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可不清楚,她只对我聊起过,她近日随驾住在曲江离宫,因此宫禁并不严。”李玉溪此刻已是了无睡意,他索性穿衣下榻,一边漱洗一边望着全臻颖袅娜的背影道,“对了,我的行卷都已经准备妥了,什么时候姐姐能帮我递给公主看看?”
“急什么,你明年才参加科举呢,迟些再替你引荐也不迟。”全臻颖没有回头,只是乜斜着双目往后瞄了一眼,气定神闲道。
所谓“行卷”,就是专门为“干谒”准备的作品集。唐代的科举考试前,应试的举子会将自己平素得意的诗文汇成“行卷”,投给当时在朝堂、文坛上地位显达的名士以求赏识,从而提高自己的声誉,这就叫作“干谒”。如果某个举子的作品能够获得显达者的赏识,那么这些贵人就会去向主试官推荐这位举子,这样主试官就可以在阅卷之外,再参考举子平日的才学和声誉来择优取士。
此举在唐时蔚然成风,时至今日仍大名鼎鼎的诗人王维当年在参加科举前,就因为得到了已经入道的玉真公主的赏识和推荐,才会在当年的科举考试中顺利一举夺魁。
李玉溪走的,也不过就是一条寻常路。他如今既有求于全臻颖,也就不便再说什么,即使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耐烦,他也只是静静地坐在榻上看她梳妆,再也没多说过一句话。
三月天孩儿脸,眼看着这天才晴了两日,恼人的春雨便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正在曲江上泛舟的胡婕妤和黄才人穷极无聊,于是同时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杨贤妃果然厉害啊,我们恐怕才得宠就要失宠了,”只见黄轻凤撇了撇小嘴,愤愤道,“已经足足两天那皇帝都在杨贤妃宫里过夜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怕要被塞进冷宫啦。”
“啊?”一旁的飞鸾这时怔怔回过神,眨着雾蒙蒙地黑眼睛望着轻凤,一脸的呆滞,“我们要进冷宫了?为什么呀?”
轻凤闻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揉揉自家小姐的脑袋,安抚她道:“嗯,你就继续这样不识人间疾苦吧,也挺好的。你放心,天塌下来有我撑着呢。”
飞鸾感动得刚想对轻凤掏心挖肺一番,却听她紧跟着又道:“你这两天魂不守舍的,尽想着你那小情人了吧?不如今天晚上你就干脆出去会会他?”
“啊?!”飞鸾的脸立刻涨红起来,不禁举高了扇子遮羞,“姐姐,你要我去华阳观找他吗?可是,我好怕…”
“怕什么?!”轻凤听了飞鸾没出息的话,立刻攀在她肩头耳语道,“你瞧,雨打芭蕉的春夜,寄住在道观的年少书生点上了红烛、翻开了书卷…此情此景,你说是不是还差了点什么?”
“啊,差了什么?”不开窍的飞鸾依旧懵懵懂懂地问轻凤。
“傻瓜,当然是少了一位敲他窗户的狐狸精啊!”轻凤尖尖笑了一声,拿扇子拍了一下飞鸾的肩,“快去吧,我的大小姐。”
******
唐时长安城的夜晚虽然实行宵禁,但因为商业的兴盛,到了文宗李涵当政的时候,务本坊西门就已经出现了夜市。而与务本坊邻近的崇仁坊,因为北临皇城景风门,南有脂粉风流的平康坊,东南斜角又是东市,因此无论是来长安应试的举子、还是其他没有宅第的商贾旅人,都爱在崇仁坊赁屋租住,以至于崇仁坊里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可与之相比。
当飞鸾乘夜冒雨溜出曲江离宫寻找李玉溪时,她并没有在到处黑黢黢的永崇坊华阳观找到他。华阳观里的一间厢房的确有他的气味,可是却空无一人,飞鸾循着诵经声去了经堂,却也只看见几个公主带着一批女冠做晚课,其中并没有李玉溪的身影。
飞鸾只好重新吸了吸鼻子,凭着那一天心中牢记住的气味,一路顺着永崇坊往北寻到了喧腾热闹的崇仁坊。因此当李玉溪捧着个包袱从一家酒坊里走到街上时,便刚好在灯火阑珊处看见了正在屋檐下躲雨的飞鸾。
“怎么竟是你?”他不禁笑起来,脸上浮现出一抹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惊喜,“又没带伞吗?”
