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姊你看,那正在赛马的男人我们没见过呢,挺厉害的。”银华远远的瞧着热闹,手指着赛马场笑着喊。
“是啊,不是我们部族的人呢。”金华望着那昂扬在骏马上的矫健身姿,目不转睛。
“哈哈哈哈,你们看,我赢了赛马,姑娘们给了我好多糯米饭,这是为什么?”贺凌云跨在马上,手里拎了一大堆吃的,向马场边的同伴们靠拢。
“切——”同伴们嫉妒得白他一眼,“装傻,这是定情饭呗。”
“真没意思,女孩儿们都中意他,京城里是这样,到了这里也一样。”
“你赶快挑出一个来吃了吧,定下来,也好轮到我们表现。”
“那不成,这些我都不中意呢。”贺凌云讪笑一下,漫不经心的瞥着四周,想找个地方把手里的饭都给扔了。
这时候背后有歌声响起,唱的苗语贺凌云听不懂,但云雀一样的音色吸引了他转过头去。
春日的阳光落在璀璨的银首饰上,让那姑娘耀眼得不象话。她丰满的身材与红润的娇颜藏在银饰下,却无比的明艳。她边唱边舞,伴着嘹亮歌声的是节奏缓慢动作简单的舞蹈,她晃动着满身的银铃,迷人的目光总飘忽着落在贺凌云身上,单纯的几个肢体动作,被她跳出来,变得意味深长。
“她是在唱给我听,跳给我看。”贺凌云喃喃着,目光胶着在那女子身上,再也移不开。
“切——”伙伴们哄他,受不了他的自大。
贺凌云跳下马,将手里的糯米饭丢给自己的同伴,空着手向那女子走去。
金华看见那俊挺的男子向她走来,也边唱边舞着慢慢靠近台子边,她心潮涌动,歌喉百转千回,眸子却定睛不动,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贺凌云霸道的挤到台下抬脸望着金华,目光放肆的扫着她的身子,薄唇一咧,双眉斜飞,笑得邪肆惑人。他的笑让金华的歌声不禁高了一个调子,再缤纷璀璨如同烟花燃放,最后的结束又似醉酒般酣畅淋漓。
金华捧出糯米饭,送到贺凌云面前。他浓墨般的眸子依旧盯着她,暧昧的笑着,不接她手里的饭,却抓了她的手示意,要她喂他。
金华手一软,带着绵绵笑意,将饭送进贺凌云嘴里。
贺凌云依旧目不斜视的看着她,含住饭嚼了两下,却皱起了眉头。他吐出嘴里的棉花和香椿芽,愕然发问:“这是什么?”
饭里裹着棉花和香椿芽,是暗示男人早日迎娶的意思,可贺凌云纯正的京城官腔却让金华愣住了。她手一颤,饭全落在地上,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恐惧和惊慌:“你是汉人?”
你为什么是汉人?为什么是来打仗的汉人?为什么还是武官的公子…
花前月下,这些问题不亚于绵绵的情话,被金华用生硬的汉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她捧着贺凌云的脸,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悲伤的泪水却被贺凌云不经心的吻掉。贺凌云贪恋她的美艳她的樱唇,所以,他只要她欢笑只要她歌唱。
“别哭。有什么好哭的呢?”贺凌云挑起金华的下巴,拇指拂过她红艳的朱唇,“等仗打完了,你只管跟我回京去,做我的侍妾。”
每每听到此,金华的身子都会一软,柔柔跌进贺凌云怀里。贺凌云一厢情愿的误会着,以为她在陶醉。
金华眸子里温柔的水光下,却是贺凌云没读出的哀戚:只是要她做他的侍妾吗…等仗打完了,她亦会尸骨无存,她为了他与家人反目,只是为了得到他赐予的一个侍妾的情分吗?他可知道?…他不知道吧…
决战前夕他又溜出来和她幽会,他只顾沉醉在温柔乡里,却没看见金华眸子里的绝望。他把她最后的赠予,只当作犒赏的飨宴…
悬崖瀑布边水声激越,是他们激情最妥帖的注解,菩提树下一宿的疯狂,让他们恨不得吞噬掉彼此。她咬住他的肩,阴狠的力道,让他不禁呻吟出声。他只当她和他一样疯了,却没料到她早暗暗伏下杀机。
