院宁静依旧,郑注被一群仆从簇拥着,回到后院摘冠更衣,换上家常衣裳,又服了些益气压惊的汤药,才慢条斯理地前往客堂。
一群门客翘首以待多时,终于等到主翁露面,立刻围上前嘘寒问暖,顺道打探虚实。
“虚惊一场!”郑注笑着一挥手,在上首款款落座,对众人道,“树大招风,多的是人对我造谣污蔑,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圣上明辨是非,我就不会出事,你等也不必担心。”
在座众人纷纷称贺,郑注敷衍了一阵,便让门客们散去,只将两名心腹留在堂中。
直到这时,他浮着笑意的脸才阴沉下来,心有余悸地说:“今日这一遭着实凶险,幸亏那药不是圣上服用,否则我就完了。”
“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亲信连忙奉承了一句,问,“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先收手吧。”郑注冷笑了一声,“颍王再有用,毕竟不是天子。”
两名亲信连连称是。
正说着,堂外家丁来报:“大人,左军中尉仇士良求见。”
“嗬,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是颍王的狗来了。”郑注嗤笑一声,吩咐两名心腹,“你们先下去,杨虞卿的事我们明日再商量。”
两名心腹领命告退,郑注懒洋洋起身,提步走出客堂,精神抖擞地去迎接仇士良。
此时游廊檐下已经亮起灯笼,斜风细雨被光一照,如织机上绵密透亮的素丝,遮天蔽地。郑注远远望见仇士良被家丁领来,立刻满脸堆笑,迎了上去:“不知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万望见谅。”
“哪里,是我来得突然。”仇士良亲热地握住郑注的手,与他私语,“走,我们里头说话。”
郑注欣然为他引路,在进入客堂后,突兀地道了一声贺:“恭喜大人高升。”
仇士良连忙对郑注行了一个大礼,笑道:“仇某能有今日,都是托大人的福。”
“哪里,圣上要提拔可用之人,下官自然要举荐忠良。左军中尉一职,要能够与王守澄分庭抗礼,谁坐这个位置可谓至关重要,大人,正是最合适的人选。”郑注盯着仇士良,笑得意味深长。
仇士良何等精明,立刻表态:“仇某何德何能,唯大人马首是瞻而已。”
郑注但笑不语,命侍儿奉茶,趁着品茗的间隙,仇士良才有些为难地开了口:“不瞒大人说,我这次贸然前来,也是奉了颍王的命令。”
“是吗?”郑注放下茶盏,笑微微道,“颍王有什么话,大人但说无妨。”
“还不是为了外头那些中伤大人的讹传。”仇士良愤愤道,“那种谣言,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奈何…颍王不是一直服用着大人的丹药嘛,他不放心,硬要我来问一问。”
“呵呵,圣上已经还了下官一个清白,颍王大可放心。”郑注云淡风轻道,“圣上已经查明流言是从京兆府最先传出,京兆尹杨虞卿恶意陷害下官,圣上已经答应给下官一个交代。”
“原来如此,那就好,那就好。”仇士良赔笑道,“以大人如今的名望地位,哪有不遭人嫉恨的?”
“可不是么!在朝为官,爬得越高,越是有人想将你踩进泥里,再狠狠踏上几脚。”郑注皱着眉头嗟叹,随即又笑起来,调侃仇士良,“这种滋味,大人以后也少不了要领教。”
“别说以后,眼下就已经够让我犯愁的了。”仇士良正愁没机会提起这茬,一听郑注这话,立刻抓紧时机向他告状,“左军大营里鱼龙混杂,尤其是领头那几个人,对我阳奉阴违、貌恭心慢。我这个左军中尉,虽蒙大人提携,却有名无实,处处遭人掣肘。其实我这个人吧,也不愿意和人争权夺利,就是怕长此以往,将来会辜负大人托付的重任。”
“岂有此理!”郑注立刻替仇士良抱了一句不平,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大人已经当上了左军中尉,手底下的人,自然也要换成称心顺手的。”
“我也正有此意,但那几个人,一向很得圣上欢心。我又是刚刚走马上任,如何才能将他们换掉,还需大人提点一二。”
“刚走马上任又如何?新官上任三把火,大人想除去他们,就该趁这个时候动手。”郑注笑道,“圣上虽器重左军那几号人,但若是知道他们结党营私,借贷给债帅,还会器重他们吗?”
仇士良顿时眼睛一亮,心领神会道:“借贷给债帅这种事,在神策军营是司空见惯的,只要证据确凿,一定能打中那帮人的七寸。就是苦于人证难觅,莫非大人有办法帮我?”
