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轻凤早在心中默习了无数遍——只见她一身水葱绿窄袖对襟短襦裙,越发显得纤腰如束;腮边松松一绾堕马髻,唇上殷殷一点石榴娇,衬得小脸越发像一颗滑滴滴的榛子。她仪态万方地扭身上前,对着李涵微低螓首盈盈下拜道:“臣妾斗胆请陛下降旨,派臣妾下井寻找白龙。”
嘿嘿,这一次我慷慨赴义,就不信你不感动!轻凤面上低调,内心早已是得意非凡,她不禁斜睨李涵一眼,却发现他的脸色很是不好。咦?这马上都要找到玉玺了,干嘛还黑着一张俊脸嘛?难道还怕我诳你不成?嘻嘻嘻…
轻凤心中发痒,见迟迟等不到李涵的回应,便急忙冲一旁的永道士努努嘴,催他赶紧趁热打铁。
永道士冲她挤挤眼,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后轻咳一声,故意夸张地上下打量了轻凤半晌,直到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他身上,才摆出一副喜出望外的嘴脸,啧啧称赞道:“这位贵人身骨清奇,贵不可言,一看就知不是凡人,真乃人间真凤也!”
轻凤听了这话嘴越咧越大,李涵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永道士偏偏还要继续:“恭喜陛下,依贫道看来,只要此贵人下井一趟,定然可以为陛下擒获白龙,保佑我朝金瓯永固,国祚昌荣!”
情势至此,已由不得李涵继续沉默。他将目光缓缓从轻凤身上移开,望向永道士身后那口深不见底的御井,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寒意,然而对玉玺隐秘的渴望,却像一只鬼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开口说一个不字:“黄才人…你此去,千万小心。”
说这话时,他的眼眸雾蒙蒙没有光亮,轻凤望着这样一双眼睛,却是由衷欢喜地拜下身子,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臣妾遵旨。”
请缨成功后,轻凤腰缠锦绳,顺着轱辘缓缓沉下井,心里却很是发毛——她生性最怕沾水,虽然与永道士事先打好商量,说定一切都是弄虚作假,然而此刻真的身在井中,心头仍不免有点悚惧。
“臭道士,知道我怕水还要找口井叫我钻,一定是故意的。”她拽着绳索伸长了脖子,恨恨望着头顶上方的井口,磨着小尖牙,不甘不愿地咕哝道,“随便做做样子就好啦,干嘛耽搁这么久,快拉我上去!”
抱怨归抱怨,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轻凤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玉玺,施了个幻字诀,让一道微弱的白光自玉玺中向上升起,打破井中恒久的黑暗。
顷刻间,果然听得井外传来惊呼之声,轻凤得意洋洋,只是唇角还没来及露出小人得志的奸笑,原本约定好纹丝不动的长绳竟然猛地一坠,让她跌入水中,瞬间没顶!
一刹那轻凤魂飞魄散,仅凭着残存的一丝理智抱紧了玉玺,喉咙里咯咯滚动着:“烫烫烫…”
原来这井中的水源与骊山温泉一脉相连,盛夏时节泡起来,活像杀鸡褪毛般烫人。轻凤本性怕水,因而此刻更是生不如死——这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永道士搞得鬼,她在水中一边扒拉着滑腻腻的井苔,一边扑腾着叫喊道:“臭道士,你不得好死…快点拉我上去,救命哪…”
可惜地面上的同谋毫无回应,只有井水源源不断地涌进她嘴里,呛得她肺腑剧痛。轻凤在水中挣扎着抬起头,恍惚中看见井口上闪出一道人影,背着光线她看不清那是谁,却能够清晰听见他焦急的喊声:“快点拉绳子!拉绳子…”
一瞬间白光乍迸,她的身体被长绳飞快地牵出水面,狼狈地窜出井口跌入某个怀抱。那个怀抱是如此之紧,紧到让她简直觉得陌生,她听见一个紧张的声音在她肩窝不断地重复,重复念她的名字、问她有没有事。
是李涵,他终于会担心她了呢…轻凤眯着眼笑起来,心中柔软异常,可是…他是不是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用尽力气挣扎起身,轻凤得意地捧出怀里沉甸甸的宝贝,送到略显慌乱的李涵面前,颤声邀功:“陛下,您看…”
李涵的目光顺着她纤细的手腕一路滑动,落在那一方莹白温润的玉玺之上,瞬间生生定住,再也移不开。
盼了多少日夜的传国玉玺,今日终于收入掌中,从此再不用做忐忑的白板天子,是否便可高枕无忧?他在山呼万岁声中接过冰凉的玉玺,那一方无知无觉的石头,像某种分量从轻凤身上轻轻地剥落,让他的心在一瞬间失落得无可名状。
轻凤窝在李涵怀中,满心期盼地等了又等,却等不到李涵半句夸奖,昏聩的视线中只有他手持玉玺的侧影,在她阖眼陷入黑暗时,依旧是那样沉默而僵硬。
他…为什么不笑呢?倒好像此刻经历的,是一件悲伤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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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凤再度睁开眼时,只觉得浑身无力,她瞪着帐顶出了会儿神,忽然觉得手腕上痒痒,于是抬起手来察看,这才发现系在腕上的丝绳。
“这是…”她微觉诧异。
手腕上精美的五色丝绳,轻凤见宫女们摆弄过,知道这是凡人用来乞求长命百岁的续命物。像这样的玩意儿,哪里有什么实际的效果,不过是讨个吉利的口彩而已。她堂堂一个小妖精,哪会把这个放在眼里?
