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在一片噼里啪啦的如意算盘声里,晁灵云骑上小毛驴,从位于新昌坊西北角的宰相府出发,不情不愿地去了位于入苑的十六王宅。
晁灵云是光王意料之中的礼物。
所以宰相府家丁向监院中官通报后,她没有等太久,便一路畅行无阻地进入了十六王宅。
若说长安是这天下最繁华的帝京胜地,那么十六王宅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囚笼。历代多少雄韬伟略、心比天高的亲王都终老于此,即便领着极高的官衔,双足也迈不出这片由高屋华厦圈成的囹圄。
百年前,玄宗皇帝因为忌惮自己的兄弟,用一座宏伟的王宅困住了李唐的宗室血脉,可谓机关算尽,却令藩镇、宦官、朋党坐大。
晁灵云初来乍到,不由好奇地拨开帷帽下的轻纱,打量这片在世人眼中殊贵而神秘的亲王宅第。
但见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金碧辉煌的楼阁让晁灵云目不暇接。按照法令规定,长安城内的士庶公私第宅皆不得造楼阁,十六王宅里楼阁林立,晁灵云瞧着还是觉得挺新鲜的。
也不知道眼前哪座楼阁是光王住的,自己跟着他,岂不是也可以住进这美轮美奂的高楼了?
晁灵云正美滋滋地幻想着,就听见前方领路的宰相府家丁忽然冒出一句:“光王宅到了。”
晁灵云慌忙定睛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没有楼!并且是好小的一座宅院!传闻哑巴王无权无势,传言果然没骗她!
晁灵云心里一阵发酸,连带着埋怨起颍王李瀍来——要不是他无事生非,自己哪会惹上那么多麻烦?
就在晁灵云自怨自艾之际,门亭处走来一名约摸二十来岁年纪,细挑身材的绿衣宦官,望着她亲热地招呼:“是晁娘子吧?快请进。”
“是,劳烦大人了。”晁灵云恭敬地见礼,与宰相府家丁道别后,跟着那宦官走进光王宅。
晁灵云的一声“大人”令李怡的贴身近侍、兼心腹发小、兼光王宅大管事——王宗实很是受用,言语越发热乎起来:“晁娘子客气了,小人王宗实,平日掌管光王宅里大小事宜,你要是吃穿用度上有何不方便的,只管找我。”
王宗实言语间拿晁灵云当主人,晁灵云当然不会拿他的话当真,连忙客气道:“多谢大人,奴婢资质拙陋,今后与大人一同侍奉光王,若有不当之处,还要劳烦大人提点。”一边说一边从包袱里摸出牛宰相赏的一枚五两的银铤,塞进王宗实手里。
王宗实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将银铤纳入袖中:“多谢娘子的厚赏。光王正在见波斯商人,娘子请先随小人去你的住处。一会儿等商人到了后苑,你看中什么就尽管拿,这是光王的心意,娘子不必拘束。”
一听说可以随便买买买,晁灵云顿时眉开眼笑——哑巴王既然如此慷慨,她当然也不会客气。
光王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没有阔气的楼阁,雕梁画栋却也颇为可观。晁灵云跟着王宗实走进后苑,听他逐一介绍那些掩映在花红柳绿中的建筑:“咱们眼前这一处是佛堂,远点那一处是书斋,叫心远斋,再远点那一处还是书斋,叫思远斋…”
不是看书就是念佛,这哑巴王怎么跟只蠹鱼似的?晁灵云听得连连点头,心里却直摇头,最后忍不住直接问了:“府中没有其他姊妹吗?”
