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他从她发髻上取下一根签。
“啊,我都忘了,”龙白月想起来,“我去签功德名簿的时候,顺手将它插在头发里了,因为还没有解签呢。”
紫眠看看签上镌刻的签文,一笑,将签递给她:“是上签呢,说你很快会达成愿望。”
龙白月傻傻的接过签,看着他转身走进船舱后,她低头看签上的签文。
她很快就会达成愿望吗?那么到那个时候,他和她会变成什么样?她偏过头,再次将目光落在紧闭的舱门上,茫然若失。
※※※※※※※※※※
转眼过去十多日,京师已是桃秾李艳,柳絮满天。
龙白月可不能辜负这大好春光,她大清早的就起床梳洗,细心的往脸上涂脂抹粉。
之前的清纯路线显然没有打动紫眠,而且紫眠老是和明窗尘在一起,她纵是有万种风情,当着单纯无知的明窗尘的面,她硬是施展不出来,好几次都险些活活逼死了她。
恩,还是换回她的老本行,用桃花妆来吸引紫眠的目光吧。
紫眠到龙白月的房间里来取金砖的时候,正看见她涂得一脸苍白,还没描唇画眉的活死人样。
“你在做什么?”他愕然发问。
准备勾引你啊。龙白月呆住,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呃…快上巳节了,我要好好打扮打扮嘛…”
“哦。”紫眠拿着金砖,退出去,替龙白月把门关上。
龙白月回头照照镜子,看自己白惨惨的鬼样,懊恼不已。见鬼了,紫眠大人今天怎么破天荒的那么早起床?
“师父,岸上有人求见。”明窗尘在过道里找到紫眠,急匆匆的说。
紫眠回过神来:“是谁?”
“是翰林书画院吴待诏的家眷。”
“奇怪,这样的人来做什么?”紫眠和徒弟走出去。
化好妆的龙白月鬼鬼祟祟的从房里探出头来。她听到了吴待诏几个字,想起了刘绘川,决定去偷偷看热闹。
这厢吴待诏的家眷,确切的说是第三房妾,连茶都顾不上喝,直接开门见山:“紫眠大人,奴家特来求一方媚药。”
“媚药?”紫眠师徒惊得茶都拿不稳。
“是啦,什么驴驹媚啦,合欢散啦,不拘什么,都给奴家一些啦…” 吴待诏的小妾娇滴滴的绞着手帕。
“我怎么会有那些东西…”就算有也不会拿出来给你呀,紫眠扶着额头,不知该怎么打发这位不速之客,“夫人为什么要那些?”
难道吴待诏已经…
“哎呀,最近我家老爷也不知怎么啦,天天都不上我房里来,以前都是成天赖在我房里不走的啦…”吴待诏的小妾把闺房内的话肆无忌惮的吐将出来,浑不顾忌眼前的两个大男人,“人家说老爷是被别的狐狸精勾上啦,我看也不一定,因为老爷现在都躲在自己房里啦,不管白天黑夜都不出来,很是奇怪啦。不管老爷是怎么回事,他冷落我是真的啦,所以我就想弄些媚药,可上门的道姑师婆,都骗我钱来着,根本找不来真货啦。我想着老爷认识的紫眠大人,专为圣上炼丹药的,大人这儿什么没有?对不对啦?”
紫眠从她话里听出端倪:“夫人说吴待诏成天躲在自己房里?”
“是啦,而且谁都不让进,白天要一桶抹墙的白灰泥,晚上要五色的颜料,天天如此啦。”
“这事情似乎不简单…夫人,我想问题并不在您身上,而且吴待诏也不需要媚药。”
紫眠让明窗尘送客,吴待诏的小妾难缠得很,直到紫眠答应了下午会去吴府拜访,她这才不甘不愿的走了。
紫眠严肃的神色吊起了龙白月的胃口,她在紫眠和明窗尘前往吴府的时候,死活要跟着,撒娇撒痴的本事不比吴待诏的小妾差,弄的紫眠师徒毫无办法,只得由着她去。
三人到了吴府,吴待诏果然避而不见。
“不急,等到晚上再说。”紫眠不动声色,只管安静的坐在花厅里吃茶。
龙白月只好跟着他们喝了一下午的茶,好容易捱到晚上,又有吴府的下人安排了晚饭。吃完饭又是喝茶等待,喝得龙白月直翻白眼。
当一弯新月升上天空,吴府点上了蜡烛。摇曳的烛光里一个家丁慌慌张张的跑来,向紫眠报告:“大人,老爷要颜料了。”
紫眠闻言立刻站起身来:“将颜料给吴大人,带我们到吴大人的厢房去。”
家丁依言行事,给三人领路。三人走到吴待诏的厢房外面,就见吴待诏的厢房里点着蜡烛,吴待诏的身影在烛光里不断摇晃着——他在绘画!