可是这条丝绳却又与众不同。明黄色的金线与彩丝揉在一起,细细编成同心缨络,于打结处坠了个小巧的桃符。轻凤用指尖拨转桃符,悄悄念那桃符上的篆字:“流年易转,欢娱难终;愿得卿欢,常无灾苦。”
续命物,好个续命物,是谁为她系上这个,期望她远离灾苦呢?
脑中忽然冒出一个人的身影来,让轻凤心头一颤。
“哎,这点灾苦有什么打紧,我只愿与你长长久久的…”她轻抚腕上彩绳,自言自语道。
这时床帐窸窣响动,却是飞鸾在帐外探头探脑,她看到轻凤醒转,立刻快活地嚷起来:“姐姐你醒了?这可太好了!你身上痛不痛?还好你没事,否则我可怎么办呢…”
轻凤忍不住伸手揉揉飞鸾的小脑袋,刚要说话时,却耳尖得听见殿外传来声音。
“是王内侍,”飞鸾望着轻凤小声笑道,“玉玺找到了以后,大家都在私传,说陛下要重新册封你呢!”
轻凤闻言咧开小嘴,一时竟没法消化这意外之喜,她本以为手腕上的续命物就是李涵与自己的一点灵犀,现在看来,她真是低估了天子的财大气粗哇!
片刻间,只见宫女前来通传,跟着王内侍便手捧圣旨,满面春风地来到轻凤床前:“哎,黄才人,免跪免跪。今日您立了大功,圣上特意恩准您在床上听旨呢。”
说罢王内侍自个儿乐呵呵地笑了一阵,待轻凤的眼神绕着他手上黄澄澄的圣旨转了好几圈,这才好整以暇地清了清嗓子,不再吊她的胃口:“才人黄氏,平素雅善歌辞、德容兼备,取供内职,深惬朕心。今次以身赴险,为朕分忧解劳,殊为难得,现擢升黄氏为昭仪,秩正二品,免跪,钦此。黄昭仪,还不赶紧谢恩哪!”
“哦哦哦…谢主隆恩!”轻凤耳朵里听到那句“深惬朕心”,乐得两眼没缝,忙不迭地谢恩领旨。又见王内侍还笑呵呵地站在面前,于是立刻甚是乖觉地把手一摸,从臂上褪了副金条脱下来,殷勤地递了过去:“多谢王内侍提携,一点小意思,嘻嘻嘻…”
“姐姐,那副金条脱不是你最喜欢的吗?”领完旨后,飞鸾待得王内侍一路走远,这才小小声地问道。
此时轻凤已然乐昏了头,只管拉着飞鸾叫她看手腕上的锦绳,得瑟道:“我现在有这个了,才不稀罕什么金条脱玉手钏啦…对了,刚才你有没有听到,皇帝他说我德容兼备、深得他的心呢,嘿嘿嘿!”
