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王内侍立刻躬身一礼,回答李涵道:“陛下,黄才人近日染疾,正在养病呢。”
“哦?我怎么没听说,”李涵闻言皱起眉,瞥了一眼王内侍,问道,“她生得什么病?”
“回陛下,黄才人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所以卑职才不曾向陛下禀报,免得您多虑。”
“嗯,这么说来,同居一宫的胡婕妤和黄才人,现在都已经病倒了?”李涵皱眉说罢,起身踱步至殿外,抬头望着从殿檐上注下的一道道雨线,若有所思道,“等雨小些,我去看看她们…”
寂寥的宫殿里卷起水晶帘,被五月清凉的雨气吹进了满苑的花香,还有一股子好闻的新鲜土腥味。
昏睡中的轻凤吸了吸鼻子,恍惚就梦见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她正嗷嗷待哺,却不得不天天吞咽着腥气的田鼠肉糜、鹧鸪肉糜、喜鹊蛋羹…娘就半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背靠着几条从洞顶延伸下来的树根,一边悠闲地哼唱着小曲,一边轻拍着自己怀中的襁褓。
襁褓中毛茸茸的红脑袋正拱在娘的胸脯上,发出啧啧的轻咂声,听得轻凤无比眼馋;而此时娘也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于是她情不自禁地悄悄爬过去,一把推开了正在吸奶的那只小家伙,自己撅着嘴凑了上去。
可是母亲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醒来,睁开了湿漉漉的黑眼睛,抬手抚上轻凤的额头,温柔却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轻凤,不要淘气,让你妹妹好好吃奶。”
小小的轻凤很不平,吸着鼻子喘着气,盯住那个霸占了自己娘亲的丑娃娃,心想她才不会是自己的妹妹呢——她的毛发比自己红,脸扁扁的像个桃子,个头还比自己大!真是只怪物。
可惜长大了以后,轻凤才发现自己原来被怪物们包围着。族里只有母亲与她是不同的,有时候母亲会牵着瘦骨伶仃的自己和胖乎乎的飞鸾去看夕阳,金色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她们身上,母亲总会笑着对轻凤说:“知道吗轻凤,你也是一个小公主呢。”
轻凤喜欢这个话题,因此她总是仰着小脸笑眯了眼睛,听母亲说那个遥远得简直像神话一样的故事:她们黄鼬的郡望在西边,就在那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族人的皮毛颜色就和火烧云一样,黄中带赤、霞光灿烂。
她的母亲是族中的公主,住在一棵没有树冠的古木里,每天享受着凡人的供奉。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们的族群被一场横祸灭族,只有母亲抱着她侥幸存活了下来;而救了母亲的,竟然是飞鸾的爸爸。
母亲说着就把飞鸾拎到了轻凤的面前,轻凤将小脸皱成一团,心情很复杂地看着那个被她母亲牵在手中不停转圈圈的娃娃,听母亲柔声道:“那是一场许多个种族之间的混战,要不是因为我刚生下你,恩公他也不见得会救我。记得当时他在泥泞中将飞鸾丢给我,小狐狸瘦得跟只小狸猫似的,饿得都没力气哭啦…”
那时候话还说不利索的轻凤,只能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在心里对她哭诉道:现在是我瘦得跟只小狸猫似的,饿得都没力气哭啦…
轻凤从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床前纱帐已被宫女们掀起,床头现出了王内侍的笑脸。
“胡婕妤,今天身子好些了没?圣上来探望你啦…”
王内侍的话令轻凤心底一凉,忍不住又往衾被中缩了缩;而此时正躺在轻凤身边装病的飞鸾,只得苦着脸支支吾吾道:“嗯…臣妾…咳咳咳,不能起身恭迎陛下…”
飞鸾话还没有说完,这时李涵便已进殿走到她们床前,语带关切地轻声笑道:“爱妃不必多礼,快快躺下。”
轻凤兀自窝在被中一动不动,余光瞥见了李涵的笑脸,鼻中陡然一酸——他是专门来看飞鸾的,因为那颗魅丹…
轻凤失望地闭上双眼,刚想靠装睡蒙混过去,不料滚烫的额头却忽然一凉——李涵冰凉凉的手指竟贴上了她的额头,亲切的笑语也在她耳边响起:“听说黄才人近日也病了?”
