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刚刚办了些公事。”紫眠看见她犯疑的眼神便解释道。他掸掸身上的土,径自找了水洗手。
龙白月在一边静静的站着,看着紫眠沉郁的眉眼,知道他情绪有些低落。她忍不住蹙起眉,一双水眸里闪过不安。紫眠瞥见她有些惶惑的脸,一愣,却只弯了弯嘴角没有说话。
稍稍休憩一下两人便对坐着换药,紫眠怔忡着解下龙白月喉间的纱布,拿起蘸了药膏的棉花轻轻抹上她的伤口,手指移动间,手背竟鬼使神差的擦过龙白月的下颌。
这样的意外对紫眠来说简直算是重大医疗事故了。他呆住,望着对面龙白月波光荡漾的眸子,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龙白月原本还在红着脸窃喜,可她慢慢的觉察出情况有点不对——紫眠往日虽懒散却很少这样低落的,除非碰到很大的变故。龙白月执起紫眠的手,关切询问的目光却让他忍不住别开眼。他收拾起仓皇的心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口气里是再明白不过的闪躲:“抱歉,刚刚闪了一下神。”
龙白月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翻出积攒在身上的“日常对话三百句”,递了一句给紫眠:你怎么了?
紫眠愣了一下,看着她手里厚厚的一沓字纸,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没什么,放心吧…”
不能说话让龙白月也问不出再多,她看见紫眠又回复轻松的神色,心下稍安——大概是自己多虑了…
※※※※※※※※※※
“不好了不好了…”
夜里公输灵宝忽然冲进惠民局,惨叫不迭的钻进龙白月的屋子,拿起她用剩下的药膏就往自己挂彩的脸上抹。
龙白月还是翻出那句:你怎么了?
“皮影戏摊子被人砸了!”公输灵宝气喘吁吁的回答。
龙白月慌忙挥毫写下:这样的天气你们还做生意?
“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公输灵宝抹好药以后满屋子找水喝,“宝儿一见情况不对,立马趁乱变成狐狸窜掉了,也不知道现在她跑到那里去了。”
这时候就听见门外传来动物爪子挠门的声音。龙白月连忙跑去开门,把宝儿放进来。
“要命要命…”宝儿一进屋子就躺在地上喘气,毛茸茸的爪子按着自己的肚子。
“你快给我变回来!”公输灵宝拽拽她尾巴,这个样子还在讲人话,她怎么看怎么别扭。
宝儿依言行事变成人形,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龙白月忙替她打水洗脸抹药膏。忙活了一阵子三个人总算消停下来,龙白月这才又翻出一张字纸示意二人:说重点。
“今天天气不好,我们就想趁人少的时候预演一下,”公输灵宝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本来看的人不多,戏唱到一半,忽然一顶过路的轿子停了下来。大概轿子里的人被我们的新戏打动了,总之那轿子后来就一直停在那里没走。”
宝儿点点头,跟着说道:“戏摊子前停着一顶轿子那是多大的动静呀,结果大家都被吸引来了。”
“人越聚越多,我们唱到最后,那是‘观者如山色沮丧’啊,好多大娘都感动的哭了,”公输灵宝很无耻的自夸,“到了结尾处,天师要强行打散那丈夫魂魄的时候,就听见轿子里的人喊了一声,跟着有人大叫——夫人昏过去了!然后好多大娘就哭喊着张牙舞爪的打上来了…”
看戏的果然是傻子…
“她们把天师的傀儡抢下来乱踩,挤翻了我们的摊子,宝儿演天师,比较惨,脸上还挨了几拳。”
“是啊,真倒霉,戏也没演完,最后那幕‘化蝶’都没唱到…”宝儿抢过公输灵宝手里的茶盅喝了一口——自己那杯太烫,她要喝凉的。
亏了没唱,龙白月翻了个白眼,不评价她们拼凑嫁接出来的大戏。
这场土雨又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停住。翌日五更,风里不再扬尘,天刚蒙蒙亮,值夜的兵卒将城门拉开,拉动城门引起的风将地上的积尘卷起来,又扑了他们一脸。
兵卒咳嗽两声,举起手在面前虚晃几下,微微张开眯起的眼睛。
城墙脚下的积尘里蜷着许多尚在睡梦中的人,个个灰头土脸,身上残破的秋衣也是土黄色,皱巴巴好似蝉蜕。谁也不知道他们昨晚是在何时静悄悄的来到城下,聚集在墙根边等着城门打开——第一批从北方撤下来的老兵回来了。
这几日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太阳在灰暗的云气里发出白光。紫眠又爬上城头——土雨停歇,他再观察一下,就可以回司天监与同僚拟订奏折呈报此次天象了。
与紫眠同来的贺凌云陪在他身边,百无聊赖的伸出手指,在城墙砖上的浮尘里写诗: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能归。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在一块砖上写完整首诗,字迹凌乱相叠,什么也看不出来。贺凌云索性把砖吹干净,再换上一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凌云。”
一边的紫眠轻声唤他,将贺凌云的思绪打断。贺凌云怔忡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城楼下这是怎么回事?”
