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现在你们怎么不跑了?”只见翠凰赤着脚踏住云头,缓缓降到了大明宫殿宇的鸱吻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飞鸾和轻凤冷笑。
“你用飞的,我们用跑的,敌不过你,索性不跑。”轻凤望着翠凰,挑衅地龇了龇银牙道,“翠凰姑娘一向深居简出,怎么这次倒有心情从骊山里跑出来,和我们过端午了?”
“呵呵,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装糊涂吗?”翠凰瞥了轻凤一眼,压根懒得答理她,而是掉脸望向畏缩在轻凤身旁的飞鸾,语带不悦道,“飞鸾,是因你出身高贵,是骊山先代长老的遗孤,我一向对你另眼看待。怎知你自甘堕落,天天与那不入流的黄鼬精厮混在一起,实在是令我齿冷。”
飞鸾闻言浑身一颤,越发畏缩到轻凤身后,怯怯望着翠凰道:“翠凰姐姐,轻凤姐姐是我奶娘的女儿,你是知道的。”
翠凰听见飞鸾低如蚊呐的辩白,却是冷冷一笑:“哦,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还真不知道。”
飞鸾一听这话脸就红了,刚张开嘴想要反驳她,这时就听轻凤嘻嘻一笑道:“哟,翠凰姑娘,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盗窃魅丹的事?那件事的确是我对不起你,实话说,你是骊山数一数二的狐狸精,我自小眼红,要想改变我这贱命一条,也只有靠魅丹这个转机。你自小什么都不缺,何必再多颗魅丹锦上添花?不如就成全了我和飞鸾吧。”
翠凰闻言柳眉一挑,带着点被轻凤戳中心事的恼恨,目光冰冷地直视她道:“盗窃了魅丹只是你犯下的第一桩错,这三年多你屡屡无视姥姥的召唤,一意孤行不肯回骊山,才是你的大罪。黄轻凤,对于这一点,你能否认吗?”
轻凤被翠凰好一通诘问,尚未开口回答她的话,这时飞鸾却浑身一凛,满脸苍白地望着轻凤,颤声问道:“姐姐,翠凰她在说什么?她说的是真的吗?”
面对飞鸾受伤的眼神,心虚的轻凤死死咬住嘴唇,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她只能转头恶狠狠地盯住翠凰,灼亮的目光里充满了恼怒和仇恨,而翠凰却毫无惧意地与她对视,径自呵呵轻笑起来:“飞鸾呀飞鸾,原来这么长的时间,你一直都被她蒙在鼓里呢?她是不是从没告诉过你,每年姥姥都会发出敕令召唤你们,而这黄鼬精却几次三番抗命不归,还张设结界隐匿行踪。不但如此,她进了宫也不拜会城隍神,就是有心不与地神为伍,想走旁门左道满足私心呢。可惜你涉世未深、天真懵懂,才会一直被她蒙蔽。”
翠凰的话就像一把尖刀,无情地划开了飞鸾与轻凤之间的姐妹情分,让飞鸾第一次看到了温情之下的另一面真相。这般打击使她不禁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与轻凤拉开一些距离,两眼委屈地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姐姐,翠凰她说的是真的吗?姥姥她们早就叫我们回骊山了?为什么你一直都不告诉我?”
轻凤白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嗤地一声苦笑起来,盯着飞鸾道:“好啊,现在你知道了,你还想回去吗?”
飞鸾闻言浑身一颤,像被针扎了一般,仓皇失措地摇摇头。她想到了李公子,想到了与他在一起的快活时光,而从小养育她长大的骊山,此时竟成了一张单薄的剪影,只意味着空虚与单调。是的,没有李公子,也没有轻凤姐姐的骊山,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在遇到李公子之前,她的心里绝对不是这样想的,轻凤姐姐欺骗她,的确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姐姐,我现在不想回去了,可是,从前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去?还让我…还让我…”
还让我喜欢上了李公子。
这时轻凤却面色沉静地望着她,目光中饱含着歉意与无奈,轻声道:“对不起,因为那时我就已经不想回去,而原因,就和你现在一样…”
飞鸾一怔,竟半信半疑地望着轻凤,小声问道:“姐姐?你…你喜欢谁?”