轻凤依旧紧闭着双眼,一股苦涩在她心底挤压翻腾着,似乎下一刻就会令她撑不住哽咽起来——会这样抚摸她额头的人,下一刻就会将自己推开…就像当年她的娘亲,还有现在的他。
飞鸾的病是装病,而自己的病是真的,可此刻他一心想要探望的,根本不是自己。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样顺带的关切,更叫她难堪的了。轻凤觉得无地自容,于是又往下缩了缩身子,躲开了李涵的手。
可是,就连眼下这一刻强压的苦涩,也不是属于她自己的。这三年来所有的爱与愁,不过是魅丹控制下的产物;就像那一夜他带给自己的欢爱,如今回想起来,又何尝不是一份顺带的施舍呢?她有多喜欢他,他的心,就有多少分向着飞鸾——全部的一切都是错误。
轻凤的眼角滑出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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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明媚的曲江离宫,戒备自然没有大明宫森严,因此在企图偷腥的人眼中,的确算一颗有缝的蛋。
这一天日暮后,李玉溪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城南青龙坊,在江埠上花银子租了一艘小船,便顺着横亘青龙坊的曲江支流,悄悄荡桨潜入了曲江离宫。
此时江面上密布着高过人头的荷花,李玉溪害怕暴露行踪,将桨划得极轻极慢,小船在暮色中几次都险些失去方向。他素白的长袖已被绿水打湿,不知名的水鸟在他头顶低声鸣叫,岸上朦胧的灯火即给他带来安慰又叫他心惊胆颤…
“柳暗将翻巷,荷欹正抱桥…”李玉溪伸手哗哗拨开荷叶,在黑夜中睁大了眼睛,战战兢兢地念出心头冒出的句子,“梦到魂飞急,书成即席遥。河流冲柱转,海沫近槎飘…”
是了,今夜他就是那个为了信守蓝桥之约而死的尾生,宁愿抱着桥柱任江河泛滥,直到乘着浮槎漂流到海天之上,也要见到他梦中的织女…虽九死而不悔!
“我一定是疯了…”李玉溪一边划船一边失神地低喃,神经质地笑了笑——他十年寒窗苦读,倾尽所有的心力,也不过就是为了中个功名,为紫宸殿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呕心沥血、肝脑涂地而已。可是今夜,他却倾尽心力潜入深宫,只为了与一个本是天子禁脔的女子偷情!
这样的秘事若是败露,必会为他招来诛九族的灾祸,可是他竟然冥顽不灵、虽九死而不悔!李玉溪想到此便忍不住闭上眼睛,静静伏在船上喘息了好一会儿。
此时岸上殿宇的轮廓依稀可辨,亭台楼阁,处处都是帝王气象。就在他气怯之时,忽然耳畔便传来一阵悦耳的弹瑟声,李玉溪慌忙抬起头,目光越过田田的荷叶,最后终于在岸边柳下,发现了那一道令他魂牵梦萦的窈窕身影。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催动兰舟,将船靠近岸边,激动地看着飞鸾轻巧地跳上小船,在水浪的颠簸中扑进他的怀里。此时李玉溪哪敢忘情,他立刻操桨将船划入荷叶的迷阵,在确定了与岸上的距离足够安全之后,才魂不守舍地丢开船桨,大胆地伸手将飞鸾搂进怀里。
李玉溪哆嗦的双唇毫无血色,却不断吻着飞鸾沾着雾水的长发,将脸埋在她颈间喘着粗气;他发颤的指尖拂过她遍体云雾般的罗绮,紧紧扣住她不堪一握的纤腰…他是不是仍旧清醒?眼前的相逢是不是一场梦?飞鸾不说话,回答自己的只有这满江风荷…她真是他的“无双汉殿鬓,第一楚宫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李玉溪望着飞鸾,神魂沉入她的双眸,在那片水月之色中渐渐迷失。
飞鸾今夜的情绪很是低落,因此她只是靠在李玉溪的怀中,低喃道:“我没有特意找你,约好由我弹瑟为信的,我就一直坐在岸边弹瑟呢…”
她照旧隐瞒了自己可以嗅见他气味的事实;而此时李玉溪也发现了飞鸾的异样,不由得将身子往后退了退,关切问道:“你怎么了?不开心?”