“嗯,听见啦!”飞鸾坐在床边,脸红红地点头。
两只小妖还没有乐乎完,这时大殿里的赤金猊香炉中忽然喷出一团白烟,老脸皮厚的永道士再次不请自来,在烟气里笑嘻嘻地与轻凤道喜:“小昭仪,恭喜您高升啊。”
轻凤看到永道士,笑脸立刻一挂,气急败坏地诘责道:“你你你,刚才都是故意的吧?我只叫你配合我,谁让你自作主张!。”
“哎,小昭仪,你怎地不识好人心?”永道士明眸微睐,红口白牙地狡辩道,“没有我这招苦肉计,那皇帝老儿如此精明,怎能入你瓮中?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轻凤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想兴师问罪又着实怕他,只得虚张声势地哼哼了两声,忍气吞声道:“哼,算你厉害。”
那永道士笑吟吟地斜睨着轻凤,忽然鼻翅儿一动,若有所思地望向殿外:“哎,这里好难闻的妖气,说起来,这骊山是你们的巢穴吧?”
冷不丁听见这话,轻凤倒抽气打了个噎嗝,飞鸾一张小脸刷白,立刻圆睁着双眼瞪住永道士,泫然欲泣。
“哎哎哎,你们别害怕呀,我又没打算怎样,”永道士望着眼前这两只惶惶然的小妖精,乐呵呵的弹了个响指,在消失前仍不忘笑着澄清,“我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没忙完呢,再说,我像是爱管闲事的人嘛…”
你不爱管闲事,天下就没爱管闲事的人了!轻凤心道,眼睁睁看着永道士潇洒离去,只能急得干瞪眼。这时手腕上忽然一紧,轻凤低头看去,却是飞鸾扯住了她的袖子,眼巴巴望着她嗫嚅道:“姐姐…”
“怎么啦?”轻凤浑身寒毛倒竖,心中警铃大作——她现在刚升上昭仪,风头正健,这节骨眼上小丫头片子不是想扯她后腿吧?一想到此轻凤便拉下脸来不想搭理,可是看着自家小姐水汪汪的大眼睛,却又没辙…最后她只得抽紧腮帮子磨磨牙,狠下一条心愤愤道:“好好好,我们走,回去见姥姥!”

第四十六章 还乡

这一晚,李涵寻回玉玺,坐实了天子之位,便忙着大宴群臣昭告天下,自然顾不得真正的大功臣轻凤。于是两只小妖也正好觑空,趁着夜色迷蒙,避开了众人的耳目,使了个隐身法溜出行宫,偷偷往那骊山狐巢而去。
这一路山景曲折幽暗,但见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好个灵山洞府!真不愧是妖精的居所。
轻凤与飞鸾近乡情怯,眼看狐妖老巢就在眼前,脚步却有些迟疑。
“姐姐,”飞鸾缩缩脖子,很是心虚地嗫嚅道,“你说姥姥会不会生气…”
“我怎么知道。”轻凤没好气地答道。她这次回来本就不情不愿,再一想起素日在狐狸窝里受到的奚落,轻凤就忍不住磨磨小牙,鼓动飞鸾道:“我看咱们就不要回去了,万一姥姥生气,把你关在窝里,你那小书生可怎么办?”
哪知飞鸾听了她的话,却仿佛坚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瞪大眼睛认真地回答:“既然这样,我们还是赶紧回去跟姥姥认个错吧!”
轻凤对天翻了个白眼,被飞鸾拉着,半推半就进了狐狸窝,面对着族长姥姥,带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缩着脖子等着挨训。
倒是飞鸾许久不见亲人,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两眼一红、唏嘘几声,立刻冲进黑耳姥姥怀里,小鼻尖蹭了又蹭:“姥姥…飞鸾不乖,现在才回来见您,唔…”
黑耳姥姥乐呵呵地揉了揉飞鸾的脑袋,慈蔼地宽慰她道:“回来就好,如今皇帝仁厚,骊山也安宁了许久,你们的任务也算完成得不错。”
轻凤一直缩头缩脑地躲在飞鸾身后,这时听到黑耳姥姥的赞扬,才敢探出头来,冲着姥姥们涎起脸,讪讪憨笑了一下。
飞鸾顾不上与姥姥寒暄,抬头惶急地望着黑耳姥姥和灰耳姥姥,向她们报忧:“姥姥呀,这次我们赶回骊山,是想告诉您永道士的事!他现在也随圣驾来到了骊山,我们狐族可要小心了!”