当贺凌云察觉不对的时候,金华的嘴角已经流下黑血。他顺着疼痛往肩头看去,却只来得及看见一只金光油灿的虫子尾巴。金蚕从他皮下活生生的钻进去,顺着狰狞的血洞走成一线。
“金华——”他疯狂的怒吼着,双目圆睁,眼里布满血丝,“为什么——”
“明天我阿爸就要和你阿爸决战了…我决定了,帮我阿爸,除掉他仇人的儿子…只要阿爸天亮了来这里拿到你的尸体,两军阵前,我们赢定了…”金华奄奄一息的惨笑着,断断续续的嗫嚅,“凌云,你别难过,别不平…我这条命也给你,下了黄泉,我任你报复,不,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任你报复…”
“我不会成全你的!我死也不会成全你的——”这样死去已经是他的耻辱,他怎能再让自己的尸体成为父亲的耻辱。贺凌云挣扎着爬起来,蹒跚着往悬崖退去,他绝望的看着金华赤裸的尸体横陈在月下,好似祭天的殉礼,惨烈的情景烙印一样打进他的心房,心被烫得萎缩,从此再不会提情爱。
他跳下瀑布,被汹涌的水流砸进一个不知名的去处…
再到他醒来时,却已物是人非,不知如何上了随军军师紫眠的船,心却死了…
背上火烫的灼烧和着心痛,撕扯着贺凌云,然而酣畅的噩梦却突然一转,一股女儿家的嫩香扑进鼻子,伴着一句叫人匪夷所思的话:如果你还能活下来…我就恩准你入赘我家做女婿…
荒诞又滑稽,扰乱了他的梦境,让他郁闷不安满头是汗的惊醒,却只看见陪在他身边,沉睡中的紫眠…
※※※※※※※※※※
灵宝抓周的时候拿的是木工刨子,她拿不动,却固执的抓着,态度毫不犹豫,让她的爹爹狂喜。
她三岁就能设计简单的器具,七岁开始跟着爹爹做活,雕梁画栋断头台,拱桥农具御女车,她什么都参与,没心没肺。
爹爹说这样很好:单纯不是褒义词,该是张白纸,画红的是红的,画黑的是黑的,写人是人,写鬼成鬼。做工具的人本身就是一件工具,最好单纯得像张白纸,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心。
她能没有心么?她摸着胸口,温温热热,心正跳动得规律又稳当。
十二岁的时候,她跟了爹爹,去给叔叔帮忙。叔叔好象接到很大件的活计,忙不过来,成天满面春风的跑东跑西,都是她和爹爹在做东西。
有一天,叔叔忽然很兴奋的跟她爹爹讲,他替她谋到一桩好婚事。
她不应该相信叔叔的——一个不称职的木匠,能作一个好媒婆?
叔叔带了她往一个大户人家去,美轮美奂的屋子被她的眼睛解构成一个个零件——都是普通手艺,也就不觉得多了不起了。
叔叔跟一个老爷爷搭话,老爷爷不停打量她,很满意的点头,然后他拍拍手,吩咐着:“喊九公子过来。”
呼啦啦来了一堆衣香鬓影,中心簇拥着一个少年,一身白衣,脖子上还围了张白貂皮子,他傲慢的打量她一眼,生气的扭头冲老爷爷吼:“爹,我不要——”
灵宝的心却怦怦跳起来,再也做不了白纸工具了。那公子俊俏得好象戏文里唱的,她看着他,攥着东西的手心就开始微微出汗。
灵宝想讨好他,将手里的东西亮给他看:“看,这是我昨天刚做的。”
那公子轻蔑的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花骨朵,冷哼:“这什么?”
“莲花,我做的木莲花。”灵宝笑起来,演示着,“看,它底下有根绳子,拽一下,莲花就能打开…”
他赶紧夸夸她呀。灵宝脸有些红——这莲花在她心里也开了一朵呢。
那公子却偏过头,搂了搂身边一个丫鬟的脖子,鼻子一哼:“哼,什么鬼玩意儿,你连我的丫鬟都不如,我懒得理你…”
初开在心头的莲花,还没敢绽放,就蔫头蔫脑的谢掉了。
沮丧的公输灵宝愤怒起来,圆溜溜的眼睛开始上下扫视那九公子。
九公子被她的眼睛盯得身子直发毛:“你想做什么?”