他拿着笔,手臂像痉挛一样不断的在墙上皴染,袖子扬起的风摇晃着蜡烛,让他的身影散乱的投射在昏黄的窗纸上,显得鬼影憧憧。
哪有这样作画的?简直像疯了一样。不知怎地,龙白月看着吴待诏作画的影子,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场面实在太诡异了。
明窗尘悄声问紫眠:“师父,我们要不要进去?”
紫眠摇摇头,他蹙眉端详了一会儿窗纸上扭曲的人影,换上明窗尘带来的法衣,戴好发冠:“我们得再等上一阵子,让他把画都画出来。”
紫眠让吴府的家丁等在门口,三更过后,紫眠开始取出法器,轻轻摇动一枚银铃。
银铃发出的声响让屋子里的吴待诏身形一顿,可他并没停止作画,只愣了片刻便继续运笔,动作反比之前更快。那手笔,丝毫不象一个正常人。
四更之后,吴待诏的头忽然一低,像是累昏了过去,可他的手臂依然未停,似乎身子正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着,仿佛受人操控的傀儡。
“可以了,”紫眠停下银铃,示意左右家丁,“你们冲进去。”
“可是…”家丁们犹豫着,“老爷说过不让我们进去…”
“我想,吴大人大概只在白天说过不许你们进去吧?”紫眠若有所思的说着。
“这…”家丁们面面相觑,仔细想想,好象是真的。
几个虎背熊腰的家丁高喊着冲上去,用肩膀的蛮力一下子撞开了吴待诏的房门。龙白月躲在人后睁大了双眼,向灯火通明的厢房内看去。
吴待诏的头低垂着,他的手仍然在不停作画,在紫眠进入厢房的时候他的头终于抬了起来。他目光散乱,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一抹扭曲怪异的笑容:“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紫眠面无表情的直冲上去,飞快的掏出一张神符贴上吴待诏的额头。吴待诏立刻身子一软,昏倒在地上。
龙白月这才敢进屋子。她一跨进厢房,立刻被那满屋的壁画吓住了。
那是好象敦煌经变画一样的笔法。
第一幅,绘了一个背包袱的人牵着一个姑娘的手,站在寺院里,那姑娘的裙子上有一株梅花。
“那是我…”龙白月喃喃着,指住那个年轻人,“这个是刘绘川。”
壁画说的正是刘绘川的故事。只见那背着包袱的年轻人一路离开寺院,走进一座深宅大院中,一位年长的人接待了他。
“这个人是吴待诏?!”龙白月看了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吴待诏,又抬头看了看画。
画面中,吴待诏在看着年轻人的画,年轻人放下了包袱,坐在一边喝茶。
下一个画面,年轻人已经倒在了地上,龙白月捂住自己的嘴唇:“他…”
“茶水有毒。”紫眠在她身后冷冷的补充。
画面里吴待诏将刘绘川装进木箱,指挥下人运送到另一座宅子里。不知情的下人离去了,吴待诏躺在榻上假寐。到了晚上,他一个人搬出刘绘川的尸体,将他抛进了一口像井一样的垂直通道。
“天啊…怎么会…”龙白月捂住胸口,呼吸困难的回身盯住躺在地上的吴待诏,“他为什么要画这样的画?”
