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李逢春苦笑了一声,垂头低语道,“其实我逃回家时就已经后悔了…爹总是说我这个人喜欢意气用事,担心我会在外面闯祸,过去我一直拿他的话当耳旁风,到如今才知道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结束了同李逢春的对话之后,罗疏心情低落地离开牢房,丝毫没有结案后的轻松。继而一想到晚上还有接风宴,她便更加头疼地皱起眉头,为了不使韩慕之和陈梅卿扫兴,她只能强打起精神命令自己放松。
眼看天色不早,罗疏索性直接往膳馆去——那里是县衙专为设宴款待上级官员辟出的场馆,所以用一间偏厅来给罗疏接风,已经算是天大的优待了。
哪知她一踏进膳馆正厅,就看见有两个人正趴在一张桌上,饿狼一般埋头狂啃猪蹄。一瞬间罗疏以为是韩慕之和陈梅卿等不及自己先吃上了,定睛再一看,才发现那两个被饿死鬼附身的人,竟然是已经焚了香沐过浴后、衣冠楚楚的齐梦麟和连书。
都怪自己之前出入牢房没有留心,结果现在才知道韩慕之已经大发慈悲放了人。想到此罗疏不觉莞尔,这时补足油水的齐梦麟也总算有了抬头的心情,刚昂起脖子活动活动筋骨,就看见了半带笑意的罗疏。
真是冤家路窄!一想到自己狼藉的吃相都被这娘娘腔看了去,他顿时大窘,不由丢下手里啃了一半的蹄髈,伸手抹了一把油嘴发狠道:“看什么看?就你们这穷乡僻壤,供应的饭菜也乏善可陈!要不是被你们饿狠了,搁往日这红烧猪蹄髈,老子看都懒得看一眼!”
他虚张声势的狠话还没说完,这时厅外就飘来韩慕之满含嘲讽的声音:“按例招待六品以下官员,一桌膳银是一钱五分,本官照章办事,只能委屈齐小衙内了。”
齐梦麟被这话气得半死,却不敢再与韩慕之硬碰硬,只能窝着火继续啃蹄髈。
这时罗疏回过头,就看见韩慕之与陈梅卿双双走进正厅,陈梅卿一见罗疏便眉花眼笑,话里有话地对她解释道:“罗贤弟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咱们的韩大人历尽千辛万苦、披沙拣金一般细细排查,直到今天才算拨云见日、水落石出地查清了真相——你眼前这位齐小衙内乃是如假包换的总督公子,如今暂时移居县衙西厢的寅宾馆,已经是咱们韩大人的座、上、宾了哦!”
他这一番天花乱坠的说辞,听在近来受尽委屈的齐梦麟耳中,那是相当地受用。于是就见他一颗脑袋随着陈梅卿的吹捧越昂越高,到最后竟是翘着鼻子无比傲慢地“嗯哼”了一声,大言不惭道:“你们知道就好,早点将功折罪,我就不在我爹面前告你们一个怠慢之罪!”
第十一章 恶作剧
在场众人看着已然得意忘形的齐梦麟,真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来回应他,好在有同样没脸没皮的陈梅卿帮着打了圆场:“有道是不知者无罪嘛,齐小衙内您就大人有大量,别为难咱们一个小县衙了!”
齐梦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这时眼见他三人都往偏厅走,不由好奇地跟了上去,躲在偏厅外探头探脑。
就见偏厅内开了两桌酒席,上桌只摆了四副酒具,是知县、县丞、主簿、典史四人的坐席。下桌则有十来个位子,才是供罗疏等一班衙役坐的。
韩慕之在与陈梅卿落座后,抬头瞄见鬼鬼祟祟的齐梦麟,不觉有些好笑,索性大方邀请道:“今天衙中略治薄酒,不知齐小衙内可肯赏脸,与本官喝上几杯?”
那齐梦麟已经多少天没沾酒,正馋得慌,一听韩慕之要请自己喝酒,顿时便把之前的一肚子不满抛在脑后,巴不得一声地走进偏厅,喜滋滋落座:“恭敬不如从命,我也少不得沾光喝个几杯,却不知今天喝的是谁的酒啊?”
“喝的是咱们罗贤弟的接风酒,”陈梅卿手指着罗疏笑道,“多亏她辛苦跑了一趟山阴县,咱们才能顺利破了一桩命案。”
那齐梦麟起初听说自己有酒喝,竟是沾了那个娘娘腔的光,顿时老大不情愿,待到听说破了一桩命案,不由又心痒难耐地想听故事,便忍不住问道:“什么命案?快说来听听!”