“我是想做什么,可就是有点不敢。”
“哼,做大事的人,就是要心狠手辣,有什么敢不敢的。”九公子撩撩头发,故作帅气的一甩脑袋,斜睨她。
“好…这可是你说的…”公输灵宝收起木莲花,小手往身后摸去。
九公子好奇心被吊起,等着看她又摸出什么古怪玩意儿。孰料灵宝掏出了一个木拳头,拳头后面连着折叠在一起的木架,她抓住木架开叉的尾端,只一捏,折叠在一起的木架瞬间展开,拳头直直飞出,往九公子鼻梁上夯去。
鼻血乱飚,飞上九公子的白衣胜雪,更觉触目惊心。
公输灵宝慌忙跑开,丢下身后一片哭天抢地的烂摊子。叔叔气急败坏的拎着她回去和爹爹吵架,爹爹却乘机提出来和叔叔决裂。
我也是有女儿的人,你叫我们做的迷车迷楼,实在是伤天害理的东西…爹爹冷脸丢下一句,拿了包袱就带她走。
灵宝不懂了,爹爹不是一直都说,做工具的人本身就应该是一件工具,最好没有心吗…
叔叔追在他们身后骂着:如果我有儿女,何必求着你们,这门亲事横竖是定下了,等灵宝及笄,我就来接她…
爹爹…
灵宝,爹爹错了,工具是应该没有心,但工具应该长眼睛,分辨出一个好人,再跟着他…
恩,她听爹爹的话,所以…她逃婚了,骑上爹爹做的木鸟远走高飞,去寻找一个好人…
或许有一天,她不会再是工具或白纸,心里的那朵莲花,还会再开出来…
公输灵宝被蚊子咬醒,烦躁得直抓脸:“呜呜呜呜,讨厌,为什么蚊子那么多。”
废话,她现在正露宿野外咩!她怔忡了一会儿,掏出怀里的木莲花,拉了一下花蒂上陈旧的绳子,木莲花层层叠叠的花瓣绽放开,即使过了许多年在夜色下依旧精致漂亮。
公输灵宝失了一会儿神,忽然叫嚷起来,袖子拼命擦拭着木莲花瓣:“哎呀,沾到那臭男人的血了,好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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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睡不着啊…”
客房里,龙白月在榻上不知道翻了多少次身。太不象话了,不就是亲了一下吗,至于激动成这样嘛!
她无奈的望着窗外明亮的上弦月,脸颊不争气的又开始热起来:“啊…亲到他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她懊恼的又翻了个身,躲进帐幔幽暗的影子里。
一宿无梦…

第二十八章 鬼节

贺凌云自醒来后就闹着要回京,紫眠他们拗不过他,只得让士兵们小心伺候着,用担架马车让贺凌云横躺着上路。
“为什么要急着上路呢,你应该再休养一下。”紫眠挺反对他还没复原就忙着赶路。
“废话,你不是要赶着回京作法么,说是日子定在夏末,再耽误下去马上都要立秋了。”贺凌云趴在垫子上,很不甘心被人当老弱病残,“再说我身子没事,一路边走边休养,到京城差不多就能痊愈了。记住,我营救你们的过程很顺利!”