贺凌云顺着紫眠的目光望去,只见不少妇孺聚在城门口翘首以盼,隐隐还能听见哭声。
“哦,这两天退役的老兵陆续都回来了,这是他们的家眷聚在城门口等候呢。”贺凌云回答道。
“那些戴孝痛哭的人又是怎么回事?”紫眠皱着眉头问。
“等待的结果,总有一半是令人失望的,”贺凌云叹息一声,也动了恻隐之心,“古来征战几人回,虽说在城门口凭吊于礼不合,可谁又忍心阻止她们呢。”
城下忽然响起了铙钹声,原本聚在城门口的妇孺渐渐围拢成一团,不久之后又哭声震天。乱纷纷的哭声一迭高过一迭,最后把城楼上的贺凌云也震惊了,他望着城楼下越聚越多的人,皱眉道:“这样子下去,怕是要聚众闹事。”
人群的中心这时候忽然冒出两颗圆圆的小脑袋,左顾右盼的样子很叫贺凌云眼熟,他的身上迅速窜起一层鸡皮疙瘩,两只眼睛凶狠的眯起来:“怎么又是她们!”
眼见着城楼下面人群开始露出骚乱的迹象,贺凌云也顾不上其他,硬是忍下浑身的不适,三步并两步冲下城楼挤进人群,拿住公输灵宝和宝儿怒吼道:“你们要造反啊?!惟恐天下不乱——”
“哎呀贺凌云,你也在这里呀!”公输灵宝缩着脖子很是惊喜的大叫。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贺凌云不理会灵宝的寒暄,只盯着她们手里的皮影戏傀儡,“大白天唱什么皮影戏?”
“是啊,效果一点也不好,”宝儿抱怨着,向一边指去,“要不是那夫人花钱雇了我们,我们才不唱呢。”
她们本来在街上玩得好好的,忽然被陌生人拦了下来,给了大把的银子要她们到城门口唱戏。公输灵宝原先还不乐意,奈何宝儿跟着龙白月混久了,见了银子就走不动路,死活才把她给怂恿到这里演戏。
贺凌云顺着宝儿的指点侧过头去,看见了一顶轿子,他皱着眉头对公输灵宝她们下令:“你们别再演了,快收拾收拾回去,这两天你们唱的那什么〈哭灵记〉,真够晦气的…”
她们排练时他就嗤笑过,没料到这两天才刚开演,戏就火了。夜市人山人海的围观他已经见识过,这些坐在城门口哭灵的妇孺,十有八九就是受了她们这戏的蛊惑。这会儿还在这里唱,非惹出乱子不可。贺凌云指挥一干手下,疏散开拥挤的人群,自己走到那顶轿子前抱拳一揖:“不知轿中是哪位夫人,得罪了,城门口不宜拥堵太多人,容下官…”
话还没说完,只见轿帘一掀,素白的裙幅一角先露了出来。
公输灵宝和宝儿的眼睛都看直了,她们还没见过这样气质的美人——一身缟素,脸冷得像寒冰,高贵的命妇身份衬着新寡的脆弱,我见尤怜却又让人不敢靠近。
那美人素手扶着轿子,脸上泪痕未干,冷冷的看着贺凌云:“凌云…为什么你回来了,我的浚冲却没回来…”
贺凌云万没料到得罪的竟然是她,额上冷汗潸潸而下,忙将腰弯得更低:“对不住…表嫂…”
“这两个丫头的戏深得我心,让她们继续唱吧。”
“表嫂,这不大合适。如果表嫂喜欢这出戏,可以把她们叫进府里唱给您听。”贺凌云硬着头皮和自己的表嫂商量。
“不,我就要她们在这里唱…或许,我的浚冲听见了,还能回来…”那美人苍白的脸上满是神经质的执拗,螓首不依不挠的靠上轿子,双眼只盯着公输灵宝和宝儿。