“大人去找李训聊聊,就知道这事该怎么办了。”郑注点到即止,又歉然道,“最近下官得避避风头,否则一定替大人出面。”
“哎,不用不用,大人肯给我指条明路,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不出十日,原神策左军中尉韦元素、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被告发,原鄜坊节度副使之子当街拦住李训的车驾,告韦元素等人结党营私,放贷受贿,天子震怒,贬杨承和于西川,韦元素于淮南,王践言于河东,充任监军。
六月,因涉嫌造谣毁谤朝廷命官,杨虞卿被打入御史台狱,李宗闵因积极营救杨虞卿,触怒天子,被贬为明州刺史。
七月,杨虞卿出狱,被贬为虔州司马。
郑注、李训二人在朝中翻云覆雨,短短数月拔除李德裕、路隋、李宗闵三相,一时朝堂之上无人匹敌,可谓权势熏灼,威震天下。
“看出来了吗?郑李二人,根本就是圣上的打手,”鬼市的角抵坊中,李怡淡淡笑道,“朝中两派朋党,已是群龙无首,难成气候。”
“圣上的雷霆手段,实在是有些冒进了。”马元贽担忧道,“眼看着郑李二人气焰越来越猖狂,难道不是比朋党危害更甚?”
“除了天子宠信,这两个人的气焰并无根基。等到鸟尽弓藏之日,诛杀他们,不会受到任何阻力。”李怡举起酒杯,与马元贽对视,“将军,眼下朝中人人自危,无暇旁顾,正是我们的机会。”

☆、第178章 归来
马元贽垂下眼,盯着李怡手中的酒杯,沉默了许久才缓缓举杯,与他一同饮尽杯中酒。
“殿下之令,莫敢不从。只是…”
“将军但说无妨。”
马元贽放下酒杯,道出了自己最大的顾虑:“仇士良。”
李怡点点头,皱眉道:“仇士良近来升了左军中尉,动作是挺多。”
“王践言、杨承和、韦元素,都被贬出了京城,”马元贽长叹一声,犹豫道,“下官在他眼皮子底下,暂时不敢有太显眼的举动。”
“我不会为难将军。”李怡一边为马元贽斟酒,一边说,“仇士良用放贷这个罪名构陷王枢密等人,虽然一时得志,却在军中犯了众怒。下一步他定然要用怀柔之术,将军应当是他最想拉拢的人。”
“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是捅了一个马蜂窝。”马元贽听了李怡的分析,脸上终于泛起一抹笑意,“天子圣裁一下,先前债帅的欠账一笔勾销,多少营将家人的筹资全折在这里头。他想安抚人心,不掏出些真金白银来,是没法消停的。”
“仇士良不是一个大方的人,必然会为这笔钱伤脑筋,将军不妨给他一个赚钱的机会。”
“什么赚钱的机会?下官也想要呢。”马元贽笑道,“还请殿下明示。”
李怡侧目望向轩窗,对着幽深夜色中的潇潇夜雨,莞尔一笑:“我的商队已经在马市扎稳了根基,将军,今年飞龙厩采办的新马,你可以考虑从我那里进一批。”
“这个…”马元贽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坐正了身子,迟疑道,“飞龙厩和固定的马商已经合作了很多年,这里头恐怕不方便…不对不对,殿下的意思…莫非就是利用仇士良?”
李怡笑着点点头。
一个人守着孤枕的雨夜,就算是卧在锦绣堆里,也难免有些凄清寂寥。
晁灵云早早醒来,由侍儿伺候着梳洗,嘴上不说什么,却频频失神。
机灵的侍儿瞧见她这副模样,主动挑起话头:“娘子,光王午后就会回来了。”
晁灵云猛地回过神,怅然一笑,低头摩挲着指间温润的白玉指环。
侍儿不明就里,以为她在害相思,却不知她在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昨日李怡去荐福寺上香,彻夜未归,她明明知道他是去做什么,却第一次没有主动问,主动跟。
说好了要并肩迎风雨,可风雨来时,他先张开了羽翼相护,她也就自觉退了一步。
这样是不是对彼此都好?