飞鸾说得认真,不料黑耳姥姥却泰然一笑,不将两只小妖的担忧放在心上:“喔,这个人你们倒不用担心,他若有心与我族为敌,此刻我们哪能有这般逍遥?”
“真的?”飞鸾将信将疑,却总算轻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黑耳姥姥见飞鸾这般娇憨模样,不由笑呵呵地一挥拐杖,指与她瞧:“不信你看。”
说着只见殿上金光一闪,从半空中现出一面长约丈余的金镜,镜中一片幽暗,依稀有人影在虚晃。轻凤与飞鸾愕然睁大双眼,看着那镜中人影逐渐清晰起来,却正是人神共愤的永道士!
只见他手捧着一根萝卜般粗壮的人参,正悠然信步走到一位老妇面前,那老妇高髻巍峨衣着华贵,轻凤一瞧见她却浑身不寒而栗,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太皇太后!”
那镜中的老妇正是郭太后,轻凤曾在皇子的满月宴上拜见过她,却没想到今日她会与永道士在一起。
只见那永道士将人参呈到郭太后面前,笑眯眯朗声道:“太皇太后,这是千年人参,您服用了它,至少还能再活一百年,到时候皇子自然就死了,您的心愿…也就达成了。”
郭太后难以置信地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人参,气得浑身颤抖。
“你这道士好生大胆,太皇太后面前,也敢如此无礼敷衍?!”这时郭太后身边又响起一道声音,金镜一偏,显出王太后的脸。
却不料面对王太后的诘责,永道士非但不惧,还仍旧笑嘻嘻道:“太后此言差矣,贫道这根人参,生死人肉白骨,可是天地间至尊无上的大礼。”
这回答驴头不对马嘴,轻凤和飞鸾在镜前看着,早已囧成一团。
“真是没想到,小皇子得病,竟是这两个太后搞得鬼。”飞鸾对这丑陋的一幕看不过去,忍不住抱不平道,“小皇子是她们的孙子,那么小那么可爱,她们怎么忍心下手呢?”
“我的傻小姐,”轻凤揉揉自家小姐的脑袋,谆谆教诲道,“她们只关心自己的地位和利益,哪有爱孩子的心?”
说罢轻凤皱皱眉,暗想这后宫之中,连两个太后都如此歹毒,以后她陪在李涵身边,可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了。
这时黑耳姥姥却在一边笑道:“你们瞧,这道士忙着自己的事情,哪有闲暇来与我们为敌?何况八十年来,骊山狐族于此地繁衍生息,是神鬼界众所周知的事情。”
至此飞鸾总算是全然放心,她将两道柳眉舒展开,粉扑扑的桃心小脸粲然一笑,看上去真是花月春风,清妍无匹。
灰耳姥姥陪在黑耳姥姥身旁,这时候瞟了一眼轻凤,转过头对飞鸾苦口婆心地叮咛:“你这丫头,平安回来就好,切莫再出去淘气了。以后乖乖留在山里,把该学的本事好好练练。”
飞鸾听了这话,一张小脸顿时苦起来,琉璃般清亮的黑眼珠盈盈蒙上一层泪水,娇滴滴地哀声告饶:“姥姥,我…我喜欢上一个人,现在,现在还不能…”
“嗯,你喜欢上那个皇帝了?”灰耳姥姥望着飞鸾,略略沉吟了一下却笑道,“这也没关系,你就再多陪伴皇帝几日,等他离开骊山之时,我与你黑耳姥姥施个障眼法,让你俩脱身的办法多的是。”
飞鸾却摇摇头,心虚地嗫嚅道:“我喜欢的人不是皇帝,而且,是我自己不想与他分开。”
灰耳姥姥一听此言,一张脸顿时拉得老长:“你不喜欢皇帝,却喜欢上了别人?如此自作主张,一定又是被轻凤这丫头撺掇的吧?”
轻凤在一旁缩缩脖子,默不作声企图撇清。不料气急败坏的灰耳姥姥却不放过她,狠狠伸杖叫她吃了个爆栗,轻凤大翻一个白眼,却不敢反抗,只能低着头装死。
黑耳姥姥却识破轻凤的消极抵抗,举起酸枣木拐杖敲敲地,虎着脸道:“轻凤丫头,你老实对我说,你们两个这次回来,难道还打算离开?”
