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她这样就是好人了吗?晁灵云有点高兴,又有点困扰,更有直觉一般的警惕心,油然而生。

☆、第四十九章 重阳
九月九,天子于麟德殿大宴群臣,欢度重阳佳节。
教坊所有乐伎都憋足了劲头,要在这一天展示自己炉火纯青的绝艺,连一向散漫的元真娘子都提起精神,围着弟子们忙前忙后,不敢有一丝懈怠。
教坊使进点完毕,喜气洋洋地回来报信,果然《朝云引》已被天子点中,晁灵云与一群师姊妹得到消息,激动得瞬间欢呼起来。
元真除了照应弟子们,还得表演自己的双剑舞《裴将军满堂势》,一时自顾不暇,只能叮嘱宝珞督促弟子们尽快换上舞衣,为登场做好充足的准备。
就在元真进入麟德殿献艺时,身穿舞衣的晁灵云与宝珞正待在供乐伎使用的偏殿里,对一会儿跳《朝云引》要用的刀具做最后的检查。这时略显拥挤的偏殿一隅,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在四周乱哄哄的劝阻声下,一名女子的哭泣伴着另一名女子的咒骂,骚动声愈演愈烈,同时距离她们也越来越近。
待到那声音距离她们只有咫尺之遥时,晁灵云不禁停下手中的活计,抱怨道:“那边是怎么回事?闹成这样教坊使也不管管?”
“肯定是管不了呗。”宝珞连头都懒得抬,继续检查手头的一排弯刀,不耐烦地嘀咕,“也不知闹腾的人是谁,估计来头不小。”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突然闪出人群,跌跌撞撞地向晁灵云与宝珞冲过来,险些撞倒了她们放刀具的桌案。
姊妹二人被吓了一大跳,连忙用手稳住桌子,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冒冒失失撞向她们的人竟是翠翘。
没等晁灵云她们反应过来,云容娘子竟也从人群中现身,手里握着一根洞箫,瞪着泣不成声的翠翘怒骂:“死丫头,还敢跑!看我今天不将你打死!”
晁灵云顿时皱起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宝珞便已挡在翠翘身前,冷笑着质问云容:“今天是什么日子,娘子难道不知道吗?你这脾气发得也太不是时候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教训弟子有理,能不能别把人撵得到处跑?若是弄坏了别人的东西,谁担待的起?”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晁灵云自豪地望着宝珞,对自己这个师姊钦佩不已。
云容娘子被宝珞一席话气得火冒三丈,瞪着她怒斥:“元真的弟子果然个个牙尖嘴利,难怪能在背地里挑唆我的弟子,让她竟敢和我作对。”
“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宝珞不卑不亢地与云容对视,反驳她,“我们的师父平日醉心舞蹈、与世无争,我们做弟子的也一向谨言慎行,唯恐辱没了师父的好名声。挑唆你弟子的人到底姓甚名谁,麻烦你说清楚。”
“还能有谁?”云容用手中洞箫指住晁灵云,厉声道,“就是她挑唆翠翘,说我嫉贤妒能,让翠翘有了委屈就去投靠她。”
宝珞压根不信,扭头望向晁灵云,摇了摇头:“不可能,这要是真的,也太荒谬了。”
晁灵云愧疚地望着宝珞,努力为自己解释:“我与翠翘的确私下说过几句话,但那绝不是挑唆,只是出于同情安慰她的话。”
“同情?安慰?”宝珞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简直要捶胸顿足——都怪她和师父将师妹保护得太好,让她不识人心险恶,也不识奸人嘴脸。
如果连翠翘都值得同情,这世间就没有不可怜的人了!这绝对是一场苦肉计啊!
“都承认私下有往来了,还敢说没有恶意?她分明就是在耍离间计!”云容怒不可遏,扬起手中洞箫,不由分说地向晁灵云打去。
猝不及防间,晁灵云刚想拔出弯刀抵御,就看见翠翘已经闪电般扑到她面前,生生替她挨下了这一棒。
只听“啪”的一声,二指粗的竹制洞箫重重击在翠翘背上,应声而裂。
电光石火间的变故令晁灵云措手不及,她只能扶住翠翘摇摇欲坠的身体,听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随后感觉到肩头一热,有温热粘腻的液体落在她的肩上,并且顺着她光滑的皮肤往下流淌。
晁灵云低头一看,自己的抹胸已被鲜血染红,从肩头到胸前的肌肤上更是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这还让她怎么跳舞?一系列变故来得太快,让晁灵云目瞪口呆,脑中只来得及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宝珞大惊失色,高声嚷道:“备用的舞衣呢!”