“我…”飞鸾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在屋檐下眼巴巴望着李玉溪。此刻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布襕袍,身上带着点薄薄的酒气,混着他腰间的苏合香囊味,闻上去香甜而醉人。飞鸾紧张得咬住双唇,就这样望着他立在那儿冲着自己笑,哪还说得出什么话来。
“哎,别尽站在这儿,”李玉溪回头瞥了眼酒坊里热烘烘的灯火,扬起手上的包袱对飞鸾笑道,“今天我有喜事,走,我请你去将军楼吃宵夜吧,这一次你不饿,我可饿了。”
飞鸾立刻喜出望外地点点头,轻快地跑到李玉溪的伞下,跟着他走进酒坊边的一条小巷。此刻已是三更,虽然崇仁坊的夜市屡禁不止,但到底是违反了宵禁,所以两个人都是静悄悄地贴着墙根走,不敢停留说笑,生怕被巡夜的金吾卫发现。
飞鸾一路上和李玉溪打着伞穿过窄小幽暗的里巷,嘴角不自禁就挂上点羞涩的微笑。
将军楼也在崇仁坊,因此不多时便走到了,只见一排黑漆漆的临街店面中仅有这一家还在张挂着灯笼营业,使它在雨中看上去多少有点阴森鬼气,加上来客也是鬼鬼祟祟,这正是唐时还不成熟的夜市被人称为“鬼市”的原因。
李玉溪引着飞鸾走进将军楼入座,替两个人各点了一份荷包饭,收了伞笑着对飞鸾道:“这家店的荷包饭最好吃!你一定要尝尝。”
飞鸾接过店中伙计奉上的茶水,忍不住弯着眼睛笑起来:“你好像很会吃?”
“当然咯!民以食为天嘛,”李玉溪得意洋洋地掰起手指头,对着飞鸾如数家珍,“除了上次我带你吃的胜业坊蒸糕,还有长兴坊的毕罗、辅兴坊的胡饼、颁政坊的馄饨、长乐坊的黄桂稠酒…你要是喜欢,我都可以带你去吃!”
“好呀!”飞鸾不假思索地答应,兴致勃勃地望着李玉溪。
这下反而轮到李玉溪不好意思了,他想到飞鸾是宫中人,以后哪有那么多机会再见到她呢?今天这第三次相见,已经巧得令他匪夷所思了:“你,你怎么又从…那里跑出来了?”
飞鸾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专为出来见他,因此红着脸呐呐了几声,顾左右而言他道:“刚刚你说你有喜事,是什么喜事呢?”
“啊,是我刚刚乞到旧衣了!”李玉溪被飞鸾一问,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大喜事,赶紧将手中的毡包递给飞鸾看,“今天我和一帮举子宴请今年的进士,同他们喝了不少酒,就是为了‘乞旧衣’,这衣服还是我在席上作诗赢来的呢!”
“乞旧衣?”飞鸾听不懂,睁大双眼看着李玉溪打开毡包露出里面的衣服,疑惑地问,“这有什么用?”
“讨个吉利罢了,”李玉溪嘿嘿笑道,“这是风俗,据说落榜的举子讨到登科进士考试时穿的衣裳,能给自己下次应试带来福气的。我虽然今年没考,也讨来备着。”
飞鸾点了点头,低头盯着那毡包中的衣服又看了一眼,双眸中一道绿光微微闪过,接着她小声道:“穿这件衣服的人,阳气虚弱,命也不怎么好。”
“呃?”李玉溪没有听清飞鸾的话,不禁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飞鸾没有立刻回答他,这时候他们点的荷包饭刚好上了桌,飞鸾闻到一股浓烈的鱼香味,不禁欢呼了一声:“好香!是鱼吗?我最喜欢吃鱼了!”
“是吗?我也喜欢!”李玉溪嘿嘿一笑,见飞鸾如此高兴自己也很得意,因而竟忘了再追问她说过什么话。
飞鸾拍拍手,小心翼翼地揭开荷包饭上覆盖的荷叶,只见里面是用香米和各种鱼肚肉蒸成的饭,她急忙用饭匙舀了一勺塞进嘴里,立刻笑弯了眼睛:“好吃!”