两个丫头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吞吞口水只觉得口干舌燥,哪里还唱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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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从西北起,云气赤黄,四塞天下。翌日天雨黄土遍地、跬步不辨物色,此乃土气伤乱之象也,推及近日朝野丈量土地之争,可知天降警示,“方田均税法”不宜速行…
曾经极力反对伎术官干预国事的宰相,头一次在朝堂上没有提出异议…
这一年秋天,因紫眠作法抗燕得胜,圣上下令于皇宫附近修建上清灵箓宫,并设经局。紫眠官阶不变,加任著作佐郎,统领道官组织编纂《万寿道藏》。
贺凌云因夏季剿灭反贼营救人质有功,官阶升至左武大夫,从六品。
太医署内,龙白月将银针小心的刺进铜人,银针没入铜人表面的蜡层后又拔出,水银立刻跟着从针孔里流出来,她轻舒了一口气——最后一个穴位也找对了。
“恩,这一阶段的考试,你算是顺利通过了。”袁大人点了点头,“从今以后,你要去太医丞钱仲阳钱大人那里见习,跟着他去官户内宅走访出诊。”
“是,谢谢大人。”龙白月轻声答谢恩师,微笑着拜下。

第四十一章 出诊

自龙白月伤好之后,她就搬出了惠民局回到太医署的别院。通过袁大人特地为她主持的考试,龙白月的能力实际上已经足够进宫了,然而她现在还必须待在别院里,等待与其他医女们一起通过太医署正式的年终试,才能真正进入皇宫医官局。
在此之前,龙白月可以待在别院里继续学习,并等待太医丞钱大人走访出诊时通知自己跟随见习。可是通过考试已经很多天了,她一直还没有机会见到那位钱大人。
龙白月半躺在医女的大通铺上,翻看着紫眠抄给她的手稿,咒禁内容她早就烂熟于心,然而漂亮的字迹却每每让她看失了神。自她通过考试之后,就已经不需要去紫眠那里上课了,加上紫眠忙于组织编纂《万寿道藏》,两人之间更可以算是音信全无。
唉,早在决定当医女的时候,就应该对这种寂寞有所觉悟的,哪知事到临头,才晓得相思已然深入骨髓。龙白月怔忡着抚上喉间伤口,指下微凸不平的触感让她不禁摸出枕下菱镜,举到面前。
晕黄的镜子映出她脖子上的伤痕,嫣红的一团,还能从伤口愈合的形状推测出暗器的模样。紫眠替她配了平复疤痕的药膏,她天天都在抹着,似乎伤痕已经没有前些日子那么狰狞。龙白月现在能够低声说话,往日的音色也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她试着唱一首娴熟的小曲,还没唱几句喉咙就像火烧火燎一样,她不得不停下,咳嗽几声后靠在被褥上,心里怅然若失。
——还是失去了吗?老天一定要拿走她一样东西,才准她与往日告别?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在不断的得到、得到,多得让她都快担心自己福薄命浅消受不了,果不其然…
龙白月叹了一口气,又笑起来——真的不好再贪心了,往后又不用再卖笑,她要歌喉做什么?心里明明作如是想,可泪水却还是掉了下来。很清楚自己受了这样的伤,没死又没哑,已经是老天垂怜,可苦练了十多年的美妙歌声说没了就没了,说不伤心是假的。
这样想来,紫眠当日破了色戒,内丹修为尽废,所受的打击怕是更甚于她吧。龙白月心内百感交集,又是惭愧又是内疚的,一时竟顾不上再为自己伤心。
“姐姐。”这时候玉儿走进屋子,看见龙白月黯然神伤的样子,不禁一愣,“姐姐怎么了?”