轻凤头疼地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迟钝的飞鸾,不料这时云头上的翠凰却笑了起来:“她还能喜欢谁?自然是喜欢当今的天子咯。”
轻凤与飞鸾闻言同时一惊,只见飞鸾脸上立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而轻凤则是两颊通红,恼羞成怒地指着翠凰怒道:“你少胡说八道!你三年来一直窝在骊山里,能知道什么?!”
“我根本不需要知道,”翠凰冷冷一笑,这时她右手微微一抬,掌心里竟平空冒出了一卷古老的竹简,“你知道吗,在你们逍遥人间的时候,我在骊山中翻阅先祖传下的古籍,竟意外知晓了一些关于魅丹的秘密。而令我觉得可笑的是,明明狐族的危机已经化解,你们却因为吞食了魅丹,而不得不迷失在魔障中自苦,偏偏还一副得了便宜的样子,真是可笑。”
轻凤闻言面色一变,谨慎地盯着翠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之所以会爱上那个人,其实并非出于你的本心,而是魅丹的力量使然。可你却一副坠入爱河不能自拔的蠢样子,你以为我会羡慕你吗?”翠凰说罢,将手中的古籍徐徐展开,目光淡淡扫过竹简上的墨字,语气凉薄地念道,“魅树者,其花四十年一开,其果四十年一熟。果实分阴阳,乃指魅中三味,需由阴阳和合,盖女无魅则男心必异,男无魅则女心不定,两者缺一不可…”
轻凤不待翠凰念完,就已不耐烦地嚷嚷起来:“行了你别念了,这都什么佶屈聱牙的鬼话,有什么话,你现在就敞开了说吧!”
“哼,那也好,”翠凰闻言,立刻啪一声将竹简收起,在初夏微微发烫的南风中望着轻凤道,“这书中的意思,就是魅丹实际上分为阴阳两半。我从另一卷书中查到,这阴阳之分,具体是指向阳的半边果实为阳,背阴的半边果实为阴。又因为魅丹从来都是整颗服用,所以这个问题一直都被忽视,可当日你们不是将果实一人吞下一半吗?那么后果就会相当有趣了…”
“后果?会有什么后果?”轻凤狐疑地盯着翠凰,尤自嘴硬道,“就算这果子真的分阴阳,我随意一掰,哪里就能刚刚好掰成一阴一阳的两半?”
“呵呵,要不是因为魅丹分了阴阳,你以为你随意一掰,就能掰开?”翠凰笑道,“书中还说魅丹阳者味酸,阴者味甜,你们回忆一下可对?”
轻凤立刻瞪着眼睛问飞鸾道:“你当时吃魅丹的时候,是什么味?”
“甜的。”飞鸾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
轻凤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起来,兀自咬牙低喃了一句:“我说你当初怎么吞得那么轻松…”
继而她立刻仰起头盯着翠凰问道:“那你倒是再说说,吞了阴果实会怎样,吞了阳果实又会怎样?”
“吞了阴果实的狐女,自身女体会变得魅力无穷,牢牢吸引住男人的心;而吞了阳果实的狐女,则会对魅丹选择的真命天子一见钟情,继而情深不渝。这也就是魅丹必须阴阳和合的原因——只有男女双方彼此钟情,才可以将魅丹的效力发挥到最大。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狐族八十年前出山的那位前辈,临行前吞下了魅丹,因此自身可以使天子一往情深;而当时那位天子早已鸡皮鹤发,如果没有魅丹,她又岂能真心的爱上那位皇帝?可如果并非真爱,狐族交予她的任务,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完成,这也就是魅丹的意义所在。”翠凰低着头说罢,眉宇间竟隐隐浮现出一抹怅然,“这也就是姥姥为何一定要我服下魅丹,以此调化我的原因;也是为何我没有魅丹,她就坚决不允许我出山的原因。只是狐族历史久远,这真相就一直被尘封在古籍之中,久而久之,连黑耳姥姥都不知道其中的奥妙了。”
此刻翠凰置身事外,才能够将这些话平心静气地娓娓道来;然而这时轻凤却无法再沉住气,她甚至有些气急败坏地质问翠凰:“你什么意思?你说我对李涵的心意,只是因为那半颗魅丹?而飞鸾她吞了什么狗屁的阴果实,所以李涵就只会对她感兴趣?你无端端从骊山跑出来,就为了胡说八道这些?告诉你,我才不信!”