被吓呆的弟子们火速回神,立刻跑到箱笼边,哪知一打开存放备用舞衣的衣箱,才发现一整箱衣物尽数汪在水里,竟不知何时被人动了手脚。
“这是声东击西,我们着了她的道了!”宝珞瞬间反应过来,转身瞪着云容与翠翘,目眦欲裂,“你们别走!这事必须有个说法!”
“谁知道你们得罪了谁,别嫁祸给我。”云容脸上浮现出幸灾乐祸的笑,又教训自己低头垂泪的弟子,“瞧瞧吧,你对人一片真心,好心替人受过,又能得到什么?”
这时四周围观的人也觉得翠翘为晁灵云挡了一棒,虽吐血将她的舞衣弄脏,也是情有可原,纷纷劝道:“王娘子先少说两句吧,毕竟人命要紧,快请太医来看看!云容娘子你也真是,你与元真有过节,何苦拿小辈们出气?反倒害你自己的弟子受了重伤,年纪轻轻就这般吐血,恐怕往后人也不中用了,这还不是你自己吃亏?”
“你们一个个倒是会说大道理,这眼看就要登场了,谁还我们公道!”宝珞急得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说的话却把在场所有人都得罪了,反倒让众人觉得她有些无理取闹。
云容趁乱拽起翠翘,打算回自己的地盘去。就在这节骨眼上,一直闷不吭声的晁灵云却忽然冲到翠翘面前,一只手按住她的腮帮狠狠一捏,强迫她张开嘴,另一只手却将两根手指塞进她嘴里,搅动摸索。
四周顿时一片哗然,晁灵云面不改色,须臾,竟从翠翘嘴里掏出了一只血糊糊的鱼鳔来。

☆、第五十章 圣裁
众目睽睽之下,晁灵云将手中鱼鳔扔在地上,望着翠翘淡淡一笑:“我觉得这血颜色鲜艳了点,又过于黏稠,不似人血,倒像是鸡血,便起了疑心。加上你自始至终只是哭泣,肯为我挨打,却不肯替自己申辩一句,我就猜玄机一定在你口中。”
用别的蒙骗她还行,用人血?当她军中那么多年是白混的吗?晁灵云在心中哈哈大笑,连带着嘴里也扑哧一声,万分同情地奚落翠翘:“鸡血加鱼鳔…那么腥气的东西,真是难为你肯下嘴了。我猜那箫管上的裂也是事先做了手脚吧?否则两指粗的竹管一打就裂,这哪里是打在皮肉上?”
翠翘脸色苍白,惊骇地瞪着晁灵云,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计谋,竟然一下子就被她当众拆穿。
四周嘘声渐起,面对众人鄙夷的目光,云容脸色也十分难看。
这时教坊使终于领着手下越众而出,伸手狠狠抽了翠翘和云容两耳光,吩咐左右:“先将她们看住。”
说罢他又走到晁灵云与宝珞面前,拱手致歉:“我来迟一步,让两位娘子差点蒙受冤屈,实在是对不住。”
宝珞身为师姊,领着一众姊妹与教坊使见礼,随后两眼发红,抽噎着向教坊使诉苦:“求大人替我们做主,我等之所以没有蒙冤,全赖我师妹机警,可这天大的委屈,要我们如何咽下?且不说那箱被泡坏的衣物,大人你瞧瞧我师妹身上的舞衣,这血忽淋拉的,一会儿就要登台献舞,这让她如何面圣呢?”