“嗯,”飞鸾低低应了一声,便立刻又将小脸埋进了李玉溪的怀里,闷闷地叹道,“最近乱得很,在我身边发生了好多事…李公子,要是你发现一个同你很亲密的人,长久以来一直都在悄悄骗你,你会难过吗?”
李玉溪怔了怔,低头望着默然出神的飞鸾,不禁再次将她紧紧搂住:“在想什么呢?嗯,若是有个与我关系亲密的人骗了我,那我当然会生气难过;不过,还要看看他的欺骗到底对我有多少坏处,我再考虑今后该如何与他相处。”
“那,若是那个骗局,对我一半好,一半坏呢?”飞鸾抬起头,望着李玉溪犹豫地问。
“那…就尽力往好的一面去想吧。”李玉溪闻言笑起来,伸手揉了揉飞鸾的头发。
“往好的一面去想…”飞鸾呐呐沉吟了良久,最后蓦然灵透地笑起来,绝世无双的笑颜一刹那艳若菡萏,“我明白了,李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李玉溪一愣,下一刻便眼睁睁地看着飞鸾扑上来,闭着眼吻住了自己的唇。她亲昵地磨蹭着他的身子,全身三百六十处骨节,竟能像蛇一样灵动,一瞬间便在这片江面上厮磨出无边的红莲业火,将他一点点炙热、点燃、直到焚烧殆尽。
李玉溪沉醉地在船头躺倒,任自己与飞鸾一同宽衣解带、幕天席地;看着她藕白的娇躯与自己熨帖,在颤栗的细浪中逐渐染上芙蓉色的嫩红;他们的喘息比江水的节拍更急促,呻吟又比之更绵长,推波助澜,伴随着汩汩的潮涌,直到将浑身的热力挥霍一空。
雾唾香难尽,珠啼冷易销…这时星月的光辉从苍穹洒到江面上,他们的小船也在这粼粼江水中荡漾,载沉载浮,多亏了有缠绵不尽的荷叶帮忙系住。精疲力竭的李玉溪和飞鸾依偎在一起,懒得往身上披一丝一帛,就好像一对藏在荷叶下交颈而眠的鸳鸯,任由着身体发肤都溶进这一片天地夜色里,月白的浮光仿佛交融的水乳。
这一刻他们心无杂念,再也不要想什么未来,从此黄泉碧落,虽九死而不悔。
一夜的缱绻之后,飞鸾和李玉溪双双蜷在素白的衣袍下,躲避着不断从荷叶上滚落的露水。趁着长夜未尽之时,飞鸾窝在李玉溪的怀里,恋恋不舍地呢喃道:“李公子,你该回去了…”
“嗯,”李玉溪仰望着漫天的星光,点了点头,握着飞鸾的一只手,随着空落落的心境曼声吟道,“怅望西溪水,潺湲奈尔何…凤女弹瑶瑟,龙孙撼玉珂,京华他夜梦,好好寄云波…”
第二十八章 替身
不论身强体健的轻凤再如何自怨自艾,一场风寒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身体复元虽容易,心病却难医,因此病好后她总是懒洋洋地蜷在被子里,与飞鸾一起躺着装死。
这样消极的办法自然撑不了多久,很快内侍省奚官局竟派来了人,决定要将飞鸾和轻凤隔离。奚官局用的理由竟是胡婕妤久病不愈,以致于传染了黄才人,言下之意大有点要将飞鸾送进冷宫自生自灭的意思。
飞鸾立刻着了慌,求救般盯着轻凤看,最后还是轻凤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内侍们发了话:“你们去回禀太医,就说我的病已经好了,胡婕妤也很快就会康复,所以现在再让我与胡婕妤分开,已经完全没有必要。”
内侍们面面相觑,看着拒不从命的轻凤和飞鸾,也只得权且回去复命。待到殿中宫人尽数离开,这时轻凤才无奈地倒进靠枕,望着飞鸾道:“看来,今后我们没法再装病了。”
“嗯,姐姐…”飞鸾乖巧地靠在轻凤怀里,低声喃喃道,“我不能再装病,那侍寝怎么办?你那么喜欢那个皇帝,可我…”
“我不喜欢那个皇帝,”轻凤脸色一变,咬着牙回答飞鸾,末了又轻轻补上一句,“是魅丹喜欢。”
飞鸾看着轻凤面色苍白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忧地摇摇她的双肩:“姐姐,你没事吧?其实…”
“其实现在已经没什么好计较的了,”轻凤立刻劈头抢过飞鸾的话,一脸严肃地盯住她,目光中竟带着一股偏执的狰狞,“你也不用担心,他若再找你侍寝…我来替你去!”