“呵呵,信不信由你,”这时翠凰惬意地笑道,脸上甚至带着些幸灾乐祸的神色,“至于我为什么会从骊山中出来,那是因为我受了姥姥所托,特地出山令你们早点回去。不过放心吧,三年时间本来就很短,你们就算在外面继续晃荡个三年,对骊山来说也是不痛不痒,所以这一次我倒没打算认真催你们回去。一来是我想看一看,你们会因为这颗魅丹闹出什么笑话,二来是因为…这魅丹本来是我的,你们这出闹剧,我自然也想凑个热闹。”
翠凰的话句句慢条斯理,却将飞鸾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她不禁盯着翠凰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想怎么凑热闹啊…”
而此时轻凤却压根没将翠凰这些话听进去,她的意识仍旧停留在“自己爱上李涵是因为魅丹”这样不可思议的消息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自己竟被魅丹左右的事实——那魅丹不过是颗死物,怎么能够控制她的心?难道就因为李涵是真命天子,所以他被魅丹选择,而自己就因为这样一个“选择”,而无法自拔地爱上他?
这种事太荒谬太可笑,她不能接受,也不会相信!她想要通过魅丹来实现的自由,到头来竟然是一种堪比蛊毒的束缚——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第二十六章 附身
五月初五,端午节。轻凤遭受自出生以来最大的打击,她无法接受翠凰告诉自己的事实,也不堪忍受她嘲讽的目光,因此压根顾不得打听翠凰今后的打算,自己便已不顾身旁飞鸾的惊呼,一头冲出了大明宫。
然而在泄恨一般不停的奔跑中,轻凤扪心自问: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何第一眼看见李涵的时候,就会脚软头昏走不动路了呢?难道真的是魅丹所致?不,当然不是!那么真正的原因是…当然是因为他长得帅!
轻凤在心中如此说服自己,整个人好歹便镇静了一些。于是她终于气喘吁吁地停在长安正中的朱雀大街上,在一片雄黄和艾草的气味中现出了人身——隐身实在太消耗元气,何况此刻自己一颗芳心又乱了方寸,为了李涵害自己走火入魔可就划不来啦!
“哎,那个时候,我到底为什么会对他动心呢?”轻凤孤零零站在车水马龙之中,眼中蕴满了道不尽的委屈。
而此时朱雀街上繁忙的交通却因为她的存在而拥堵不已,一位西域胡商急得操起很不标准的大唐话,在轻凤身后大喊道:“姑娘啊,你能往旁边让一让吗?”
轻凤闻声回过头,看见那个竟敢打扰自己的年轻胡商,很不友好地冲他龇了龇牙——嗄,要不是看你金发碧眼长得还不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最瞧不起你们这些跑到我们大唐来骗钱的番人…哎?不对!为什么这个胡商明明也很俊,我却不动心呢?
轻凤想到此立刻捂住心口,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道旁,扶着墙郁闷了半天——难道真的只有魅丹选择的人,自己才会动心吗?不要,她才不要,也许自己只是对汉人有好感,她就不信自己看见了那些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君们,还能不动心!
轻凤想到此就打定主意去试验一番——虽然自己曾对李涵动心,但只要看见比他更俊俏的男人,她相信自己一定还会再动心的!这就好比她看见了荔枝会流口水,看见了粽子也会流口水一样!对,一定就是这样!
按说李涵作为当今的真龙天子,放眼大唐,还有什么男人能比他更高贵俊秀呢?其实您别说,这样的人还真是有的——那就是如今生活在民间,却比皇家还要受人瞩目的名门望族,大唐五姓们!