韩慕之见齐梦麟满脸好奇,便让罗疏趁着吃酒的人还没到齐,将命案始末说了一遍,权作解闷。
齐梦麟生平不学无术,最爱听各种新鲜刺激的奇闻异事,当下全神贯注地听完了林氏命案,不禁无限唏嘘道:“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那李逢春真是该死,韩大人你赶紧狗头铡伺候,也一刀剁了他!”
“我这里可没有什么狗头铡,”韩慕之驳回齐梦麟荒唐的提议,在知悉李逢春杀人动机之后,不免也议论道,“想不到那个李逢春竟是慷他人之慨,替林雄打抱不平,倒有几分浪子义气。只是因此杀人也未免太过,到底死罪难逃。”
“这算什么义气?”这时齐梦麟却在一旁翻了个白眼,用筷子敲着酒杯反驳道,“他要当真义气,当初就别勾搭别人老婆!既然勾搭了,就是心中爱她;既然心中爱她,那管她是好是歹呢,只管自己爱着就是咯!如果不爱了,径自丢开手,爱哪儿哪儿去,哪有替人丈夫管教老婆的道理?何况还一刀把人杀了,只怕那林氏在他眼里,命比狗还贱。”
他这一通荒腔走板的论调,颇不中听,厅里一时没人答话。好在这时一班衙役与主簿、典史俱已到齐,当下便由韩慕之开宴,众人觥筹交错喝起酒来,将那一桩命案略过不提。
待到酒足饭饱后散了席,众人各自离开膳馆,齐梦麟也醉醺醺地回到寅宾馆的厢房里,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跟班连书正在灯下清点行李。
“嗯,你可要查仔细了,要是少了什么东西,咱们就去找那个姓韩的算账!老子我随行带了多少好东西,行李被他扣了这么多天,说不定就有一两件宝贝惹他眼红,随手占了便宜…”齐梦麟揉揉发红的鼻子,径自歪靠在卧榻上,朝着连书伸出一只手,搓搓手指道,“我的天下第一奇书呢?!”
“哦,东西都在呢,一件没少。我已经查点过,公子您放心,”连书立刻从行李里翻出一卷书,恭恭敬敬地递进齐梦麟手里,“公子,您要的《金-瓶-梅》最新卷。”
“嗯,我来看看上次读到哪儿了…”齐梦麟心满意足地接过书童递给自己的小黄书,醉眼朦胧地在灯下翻阅起来。他一张脸皮虽则厚比城墙拐弯,实际却是又薄又嫩,此刻酒意侵上脸来,两腮酡红艳比桃花,整个人懒懒横卧在灯下,竟有几分不像在观淫-书,倒像是淫-书在观他。
“啧,什么破故事,西门庆一死后面就不好玩了,越来越没趣,虎头蛇尾!”齐梦麟撅着嘴将一卷书草草翻完,大为不满地把书一丢,抱怨道,“这一卷一点带劲的内容都没有,纯粹骗人银子…”
连书从地上拾起书,拍了拍灰收进包袱里,接话道:“既然没趣,下一卷出的时候公子您就别买了吧,如今新出的一卷比一卷贵,公子您为了攒齐这一套,花了多少银子?我怕老爷知道了,又要怪罪。”
“唉,你以为我不想悬崖勒马?我这个人偏生就有这点毛病,什么故事看了个开头,死活也得看到结尾,否则连饭都吃不下!”自己这点有始有终的美德,齐梦麟本人也很头疼,“以后再也不追手抄本了,受罪!”
连书这时已经打好了包袱,便坐在一旁乖乖巧巧地问齐梦麟:“公子,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咱们明天一早就走吧?”
“走?谁说我要走?”齐梦麟把眼一瞪,一口否决书童的提议,“我才被放出来,你就要我立刻卷包袱滚蛋?我是那种忍气吞声的窝囊废吗?”
连书当然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个混世魔王,却仍然讶异道:“刚刚我见公子您在酒桌上,明明和那韩大人言谈甚欢来着,原来您还在生气呀?”