紫眠神色冰冷的低头看着吴待诏,眼里忽然滑过一抹不忍:“在夜里,他不是吴待诏,他是那年轻人的父亲…”
放弃投胎转世,从阴曹地府里逃出来,用自己在敦煌作画的毕生功力,画出壁画,揭露吴待诏犯下的罪恶。
为了自己不明不白死去的儿子…
※※※※※※※※※※
三天后,吴待诏做下的命案轰动京城。郊外吴府别墅的废井里,掘出了三具尸体。根据吴待诏的供认,都是前来拜他为师的学生。只因发现学生天资过人,让嫉才的他起了杀心。
最传奇的是揭破命案的过程。皇上器重的紫眠大人登门拜访吴待诏的时候,发现吴待诏房门紧闭,他察觉房屋四周鬼气森森,便等到子夜时分,指挥吴府家丁破门而入。
“你道是怎地?原来那吴待诏已经被鬼附身,在一大片白墙上,画满了自己毒杀学生的情景!那绘画设色,真叫作鬼斧神工啦,比吴待诏在大报恩寺画的壁画还绝!吴府家丁都说了,那壁画里的吴待诏,和真人简直一模一样…”勾栏瓦肆里,游手好闲的人说起传闻来,绘声绘影,听者仿佛亲临其境,“原来那鬼,只能在晚上附身,白天就会退去,那吴待诏早上一醒过来,哇呀呀,满屋子他杀人的画,只得命家丁送一桶白灰泥,自己一个人躲在屋里把墙涂上,好容易涂到晚上,墙干净了,结果鬼又上身,再继续画。只短短十来天功夫,吴待诏就被折磨的形销骨立啊!”
“那鬼是谁?据说是被吴待诏害死的学生的父亲!紫眠大人在鬼的指点下,寻到郊外吴府别墅。在一口废井里,好家伙,衙役一口气掘出来三具尸体,最早的一具,能追溯到两年前…”
“为什么是他的父亲,而不是刘绘川呢?”龙白月有些疑惑。
“那毒药无色无味,毒性发作的极快,刘绘川完全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紫眠边走边回答她,“没有怨念,甚至满是即将拜师成功的喜悦,怎么可能形成怨魂。”
“你不用跟来的,”紫眠对龙白月说,“官差只需要我一人到场就好。”
“放心,我不怕。”龙白月苍白着脸,摇摇头,“我认识那个刘绘川,我要去一趟。”
紫眠望着龙白月执拗的眸子,不再阻止她:“刘绘川,和你认识吗?”
“不,他还不认识我…”她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名字呢?那个双目清澈的年轻人,是那样的神采飞扬,为了一笔好画,千里迢迢的上京来,却不明不白的因为自己的天资而死。
多么荒诞无稽的世道人心!龙白月不寒而栗——因为她明白,自己也是这森罗地狱里的一名恶鬼。也在上演着自己的一幕幕罪恶与丑陋。
她跟着紫眠和仵作,走进停放尸体的义庄。义庄里弥漫着防腐的药味,刘绘川被麻布蒙着,脚前有块小木牌,上面标着他的名字。
“公子,我们又见面了,”龙白月走到他跟前,展开绘满了梅花的月白色茧绸裙子,福了一福,“公子,奴家名叫龙白月。”
她不能如他一样的坦诚,带给他遗憾了吧。
一边的仵作看看龙白月,从刘绘川的包袱里抽出一沓叠着的绢帛来:“姑娘,这是刘公子的遗物,或者你应该看看。”
龙白月一脸疑惑,她接过绢帛,展开。
绢帛上绘着一位戴着帷帽的姑娘,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的望着看画人。边上有小小的一行字:“此笑只当天上有,人生得见应无憾。”
笔法精准细腻,画的正是龙白月。
龙白月愣住,轻轻的抚摩画中美人。
这画里的人真是她吗?那么干净清纯的笑,仿佛不知世间的一切阴暗疾苦。哪里像她,心明明已经被魔鬼攫住了。
她惭愧得掉下泪来,泪水沾上画中美人的胭脂,洇出斑斑的红痕…
第六章 绿瞳
京都立法告捕:烟月作坊,有男子为娼者,杖一百。
※※※※※※※※※※
“紫眠!快出来帮忙!”