龙白月回过神,见医女们都已经下课回来,赶忙收拾了自己的心情,赧然笑道:“妹妹回来了?今天课上得如何?”
“有一点地方还不太懂,”玉儿见龙白月心情转好,放下心来笑道,“还要姐姐提点一下。”
龙白月点点头,刚要说话,这时候屋外却传来太监尖细的喊声:“龙医女,快出来快出来。”
龙白月呆了一下,慌忙利落的跳下大通铺,趿上鞋子的时候不忘对玉儿叮嘱道:“怕是叫我出去有事,等我回来再教你。”
“好,姐姐一路小心。”玉儿点点头,看着龙白月一路飞奔出去。
果然不出龙白月所料,出了屋子就见太监对龙白月说道:“太医丞钱大人要去宣正大夫府上出诊,你快去跟着,做事机灵点。”
“是,奴婢遵命。”龙白月心里有些忐忑,但仍高兴的答应着。
总算能见到钱大人了,只要她好好表现,就意味着自己离目标又近了一步。龙白月拢拢头发,快步出府,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马车上的小厮看见她出来,连忙对她招手喊道:“龙医女吧?快上车!”
龙白月乖巧一福,见没有旁人照应她,只得自己七手八脚的爬上马车钻进车厢。中途她的裙子很是惊险的被勾了一下,龙白月忍不住惊呼一声,仓皇的抬头,有些发窘的望向马车中的钱大人。
太医丞钱大人却没在看她,他正径自翻着手里一本医书,余光扫到一个人影钻进车厢,这才转头看她:“龙医女?”
“是,大人万福。”龙白月慌忙行礼。
钱大人将医书合上放在一边,眼睛只盯着龙白月,上下打量:“袁大人向我力荐你,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今天我连自己的学生都没带,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龙白月紧张起来,战战兢兢的在车内坐好,小心的观察钱大人——他约莫六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双眼睛沧桑却仍然精光四射,清矍的脸上,胡须修剪得不是很齐。龙白月盯着钱大人的眼睛,在他的目光里仔细寻找着,希望能寻得一点对她的好感。
然而这次她却失算了——钱大人发现龙白月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竟然呵斥了一声:“你看着我的眼睛做什么?!你要观察我的气色,望闻问切,你作为医女,怎么能像个不称职的外行人!来,你观察一下我的气色,说说我目前身体状况如何?”
“对不起,大人…”龙白月慌忙晃开眸子,亡羊补牢的去观察钱大人的气色,可是惊慌失措之下,她又忍不住本能的改观察气色为观察脸色——糟了,钱大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肯定对她不耐烦了,哎呀呀,眉毛也拧起来了…
“你看我此刻气色如何?”
“大人…”龙白月简直想抱头鼠窜,硬着头皮答道,“奴婢不知哪里惹了大人生气…”
“你哪里惹了我生气?”钱大人反问了一句,脸沉下来,“对你的过去我略有耳闻,所以我明着说,我对你有些成见。如果我看不出你的本事,你会被我归到哪一类去,你自己也能猜到。”
龙白月听钱大人这样说,心下了然——他定是听说自己过去是花魁,认为她得到袁大人的推荐也是用了色相媚主,于是一上来就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哎,往好了想,起码这位钱大人是个正直的人,就怕他除了正直,还是个固执的老头。龙白月不再惊慌,只盈盈拜下:“奴婢明白,还请大人不要小瞧了袁大人。”
的确,在风尘中翻滚了十几年,有些秉性她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改掉,但自己即使在疗伤期间仍然手不释卷,所付出的努力也不是假的:“奴婢虽略读医籍经典,但面对症患尚欠缺实际经验,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钱大人抬着眉毛又扫了龙白月两眼,对她不卑不亢的态度不置可否,只含混的哼了一声:“恩。”
马车飞快的驰往宣正大夫府,颠颠簸簸中不说话不免让人觉得尴尬又没意思。不久之后钱大人就开口:“我们要去的是宣正大夫阎府,你可知道?”