晁灵云抱着女儿,哄着儿子,看窗外细雨蒙蒙,乳燕离巢,觉得自己应该知足,可心里却豁开一道裂口,那裂口里翻腾着炽烈的饥火,不管李怡投放多少温情,都不能使她餍足。
她的内心到底在渴求什么,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
惆怅间,乳母皱着眉头走进房中,打破了眼前和美温馨的画卷。
“娘子,吴娘子回来了。”
乳母透着不快的一句话,也让晁灵云胸口一闷。
“回来了就回来了,何必特意对我说。”她垂下眼,不想在意,却还是烦闷地咬起嘴唇。
她正暗暗埋怨乳母多嘴,不料吴青湘的侍儿却捧着一份礼单,来到安正院求见。
“奴婢给娘子请安,”侍儿恭恭敬敬地向晁灵云行礼,呈上礼单,“吴娘子这趟回来,特意给娘子备了一份薄礼,还望娘子笑纳。”
晁灵云懒得关心礼单上罗列了什么,冷淡地笑了一下:“吴娘子有心了,替我多谢她。”
“娘子客气了,”侍儿垂首回道,“吴娘子托奴婢转告娘子,她说自己出这一趟远门,宅中诸事都要仰赖娘子,尤其是二郎尚在襁褓,更是离不了人照料。照理她应当亲自来送礼单,奈何浑身风尘仆仆,不便面见娘子,等她整理好仪容,会亲自来向娘子致谢。”
“让她不必多礼了,宅中诸事自有仆从料理,我没出什么力。”听了侍儿绵里藏针的一番话,晁灵云一哂了之,命自己的侍儿取了些赏钱,将人打发走,继续拿着玩具哄怀中的瑶儿。
偏偏温儿调皮,眼睛被那红艳艳的礼单吸引,摇摇晃晃地跑过去抓起礼单,撕扯着玩耍。
“温儿。”晁灵云呵斥了一声,眼看着礼单被□□得不成样子,内页写的礼品也落入她眼中。
乳母急忙哄劝李温松手,将礼单重新放好,她不识字,却看得出礼单上列了许多东西,讪讪道:“娘子没瞧见吴娘子回府那阵仗,衣锦还乡似的,又给宅中上上下下都备了礼物,真是会收买人心。”
“她做人周到,也算长处。”晁灵云不想再听乳母说这些,索性吩咐她带着温儿去别处玩耍。
午后李怡回到宅中,直接前往思远斋见康承训,听他将喜讯一件一件道来,眉宇间也难得染上一层喜色。
“这次商队出塞,斩获甚多,只要飞龙使那一头能够打点好,我们就算打通了私茶交易。”康承训眉开眼笑,“这次出行比我想象得还要顺利,商队里人人得力,特别是吴娘子,除了心思细腻,也有不输男儿的胆略,这一点尤为难得。”
“我从不怀疑她的才智,”李怡注视着康承训的双眼,缓缓道,“我担心的是她的忠诚。”
康承训咧嘴一笑,带着十成的把握,告诉李怡:“她可以为殿下做任何事。”
李怡听到这个结论,不置可否。
“殿下,自古君臣之情,也常用夫妻来比喻,何况吴娘子原本就是你的侍妾。”康承训一向多情,这时候就难免要规劝李怡,“她德才兼备,又能与殿下同气相求。殿下对她就算没有儿女之情,善待她一些,也是名正言顺的事。”
李怡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叹息道:“她一介女流,确实不易。”
交代完诸事,与康承训分别后,李怡前往安正院,却在中庭意外遇见了吴青湘。
数月不见,她因为一趟塞外之旅消瘦了些,整个人却洋溢着一股明朗。
见到李怡,她微微屈膝,笑着向他行礼:“此行诸事顺遂,我来向殿下道贺。”
李怡看着她,脑中回响起康承训的话,目光终是多了一点柔软,低声道:“辛苦了,今晚我替你接风洗尘。”

☆、第179章 洗尘
吴青湘望着李怡,一双明眸熠熠生辉,盛满笑意:“多谢殿下。”
微雨初歇的午后,草木明秀的庭院,相视而笑的两个人,远远望去真是郎情妾意的一对璧人。
晁灵云看着他们,意外于自己的平静,或者说麻木。
照道理说,她应该极为在乎李怡的态度,何况吴青湘是怀着何种目的在这时候来到安正院,她心里又很清楚。然而亲眼目睹吴青湘达成心愿,她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点妒火中烧,除了在他们对视的最初一瞬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有种心口被抽空的错觉。
晚间的接风宴设在客堂,既然是接风宴,吴青湘便成了当然的主角。
她抱着儿子李渼,好似要弥补几个月来的分离,一刻也舍不得撒手。母子俩笑容肖似,俊秀如画,让宅中的仆从再一次意识到,就算晁孺人独得眷宠,吴娘子的风采也是谁都抢不去的。
席间吴青湘妙语如珠,谈论塞外的风土人情、险峻风光,说到精彩处,满堂人都竖着耳朵,凝神倾听。
晁灵云坐得离李怡最近,感受到他的安静和专注,不光食不甘味,心中也极不是滋味。
吴青湘说的这些,她何尝没有经历过?然而此刻她可以在众人的瞩目下侃侃而谈,而自己却只能安安静静地做一名陪客。
西川那连绵的群山胜景,她引以为傲的成长经历,还有失去头领和同伴的伤痛,在长安都成了需要遮遮掩掩的过往,不敢对任何人诉说。
就算眼前满目繁华,有郎君在侧、娇儿在怀,晁灵云却知道自己心中有一块空缺,连夫妻恩爱也难以填平。
在这一刻,她得承认自己是羡慕吴青湘的。
宴散时,晁灵云抱着瑶儿,低声问李怡:“今晚还回安正院吗?”