“这,这是出了什么事了?”龙白月拢着头发从舱里跑出来,看见一脸是血的贺凌云,吓了一跳。
贺凌云一身凌乱,胳膊下夹着个不停挣扎尖叫的男孩。他看着不知所措的龙白月,火大的冲她吆喝:“傻站着干什么,快把船板放下来!”
“这大清早的,大人他们还没起床呢。”龙白月笨手笨脚的开始试着放船板,试了几次,都是白花力气。
这时紫眠师徒二人一身齐整的走出船舱,明窗尘上前帮龙白月放下船板,贺凌云急忙踏上船,他的官袍被揉得脏乱不堪,上面尽是呕吐物和血污,眉上一道血痕,淌下来的鲜血让他睁不开眼睛。他一边偏头躲开怀里男孩袭来的锐利指甲,一边向紫眠说明来意:“这孩子,是我在苗疆的旧识。”
“他伤得很重。”紫眠打量那遍体鳞伤的孩子,背上皮开肉绽,褴褛的衣衫混着肮脏的血迹,尽管如此,他仍像困兽一样扭动身躯,发出沙哑刺耳的尖叫。
“他叫银华,是当地一个头人的儿子,军队镇压了他们部落的叛乱,他不知被谁俘到京都来,卖进了院街。”贺凌云将发疯的男孩一口气拖进船舱,将他压在竹榻上,示意紫眠给他上药。
被压在榻上的银华动弹不得,叫得更加刺耳。
“被卖进院街?”龙白月紧捂着耳朵,目瞪口呆。院街在曲院街西边,那里是一片妓馆呀。
贺凌云心照不宣的向她一瞥,咬着牙一脸阴霾的开口:“听说是他得罪了嫖客,才被告发了,按近日立的法令,要吃一百大板。我下朝的时候碰巧撞见他受刑,就将他抢下来了。”
“看来你惹了个大乱子呀,”紫眠脸上忽然现出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能让你冲动至此的,不是一般人物吧?”
被压制的银华挣脱出一只手,反手要抓贺凌云:“去死,不要你管我,杀我姐姐的凶手…”
贺凌云呆住:“谁说金华是我杀的?”
银华浓黑色的眸子射出尖锐的烈火,皴裂的嘴唇古怪的扭曲:“明明给你喂了金蚕蛊,竟然还让你活到现在,若我有这样的本事,早全杀了你们!”
紫眠不动声色的在他们身边坐下,用银剪子小心的剪去银华凝在伤口上的衣服。察觉背上有异的银华立刻挣扎起来,伤口被撕得鲜血淋漓:“你要做什么,滚开!”
紫眠无奈的向徒弟使使眼色,明窗尘得令,将研细的洋金花粉末吹进银华的鼻孔。原本张牙舞爪的银华,片刻间两眼一翻,昏睡过去。
船舱终于安静下来,紫眠熟练的替银华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惹了这么个烂摊子,”贺凌云疲惫不堪的整整乱发,“也不知回去该怎么解释…”
“所以,打算把他留在我这里?”紫眠垂着眼,好整以暇的盖上膏药盒。
“紫眠…”凌云为难的嗫嚅,“帮帮忙…过阵子我会安排人送他回去。”
“我可以帮你照顾他,”紫眠看凌云欲言又止,便耸耸肩,起身洗手,“你还是照应好你父亲那边吧。”
“谢谢你不追问…”凌云皱着眉,他深吸口气,还是开口,“他父亲所在的支系叫华,他的苗名为银,所以按苗疆的叫法,名字是银华,那里的风俗是以金子形容女孩,银子形容男孩,所以他的姐姐叫金华,也就是对我下蛊毒的女子。”
“唉,伤脑筋啊,”他抓抓头发,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从军中溜出来,认识了金华,结果…一段孽缘。”
紫眠脸上又是一抹似笑非笑:“我明白,放心吧。”
“好,大恩不言谢,”凌云起身往外走,“我父亲不知道我在苗疆发生的事,唉,救男娼的罪名怕是没办法洗刷了。”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反正你都已经花名在外了,添上条结交男宠又怕什么?龙白月在一边幸灾乐祸的窃笑。
“啧啧,这男孩长得可真漂亮啊!”贺凌云一走,龙白月就凑上前,盯着沉睡中的银华一阵猛看。
这情景真叫人熟悉,紫眠没好气的翻翻眼,将药盒递给龙白月。
“这是叫我做什么?”龙白月接了药盒发愣。
“今后由你负责替他换药,看不出来么?他憎恶男子。”紫眠丢下话,转身离去。
※※※※※※※※※※
银弟,银弟,你看,我真是喜欢他…
金姊,汉人有什么好,丑陋、凶恶、手脚蠢笨!