“知道。”龙白月低着头,回答的很是简略。她曾经应酬过阎大夫,知道他是正五品的武官,与贺凌云的父亲贺正侍还是连襟。
“恩,这次是他的孙子生病,症状是呕吐腹泻,之前的太医用药后并没有见效,所以这次换了我出诊。”钱大人又拿起手边的医书,却忽然一转念,放下医书问道,“我问你,望闻问切,你认为按重要程度分,孰先孰后?”
“望、闻、问、切,循序渐进,由浅入深,自然‘切’是最重要的。”龙白月小心回答道。
“恩,你说的这是常理,但如果医治小儿,小儿脉搏微弱,为其把脉,多惊啼而不得其审;再者他们骨气未成,形声未正,悲啼喜笑,变化无常,闻诊也不容易奏效;加上小儿词不达意,问诊更是无法确定真伪,因此望诊这时候就是最重要的。”钱大人伸出左手捋捋胡子,小指微颤了一下,意味深长的说道,“所以,你刚刚上车的时候我就问你,看我气色如何。你的出身使你惯会察言观色,但恰恰容易忽略一点——身为医者,不需在意对方喜恶,首先应关心的是对方健康状况如何。”
龙白月释然一笑,拜谢道:“谢谢大人提点,奴婢一定尽快扭转旧时习惯。”
这位钱大人虽然严厉,处事却客观公允,是个好人呢。袁大人将自己推荐给他,一定也是深知自己的不足——她虽然理论学得极快,但总是卖弄做花魁时学来的那些小聪明,挟往事以令医正,在医博士们面前长袖善舞,其实背地里也让他们很头疼吧,所以这次才做了这样的安排,让她戒骄戒躁。
钱大人以医治小儿病患闻名天下,最重视望诊,她跟着他学习,恰恰也能弥补她的最弱项。太医们着力培养她,不就是希望她能做他们最精准的眼睛,去深入帷幕后观察到第一手的信息么。真是用心良苦的安排!
正在龙白月出神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到达了宣正大夫府。龙白月机灵的先跳下马车,踮了脚捞起马车的帷帘,要伺候钱大人下马车。
哪知钱大人却不要她献殷勤,紧跟在她后面自己跳下马车,挺直了身子,腰板硬挣的往阎府里走。阎府门口的小厮早望眼欲穿,见钱大人总算来了,忙不迭的点头哈腰将钱大人迎进府里。
龙白月跟在钱大人身后进府,头一次不用递名刺走偏门,不由得心生感慨——自己果然与往日不同了。这样仿佛重新投胎一般的新生,是谁带给她的?又是紫眠…唉…心幸福得又要颤栗起来了。她按捺住心跳,跟着钱大人一路走进阎府内宅,矜持的低着头不愿看沿路风景。小心的跨过数道门槛,鼻息间熏香的味道越来越浓,龙白月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后苑闺阁了。
那是以前的她一辈子也没有资格踏足的地方。龙白月抬起头来,看着满厅精致的陈设,都是御赐的内造宫样。往里走到深处,就见红木牙床上纱幔低垂,内有小儿隐隐啼哭。卧室一侧的屏风后面大概还坐着阎府女眷,不时能听见低低的啜泣声从屏风后传来。
站在牙床旁伺候的侍女见太医来了,忙捧了洗手水、手巾、香炉、热茶上来,将他们二人伺候了一圈,之后又搬来椅子请钱大人坐下,这才掀起床上纱幔,露出大红锦被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
钱大人仔细看了看那孩子的气色,笑着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脸,逗他嬉笑着呢喃了两声,之后把了把脉,点点头。他转头望向龙白月,示意她摸摸孩子的体热:“你要好好看清楚。”
“是。”龙白月点点头,走到床前捞起袖子,俯下身刚要去摸那娃娃。
谁料这时候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吓得龙白月僵住身子,床上原本惬意的娃娃也哭了起来。
“钱大人,奴家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忠儿年幼无邪一尘不染,又在生病,您带个阴浊肮脏的下贱女人来,还要她玷污冲撞他,是何居心?”