轻凤龇龇小尖牙,情知是祸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回姥姥的话,您说得是,我们…我们是没打算留下。”
黑耳姥姥闻言立刻嗔怒,扬了扬手中拐杖:“小丫头们真是无法无天!任务完成就该回来,游戏红尘有什么好处?”
“可是姥姥,”飞鸾泪盈盈地跪在黑耳姥姥面前,软软轻语道,“那个人…我对他一心一意,他对我也是真心相待,这一份情,飞鸾真的没办法割舍。”
黑耳姥姥看着飞鸾楚楚可怜的样子,再瞅了瞅一脸豁出去不顾死活状的轻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你们确实动了真心,唉,真是孽障、孽障。”
轻凤一听黑耳姥姥口气和软,知道事情有了转机,慌忙涎着脸谄媚道:“姥姥呀,不是我们淘气,实在是我们乍入红尘,懵懂无知,所以才会情窦初开,难以自禁。”
“罢了罢了,”黑耳姥姥叹了一口气,拿这两只死不悔改的小妖没有办法,“我们狐族本性风流,找个男人采补,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千万不要太认真,凡人寿命短暂,早晚会先你们而去,若是陷得太深,吃苦的终归还是自己。”
这番告诫情真意切,轻凤和飞鸾听了之后心有所感,一时皆是怅然若失,然而她们此刻深陷情网,哪里还有翻身的机会?
黑耳姥姥老了,早已看淡风花雪月,身为一族之长,哪有闲工夫理会小丫头片子们的伤春悲秋,过了一会儿就听她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们胡闹也就罢了,倒是翠凰得早些回来,我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呢。”
轻凤闻言耳朵一动,心想可以摆脱那阴阳怪气的翠凰,真是天助我也!她禁不住喜出望外,立刻巴巴地讨好道:“姥姥您放心,我们回去若是见着翠凰姐,一定叫她听姥姥的话,赶紧回来。”
灰耳姥姥闻言轻叱一声,不以为然地白了轻凤一眼:“我们又不是找不到翠凰,以她的本事,还用得着你帮忙带话?”
轻凤吐吐舌,心知灰耳姥姥不悦,立刻识趣地转开脸装傻。
这一厢她们议论着翠凰,而另一厢兴庆宫花萼楼中的当事人,正尤自气定神闲——翠凰斜倚在软榻上,凝眉听完远处永道士与两宫太后的一番对话,嘴角不禁逸出一丝冷笑。
那道士到底将两宫太后给耍弄了,真是胆大妄为。不过究竟是什么使他改变了主意呢?翠凰垂下眼思索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这时身旁的气流忽然开始变化,无声无息地涌动着不安的气味。翠凰心中一动,便知道是花无欢来了,果然跟着就听宫女传话,说宫闱局的花少监求见。
翠凰懒懒抬起眼,不动声色地望着来人走到自己面前,内心无奈地一叹。
“卑职见过秋妃。”花无欢跪在地上与翠凰见礼。翠凰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刻意移开目光,避开他探寻的眼神。
花无欢不以为意,挥退左右闲杂人等之后,开门见山地向她禀告:“秋妃,圣上已在骊山行宫搜获传国玉玺,斡旋其中者,正是才人黄轻凤。”
翠凰实在懒得理会这些凡人的纠葛,只在听到黄轻凤的名字之后,才勉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句:“喔,是吗?”
说完看着花无欢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只得无奈地补上一句:“关于这件事,你怎么看?”
“事已至此,玉玺这件事,也只能作罢。不过才人黄氏因为此事被擢升为昭仪,此女刁钻古怪,不可不除,”花无欢抬眼看着翠凰,缓缓道,“让此人留在圣上身边,天长日久,对我们来说恐怕是个大麻烦。”
“嗯,那么如何除掉她呢?”翠凰挑挑眉,顺水推舟地说道,“那黄才人刚刚升了昭仪,正是宫中炙手可热的红人,我们若想立即动手,恐怕未必容易。”
花无欢听了翠凰的质疑,冷硬的唇线一弯,抿出丝凉薄的笑意:“秋妃放心,关于这点,卑职自有计较。”
翠凰点点头,倒有心看看花无欢如何打算。近来一个永道士横空出世,让她自觉不自觉地,与那二只小妖亲近了许多。现在铺在自己眼前的局面越来越复杂,她不如静观其变,却也有趣…
此时月上中天,遥遥映照着静谧的人间。骊山狐巢里,轻凤临睡前遍寻飞鸾不见,只得顺着她的气味一路寻找。不料竟寻到了狐族存放古籍经卷的琅嬛洞。
“咦,这不是只有翠凰才会来的地方嘛?”轻凤摸了摸鼻子,一脸的不以为然。她悄悄推开洞门,潜入其中,果然看见飞鸾正在窸窸窣窣寻找着什么。轻凤好奇地走到她身边,蓦然问道:“飞鸾,你在找什么呢?”