王宗实一愣,随即像被踩到痛脚似的,义正辞严地强调:“有,当然有!你往最远处看,看见竹林里冒出来的那个小檐角没?那里住着光王的侍妾吴氏。”
“哦,哦。”晁灵云顺着王宗实的指点乖巧地附和,心里暗暗嘀咕:我就随口一问你紧张什么?好像生怕别人拿哑巴王当太监似的。
与此同时,晁灵云心里念叨着的事主正把读过的信往火盆里一丢,看着那盖有回鹘可敦印戳的笺纸缓缓被火苗吞噬,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站在他面前的波斯商人康承训同样神色凝重,猫眼般浅棕色的眼珠里带着同情,低声道:“殿下请息怒。”
“你要我如何息怒?”李怡冷声反问,盯着尴尬无措的康承训看了许久,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她是我阿姊。”
今春,回鹘昭礼可汗被部下格杀,侄子胡特勒即位,成为和亲回鹘的太和公主的第三任丈夫。
这消息还没被回鹘使者送到长安,常年游走在塞外的康承训就已一骑绝尘,将染着回鹘可敦泪迹的亲笔信送到了光王府。
“当年若不是我…也不会害她流落在塞外,辗转于狄人帐中。”思及往事,李怡的五官因为那些痛苦的回忆而微微扭曲,他不愿在康承训面前失态,转过身,从书柜中取出一方小小的银盒。
“这是我很早以前就备好的礼物,我本想等时机成熟再送给阿姊,如今看来,能提前送给她做个念想也好。”李怡轻轻打开银盒,从盒中拿出一枚莹润的白玉指环,郑重地交给康承训,“敬辞,劳烦你将这枚玉环尽快送去,告诉我阿姊,李怡从没忘记过当年的约定。”

☆、第四章 前尘
康承训用一方丝帕接过指环,小心翼翼地包裹好,贴身藏妥:“殿下放心,我明天就出发去回鹘。”
李怡点点头,意兴阑珊地在康承训的货担里翻了翻,便打发他:“你拿去后苑让吴氏挑吧,对了,我新收了一个女人。”
康承训顿时来了精神,打趣道:“恭喜恭喜,殿下终于不做和尚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去看了就知道。”李怡知道康承训的臭德行,不以为忤地笑了笑,挥手撵人,“快走吧,让我清静清静。”
“是,殿下。”康承训收拾好货担,笑嘻嘻地告退。
康承训一走,客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李怡勉强挂在脸上的那一点笑容也消失殆尽。他无力地坐在榻上,盯着脚边火盆里那一小撮灰烬,久远的痛楚自心底缓缓涌上来。
他与阿姊的分别,已经是十一年前的旧事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孱弱无力的黄口小儿,然而泛着血色的伤痛却不曾磨灭,在他隐忍蛰伏的岁月中历久弥新。
光王李怡,在被迫早早学会装聋作哑前,也曾敢于说出自己的想法,包括自己荒诞不经的梦。
他梦见自己乘着飞龙直冲九霄,迎着旭日金线般的光芒尽情遨游,身侧氤氲的祥云泛着紫光。紫云之下,遥远的地面上,恢弘的长安城像一块工整的棋盘…醒来后他兴致勃勃地将这个美梦告诉了母亲郑氏,却换来母亲惊恐的眼神与忧心忡忡的警告:“这种梦不可以让旁人知道,今后你千万不要再说了。”
那时候他的母亲还不是光王太妃,只是一个因罪没入掖庭后,被安排到郭贵妃宫中侍奉的宫女。靠着郭贵妃口中“来自民间的下作手段”,母亲偶然得到父皇的宠幸,生下他之后却又因为郭贵妃的干涉,没能得到任何名分,母子仍然寄居在郭贵妃宫中。
“这种话岂是一个小孩子能说出来的?定是你这贱人故意教唆,想用这种哗众取宠的妄言博得圣上的垂青!”郭贵妃线条凌厉的眉眼,是他童年最恐惧的噩梦。他害怕那双传说与尚父郭子仪一模一样的眼睛注视自己,但更怕的,是那双眼将杀气凛凛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跪在地上不断请罪、哀求,却还是被郭贵妃指派宫女批颊严惩,他在那场黑暗寒冷的噩梦里大声争辩,母亲却回过头,顶着一张肿胀流血的脸求他:“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
再之后,他被囚禁在一间黑洞洞的房子里,饥寒交迫,却像是被所有人忘了。只有阿姊偷偷来看他,从窗缝里塞给他一张饼。
他以为那张在他快要饿死时拯救他的饼不曾被人发现,没想到那一年父皇溘然病逝,第二年他的阿姊就被封为太和公主,代替原定的永安公主和亲回鹘。
阿姊母妃早逝,从小被嫡母郭贵妃养在宫中,以聪慧乖巧著称,他实在不懂一向尽心尽力侍奉郭贵妃的阿姊为何突然要被送去和亲。
“就算原先许嫁的可汗去世,可回鹘都没要求更换公主啊,再说回鹘婚姻本就有收继之俗,更无改送阿姊去和亲的道理!”他据理力争,想去找刚继位的皇兄求情,却被母亲拦住。
“不要再说了。”
那一刻,母亲脸上的神情他永远记得。
不要说,为什么总让他不要说?