飞鸾被轻凤的决定吓得说不出话来,她望着自己一意孤行的姐姐,结结巴巴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日子就在惶惶不安中过去,该来的灾厄也终究躲不过,在经过一段得体的等待之后,李涵果然再度宣召飞鸾侍寝。
这一天轻凤默默陪着飞鸾接完旨,在王内侍离开后拍了拍她的肩头,轻声安抚她道:“别担心,今晚你照旧去见李公子吧,侍寝就由我去。”
飞鸾惊惶地咬住唇,却在看见轻凤平静淡漠的眼神后,乖顺地点了点头。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今夜她不用再涂脂抹粉,却也不是素面去朝见天尊。傍晚轻凤沐浴后坐在凉风习习的大殿里,身上只松松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水红色浴衣,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眨眨眼睛,镜中人就已变成了飞鸾的模样。
轻凤对着铜镜,一瞬间有些失神,镜中红润的桃心小脸我见犹怜,怎么可能不招他喜爱呢?她不禁幻想当日,如果盗窃魅丹时自己再大胆一点,将那颗魅丹整个吞下肚去,结果又会怎样——也许早就被灰耳姥姥挫骨扬灰,又或者今天李涵就会与自己心心相印。
可那时她因为惧怕责罚,才逼飞鸾陪自己吞下了半颗魅丹,所以今日的局面是她咎由自取,怨得了谁呢?想到此轻凤心中竟有些灰蒙蒙的释然,于是她黯然起身,用玉簪将微湿的长发松松绾了个抛家髻,又换了一件轻罗夏衣,然后趿上绣履走出大殿,沿着冰凉的玉阶拾级而下。
王内侍派来的肩舆正停在殿前等候,这时夜色渐浓,星星点点的流萤从腐草上飞起,有些竟栖在肩舆雪白的冰绡纱帐上,绿莹莹像随风扬起的梦。
轻凤举高团扇遮住自己的脸,抱着膝坐在肩舆上,由内侍们抬着往李涵的寝宫去。一路上那些亮如星尘的萤火虫都好奇地围着轻凤打转,懵懂的生灵看不懂她的愁绪,只知道如鱼得水般来来去去,贪婪地从她身上汲取灵力。
轻凤一路默不作声,只在心里盘桓着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她不曾知晓魅丹的秘密,如果今夜李涵钦点的是自己,此刻映入她眼中的,该是怎样一幅良辰美景呢?
此时王内侍正站在天子寝宫外等候,当他看见轻凤有气无力地被宫女们扶下肩舆时,立刻满意地笑着迎上前:“卑职恭迎胡婕妤。”
他一边行礼,一边暗暗心想:这样乖巧娇弱的美人,才是与圣上最相配的贵人,真是比同住一宫的黄才人贤淑了许多…
轻凤病恹恹地点了点头,任由王内侍殷勤地替她张罗,顺水推舟般慢慢走进李涵的寝宫。此刻大殿内灯火通明,李涵依旧坐在那张芙蓉锦榻上批阅奏章,一成不变地迎接前来侍寝的嫔妃。
轻凤一看见灯下的李涵,心就被扯得一疼,于是她立刻低了头盈盈朝李涵跪拜下去,音色轻脆如寒水上的薄冰:“臣妾胡氏飞鸾,见过陛下…”
“嗯,免礼平身吧。”李涵放下奏折,抬头随意地瞄了轻凤一眼,却发现她脸上一副消极厌世的模样,于是不禁挑眉问道,“爱妃今夜好似不太开心?”