“王娘子息怒。”教坊使连声安慰,与她商量,“舞衣被污,事关重阳大宴,此事已不可能瞒着圣上。不如这样吧,晁娘子的《朝云引》暂且往后挪挪,你先去为她净身,我去请圣上裁夺此事,一定为你们讨个公道。”
教坊使话音未落,就听元真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这等不上台面的个人恩怨,竟然惊动圣听,实在是我等的罪过。”
四周密密匝匝看热闹的人立刻往两边分开,让身穿舞衣的元真娘子从容走到人前,宝珞与晁灵云一见师父来了,顿时浑身放松,跑到她面前委屈地唤了一声:“师父。”
元真一手搂着一个,拍拍她俩的肩,歉然道:“我不在,你们受委屈了。”
“娘子回来了?”教坊使笑着对元真拱拱手,向她告罪,“我一时不察,没能看顾好你的弟子,还请娘子恕罪。”
“大人一向偏袒云容,才纵容得她如今无法无天,”元真皱眉抱怨了一句,随即放缓语气,“但这次我相信大人会秉公处理,此事就全凭大人做主了。”
“多谢娘子信任,请诸位稍候。”教坊使拱手告辞,径自去御前上报。
元真直到这时才有空定睛细看晁灵云,盯着她鲜血淋漓的惨状,火冒三丈道:“云容趁着我不在,竟敢耍这种阴损的贱招,真是令人发指!”
她咆哮完,无奈又沮丧地叹了一口气:“走,先去洗洗你这一身的血。”
晁灵云跟着元真与宝珞去打水净身,一边清洗一边为她们解惑:“按说内伤吐血,血色应该是暗红发黑的颜色,我过去经常杀…鸡嘛,就觉得那血十分异样,不由想起曾经在平康坊里听说过的江湖伎俩。据说有些骗子为了讹人钱财,会将刚杀的新鲜鸡血注入鱼鳔中,用线扎紧密封,再含在口中拿体温暖着,那鸡血就不会凝固变色,等需要用时,再咬破鱼鳔装作吐血,这是一招屡试不爽的骗术。”
晁灵云将自己之所以能够识破翠翘的诡计,全赖给平康坊——反正不管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拿市井怪谈做挡箭牌,总不会有错。
“原来还能这么干,今天也算长见识了。”元真与宝珞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晁灵云笑笑,因为惦记着献舞而心事重重,一边拧干帛巾擦拭身上的水珠,一边怀着私心问:“师父,我今天还能跳《朝云引》吗?”
一提到这个,元真的面色顿时沉重起来,忍着心痛对弟子说实话:“舞衣被污,连备用的也被泡了水,老实说已经不大可能了。好事多磨,我们还是等圣上的悬壶大宴吧,好在也就是下个月初十,还算等得起。”
晁灵云乖巧地点点头,心中竟有种莫名的轻松。
如今天子的面目在她脑海里越发模糊,只剩下一层明明灭灭,宛如佛光般的慈悲。
给她留下这样印象的天子,会如何裁夺刚刚在她身上发生的事呢?
就在晁灵云暗自猜测时,教坊使捧着一只托盘前来报信,脸上的神色竟喜气洋洋:“元真娘子,我可算是找到你们了,大喜大喜!”
“喜从何来?”元真瞄了一眼蒙着帕子的托盘,不满地嘀咕,“不能登台献舞,就算圣上赏赐钱物,也总归是不得劲。”
“你这舞呆子。”教坊使白了她一眼,径自对晁灵云笑道,“圣上英明仁慈,听说了你的事,只说今日重阳佳节,开场时又因为《圣寿乐》的功劳,已经嘉赏过云容师徒,不宜重罚。只是此事让你受了委屈,恰好今日备下的恩赏中有一袭珍珠舞裙,便提前赏给你,如果能代替你的舞衣用于相和大曲,也算弥补了缺憾。晁娘子,你这真是因祸得福,还不快快谢恩。”
这下不仅是晁灵云,连元真与宝珞都是喜出望外,在叩拜谢恩后,只见教坊使笑着揭开托盘上的帕子,将一袭白如云霭、珠光似霞的舞裙展露在她们眼前。
晁灵云怔怔望着盘中的珍珠裙,此时此刻,璀璨的珠光映入她深不见底的瞳仁,让她心中泛动的佛光忽然有了具象——樱桃宴上那清冷而慈悲的天子,俊美沉静的面容宛如神祇,在她怦然的心跳中清晰重现。

☆、第五十一章 献舞
如此圣明的天子,自己当初为何会淡忘呢?