当他吃了皇兄的闭门羹,已经荣升太后的郭贵妃派人送给他一盒饼,要他去报偿阿姊的恩情时,他终于恍然大悟。
为阿姊准备了那么多的话,一下子如鲠在喉,让他从此学会了做哑巴。
幽暗窒闷的客堂中,沉痛的记忆犹如黑暗的泥沼,让李怡深陷其中,心口痛得无法呼吸。
做完生意的康承训从后苑返回客堂,以为李怡在闭目养神,走到近处才发现他脸色惨白,连忙提醒了一声:“殿下?”
李怡霍然睁开双眼,见是康承训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回来了?”
“嗯,你那位新人我也见到了,真是如花似玉的美娇娥。”康承训盯着李怡,咧开嘴坏笑。
“说正事。”李怡没好气地打断他。
康承训立刻言归正传:“说话带西川口音,若不是大唐人,最可能来自吐蕃。右手虎口和食指带薄茧,应该是惯常握刀。性格十分开朗可爱,没有情郎,但憧憬真情…”
“你就没两句正经的。”
“非也,对女人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康承训认真强调,“如果你想要她的心,就要先洞察她的性情,此乃不二捷径。”
李怡失笑,郁结的心情因为油嘴滑舌的康承训,总算明朗了些:“你这浪荡儿,难怪当初把康老将军气得半死。”
“谁要混迹于行伍之间,天天和一群浑身臭汗的大老爷们打交道?”康承训理直气壮地说,“我行商自有我的好处,长安的淑女名媛、小家碧玉,哪个我没见过?”
“行了,越说越不像话了。”李怡横他一眼,问,“你的货,她挑中了什么?”
“你去看了就知道。”康承训卖了个关子,露出一副慈眉善目的奸商嘴脸,赞许道,“她的眼光可好得很。”
晁灵云收拾好行李,在李怡给自己安排的小屋里东摸摸、西看看,对室内秀雅的陈设相当满意。这是她来到大唐后住过的最好的屋子了,过去头领一直说大唐是乐土,长安是福地,可惜只有她一个人享到了这份福。
思及此处,晁灵云的心情顿时低落下去,原本正对着鸾镜臭美个不停的小脸也变得愁眉不展,满是苦闷。
“在做什么呢?”
背后忽然传来李怡的声音,晁灵云回过神,看见黄澄澄的镜子里映出李怡颀长的身影。她连忙转过身,望着李怡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奴婢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免礼,”李怡示意晁灵云起身,打量着此刻淡扫蛾眉的她,微微一笑,“才几个时辰不见,怎么又客气生分了?以后你不必再自称奴婢。”
“多谢殿下。”晁灵云立刻领了李怡的好意,热心地招呼他,“殿下少坐,我去为你烹茶。”
李怡瞧着她忙东忙西的俏模样,忍不住笑着问:“各样东西你都知道放在哪儿吗?”
“知道,王内侍都提点过了,他人真好。”晁灵云一边烧水一边说,“康大哥人也好。”
李怡心中一动,问:“你从他那里买了什么?”
“一条蹀躞带。”晁灵云爽快地回答,因为实在喜欢那件心头宝,干脆先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从箱笼里将那条蹀躞(dié xiè)带取了来,呈给李怡看。
李怡接过蹀躞带,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条蹀躞带的腰带部分用的是上好的牛皮,黄铜做的带鞓和蹀躞七事上镶嵌着精美的绿松石。既然是花了自己的大钱买的,李怡自然不吝夸奖:“不错,很漂亮。”
晁灵云得了夸赞很是开心,委婉地说:“这是我打算在跳舞时用的。”
不料话音未落,李怡恰好拔开了蹀躞七事中的佩刀,露出刀鞘里闪动着凛凛寒光的铁质匕首:“跳舞用的?”