“臣妾不敢。”轻凤立刻挤出一丝笑,却觉得自己的心好似也被狠狠挤压了一下,好一阵喘不过气的闷疼。
李涵闻言宽厚地一笑,望着跪在地上的轻凤道:“好了你不用害怕,过来吧。”
轻凤立刻乖乖地起身走上前,安静地立在李涵身边。李涵从小到大碰见过形形□的妃嫔,不管她们生性是热情还是羞涩,她们的眼神总会充满殷勤——这样李涵才容易与她们挑起话头,毕竟侍寝需要肌肤相亲,一位本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妃嫔,若是再相对无言地共度一夜,他怎么可能自在。
然而此刻的“胡婕妤”在灯下低眉顺目,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李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与她搭话,于是只好拿起案上的书卷,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嗯,胡婕妤,”最终李涵不想再让气氛继续沉闷下去,放下书打破了沉默,“你的身体现在如何了?”
“回陛下,臣妾已经痊愈了,”轻凤目光一动,又轻轻补上一句,“多谢陛下关心。”
“嗯。”听到轻凤答话,李涵索性起身牵住“胡婕妤”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坐下。
“我猜你现在还在害怕,”李涵凝视着面前郁郁寡欢的美人,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只得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可是我已封你为婕妤,若不定期召幸你,于礼不合,你明白吗?”
在后宫被冷落的妃子生活有多悲凉,他幼年跟在母亲身边,看了太多。
可是轻凤在听完李涵的解释后,却忍不住咬着唇抬起头,望着李涵轻轻地问:“陛下,臣妾其实一直都不明白,那日明明不是臣妾侍寝,陛下为什么却封臣妾做了婕妤呢?”
那一夜明明是自己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为什么事后他却封飞鸾为婕妤?当初让她捶胸顿足怄得想吐血的册封,现在答案就在眼前——魅丹,一切都是因为魅丹吧?
李涵一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胡婕妤——那一夜自己与黄才人共度,虽然捉弄了她一夜,但切切实实是惊喜大过震怒,还有她在临别前那个胆大妄为、将他从倦意中唤醒的吻…这所有的一切都使他非但不想问罪,还想给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一个小小的封号做鼓励。只是想要给黄轻凤封号,就不能绕过应召侍寝的飞鸾,自己当初那样决定,只顾及了他与黄才人之间的默契,却的确没有考虑过胡婕妤的想法,难道是自己太草率了?
“关于这一点…”李涵皱着眉沉吟了片刻,继而望着轻凤笑道,“我还没有先怪罪你呢,那夜你竟然抗旨不遵,与黄才人联起手来骗我,叫我实在失望得很啊。”
他故意反将一军,存心逗一逗胡婕妤,不料这番话却使她双眸一黯,旋即俯首领罪道:“是臣妾错了,臣妾以后,再不会欺瞒陛下。”
可是她现在,又何尝不是在欺骗他呢…轻凤灰心地闭上眼睛,萎靡不振的模样被李涵看在眼里,令他无奈地一笑,再次伸手扶她起来:“好了,再这样下去,我都要怀疑自己不够怜香惜玉了。来,替我宽衣吧。”
轻凤唯唯诺诺地点头,开始动手为李涵宽去龙袍。当她纤细的手指勾住他颈侧的衣结时,她不自觉就想起那一夜,于是慌忙抬眼去寻找那只盛满水晶珠子的笸箩,可是芙蓉锦榻旁的黑漆案台上,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
是的,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轻凤低下头,轻轻为李涵解去腰带,跟着又伸手扶住他的发冠,稳稳地除下来放在案上。这一次她比上次熟练了许多,可自己现在是胡飞鸾,她不可能向他撒娇邀功…
不对,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对,轻凤蓦然睁大双眼——这一次她的确比上次要熟练,可是这一次,他也没有像上次那样中途捣乱…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在“飞鸾”面前,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就在轻凤失神的时候,紧挨在她身旁的李涵却忽然按下她的双肩,轻轻在她鬓角落下一吻。这举动简直就像一道霹雳,瞬间将毫无防备的轻凤打懵,让她脑中一片空白;他柔软的双唇令她止不住浑身发颤,因为辨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似乎在恐惧,又似乎在恶心,似乎还有着悔恨,或者其他更多的东西…是谁说过无知者无畏?此刻轻凤只觉得自己像落进了一片虚空的深渊里,连挣扎都无处借力。
他的吻很轻柔,可是越轻越柔,就越像一把刀子,扎得轻凤心中鲜血淋漓——他这些温柔,全都是给飞鸾的,或者说都是给了魅丹,却独独没有她,没有她…
轻凤紧闭起双眼,在李涵游走的亲吻间喘着气,锥心之痛已经满溢到了她的喉头,似乎下一刻就能破喉而出——可眼前这条路是她自己一意孤行走出来的,所以现在她连哭都没有理由哭,不是吗?