第四十二章 戒嗔

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冰冷凌厉,像凛冽的寒风刮得龙白月两腮生疼。她僵立在当场,手脚冰凉的一点点回忆起这声音的主人——贺夫人?
屏风后坐着的正是贺夫人,她与阎府宣正大夫的正室是亲姐妹,经常会来探望自己的妹妹与新寡的外甥媳妇。今天龙白月跟着钱大人来阎府出诊,她回避在屏风后面,好一会儿才认出龙白月。
这个低贱的女人换了装束,不同于烟花巷时的俗媚,此刻穿上宫女素色的窄袖襦衫和长裙,叫她险些没认出来——也幸亏这女人绝色的长相叫人过目难忘,否则她肮脏的手可就要触碰到忠儿了。
钱大人瞅瞅面色惨白的龙白月,转头瞟了一眼屏风,不动声色的对龙白月说道:“算了,你站到我身后来。”
龙白月连忙退到钱大人身后,无地自容的低下头。钱大人也不多言,问一边的侍女要来纸笔,匆匆写下一个方子:“照这个方子抓药,每天服…”
钱大人话还没说完,屏风后贺夫人的声音又响起来:“钱大人,可否麻烦您将药方先给奴家看看。”
与此同时,屏风后一丝略显怯懦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姨妈…”
“你别管。”贺夫人的声音依旧是不容置喙的冰冷。
钱大人再次看看屏风,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信手将手里的药方递给身边的侍女:“将方子呈给夫人。”
侍女拿着方子走进屏风,片刻之后,贺夫人又开腔——这次换成了不以为然的腔调:“石膏汤?钱大人,这方子是不是太简单凑合了点?”
“方才小公子啼哭的时候,下官听见他有咳喘,加上脉象气色所示,可知病因是体内热火,石膏汤用来清火平喘,最是合适不过。”
“清火平喘?忠儿的症状是呕吐腹泻,这明明就是受寒,之前的太医也是这么说。”
“小公子体内燥热,脾脏已经受到损害,再按照之前的药方治下去,他恐怕连大小便都不通了。”钱大人耐心的解释道。
屏风后的声音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否决了钱大人的方子:“大人的想法和前日的太医完全相反,那些太医也是医官局有经验的老臣,奴家不能让忠儿冒这个险。”
何况还有贺夫人没有说出口的理由——竟然带了个不洁的女人上阎府,这让她首先就不能接受,因此更不会站在钱大人这边。
钱大人转头望向床上的娃娃,有些不忍的皱起了眉头。这时候娃娃忽然咳喘不止,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跟着又难受得呜呜哭起来。屏风后面立刻传出凳子移动的吱呀声、挣脱某种桎梏的衣料摩擦声,还有女子慌乱的喘息声。须臾之后,一名女子终于踉跄着跑出屏风。
“忠儿…”那女子一身新寡的缟素,满脸泪水的扑上前,伏在床头抱了孩子不放,“娘只有你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璃儿,你逾矩了!”贺夫人在屏风后恼怒不已,“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钱大人,您还是暂时回避吧。”
“夫人不用这药,过两天还得找下官来治。”钱大人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带着龙白月走出屋子。
“大人…”龙白月跟在钱大人身后嗫嚅着,有些为难的回头张望,“那孩子不要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