论起这五个姓氏,那真是比大唐的历史还要久远,其门庭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声势显赫,不但封山圈地富可敌国,子弟也是出将入相盘踞朝野,社会地位极高——他们分别是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
这五种姓氏的子弟世代交好,一般不与外姓通婚,就连皇帝的驸马都不稀罕做。偏偏这五姓又总是人才辈出,实在是李唐公主们最理想的婚配人选,因此到了唐高宗时,甚至专门定下法令不准这几家的子女自行联姻,以此来干预这些名门望族注重血统、却藐视皇权的行为。
咱在这里解释这么多,一言以蔽之,也就是说这五家的公子哥,比起天子李涵来,那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我们的轻凤既然想要试炼自己的心灵,自然也就挑上了他们!
自古农历五月都被称为“恶月”,于是这一年的端午节,长安城里好几位贵公子都不约而同地撞上了厄运——他们在同一天里,竟然都受到了一位神秘女子的袭击,京城里一时之间闹得是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最先是申时三刻的时候,陇西李氏的三公子——这位长安排名第一的美男子,当时正穿着一身飘逸白衣,与狐朋狗友们泛舟曲江对酒当歌。不料一个身穿宫装的尖脸女子竟蓦然出现在他的画船上,在众目睽睽下径直冲进船舱中与他对视,一边拨弄着他风流俊赏的脑袋,一边还不停地自言自语、口出秽言。
一时间船中众人大惊失色,纷纷上前喝斥拉扯那名女子,谁料才刚碰到她的身子,摆满了新鲜栀子花的船舱里竟顿时冒出一股恶臭,熏得众人躲闪不及,最后只得忍无可忍地跳江逃生,而那女子事后竟在混乱中平空消失。
其后是酉时初刻,太原王氏的七公子——这位长安排名第二的美男子,当时正随同父亲在范阳卢氏府上作客,为的是与卢氏九小姐议婚。不料就在他战战兢兢面对未来岳父之际,一个身穿宫装的尖脸女子竟忽然登堂入室,一边啃着粽子一边冲到他面前,绕着他不停地上下打量、口出亵言。
起初那王七公子以为这姑娘是卢九小姐派来考察他的贴身丫鬟,还在强自忍耐,直到卢老爷厉声喝斥后,才如梦方醒般恼羞成怒。王七公子年少气盛、脸皮又薄,当场便将手中的茶杯丢了出去,不料杯中的茶水刚泼到那姑娘身上时,原本熏着香料的厅堂里竟冒出一股可怕的恶臭;而当堂中的主仆老少们头昏脑胀地逃到庭外时,那个神秘的女子竟又空气一般地消失了。
再往后就到了酉时三刻,荥阳郑氏的五公子——这位长安排名第三的美男子,当时正在家宴上给老祖母敬酒,谁知一名身穿宫装的尖脸女子竟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后事不提,可怜郑氏老太太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在一场混乱中闪到了腰,加上惊悸过度,当晚就病倒在床上。
这之后还有戌时初刻正在平康里喝花酒的范阳卢氏四公子,以及戌时三刻正在房中与爱妾敦伦的清河崔氏十二公子,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这位陌生女子的惊扰和折磨。
据他们声称,那位神秘的女子一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就会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他们猛看,口中还不停地神神叨叨些什么:“哎?这脸蛋长的是不错嘛,来,你笑一个给我看看,我要试一试会不会动心呢…”
后来据这五家请来驱邪的道士们分析,这位神秘的女子既然衣着华丽、又会在被驱逐追打的时候释放恶臭,则必然是狐妖无疑。于是乎家家挂桃木、跳大神,此妖祟之后果然就不曾再出现。
而当端午那天快要结束时,也许恰是因为午后天空中曾冒出一朵怪云,入夜后的长安竟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小雨。到了亥时的时候,一名正在街上巡逻的金吾卫因为落队独行,竟在夜色中看见了一位浑身狼狈的年轻姑娘——那位姑娘脸色发青地站在朱雀街心,竟兀自淋着雨仰望天空,握起拳头撕心裂肺地咆哮道:“魅丹!见鬼的魅丹!我不服!我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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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同样甩着两只袖子四处闲晃的,还有翠凰。