就在晁灵云恍惚失神之际,元真已捧起云霞一般的珍珠舞裙,一边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边惊叹:“太合适了,自从宋先生作了《朝云引》,我一直觉得原先的舞衣英气有余、风流不足,这一袭珍珠裙,不正应了诗中的行云行雨之句吗?可见这世间万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娘子说得没错。”教坊使连忙笑着凑趣,讨好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晁娘子得了珍珠裙,娘子若是气消了,云容那里…”
元真立刻瞪了他一眼,不满地抱怨:“就知道大人想为她求情。我消气是因为圣上英明,与她何干?”
“圣上赐下这珍珠裙,就是为了让诸位化干戈为玉帛。”教坊使眯起双眼,脸上笑得一团和气,“元真娘子,切莫辜负了圣上的美意啊。”
元真自然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却故意重重叹了一口气:“罢了,大人都将圣上抬出来了,元真哪敢再置喙?”
“委屈娘子了,还是你大人有大量。”教坊使客气了一句,心满意足地告辞,“我还得赶去麟德殿侍奉,就不与诸位多聊了。等会儿轮到晁娘子登场前,自会有内侍来引导,你们就安心做准备吧。”
元真领着两个弟子谢过教坊使,恭送他离开后,才兴奋地催促晁灵云:“快点试试这珍珠裙,瞧瞧合身不合身!”
晁灵云应了一声,拎起珍珠舞裙,只见雪白的锦裙上绣着大大小小无数珍珠,大的形同赤豆、小的状似米粒,用银线连缀成宝相花纹,珠光熠熠,如七色流霞;晶莹洁白,似无瑕霜雪。
这般华丽的舞裙,只要是女儿家谁不动心?晁灵云兀自陶醉地傻笑:“师父,师姊,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般…”
宝珞笑着掐了一下她粉嫩的脸颊,拿她打趣:“若是梦,还不快快醒来,别叫我干瞪着眼羡慕你。”
晁灵云不好意思地揉揉脸,赶紧开始试穿舞裙。此裙作为御赐之物,很多细节都可以按需调节,在元真与宝珞的帮助下,她顺利穿上了繁复的珍珠裙,并且处处妥帖,极为合身。
元真打量着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晁灵云,欣慰地点了点头:“乖徒儿,看来今日连老天都在成全你,等会儿你可一定要争气,在圣上面前好好表现!”
晁灵云感激地望着元真,盈盈下拜:“弟子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师父的期许。”
此时麟德殿大殿中,天子面南而坐,天潢贵胄与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同庆佳节。正值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郑中丞抱着小忽雷走到舞筵下坐定,五指当弦一扫,裂帛般的琵琶声瞬间响彻大殿,震人心魄,当场将众人的酒意惊醒了一半。
小忽雷饱满的音色蕴蓄着直击人心的力量,抑扬顿挫皆是情,将众人带入了序曲营造出的幻境,如见高山,如见流云,如见长空万里,如见九天高唐之客,脚踩暮春烟云,一步步降临阳台,于今朝前来相会。
满座神思迷离之际,身穿雪白珍珠裙的“神女”如身披雨露霰雪,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独自高声吟唱:“巴西巫峡指巴东,朝云触石上朝空。巫山巫峡高何已,行雨行云一时起…”
歌声未落,不知何处响起一片动听的女声唱和:“一时起,三春暮。若言来,且就阳台路。”
随着悠扬的唱和,一群白衣仙娥也在歌声中纷然登场,众星捧月般围绕在神女身旁。这时曲调骤然高亢,殿中所有器乐同时加入小忽雷的弹奏,合奏声振聋发聩,众人眼前也瞬间变色——神女与仙娥拔出腰间弯刀,如各自捧出一弯明月,弯月整齐划一地舞动,刹那间粼粼波光在大殿中铺开,汪洋恣肆,淹没了所有人的神魂。
步裔裔兮曜殿堂,婉若游龙乘云翔,姽婳于幽静,婆娑乎人间,上古既无,世所未见。