银弟,你不知道…
不!他知道!那都是些吃人的魔鬼,禽兽一般流着贪婪的口涎,用冰冷的铁器锁住他,拽着他的头发,千里迢迢的用牢笼将他拖进魔鬼的巢穴;用鞭子、绳索、下作的手段,带给他无尽的折磨。阿爸阿妈,快用毒枪和蛊毒杀死他们啊!他正在被魔鬼用火烧,他正在被魔鬼啮咬啊…
黑暗中银华猛的睁开眼,噩梦后他浑身冷汗潸潸,背后是一片火烧火燎的痛。他已经在紫眠的船上度过了好几天,从一开始的疯狂、歇斯底里,一路靠药物镇静,如今已经麻木的学会沉默。他病态的排斥船上两个男人的善意,只允许龙白月靠近,喂饭喂药、起坐更衣,都要龙白月照顾,几乎活活将她累死。
银华将头撇向一边,昏暗中看见龙白月正伏在一旁的竹榻上打盹。她雪白的皮肤因为疲倦而缺乏血色,眼下有淡淡的黑影郁结,眉心轻皱着——她很讨厌他吧?
他,已经是尘世间一个肮脏的累赘了。
银华举起一支手,盯着其上丑陋的伤痕,新旧伤痕斑驳交织着,有不少已经愈合——为什么要愈合呢?为什么他不能就此死去?他尚自记得父亲高大骄傲的背影,而此刻的自己却卑贱如爬虫。他有何面目再去面对过去的一切?去回顾那些崇敬、荣耀和尊贵——不如就此死去!
他艰难的爬坐起来,悄无声息的赤脚踩上厚实的毡毯。船舱里炉火尚暖,微弱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诡异的光影,让他没有表情的脸显得诡谲莫测。他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来,一点点往前走。
轻纱薄罗的帘幕掩映着一条幽深的过道,悄悄向深处走,一扇扇紧闭的门不知隔绝了什么。微微有火光从深处透出来,缓缓迎上去,就看见一处炼丹室,明窗尘正守着微火慢烧的鼎炉,蜷在一旁的靠垫上睡觉,轻轻的打鼾。银华静静的瞧了一会儿熟睡的明窗尘,发现炼丹室还有里间,烛光忽明忽暗的跳动着,诱着银华往里走。
紫眠正闭目静坐,他的内丹已经进入炼精化炁阶段,此时正是子时阳动的时候,他只顾凝神修炼,直到调药回炉后许久,才睁眼发现银华。
银华就那样一言不发的站在他面前,伤痕累累的纤细身体裹在柔软的白绉绸里,仿佛冬天萧瑟的柳枝。他面无表情,浓黑色的眸子里却闪烁着古怪的光芒,满是厌恶、憎恨和讥嘲讽刺。紫眠从银华的眼神里知道他刚刚看见自己炼内丹的样子了,他尴尬的整理衣摆,放下打坐的双腿:“我想,你大概误会了…”
“哼,有什么好误会的,”银华冷笑,“你们大人都这样,又丑又脏。”
“不用这样偏激,忘掉过去的痛苦,以后还有很长的生活要继续。”紫眠试着宽慰他。
“忘掉?能够忘掉的,还算是真正的痛苦吗?”
紫眠语塞。
“骗子…都是骗子…”银华仰面斜睨他,咬牙,语气依旧是异样的尖锐。
“我只是想安慰你,抱歉。”他果然是不擅长安慰人的。
“安慰我?嘿嘿,那些老爷,可不是这样安慰人的。”他的目光像受伤的小兽,发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受了伤,不要再想,该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他曾经就是这么做的,再怎样的难受,也都挺过来了。
银华幽幽的望着紫眠,忽然伸手摸上他的脸,诡异的开口:“你也很好看,你有没有被人欺负过?”