李怡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瞎想什么?”
她慌忙垂下眼,心中有点愧疚,又有点庆幸,小声解释:“她为你在外奔走,我以为你想谢谢她。”
“谢分很多种。”李怡抱起儿子李温,没好气道,“走吧。”
晁灵云不敢再多说什么,乖乖跟随李怡回安正院,一路望着他抱着儿子、高大而坚定的背影,又莫名感到一阵安心,觉得接风宴上受的那一点冷落并不算什么。
虽说暂时按下了心头的委屈,可惜同住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龃龉总是免不了。
这一趟出远门回来,吴青湘突然母性大发,格外喜欢抱着儿子在光王宅里晃悠,成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晁灵云心中不快,索性自己主动避开,去教坊找宝珞解闷。
不料这日她刚进师父的宅子,竟撞上宅中一片兵荒马乱。
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宝珞,这次也慌了神,脸色苍白道:“你来了?今天我没法招待你了,我马上要去一趟颍王宅。”
晁灵云忙问:“出什么事了?”
“郑中丞要出事了。”宝珞一边张罗着备马,一边说,“其实出事的是宋尚宫,可郑中丞坚持要入宫面圣,为宋尚宫求情,我们拦不住她,只好另想办法。”
宝珞说的没头没尾,晁灵云想弄清楚来龙去脉,干脆直接将她往自己马车上拽:“你别忙了,既然是去颍王宅,就乘我的马车吧。”
宝珞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汗,问:“你刚来就走?”
“连你都要出门,师父肯定也不会闲着,我一个人留下来干嘛?不如回家。”晁灵云登上马车,催促宝珞,“你快和我说说,宋尚宫和郑中丞到底出了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前阵子宰相李宗闵不是被贬往明州了嘛?谁知昨日宋尚宫突然被打下诏狱,听说是有人揭发她与李宰相有勾结。”宝珞背靠着车厢,忧心忡忡道,“你知道圣上最忌讳什么,宋尚宫只怕是凶多吉少了。郑中丞平素与宋尚宫最要好,她见宋尚宫出了事,自然没法坐视不理。可是你想想,先前李宰相是怎么出的事?就是因为替京兆尹求情呀!别看圣上平日宽和仁爱,只要是触了他的逆鳞,谁能幸免?”
一番话听得晁灵云心惊肉跳,面无血色:“都知道圣上不会手下留情,你还去求颍王,能有用吗?”
“我也不指望别的,只求郑中丞能够保住性命。”宝珞握紧双拳,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我等虽是乐伎优伶,被贵人视为玩物,但也知悲喜、讲义气,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郑中丞是我的前辈,更是我的知音,她出了事,我当然要想办法救她。”
说到动情处,宝珞忍不住捂住泪眼,晁灵云却是心如擂鼓,想起了另一件事——当初自己跻身教坊,假意为牛僧孺卖命时,的确曾得到过宋尚宫的照拂,李宗闵又与牛僧孺是一党,说他与宋尚宫有勾结,只怕不假。
再说圣上虽痛恨宫中内外勾结,却不是昏君,能将宋尚宫打入诏狱,必定有确凿的根据。
一想到这里,她立刻紧张地问:“宋尚宫与李宰相到底有什么勾结,有没有什么风声传出来?”
宝珞点点头:“据说是太和三年的时候,李宰相与大戎李德裕第一次争相位,原本圣上是属意李德裕的,李宰相为了胜出,通过宋尚宫牵线,勾结知枢密杨承和,最终争得宰相之位,将李德裕排挤出了长安。”
从宝珞口中听到大人名讳的一瞬间,晁灵云心中就凉了半截。
能将这桩陈年往事在这时候揭出来,进一步击垮李宗闵,同时勾起圣上对李大人的歉疚,圣上若以往事为鉴,很可能会提前将大人从袁州召回。
能够洞察朝堂与后宫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找出当前局势中对大人最有利的一招,并且有能力下出这步棋的人,会是谁?
晁灵云心念急转,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想起了绛真。
会是阿姊吗?
去年拜郑中丞为师后,她一直游走于教坊和深宫之间,又能接触到宋尚宫…
晁灵云越想越真,不由心跳得飞快,觉得必须去找绛真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