随着大曲渐趋高-潮,众姬载歌载舞,歌声与舞蹈的节奏都变得更快。
跳到最后,雁阵般的队形陡然一变,如花谢离枝独留一朵,晁灵云再次居中独舞。她手执弯刀飒沓旋转,缀满珍珠的裙幅如昙花般绽放,星星点点的珠光追随着她的舞姿,如流风回雪,璀璨纷然。
伴舞的仙娥们已收起弯刀,以仰望之姿环绕着她,两两斜倚着坐在舞筵四周,再次齐声高唱:“巫山巫峡高何已,行雨行云一时起。一时起,三春暮。若言来,且就阳台路。”
待到最后一个字唱完,曲、歌、舞同时戛然而止,满座犹如仍在梦中,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绕梁余音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晁灵云收起弯刀,望着天子的方向盈盈一拜,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晁娘子、郑中丞,请随小人至御前领赏。”内侍满面春风地走到舞筵下,恭请二人面圣。
晁灵云走下舞筵,两眼发红地望着郑中丞,满腔感激却无以言表,双唇激动地哆嗦:“中丞,我,我…”
郑中丞颔首而笑,示意她不必说话,目光向御座之上瞥了一眼,暗示她赶紧打起精神面圣。
晁灵云猛然清醒过来,想起了舞蹈以外的所有事——天子、绛真、李怡、头领与同伴…
她忽然开始瑟瑟发抖,目光下意识地在大殿中寻找,很快便在亲王席上看见了李怡。他一身紫衣,把盏不言,双目同样遥遥凝视着自己。可惜这一刻彼此相隔甚远,她看不清他目光中的情绪,甚至连他比常人浅淡的眸色都看不清,让她错觉他的双眼深邃如夜,目光紧紧牵连着她,如挣不断的线。
然而此时此刻,御座上的天子正在等她…晁灵云只能移开双眼,错身而过,终是将他那一丝牵念挣断。
“奴婢晁灵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
晁灵云起身抬头,目光大胆到近乎逾礼,直直望向御座上的天子。
神祇般的面容再度映入眼帘,她的心也在这一刹那静如止水,再无杂念,只落下一声听不见的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晁灵云的舞取的是巫山神女意象,所以引用了一点宋玉的《神女赋》。

☆、第五十二章 入宫
深秋时节,午后的阳光如细碎的金屑,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
万物生长经历了一春一夏,孕育到如今终于饱满成熟。花木果树,处处绚烂,浓绿、艳红、明黄,浓墨重彩地在人眼前铺展开,如霞似锦。
吴青湘缓缓行走在光王宅里,沐浴着金秋骄阳,恍如置身于一幅锦绣画卷,纵是心中郁结,紧抿的唇角也不觉带上了一抹笑。
她一路走进李怡住的院落,王宗实正守在门外,远远望见她来了,连忙冲她摆摆手。
吴青湘走到近前,悄声问:“我有急事禀报,光王还未起身吗?”
“没呢。”王宗实摇摇头,无奈地回答,“昨日重阳大宴醉得太深,从宫中回来就一直睡到现在。”
“无缘无故,光王不会如此贪杯,可是出了什么事?”
王宗实欲言又止,偷觑着她的脸色,犹豫半天才语焉不详地道了一句:“晁娘子昨日进了内教坊。”
吴青湘乍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似笑非笑地问:“她昨夜被天子宠幸了?”
“这倒没有,只是被擢升。”王宗实拧着眉,吁叹了一声,“不过一入禁宫,承恩也总归是迟早的事了。”
吴青湘沉吟片刻,脸上神色舒展,双颊浮现浅浅的梨涡:“晁娘子花容月貌,舞姿倾城,这样的妙人在御前献艺,获得天子青睐也是迟早的事。这是你我都能知晓的道理,光王又岂会不知?为这事喝垮了身体,却是何苦呢?”
“话虽如此,你我不是也都知晓,光王的想法早就和原先大不相同了嘛。”王宗实将吴青湘的愉悦瞧在眼里,意味深长地反驳。
吴青湘的笑容瞬间一僵,随后又恢复如初,不动声色道:“我这里有赵缜查到的大消息,你若放任光王继续消沉,我担心等他醒来会怪罪你我。”
王宗实心中一紧,察言观色,却实在无法从她平静的脸上看出什么大事来,只好老老实实地问:“赵缜查到了什么?”