“好吃吧!”李玉溪坐在飞鸾对面支颐看她,笑道,“你知道这将军楼是谁开的吗?”
飞鸾摇摇头,嘴里包着饭模模糊糊地问道:“是谁?”
“是一位贞元年间卸甲还家的将军,他曾说:‘天下无物不堪吃,唯在火候、善均五味而已。’据说他还能拿旧的障泥做成菜,味道很不错。”
“障泥是什么?”飞鸾边吃边听,这时疑惑地问。
“就是马鞯,放在马鞍下的那层垫子,”李玉溪兴致勃勃道,“大概是牛皮做的吧,也不知道用旧了,是个什么味儿…”
正在胡吃海塞的飞鸾听到李玉溪的答案,忽然觉得自己嘴里滑溜溜的鱼肉十分可疑,她又想到那些在骑手粗壮的大腿下常年摩擦的脏垫子,日晒雨淋,总是停憩着嗡嗡的马蝇,就忍不住一阵反胃,将口中食物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十四章 夜戏
就在轻凤将飞鸾支出离宫的这一晚,她悄悄现出原形,潜入了李涵的寝宫。宫中伺候李涵的果然是杨贤妃,轻凤趴在宫殿的大梁上,看着那二人愤愤磨了一会儿牙。
其实此刻李涵与杨贤妃并没有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李涵仍旧和那日一样在灯下批阅奏章,而杨贤妃正站在一旁笑着替他打扇。可我们的轻凤姑娘对此仍旧很不满意——想一想,前些天她侍寝的时候,那可是满大殿地在捡珠子,距离李涵有多远哪!李涵现在这行为,完全是亲小人、远贤臣啊!
轻凤撅着嘴转了转脸上的小胡子,圆溜溜的眼珠在暗中发着光——啧,她笑得是多么假,腰倾得是多么低,那软塌塌的胸都要从领口里淌出来了,真叫人恶心!还有李涵,他竟然还在跟她说说笑笑,看奏折看得一点也不专心,哪像那天,她一说话他就板着脸凶她!
轻凤委屈地简直要滴泪,小爪子在梁木上狠狠挠了两下,竖起耳朵听李涵和杨贤妃都在说些什么悄悄话。嗯…什么你叔叔我舅舅,什么要职爵位的,好无聊…轻凤耷拉下耳朵,看得出那杨贤妃也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那杨贤妃轻移莲步,走到殿柱前抚弄着瓷瓶里的牡丹花,回头对李涵笑道:“陛下,您看今年这牡丹花开得真好…”
她这样半侧过身回望李涵,丰腴而窈窕的身姿一波三折,妩媚至极。趴在梁上的轻凤看得愤愤不平,用小爪子拨了拨梁上的灰尘,故意往杨贤妃的脑袋上洒。
太虚伪啦!她这分明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什么叫李涵看花,不过是想勾引李涵看她自己罢了!——轻凤才不管杨贤妃是李涵的妃子,地位比自己高得多这样的事实,主观认定她就是想勾引自己的男人。
果然那李涵也是薄情寡义,忘了与自己在一起的那一夜,傻瓜一样地入瓮了:“这牡丹开得再好,又哪及得上爱妃你半分呢?”
轻凤立刻又在心中给李涵记上了一笔——他不但薄情寡义,还爱撒谎!
“陛下…”只听那杨贤妃立刻陶醉般呻吟了一声,几个大步扑进了李涵的怀中,抬起脸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对李涵进行批判,“您真会说笑…”
李涵立刻狡猾地将这句批判丢还给杨贤妃,企图扰乱她的思路:“我说没说笑,难道爱妃你会不知道?”
杨贤妃果然识破了李涵阴险狡猾的真面目,知道李涵真的是在开玩笑,于是一边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一边控诉李涵:“陛下您真坏…”
轻凤浑身的毛已经全然竖起,纷纷表示再也看不下去了!