既然这次出山她需要长时间盘踞在京城,那么与其每日在长安与骊山之间来回奔波,倒不如仔细选择一个落脚的地方。
对于初来乍到的翠凰,最佳的方法便是附身,因此当她抛下战战兢兢的飞鸾之后,她也出于好奇在长安城里逛了一圈,直到暮鼓敲罢方才飞入曲江离宫,挑了个正受宠的嫔妃附身。
翠凰挑中的正是杨贤妃,可惜在她刚一附身,才睁开眼打量了一遍宫殿时,宫中的内侍侍女们便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齐声哀求道:“娘娘请息怒——”
翠凰听见四周心惊胆战的哀呼,双眉微微一蹙——她生气了吗?她只不过是不爱笑、也不爱在脸上摆太多表情罢了。
然而就在翠凰兀自沉吟,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一位衣饰明显比其他人都要华丽些的宫女,竟然已经膝行到了她的身边:“娘娘,您若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一定要告知奴婢;若是哪个不长眼的狗彘冲撞了您,或打或罚,就是下个令杖杀了,都是不碍事的。只求娘娘您能够心平气顺,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翠凰越听越无趣,料到这妃子平日恐怕是个刻薄的主,所以才会只要一挂下脸来,宫人们就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于是她双眉一舒,想尽力摆出个和善的表情,无奈犹豫了半天却还是笑不出来——她在家时都不会随意对姥姥笑一笑,又怎会为了一群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凡人,而陪上笑脸呢?
“好了,我没在生气,”翠凰斟酌了片刻,对跪了一地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不料她话一说完,大殿里竟然一片哀鸿遍野,就听众人纷纷叩头哭喊起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翠凰愕然,终于认输地叹口气,起身抽离了杨贤妃的身体。就在她轻飘飘飞出大殿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时候,被附身的杨贤妃也从木然中悠悠醒来,恍恍惚惚地对左右人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架上的鹦鹉,我想开口对你们说话,却只会念‘陛下万岁’…”
宫人们面面相觑,皆对着杨贤妃叩头,只有那为首的宫女忽然谄媚地一笑,大着胆子上前宽慰道:“一定是娘娘您近来太疲惫了…”
之后的情形翠凰懒得再看,她径自又飞过几座宫殿,终于找到了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嫔妃,从那女人的天灵钻进了她的身体。不料才栖身了片刻,翠凰的耳边就猛然炸响一声婴儿的啼哭,吓得她差一点飞出那嫔妃的身体——显而易见,这一次翠凰附在了王德妃的身上。
还没等翠凰回过神来,这时一名奶娘模样的宫女便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娃娃跑到她面前,跪在地上将娃娃捧给她看:“娘娘,小殿下他没事,刚刚只是尿湿了身子。”
“嗯,没事就赶紧抱开吧,不用特意抱来给我看。”翠凰深深皱起眉,她素有洁癖,又喜欢安静,嫌这娃娃又脏又吵,心里十分不快。
不料那年长的宫女竟嗔怪地望着翠凰,目光惊疑不定地强调道:“娘娘,是您特意叮嘱奴婢,只要小殿下一哭,不管什么原因都要抱来给您看一看的。如今小殿下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次哭都要您抱着哄一会儿,不然他是不会止住哭的。”
翠凰大惊失色,两眼瞪着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嚎啕大哭的婴儿,毫不犹豫地在下一刻飞出了王德妃的身体。
就这样兜兜转转,每一次附身都不尽狐意,翠凰最终只能无奈地飞出曲江离宫,想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