晁灵云顿时委婉不下去了,丢给了李怡一个“你懂的”眼神:“殿下,看破不说破嘛。”
说话间,水已初沸。晁灵云连忙跑回炉边,撇去水上浮沫后少少加盐调味,舀出一瓢水备用,随后缓缓往沸水中加入备好的茶末。
李怡瞧她做得有模有样,动作里却带着些初学者的拘谨,便问:“是何人教你烹茶?”
“我的假母。”晁灵云简短地回答,明显不愿多谈。
李怡便大约知道自己触及了她的背景,在接过她递来的茶碗时,再度开口:“我让你离开了宰相府,对你来说是好是坏?”
晁灵云一愣,认真想了想,回答:“不好也不坏,反正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你要做的事,可方便透露?”
晁灵云放下茶碗,对着李怡缓缓一笑:“殿下要我替你做什么,不妨先说说?如今我已身在光王宅中,殿下就无需顾忌了吧?”
“我人微权轻,但毕竟是一个亲王,做的也不会是小事。”李怡一边说,一边悠然饮尽茶汤,才道,“我想给你些时间。”
“我该为殿下的仁德叫声好吗?”晁灵云觉得李怡这个人真是虚伪极了,“我若真的不愿替殿下卖命,殿下会放我走吗?”
李怡看着她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讪讪一笑,终于老实承认:“这恐怕不行。”
“对嘛,”晁灵云耸耸肩,“所以殿下就别同我绕弯子了。”
李怡默然凝视着晁灵云,似乎是在考虑她的提议。晁灵云也十分坦然,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这时午后的阳光恰巧穿过帘栊直抵李怡眼底,晁灵云惊奇地发现李怡的眸色看上去比昨夜更浅,就像两颗莹亮的琥珀。
她被如此漂亮的一双眸子注视着,心底没来由地涌起一阵窘迫,忍不住移动视线,却恰好发现李怡左边的眉毛里,藏着一粒不显眼的小痣。
她不禁盯着那粒小痣看了又看。李怡很快察觉到她古怪的视线,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避开她的目光:“罢了,就听你的,我会尽快安排好你下一步的去处。”

☆、第五章 深宅
“我还有下一步的去处?”晁灵云听到李怡的话,惊讶极了,“殿下打算送我去哪里?”
“不用急,你迟早会知道。”
这人怎么还是拐弯抹角的!晁灵云不禁有点恼火,刚准备发作,王宗实却掐准了时机前来请示:“殿下晚膳想进些什么,小人去准备。”
李怡瞥了一眼脸憋得通红的晁灵云,忍着笑意道:“问晁娘子。”
晁灵云自打来到长安,已经胖了十斤,但一听见李怡问自己想吃什么,立刻激动得报菜名:“羊肉毕罗!龙膏酒!”
真够重口的!王宗实笑吟吟地望了李怡一眼,见他点头,这才开口答应:“是,小人这就去准备。晚膳就摆在晁娘子房中吗?”
“摆在客堂。”李怡回答,又嘱咐王宗实,“你去召集宅中诸人,晚膳前一同见过晁娘子。”
这阵势,是要拿她当宠姬看待吗?晁灵云简直受宠若惊,兴奋地跟着李怡一同去客堂。
光王宅的内侍和侍女数量不多,从大管事到粗使家丁统共也就二十来个人,悉数来拜见晁灵云时,连客堂都没站满。
晁灵云也不懂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格外留心李怡的侍妾吴氏。只见她身材高挑矫健、眉眼冷冽俊秀,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英姿飒爽,进到堂中除了向李怡行礼问安,便是同自己叙了姊妹之礼,之后就静静地含着笑站在一旁,不肯再多说半句。
“原来哑巴王喜欢这一款啊,”晁灵云在心中暗暗感叹了一句,“我也喜欢!”
待得内侍与仆佣们告退,客堂里只剩下李怡、晁灵云与吴氏三人用膳,留王宗实一人伺候。
晚膳除了晁灵云点名要的羊肉毕罗和龙膏酒,王宗实还特意准备了不少李怡平素爱吃的酒菜,盘盘碗碗摆满了一桌,也算庆贺了光王的纳新之喜。
晁灵云不习惯安静地吃饭,先敬了李怡一杯,又敬吴氏,嘴里“阿姊”叫得极甜。吴氏笑着饮尽杯中酒,淡淡道:“叫我青湘就好,无需这样客气。”
晁灵云乖巧地答应了,心里却想:都不肯让我叫阿姊,到底是谁在客气呢?