绝不能成全他们,这对狗男女呀狗男女!她立刻从梁上爬起来,噌噌轻窜着,从一个李涵他们看不见的角度溜下了地,趁着他们不注意时窜到了他们身后。
轻凤蹲下身、仰着头、眯起眼睛看着杨贤妃与李涵你侬我侬的背影,在心中冷冷笑道:哼哼,今天就要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牡丹花不是你能装的、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跟着她便撅起屁股低下头,用鼻尖挑起了杨贤妃长长的裙裾,扭动着身子钻进了她的裙下。杨贤妃的裙子很长,也有很多层,因此轻凤的行动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于是须臾之后,当一股浓烈的鼬臭味从她的纱裙中透出来时,杨贤妃只觉得莫名其妙。
李涵唰一声远离芙蓉锦榻,脸色发青地连连后退,难以置信地瞪着杨贤妃道:“爱妃,你,你…”
你也太不矜持了!
这时杨贤妃当然也闻到了那股足以使人窒息的恶臭,她清楚自己什么也没做过,因此只能震惊地望着李涵:“陛下,你…”
就像后世的医药巨著《本草纲目》中所说:鼬状似鼠而身长尾大,黄色带赤,其气极臊臭。这种臭味能使鼬在遇到侵害时足够自卫,可见其强烈到何等地步!
当下李涵与杨贤妃皆是面目扭曲,再如胶似漆也得齐刷刷分开了。
“来人哪!”李涵抬起袖子掩住鼻子,将一直在殿外听宣的王内侍唤了进来,“把这里…收拾收拾。”
王内侍一进殿,还没跪下叩拜就忙不迭嚷嚷起来:“哎呀,这殿里怎么冲撞了黄大仙呀…”
生活经验丰富的王内侍一语道破了真相,然而在养尊处优的李涵听来,却认为这是王内侍对杨贤妃无礼的讽刺,于是他七分同情三分撇清道:“闭嘴,杨贤妃只是一时不小心…”
他好心的维护在杨贤妃听来简直是赤-裸裸的冤枉和羞辱,于是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涵,气恨得简直要掉泪——明明是陛下他自己做的事,可伴君如伴虎,天子说的话她敢反驳一个字吗?于是杨贤妃满腹委屈地福下身子对李涵行了一个礼,语带哭腔道:“臣妾告退。”
“嗯,去吧,”这时李涵早抢着往殿外走了,可是听见杨贤妃已经羞愧得快哭,只好停下脚步安慰了一句,“今天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样天大的委屈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记恨你一辈子!杨贤妃红着眼望着李涵离去的背影,在恶臭中掩鼻嗫嚅了一句:“臣妾不敢。”
这厢躲在芙蓉锦榻下的黄轻凤兀自乐得直打滚,她看见殿中李涵和杨贤妃都走空了,于是也心满意足地溜出了锦榻,准备动身找李涵去。不料太过得意忘形,她在爬过高高的门槛时,竟被也准备出殿叫人来开窗通风的王内侍给发现了。
“哟,果然是你哟黄大仙,”王内侍对着轻凤呵呵笑起来,向她拜了拜轻轻道,“今天你可做了件好事哪,那个杨贤妃,唉…”
黄轻凤听见这话扭过身子,将爪子搭在门槛上歪着脑袋,不明白王内侍为何说出这些话——他的意思是说杨贤妃不是好人吗?哼,那杨贤妃固然不是好人,这年头做太监的又有几个是好人呢?轻凤懒得理他,径自将尾巴一扬,一溜烟地跑开。
哦呵呵,如今李涵身边无人,该轮到她“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咯…
******
轻凤得意洋洋地一路窜进了御花园,蹭着百花的露水仔仔细细洗了个澡,这才溜回自己住的宫殿里换衣服。这时飞鸾出去见李玉溪还没有回来,黑漆漆的宫殿中空无一人,而伺候飞鸾和轻凤的宫女们也在她们的“安排”下,早早就在耳殿的通铺上睡熟。
轻凤眯着眼轻轻朝半空吹了一口气,这时内殿里便倏然灯火通明,每一根红烛的顶端都滋滋跳跃起明丽的火苗,而这时分布在大殿四角的鎏金博山炉里,也同样从镂孔中冉冉吐出了醉人的龙脑香。轻凤一边快活地轻哼着小曲,一边在浓烈的香气中翻开箱笼,将箱中每一件衣服都拽出来铺在地上,一件件地挑选。
襦衫要像青烟、披帛要像雾,长裙要像花随身、勾出一痕雪脯;既然此刻头发还没干,索性就披着肩后,美人沐浴后的娇慵,她肯学又岂会没有?