“明明是我们自己逃出来的。”龙白月在一边愤愤不平的插嘴——还累得紫眠放血救他,真是会惹麻烦的男人。
“你——”贺凌云有点火大,但碍于龙白月说的是事实,也驳斥不下去。
“知道知道,这个功劳都给你。”紫眠对贺凌云的想法了然于心,笑笑,“没想到带兵来救我的是你。”
“废话,我不当朝请缨,难道看着宰相把这事揽下来?到时候还不知道他怎么杀人放火呢,”贺凌云冷哼一声,有点赧然的别开眼,“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我需要立功,争取可以调职上战场,北边战事吃紧了,我父亲估计要被调过去任职,我想跟着他。所以,这次营救你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还要赢得漂亮。紫眠…”
“不用再说了。我的确被绑架需要营救,你也的确赢得漂亮,为何要觉得自己在抢功呢?好好休养吧,别进了京城让人瞧出端倪。”紫眠安慰贺凌云,要他释怀。
木牛流马过几天就能运到上清宫了吧,这礼物师父一定会很喜欢,呵呵…
“谢谢…”贺凌云埋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伤脑筋,“我坏了宰相的事,我父亲估计要难办了,回去还不知道怎么跟他交代。”
“顺其自然吧,总之,谢谢你。”紫眠温煦的笑笑。
一行人马慢慢走了一天,便到达了漕运的水道,当地官府安排了船只,紫眠他们从水路走,船可以直接进入京城,行程也能快上许多。
水路走了六七天,这天傍晚途经一座繁华的城市,紫眠下令靠岸为航船补给水粮,龙白月闷了许多天,现在终于找到机会下船走动。
她跳上河埠头,在岸边的店铺子里买了些糕点水果,用纸包好搂在怀里。天色本就不早,她看看天空越发昏暗,便掉头往回走。
这时候天忽然暗下来,一阵阴风刮过,路人行色匆匆。她回身望望,发现刚刚光顾的店铺竟然已经关门。
昏暗中一团黑色的东西顺着风向她吹来,落在她的脸上。龙白月诧异的一愣,伸手一摸,黏在她脸上的东西被取下来,她定睛一看——却是烧了一半的冥钱。
她的手一颤,冥钱的灰烬随风飘散,化进阴沉沉的暮色里。河岸边的住户这时候三三两两的从家里走出来,开始在自家门口焚香,他们把香密密麻麻的插了一地,以此祈祷五谷丰登。
这样的焚香祈祷叫做“布田”,是七月半盂兰盆节的风俗…今天,是鬼节吗?
龙白月在心里算算,距离七夕那日,是已经过了八天。
街上的店铺这时候已经全都关门,街道的正中,每过百步就摆起一张香案,案上摆满瓜果和“鬼包子”,供奉给路过的饿鬼。间或还有道士坐在案桌后,摇头晃脑的唱着听不懂的祭鬼歌。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有德报德,有怨报怨…
阴风呼呼吹过耳边,龙白月的手指抓紧包裹,身子开始发凉。
“紫眠…紫眠…”她慌乱的转着身子寻找紫眠的船,可来时简单的路却困住了她的脚步,身边行人的脸开始模糊起来。
一个胖胖的老妪越过了龙白月,慢慢向前走,熟悉的背影让龙白月的身子僵住。那老妪一身蓝衣,盘头发的银簪明晃晃的划进她眼帘…
“妈妈…”龙白月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怀里的包裹落地散开,糕点滚了一地…
※※※※※※※※※※
“妈妈,妈妈,别再戳了,我好好练还不行吗?”十四岁的龙白月一边尖叫,一边躲着鸨母狠狠向她戳来的银簪子。
“不好好练琵琶,白养你这么个吃货,费了老娘多少银钱…”龙鸨母凶悍的骂着,怕真戳坏了龙白月的细皮嫩肉,改用纳了一半的鞋底抽她。
龙白月背上火辣辣一片,疼得她哭起来。
“哭什么哭,晚饭前把这支曲子练熟,晚上金老爷要来听你的琵琶。”龙鸨母丢下鞋底,恨恨的嚷嚷着,取了铜盆到船边打水洗脸去了。
龙白月很是委屈的抱起琵琶,手指不敢怠慢,乖乖的轻拢慢捻。动人的琵琶声飘出船坊,与江边的芦荻一起随着波光摇曳。
是夜,她低着头木讷的弹奏琵琶,总不愿殷勤伺候那位年过半百的金老爷。她讨厌他臃肿的脸、发福变形的身子、迟钝的手脚;作为十四岁的清倌人,已经可以敏感的读出那些假意温和的嘴脸中所蕴藏的贪婪了。龙白月不喜欢应酬他们,她高兴认识一些年轻的客人,哪怕不曾一掷千金,但新鲜干净的神气却让她觉得舒服。
“哎呀,你怎么伺候的金老爷!”龙鸨母又开始骂她了,“哭丧个脸给谁看?”
“哎,小孩子么,怕羞闹点别扭很平常。”金老爷不以为忤的打圆场,悄悄塞给龙鸨母一些银子。
龙鸨母立刻满脸堆笑,将银子揣进怀里,狠狠瞪了一眼龙白月。
待得夜深送走了金老爷,鸨母寒着脸钻进船舱,见龙白月垂眼端坐着不说话,便酸溜溜的开口:“小娼妇,装什么大家小姐呢!”