紫眠看着他精致的小脸,与年纪不相称的苍白和冷漠,像一层寒霜,过早的渗进他的脸——是多惨痛的迫害,能伤人至此?
脸颊上有异样的感觉传来,银华冰凉的抚摩让紫眠有些困扰,他困难的开口:“没有…你再长大一点,强大起来,便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弱小就活该被欺负么?可我恶心我自己,我怕长大。”他喃喃着,神色里尽是绝望。
紫眠一恍神,心底深处被刺了一下,他慌忙凝神,摇摇头,躲开他的手:“不,弱小也没关系,只要忍耐,总有那么一天,不会再有人欺负你。相信我。”
他的记忆回到一处遥远而模糊的道观,在那里,他的个头是那么小,小到几乎攀不上窗台,去够到他的衣服和书;他是那么弱,弱到提不起井里的半桶水;他是那么孤单,只能一个人走在夜半回道观的山路上。那个总是孤零零瑟缩着的,叫他厌恶的小小身影,是他在什么时候,悄悄用道观后山的土,一点点填埋起来的呢?
“银华…”或者,不忍耐也好。在银华骇人的目光下,紫眠的黯然失神,终于让他无声的笑起来。
※※※※※※※※※※
“我特意找了个识路的老吏,这些银两也够银华在苗疆生活的。”贺凌云仔细张罗着,他鼻子通红,嘴里噙着紫眠塞给他的丹药。自从半个月前在中庭跪了一夜,风寒到现在也没痊愈。
“唉,银华这就要上路吗?”龙白月很是不舍。照顾了这么久,那孩子虽然孤僻,但极安静听话的。可纵使再有感情,寄人篱下的自己也不敢提挽留的话。
“一直打扰总说不过去,”贺凌云低头叹口气,“我也知道,从容些或许更好,但时间久了,风言风语的对紫眠不好,况且回到故乡,心情也会好得快些。”
紫眠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望着银华。他抱着包袱从船舱出来,苍白的双唇紧抿着,径自低着头,目不斜视。
银华对大家的告别毫不搭理,贺凌云只好无奈的冲众人耸耸肩,带着银华走下船。银华极其乖巧的跟在他身后,新换的一身白绉绸衣衫,还带着簇新的折痕,走动间单薄得好象一层薄冰。
“真的不告别吗?”下了船,贺凌云忍不住问他。
银华摇摇头,坚持不回身。
再怎样世外桃源的仙舟,也总有他下船的一天。回身又怎样,告别又怎样,不过是哭一场。回到人间,该面对的,他一样也逃不掉。
“唉,他都不听我告别…”龙白月在船舱里收拾床榻,再一次哀叹。
“嗯,虽然他从没给过我好脸色,但这么一走,总觉得船上空了些。”明窗尘也懊恼着。
紫眠在一边翻书,无视另两人的感慨。
“师父,你说,留银华下来学徒好不好?”明窗尘突发奇想。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再说现在也迟了…”手中的书页忽然撕裂一角,让原本漫不经心的紫眠心下一惊。
“这倒是个好主意啊…哎,你跑什么?”龙白月一脸错愕的看着紫眠神色慌张的跑出船舱,连忙与明窗尘跟上去。
※※※※※※※※※※
马车抄近路拐进郊外一片青翠的竹林子,崎岖的小路弯弯绕绕,颠簸得差吏一路骂骂咧咧,忽然银华在车里打断他:“官爷,我要解手。”
“怎么那么多事,”差吏不耐烦的挥挥手,“快点啊!”
银华躲开差吏鄙夷的目光,抱着包袱走进林子深处。阳光透过摇晃的竹叶,婆娑着洒在他身上,他眯着眼朝上看,璀璨的金色投下来,斑斑点点,眩晕了他的眼。
一条碧绿色的小蛇缓缓从竹枝上滑下来,幽幽的绿瞳,还带着点春天的睡眼惺忪。
他笑了,踮起脚,将手递上去。盛春的阳光恣肆的照下来,让他在那一刻,如同他的名字一样耀眼闪亮…
“大人,大人,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