一旁的李怡默然旁观,王宗实从烤羊腿上割下最肥嫩的一片,连肉带汁地裹在一张白面薄饼里递给李怡,同时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宴散时,拿了晁灵云好处的王宗实知恩图报,特意问李怡:“殿下今晚就在晁娘子屋中歇宿?”
李怡瞥了一眼如临大敌的晁灵云,笑道:“不用,我睡心远斋。”
“是。”王宗实推荐失败,很遗憾地看了晁灵云一眼。
晁灵云却大大松了一口气,简直是感激涕零地辞别了李怡,回自己屋中睡了两个时辰,再睁眼时,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晁灵云悄悄走到户外,望着远处已然熄灯的心远斋,在月色朦胧、万籁俱寂的春夜里伸了个懒腰,返回屋中换上夜行衣。
牛宰相府中的任务因为李怡而中断,却让她柳暗花明进入了十六王宅。
晁灵云能者多劳、身兼数职,大概连李怡也想不到,她肯乖乖地入瓮并不是因为被他捏住了把柄。
换夜行衣的片刻功夫,晁灵云仔细回忆了一下假母要她背的地图,随后胸有成竹地穿过后苑,翻出了光王宅的围墙。
十六王宅占地极广,宅院布局错综复杂,在深夜中极易令人迷失。
晁灵云凭着从小练就的方向感和一点好运气,躲开巡夜的神策军,在十六王宅中潜行了许久,才总算找到自己的目的地。
与入夜后一片沉寂的光王宅不同,这座宅院高高的阁楼里仍然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到欢快的鼓乐声。
好么,得势的亲王寻欢作乐,无权无势的只能在书斋里打光棍。晁灵云默默在心里为李怡心酸了一把,很快又收回有限的同情——算上自己,哑巴王好歹有两房侍妾呢,又不是她叫他打光棍的。
晁灵云身轻如燕地翻过围墙,躲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悄无声息地接近楼阁。
随着距离缩短,楼阁里传出的鼓乐声也越来越清晰。晁灵云渐渐听见乐声中夹杂着欢声笑语,忍不住心想:假母总担心他过得不好,看来是多虑了。
阁楼边恰好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女贞树,晁灵云顺着枝干攀援而上,透过枝叶的缝隙,往阁楼中偷窥。
此刻三层楼上的珠帘被卷起,欢宴中的人为了赏月,坐得离轩窗很近。
晁灵云一眼就看清了坐在首席的人,不由吃了一惊。
怎么会是颍王?
就在她疑窦丛生之际,楼中鼓乐疾如骤雨,震得人心跳加快。舞筵中央,舞剑的红衣美人闪转腾挪,将手中宝剑挽成了一团银光,衬着她媚眼如丝、笑靥如花,美得如烈火明焰、惊心动魄。
待到一舞终结,美人收起宝剑,欢快地跑到颍王李瀍面前,不但自斟自饮了一杯,还直接笑着问:“殿下,我跳得好不好?”显然与李瀍十分熟稔。
李瀍同样笑着看她,点了点头:“果然比上次精进了不少,看来你跟着元真娘子,的确学到了本事。”
“与师父相比,我才略得皮毛而已。”那明丽的少女一谈起学舞,目光中满是痴迷,抬起左手做了个挽剑花的手势,“等我学会了舞双剑,我第一个跳给你看。”
李瀍朗声大笑,伸手将那少女揽入怀中,与她耳鬓厮磨:“好,可别让我等太久。”
晁灵云看到这里,再也待不下去,隐在枝叶的阴影里缓缓往下爬。
这里既然是李瀍的宅子,那她要找的人还得去别处寻。
晁灵云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按照假母的说法,那人去年获罪被贬,虽然天子当时曾许诺:“国法当尔,无它忧。”,但原有的优厚待遇肯定是保不住的。
假母距离长安千里之遥,音讯不通,不知道原先的宅子已归了颍王,也不奇怪。
若此事真如自己所想,她就得从冷僻的院落查起了。