飞鸾吓得一下子从书架上掉了下来,数卷竹简从架子上掉下来,落了轻凤满头的灰。
“哎呀呀,你好歹也小心一点,看落我这一头的灰,”轻凤不停掸着头发,情不自禁张口抱怨道,“没事你在这儿神神叨叨搞什么鬼呢?你到底在找什么?”
飞鸾被灰尘呛得轻咳了几声,好一会儿才站稳身子,面对轻凤疑惑的目光,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紧张,却只是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没呀,我没在找什么…”

第四十七章 一梦

轻凤将信将疑地瞟了飞鸾一眼,拍拍头上的灰,咕哝道:“不找什么…那大半夜好端端跑来这里做什么?”
“就随便逛逛,”飞鸾支支吾吾,语气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我看翠凰姐姐那么厉害,她从前总爱待在这里,这里肯定藏着什么奥妙,我想来看看,也许自己也能变厉害一点…”
轻凤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催促她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上进了?要是给姥姥们知道你有这份心,肯定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得了,咱们早点睡吧,天不亮咱们就要往行宫赶呢。统共也睡不了几个时辰,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黑眼圈——我刚刚封上昭仪,容貌上可不能有半点疏忽,指不定李涵他什么时候就要见我咧!”
当下越想越美,轻凤喜滋滋地半拖半拽着不情不愿的飞鸾,回去之后倒头就睡,完全没发觉身旁和衣而卧的飞鸾,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二天轻凤起了个大早,一路小跑溜回宫,还没来得及停下来喘口气,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呼唤。
“黄昭仪,黄昭仪,可找到您了!快来快来,圣上可等着您呢!”王内侍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容,连连催促轻凤。
不会吧?轻凤偷笑,果然给她算准了,李涵一忙完正经事,就迫不及待要见她。这还能说明什么——自然说明他的心里已经不能没有她了呀!
正得意间,李涵竟已等得不耐烦,自行来到轻凤的寝殿外,背着手站在珠帘后。轻凤扬手一掀珠帘,迎面就撞上李涵别有深意的眼神,惊得她不由自主地一怔,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在面前,侧脸迎着清晨苍白的日光,眉眼轻扬,含笑道:“轻凤,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噼里啪啦,黄轻凤心里春色满园百花齐放,一时间骊山的鸟雀都飞到她头顶叽叽喳喳载歌载舞——李涵居然叫她轻凤!轻凤哎!
不是繁文缛节地叫她“黄才人”、“黄昭仪”,而是她的名字——轻凤!那语气虽然说不上含情脉脉,也勉强可以称得上温柔如水了。
于是刹那之间,昏了头的轻凤就这么软软地偎过身去,用更加柔软的声音吐气如兰地回答道:“是啊陛下我回来了…”
李涵邪魅一笑,挥手揽住轻凤的香肩。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鼓乐齐鸣,怪腔怪调甚是惊人,庭前桃花盛开如云霞,王内侍嬉皮笑脸地变出一桌酒菜,持着银胎錾金鸳鸯小酒壶,满满斟了两杯好酒,摆在游龙戏凤金漆盘中呈上,欠身道:“请陛下与黄昭仪到园中赏花饮酒,莫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李涵闻言,低头深深凝视着轻凤如梦似幻的双眼,双唇一弯,情深款款地开口:“春光虽美,怎及我眼前这朵解语花呢…”
轻凤顿时觉得浑身飘飘然,双脚离地、两腋生风,恍如身处仙境,而四周不知何时下起了粉色的桃花雨,点点落英逐渐放大,尽变作软绵绵肉乎乎粉嫩嫩的小田鼠崽——打住打住,在这样风花雪月的时刻,她怎么能还惦记着田鼠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