她见龙白月不理她,冷哼一声:“我知道,你惦记着你那楚公子呢,是不是?”
龙白月心一沉,越发冷默了。
楚珣,她的伯玉公子…今年初春三月认识了他,一路酬唱到现在,却总是与她若即若离。
她寄去情词,说为他抛尽相思血泪,只求他的眷顾,他也回信,说他衣带渐宽,寝食难安。她与他似乎在打一场拉锯战,你攻我守,寸土必争,只等着看哪一方先缴械投降。
其实心里时时刻刻都在记挂,她已经十四岁了,还有半年就要及笄,恩客的梳拢是躲不掉的事,她得赶紧找个中意的公子托付终身。楚珣,是她最心仪的人选。
她想要他的心,可清倌人的矜持又让她对他的温吞恼恨。楚珣如果在与她打一场拉锯战,那么她一定要赢。他来她船上的时候,眉目偷传深意,态度是叫她有把握的,可…他已经许久没来了…
“再半年,你一定要接客,我招呼跟你打在前面,不要再痴心妄想…”
鸨母狰狞的脸闪现在龙白月眼前,阴风呼啸,她头疼欲裂,忍不住抱着脑袋尖叫起来:“啊——妈妈,妈妈,你别逼我——”
“你怎么了?”溃乱中一只手抓住龙白月的手腕,声音是叫她那样的熟悉,可她却忽然叫不出他的名字,憋在胸口的只有慌乱和恐惧。
紫眠在船上听见龙白月的惨叫声,下船找到她,却看见她已是脸色惨白眼神散乱。他的心一沉,知道情况糟糕——她被邪祟魇住了。他赶紧搂着龙白月,要带她往船上去。被搂紧的龙白月却拼命挣扎,发出刺耳的尖叫:“求你,放开我,求求你,放了我…”

酒樽一翻,温热的酒水泼出来,打湿了她的衣袖。龙白月扶着额角,迷乱中看见向她靠近的王员外。察觉出危险,她害怕的往船舱外爬,迟钝的动作让她慌乱的呜咽起来:“妈妈,妈妈…”
她被人抓住,抱进了怀里,身子因为药性开始火烫,她在绝望中讨饶:“求求你,放了我…”
一场凌迟后龙白月从药性中醒来。她的头发散乱成一团,眼泪流干,目光穿过乱发,空洞的望着船舱顶上陈旧的雕花,精细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粉腻味。一代又一代的名姬从鸨母手里调教出来,继承着这个船坊。每隔着多少年,就会有这样的一幕上演,仿佛仪式又似轮回,何时才是穷尽…
鸨母打了盆冷水来给她擦洗,粗鲁的动作又扯疼她的伤口:“金贵什么?我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是啊,妈妈也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会忘掉当初的痛苦,转而来逼她?船舱里熟悉的脂粉味蓦地让她一阵恶心,她现在才知道,那浸透在木头里年代久远的浓腻,是肉欲的味道。龙白月挣扎着冲出船舱,趴在船舷上一阵呕吐。
鸨母端着脏水走到她身边:“我让你歇三天,三天后金老爷会来,到时候你可要学乖点。”
冰冷的话让龙白月寒了心,她盯着鸨母手里的铜盆,盆里的水还混着她的血。——这船上的哪样东西,没有混着她的血泪?恨意猛地涌上心头,她尖叫着扑上去推了一下鸨母,铜盆被打翻,水泼了一地,沤脏了老鸨的鞋子。
“小娼妇,你作死么——”龙鸨母一巴掌将龙白月掴进船角,明晃晃的簪子雨点一样扎下来,戳进龙白月的头皮。
她哭喊着躲避,发髻却被老鸨抓住,只能伸出手臂徒劳的抓搡着。龙鸨母打骂累了,气喘吁吁的直起腰来后退,缎子鞋高跟的木底踩上船中积水,一打滑,整个人歪着跌进江里:“啊——”
“小娼妇,快把老娘拽上来…”龙鸨母在江水里挣扎,双手抓住船舷,对龙白月喊着,见她无动于衷的呆坐在船角,觉得有些不对,“白月,快把妈妈拽上来,听见没有?”