夜色深深,一名内侍在春寒中哆嗦着,端着一碗半冷的汤药进屋。
与其他王宅相比,这间屋子里的布置显得十分寒素,内侍皱着眉走进寝室,来到床榻边掀开帐帘,对着帐中正在咳嗽的人低声道:“殿下,请进药。”
一只苍白枯瘦的手伸出帐外,接过了药,片刻后又将空碗递回内侍手里。
内侍接过药碗,竟连道一声告退都懒得,直接转身离去。
“成天汤药不断,扰得人不得安歇,又不是金枝玉叶了还那么娇贵…”那内侍翻着白眼抱怨,脸上显出老大的不耐烦。
他前脚刚跨出堂屋,后脚晁灵云便从暗处闪出来,回头盯着他的背影望了一眼,才转身摸进寝室。
寝室里一灯如豆,借着微弱的光,晁灵云悄悄掀开帐帘,扫了一眼帐中人。
躺在帐中的是一个瘦弱的少年,蹙眉闭眼,满脸病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晁灵云心中顿时有了底,心想此人多半就是她要找的人了。
那少年并未睡着,掀开床帐这一点微弱的动静竟也惊扰到他,令他倏然睁开双眼。
“你是谁?”他脸色苍白地看着晁灵云,尖瘦的下巴抵着被褥,竭力压抑住心底的惊慌。
晁灵云微微一笑,冷不丁伸手摸进少年被中,在他发出惊叫前拽出他的右手,在那透着淡青色脉络的白皙手背上找到了一粒胭脂色的小痣,随即跪在少年榻前,低声道:“奴婢晁灵云,拜见漳王殿下。”
那少年飞速抽回右手,坐起身,警惕地问:“你是何来意?”
“奴婢是奉秋妃之命,前来照应殿下。”晁灵云向漳王李凑解释,又补充了一句,“秋妃是奴婢的假母,请殿下放心。”
“你…你是我傅母的人?”漳王李凑双眼一亮,目光却很快又暗淡下去,“傅母离京已有一年,她还好吗?”
“秋妃衣食无忧,身体也安泰,只是无时无刻不挂念着殿下。”晁灵云跪在地上,仰望着李凑枯槁的病容,劝慰道,“秋妃命奴婢给殿下带话:殿下是宁为兰摧玉折的品性,却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必定是身心交瘁、日夜煎熬。万望殿下凡事都看开些,添衣加餐,保重身体,以便从长计议。”
李凑听了她的话,脸颊滑下两行清泪:“我如今已是身败名裂的巢县公,不敢有拨云见日的奢望。”
“殿下切莫悲观,”晁灵云温言相慰,一双剪水明眸含着笑意,在昏暗中盈盈闪动,“秋妃在为殿下努力,很多人,都在努力。”
辞别漳王,晁灵云摸黑返回光王宅,翻过围墙落在后苑中时,不慎蹭了一头一身的杏花瓣。
她一边走出花丛,一边低头拂去花瓣,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利刃破风的龙吟,有暗影挟着一道寒光向她袭来。

☆、第六章 失宠
浑身肌肉瞬间一紧,晁灵云飞身后退,眼看着剑尖掠过自己的前额,险险躲过了一击。
借着朦胧月光,她定睛注视着站在自己几步开外的人,藏在面巾下的双唇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得差点没站稳。
眼前手执长剑的人竟然是吴青湘!这身手,她到底是死士,还是侍妾?
晁灵云不确定吴青湘有没有认出自己,无暇细思,足尖一点,转身就逃。
身后,执剑的吴青湘如影随形地追了上来。
晁灵云一边跑一边摸出藏在腰间的小纸包,故意跑到上风处,在吴青湘快要追上自己的时候,转身与她拆了几招,趁机将纸包里的粉末冲着她的脸撒了出去。
夜色里吴青湘只看见对方扬手一挥,随即嗅见一股浓浓的脂粉香气,双目开始刺痛。她立刻闭紧眼睛退开两步,等刺痛缓和再睁眼时,黑衣人已杳然无踪。
千辛万苦逃回自己的小屋,晁灵云一边脱衣服,一边摸黑钻进寝室,等爬上床榻时,她身上已经只剩下贴身的亵衣。她将夜行衣随手团了团,塞在床榻底下,打算明天再抽空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