轻凤为了压下哽咽,只好越发卖力地喘气呻吟,可她发出的声音却鼓舞着李涵,指引他在一条歧途上越走越深…当蝉翼般的宫装一层层褪下,轻凤感觉到李涵覆上了自己的身体,他的手缓缓滑上她的心口,让她揪成一团的心骤然一停,跟着一股窒息的眩晕就伴着恶心席卷而来,令轻凤不得不在李涵的身下弓起身子,求救一般紧紧地将他抱住。
她攀住李涵的肩,散落的发髻云一般流泻下来,令侧过脸来看她的李涵怔忡了片刻——她的身上,为何却带着另一个人的香?李涵沉迷地嗅着轻凤发间的龙脑香,情不自禁便轻笑起来:“卿卿,你和黄才人是姐妹,果然味道也相像…”
正是这一句话,彻底击垮了逞强的轻凤。她颓然倒在榻上,缩在李涵的身影下注视着他陌生的眉眼,终于忍不住捂住唇呜地一声哭起来。
“胡婕妤?我…弄疼你了吗?”李涵撑在轻凤上方望着她,心中滑过一丝仓惶,却又觉得莫名其妙——他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
轻凤摇摇头,却在他关切的眼神中哭得越发止不住。她实在没办法,没办法顶着面具与李涵相处,眼下所有的事情都被她搞砸了…
身下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让李涵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于是他只得无比败兴地退后,不悦地抬手掠起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冷冷道:“胡婕妤,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有耐性…算了,你下去吧。”
轻凤立刻如蒙大赦般谢恩,一边抽噎一边哆嗦着穿好衣服,在逃离李涵的寝宫前,却神使鬼差地回头望了一眼坐在榻上的李涵。
他在晕黄的灯光里衣衫凌乱,正自嘲地笑着,修长的手指已经从案上拾起了一本奏折,似乎打算就此打发掉剩下的寂寂长夜——可他明明是坐拥三宫六院的九五之尊,哪里会孤寂,又或者说,哪里就应该迁就一个小小的婕妤。
这份迁就…还是因为魅丹吧?
轻凤霎时间泪眼朦胧,紧揪的心再度刺痛起来,她禁不住捂住自己的心口,禁不住再一次拷问自己——假使对李涵的爱意只属于那颗魅丹,那么现在这份痛苦,也是属于魅丹的吗?
当魅丹已经溶入自己的血肉,她还能再和他撇清吗?如果现在他带给自己的痛是真的,那么之前的爱呢?那份爱又岂能不算数?深植进自己四肢百骸的情愫,现在才决定剔除,已经太晚太晚了!
第二十九章 端倪
轻凤一口气跑出李涵的寝宫,也谢绝了王内侍安排的肩舆,孤身一人走回自己的宫殿。
一路上林苑中洁白的香花都在尽情吐露着芬芳,栀子、茉莉、白兰、晚香玉,花香带着六月梅雨的味道,悄然弥散在轻凤的四周,使她禁不住在这样清新的良夜里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内心也终于逐渐恢复平静。
是了,她不能再这样下去,轻凤在心中暗想。她不能再被一颗魅丹打乱阵脚,现在无论是刻骨铭心的情,还是切肤的痛,那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再像现在这样自我折磨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就在轻凤兀自沉吟间,一只荧亮的萤火虫竟忽然飞到她面前,毫不客气地停上了她的鼻尖。轻凤对着眼盯住那只绿莹莹的小蠓虫,不禁在心中暗暗一嗤:不成气候的小东西,任你如何在我身上搜刮灵力,也是成不了仙的!
不料下一刻那只小虫竟像听懂了轻凤的话似的,忽然又飞离了她的鼻尖,在空中绕了几个圈子向西而去。与此同时,又有数十只萤火虫星星点点地跟随它往同一个方向浮动,轻凤看了不禁纳闷,稍一掐指,就算出了西面那股非比寻常的灵力——不用想轻凤也能猜出那是谁,于是她双眉一皱,索性跟在萤火虫之后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