论起这一次附身,首先不男不女的内侍翠凰是绝不会落脚的,其次宫女也行不通——她这样的一张冷脸,做人奴婢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再者还要非富即贵,总不能叫飞鸾和轻凤那两个小丫头片子笑话,最好性子也与她差不多,这样才不会在附身后显得太突兀。
为了这几样条件,翠凰最终飞到了长安城东南边的兴庆宫,在花萼楼中找到了最合她心意的身体——那是一位面色沉静的美人,即使在假寐的时刻,眉宇间仍微微蹙起,透着说不出的冷漠。她的年纪也许大了一些,但对翠凰来说,这点倒还可以接受。
毕竟我也没兴趣去讨那皇帝的欢心,翠凰心想,何况这里又很安静。
于是她趁着那美人假寐的机会钻进了那具美丽的身体,在鹊巢鸠占之后,又将那美人的魂魄信手捏成了一只蛱蝶。
“来,你就乖乖待在这里。”翠凰设下一张看不见的结界,将蛱蝶封在了一觚雪白的栀子花上。
这时楼下水晶帘瑽瑢轻响,有什么人悄悄走进了花萼楼。翠凰耳朵微微一动,立刻斜倚在贵妃榻上,再度闭起眼睛假寐起来。
随着一道道水晶帘被拨开,很快一股药汤的苦味便钻进了翠凰的鼻子,她不禁皱起眉,为自己将要面对的麻烦而微感懊恼。
“秋妃,您该起来吃药了。”随着最后一道水晶帘被瑽瑢拨开,一道清冷的声音蓦然在翠凰耳边响起,不带感情的音色里竟奇异地透着一股关切,被翠凰敏锐地察觉。
于是她缓缓睁开眼,看见了一位端着药盘的内侍。
“您醒了?”那内侍望着翠凰浅浅一笑,弯起的唇角像一泓春水卷出的浅涡,瞬间便消融了他脸上冰冷的寒气。
翠凰静静看着那内侍放下漆盘,盘中放着一碗药汤、一杯漱口用的茶水、一方帛巾,甚至还有一碟压苦的杏脯,于是她再度抬起眼望着那位内侍,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不用再喝药。”
翠凰并没有说谎,也许那位秋妃先前的确有点发热,但就在自己附身的时候,那一点点风邪早就被她驱出体外——作为有洁癖的翠凰,这些附身时的清扫都是必要的。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内侍又怎会知道这些呢?翠凰心中一哂,果然就见他望着自己挑起眉,不以为然地笑起来:“秋妃,您平素可不会在卑职面前这般抵赖,几曾如此孩子气?”
翠凰心中一惊,不知道自己是否露了馅,只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将药碗小心端起,送到自己面前。
“请秋妃进药。”白瓷汤匙轻轻地在碗底碰撞,让药汤的苦味弥散开,而他也顺势倾身下跪,令翠凰更加骑虎难下。于是她只好伸手接过药碗,拿开汤匙轻轻吹了几口气,一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内侍,一边将药碗送到嘴边。
双唇轻轻抿住碗沿,翠凰暗暗施了个小伎俩,让药汁在碗中缓慢地消失,使自己看上去就像在喝药。跪在自己面前的内侍低垂着双目,面色又再度像冰一般冷漠无情,于是翠凰忽然便好奇起来,想去设法读一读他的内心。
岂料自己的心神刚一探入眼前人的内心,她端着碗的指尖便被炙得一颤——哎,她不禁感念:能被封在冰面下的熊熊烈火,该有着怎样的坚持不懈与小心拿捏?
到此翠凰终于觉得,自己这一次的附身,开始有趣起来。
第二十七章 幽期
端午的一场雨,让轻凤病得不轻——作为一只生性怕水的黄鼠狼,平时她连洗澡都是蹭着露水打理身子,因此这次淋成落汤鸡之后,又因为道行不够,果然顺利染上了风寒。
实际上轻凤非常感谢这场风寒。在她头重脚轻、鼻塞声重、昏昏沉沉之后,她终于可以一头栽倒,不用去烦心魅丹或者李涵,还有见了她就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整话的飞鸾了。
梦里她仍旧感觉得出飞鸾的靠近,她尖尖的下巴正搭在她的肩头,有一句没一句地不停在自己耳边反复:“姐姐你生病了?姐姐你难受吗?姐姐你…”
轻凤闭着眼睛蜷缩在云絮般的衾被里,借着生病昏睡不答话,心底由衷地庆幸。
这个时候可以暂时选择逃避,真好…
可惜将脑袋埋在被子里,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此时天子寝宫之中,王内侍正守在批阅奏折的李涵身旁,一边奉茶一边低声问道:“陛下,今夜您还宣召妃嫔侍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