“萧洪没死,并且自己去了徐国夫人府。”
王宗实一听之下,惊得差点一蹦三尺高:“那么大的事,你为何磨蹭到现在才说!”
大明宫内教坊宜春院中,晁灵云领旨谢恩,接过自己的鱼符,恭送宣旨的内侍离开,便听见元真与郑中丞在一旁向自己道贺:“恭喜你,从此以后你便是‘内人’了。”
晁灵云十分惭愧,再次郑重拜谢二人:“弟子能有今日,全是仰赖师父与中丞的栽培。”
元真将晁灵云扶起来,与郑中丞相视一笑,打趣道:“除了我们,还有一人你也要谢的。”
晁灵云望着师父,机灵地笑道:“我知道,我还得谢谢宋先生。”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响起了宋尚宫带笑的声音:“谢我什么?”
堂中三人连忙到门口迎接,将宋尚宫迎入客堂,让座奉茶,言笑晏晏。元真领着晁灵云拜谢过宋尚宫,免不了又替爱徒操心,双手握住宋尚宫的手,软语相求:“我这弟子乍入深宫,诸多规矩尚未熟习,人情世故也一窍不通,劳烦宋先生多加照顾。”
宋尚宫笑着点点头,与晁灵云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向元真承诺:“娘子放心,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弟子。”
元真顿时欢天喜地,连声道谢,坐在她身旁的晁灵云既感动又无奈,只能在心底苦笑:师父你开心就好,其实嘱托宋先生照顾我这种事,有人比你更早啊…
元真与郑中丞因为各有职守,不便久留,又坐了一会儿便相继离开,堂中终于只剩下晁灵云与宋尚宫。
这是到说正事的时候了吗?她感觉到宋尚宫意味深长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有种无处遁形的窘迫。
“与娘子第一次相见时,只觉得娘子天真烂漫,无拘无束,却没想到娘子心有城府,是牛相公的人。”宋尚宫放下茶碗,和蔼一笑,“那么快就能升入宜春院,娘子做的很好,接下来的事,老身已经安排好了。”
晁灵云一想到接下来还能有什么事,就紧张得鼻尖冒汗:“宋先生是说,奴婢很快就能见到圣上吗?”
宋尚宫颔首而笑,见她露出一脸大惊失色的表情,便体贴地点拨她:“后宫佳丽三千,圣上能想起谁,想见到谁,都是学问。”
所以你便是那个做学问的,晁灵云讪讪心想,嘴上却乖巧地应着:“奴婢明白了,多谢宋先生为奴婢费心打点。”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宋尚宫轻描淡写地说,“若不出差错,今晚你就会前往浴堂殿,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能否平步青云,全看你自己了。”
“是。”晁灵云心如擂鼓,尽管肚子里盘桓着种种算计,但到底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难免面红耳赤。
到了傍晚,果然有宫人前来伺候她沐浴净身,为承恩做准备。晁灵云茫茫然地被人牵引着、侍奉着,所见所用,皆与往日天差地远,将她对日常生活的熟悉感全部剥离。
一时煌煌禁宫,赫然在她眼前呈现,让她一下子变成了无根浮萍,只能随波逐流,一路被无数只手拨弄着,晕头转向地漂进了浴堂殿。
陌生、惊惶,毫无安全感,却又心怀期待、沾沾自喜,是不是进献神祇的牺牲,就是她现在这种感觉呢?
晁灵云恍恍惚惚,如在梦中,等她好容易找回一点神智,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座恢弘殿堂,四周明烛环绕,金碧辉煌。
这里就是浴堂殿吗?周遭一片鸦雀无声,晁灵云茫然四顾,发现殿中不乏内侍、宫人,却各个双目低垂,各司其职,仿佛没有人能看见她。
就在晁灵云无所适从,惴惴不安之际,终于有一名看上去颇有些年岁的内侍走到她面前,温和地开了口:“今日圣上因为一件大喜事,暂时脱不开身,请娘子耐心等候。”

☆、第五十三章 认亲
眼下对晁灵云来说,能拖延一刻都是好的,她顿时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笑道:“谢谢大人特意相告,奴婢就在此恭迎圣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