龙白月愣愣的爬到船边,双手伸出,却鬼使神差的忽然按住龙鸨母的肩,猛地将她往水里一沉。
“你做什么,小娼妇——”龙鸨母头沉进水里,怒骂着挣扎,手狠狠的抓住龙白月的手腕。
龙白月死劲掰开她的手指,挣脱她的桎梏。望着鸨母伸出江面在船舷边乱抓的手,她摸过身边铜盆,举起来,狠狠的砸下去…
“我杀了她,我杀了她——”龙白月全想起来了。以往自我封闭住的记忆,在盂兰盆节鬼门关大开的日子,泉涌进她的脑海。
往年的今日,她会直觉的在白月坊挂满桃符,而今年她忘了日子,还在水边逡巡,终于被寻仇的水鬼找到。
蓝衣老妪缓缓转身,狰狞的脸开始阴笑——记起来了吧,小娼妇…
暗中有力道如同十指围拢,缓缓扼住龙白月的脖子。龙白月身子一颤,两眼发直的倒进紫眠怀里,不再挣动。紫眠低下头一看,发现她脖子上深陷的扼痕。
“放肆!大胆妖孽,看到本道还敢作祟!”紫眠对着空气叱喝,从怀里掏出道符,贴上龙白月脖子。
扼痕在瞬间浅了一下,然而阴风一厉,道符被撕碎,阴狠的力道又变本加厉的勒了下去。

第二十九章 水灯

长年累月积下的怨气凶悍得让紫眠也震惊了,他额上冒出冷汗,眼睁睁看着龙白月的脸由红转青却一时手足无措——他的船上没有法器,此刻作法抓鬼是降不住那妖祟的。
情急之下他横抱起龙白月,往街道正中坐在香案后唱祭鬼歌的道士跑去,那道士坐在瓜果和“鬼包子”后面,正兀自闭着眼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的哼哼着。
“这位道兄,帮帮忙。”紫眠冷汗潸潸的晃晃那道士。
那道士半睁开一只眼,看见穿着道袍的紫眠抱着行将就木的龙白月,唬了好大一跳:“这位道兄,你这是出了什么事?”
紫眠没法和他多作解释,只急道:“有恶鬼行凶,你快作法…”
他话还没说完那道士就跳了起来,大惊失色:“鬼?鬼在哪儿?不成不成,我得走了,我就是来撑撑场面的,一年到头就靠这赚两个体己钱,可不想赔了性命进去。”
原来是个不学无术混江湖的二半吊子,紫眠见他包袱一卷就要走人,气得直咬牙:“把你的行头借我!”
那道士还想罗嗦一下拒绝,手里的东西却被紫眠劈手抢下来,他见情况着实严重,只得缩缩脖子溜走了。紫眠抖开包袱,里面滑出纸符朱砂桃木剑…跑江湖的行头倒是一应俱全。
他将朱砂笔含进嘴里润了,抽出一张符纸写下最凶厉的镇鬼符,贴住龙白月的脖子。扼痕一松,龙白月的脸上浮起一丝轻松,可那镇鬼符很快又被阴风掀起一角。
该死,她为何会招惹上这么凶恶的厉鬼?

铜盆哐的一声落在龙白月脚边。经过长久的窒息,她终于透了一口气。她抬起头,茫茫然的望着江面,半个月亮浮在平静的江水中,周围安静得连鸣虫都不叫唤。一阵风吹过,芦苇荡摇曳起来,江水哗哗地开始拍打船舷。
龙白月浑身发抖的摸到船橹,站起身,慢慢将船橹扶直探入水面。她的手剧烈的哆嗦着,抓紧橹竿沿着船边搜索。船橹在混沌的江水中缓缓滑动,陡地戳上一团东西,橹竿一顿,竿头软软的触感传到龙白月手上,让她身子一震险些昏去。
她喘着粗气逼自己镇定下来,沉滞的双手操起橹竿,将那团物体远远的戳向江心。那团物体身上的布料勾了一下船橹,但仍被龙白月的力道乖乖的撵往江心。
月光在江面上粼粼波动,江水缓缓流动,卷走了水里没有根系的漂浮物,将它带往不知名的去处…
她在江边呆坐了一天,终于在翌日清晨果断的起身,摇动船橹将船舫远远划向江心。凿穿船底,龙白月站上船头迎风而立,看着周遭千帆过尽,她的眼泪缓缓流下来。天地茫茫,她该离开了,是离开这里还是离开人世,她把自己交给老天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