“嘻嘻嘻…”轻凤对着菱镜发出一阵尖细的窃笑,与湿漉漉的头发自相矛盾地,往脸上扑了二两胡粉,搽过胭脂后她满意地凑上脑袋,啵一声对着镜子亲了一口,这才斗志昂扬地跑出了殿去。
殿外正是春雨细无声,轻凤撑开罗伞,在雨丝中吸了吸鼻子,很快便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涵的气味。她得意地咧开嘴,小巧的银牙在暗夜中微微闪着光,开始悄无声息地向目标靠拢。现在她的心情简直像小时候在骊山捉小鸟时那样惬意又激动——天子李涵,的确是她觊觎了三年的猎物。
柳暗花明几经周折,到最后轻凤终于看见了李涵的背影,此刻他正坐在凉亭里,由几名宫女伺候着对花小酌,闲适从容的排场甚是风雅。轻凤端详着李涵俊秀的背影,忍不住舔了舔唇,故意用柔弱的音色和恰到好处的音量,仰起脸冲着凉亭中的人“啊”了一声,跟着飞快地用罗伞遮住半边身子。
这时凉亭中的几人果然全都回过头来,王内侍拨开花枝走到明处,盯着遮遮掩掩的轻凤发问:“你是哪座宫里的?敢在这时惊扰圣驾,快放下伞走过来!”
轻凤心头暗喜,表面却故意装作战战兢兢的模样,收起伞对着王内侍福了一福:“我是东内紫兰殿的黄才人…”
“嗯,好好地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还不赶紧去见过陛下!”王内侍对着轻凤摆摆手,随即转过身对着凉亭唱礼道,“紫兰殿才人黄氏,前来拜见圣上。”
“嗯,宣。”亭中李涵听见了王内侍的唱礼,嘴角不禁微微露出一丝笑。
轻凤立刻乖觉地快步走到凉亭前,在一丛牡丹边袅袅娜娜地跪下,低眉顺目娇声道:“臣妾黄轻凤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免礼平身,”李涵淡淡说完,看着轻凤在昏暗中抬起头望着自己笑,一双黑眼珠灵活地转动着,便不禁心情大好,“过来吧,陪我小酌几杯。”
“臣妾遵旨。”轻凤忙不迭拾级走入凉亭,相当主动地从石桌上拎起酒壶,谄笑道,“陛下,请让臣妾伺候您吧。”
“哦?”李涵挑眉一笑,点了点头,立刻吩咐左右道,“现在既然有黄才人随侍在侧,你们就下去吧。”
轻凤一愣,眼睁睁看着亭中的宫女齐声领命走出凉亭,眨眼间便和王内侍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禁心中隐隐不安。
没关系,人少、人少更好办事!轻凤赶紧在心底安慰自己,抚了抚手中胖乎乎的酒壶——很好、很好,现在不但人少,并且李涵还要喝酒,情势实在是对她太有利了!俗话说“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搞不好今夜李涵一个色性大发,就能在凉亭里…被她给办了。
想到此处轻凤不禁春风荡漾,一个劲将怀中的酒壶又揉又摸,看得李涵哭笑不得:“哎,我说你,在想什么呢?”
“啊?没想什么,”轻凤蓦然回过神,赶紧毕恭毕敬地端着酒壶给李涵斟满了一杯,“陛下您请。”
“嗯,”李涵似乎并不急于消受美人恩,而是又点了点盘中的一盏空杯,“把这只也满上。”
轻凤好奇地看了李涵一眼,立刻领悟他是想与自己对酌,于是赶紧高兴地取过那只杯子也满上:“陛下,臣妾敬您一杯。”
李涵微笑着颔首,与轻凤碰了一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将杯中美酒一口闷干,继而露出一副想死的表情:“咳咳咳…这酒?!”
“椒桂酒,加了花椒和肉桂。”李涵拈起酒杯浅啜了一口,细细地品,“味道辛烈,能利气驱寒邪,是酒也可以做药了。”
“可是好难喝…”轻凤委屈地放下杯子,咂了咂嘴,“陛下您怎么都喜欢味道怪怪的东西?”
“怪吗?”李涵轻笑了一声低下头,鼻间闻着轻凤身上馥郁的龙脑香,不知为何,竟隐约又想起刚刚杨贤妃身上散出的味道来——大概是他心有余悸,才会疑神疑鬼吧?李涵凛了凛神,赶紧又呷了一口椒桂酒压惊驱邪:“好了,现在你和我说说吧,来找我花了多少工夫?”
“哎?没有,没有。”轻凤连忙笑着否认,“臣妾只不过是沐浴后散步,恰巧路过这里罢了。”
此刻凉亭中一阵冷风吹来,亭外雨丝沙沙打在花上,下得越发大了。轻凤湿漉漉的长发被风一吹,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可脸颊上却生起一股燥热——这时李涵竟毫无征兆地忽然凑近了她,伸出手挑起她的下巴,拇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划:“哦,是吗?原来你每次沐浴后,还要搽那么多粉吗?”
轻凤惊愕得瞪起双眼,黑溜溜的眼珠失措地直打转,一边寻找着李涵的手指一边讪笑道:“臣妾,只搽了一点点,一点点…”
“一点点?”这时李涵暧昧地盯了轻凤一眼,冲她笑起来,“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要是还看不穿你的粉底,我做什么皇帝?”
第十五章 春宵
轻凤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红晕简直要从那二两粉底下呼之欲出,不料李涵接下去却道:“若不是你这双眼睛,你这双眼睛…”
他话到嘴边,却不知因为什么而停顿住,等得轻凤好不心急:“陛下,您倒是继续说呀,臣妾这双眼睛怎么了?”
“呵呵,好,这可是你要我说的,”李涵放开轻凤,一只手支着颐,一只手拈着酒杯在石桌上轻轻地敲,似乎心绪也可以随着这一声声轻响,从夜雨中回到过去,“在我还没有做皇帝的时节,我和几位皇叔住在长安东北角的十六宅里。有一年夏天,六叔洋王养的斗鸡一只接一只莫名其妙地死了许多,伺候我们的内侍说是因为宅子里闹了黄大仙,不过我可不在乎什么黄大仙,只是心里暗暗觉得高兴,因为我和六叔相处得并不好…”
轻凤听到此处,心头隐隐觉得不妙,却只能不动声色地听着李涵往下讲。
“然后忽然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了六叔气急败坏地叫喊声,于是我偷偷地推开房门,结果在自己的院子里看见了一只黄大仙,”李涵想到此处便忍不住又笑起来,没有发现轻凤古怪的脸色,“我记得那天正好是六月十六,月亮很圆很大,庭中满地就像铺了一层银霜一样,那只黄大仙就站在雪白如昼的地里,跟我对着眼互望。我记得它的脑袋尖尖的,活像一枚榛子,两只眼睛黑亮得有趣,它只看了我片刻,一眨眼的工夫就窜出了我的院子…我说怎么总觉得你这双眼睛看得亲切,若不是今天王内侍提到黄大仙,我还想不起来这件事…”
李涵一径笑得快活,可轻凤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简直欲哭无泪——什么叫万变不离其宗?这就叫万变不离其宗!原来她修得人形、偷食魅丹、又搽了二两胡粉,到头来还是像一只黄鼠狼呀!
轻凤沮丧着小脸半天也不说话,一旁的李涵见了,以为她是在生自己的气,于是忍着笑安抚她道:“哎,你可别生气,据说看见黄大仙是福气,结果那一年冬天,我就继承了哥哥的皇位。你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我现在碰见你,也是一件好事呢。”
说到此处李涵却忽然收住了笑,他的表情无端端凝肃起来,望着亭外迷蒙的雨夜不再说话。轻凤不明白李涵的情绪为何好好地会忽然低落,只好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试探着问:“陛下,您怎么忽然又不开心了?”
李涵深深看了轻凤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望着亭外的牡丹缓缓吟道:“辇路生春草,上林花满枝。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
轻凤听了怔住,只能讪讪地揉了揉裙子,对李涵憨笑道:“陛下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明白。”
“就要你听不懂,听不懂才好,”这时李涵竟又呵呵笑起来,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是一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