“废话,我能不生气么!酒桌上那都是在演戏!”齐梦麟这时已经坐直了身子,在摇曳的烛光中恶狠狠地扬言道,“不让他们尝点苦头,他们还真以为老子是好欺负的!想赶老子走,我还偏偏就在这里住下了!迟早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
连书一听自家主子打算和县令卯上了,一张脸顿时比苦瓜还要纠结,嘴里忍不住嘟哝道:“咱们又不是他们请来的…”
齐梦麟耳听得书童唧唧歪歪,立刻伸手往他脑门上一拍,虎着脸威胁道:“你敢临阵脱逃,回头我就求祖母把连琴许配给连棋!”
“公子,您可千万不要啊!”连书一听说公子要把自己的初恋许给死对头,立刻被迫就范。
齐梦麟拿住了连书的七寸,不禁得意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连琴那丫头,冷得时候像块冰,冲得时候像块姜,有什么好的?”
连书听公子将自己的心上人挂在嘴边,脸红得好似熟虾,赶紧岔开话题道:“那个韩大人是朝廷命官,公子您打算让他吃什么苦头呀?他要是一状告到老爷那里,公子您又要挨骂了…”
“去你的,少触我霉头,”齐梦麟翻了一记白眼,兀自冥思苦想坏主意,一肚子坏水翻腾了半天,忽而奸笑道,“有了,我先拿那个娘娘腔开刀!”
…
转眼到了翌日上午,齐梦麟特意起了个大早,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一只药瓶,又将《金-瓶-梅》中最火辣的一卷塞进袖中,带着连书跑出了寅宾馆。
齐梦麟花十个大钱买通了一个门子,将情报打听齐备,便和连书一路鬼鬼祟祟地摸到三班院。此时壮班院的厢房里,值夜的更夫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齐梦麟猫着腰钻进屋中,蹑手蹑脚地从他床头摘下打更的铜锣,又悄悄退出门去,一路都在龇着牙无声地窃笑。
一出厢房,他便伸手将铜锣并棒槌一起递给连书,压着嗓子吩咐道:“拿着,跟我走,别发出声响。”
“哦。”连书点点头接过铜锣和棒槌,用一只手拎着两股绦绳,刚一迈步就听见棒槌晃荡到铜锣上,发出“哐锵”一声响。
“你这饭桶,还能更蠢一点吗?”齐梦麟顿时气个半死,伸手扯了一下连书的耳朵,抢过铜锣塞进连书怀里令他抱着,又把棒槌塞进了他的裤腰带,“跟我走,等那娘娘腔着了我的道,到时你就给我拼命地敲!”
“哦,”连书轻轻答应了一声,跟着齐梦麟往另一间厢房去,“公子您到底要做什么呀?”
此刻齐梦麟正在兴头上,满脑子都是恶作剧,根本没功夫回答自己的书童。片刻后他便找到了一间没人的厢房,命令连书守在远处把风,自己则悄悄钻进房中,从袖子里掏出药瓶疾步走到桌旁,揭开茶焐子里的暖壶,将药瓶里的粉末尽数洒进壶中,一边洒一边咬着牙奸笑道:“让你跟老子假正经、装斯文,待会儿就让你斯文扫地!”
说罢他药粉也洒完了,便将茶焐子摆回原样,又从袖中掏出一卷《金-瓶-梅》,还特意翻到醉闹葡萄架的章节,找了镇纸稳稳压好,这才得意洋洋地退出了厢房。
连书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自家公子要干啥,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三班院之后,又陪他躲在僻静处等了好半天。直到过了午饭时间,正在饥肠辘辘时,就看见在刑房当差的罗疏步履轻盈地走来,进了三班院一路走到刚刚公子做过手脚的厢房门口才停下,旋即推门进了屋。
“啊,刚刚那是罗都头的厢房。”连书不禁低声惊呼。
他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这时耳边就响起了公子压抑着兴奋的说话声:“走,我们跟过去盯着…”
第十二章 河中尸
齐梦麟和连书蹑手蹑脚地摸到罗疏的厢房外,二人各自用手指轻轻捅破窗户纸,眯着眼往屋内窥视。
这时就见那罗疏在铜盆内洗过手,踱了几步走到桌边,从茶焐子里取出暖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她在倒茶时恰好瞥见桌子上用镇纸压着的书卷,不由双眉一蹙放下了暖壶,一边喝着茶一边伸手拿过书卷,细看那书页上的文字。
屋外的齐梦麟一见罗疏喝了茶,又拿起了他的小黄书,便认定自己已经胜券在握,脸上不禁挤出一抹小人得志的窃喜。
哪知才过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见那罗疏脸色一变,竟一把砸了手中的茶杯,扬声怒道:“哪个下三滥往茶里下药的人,给我出来!”
齐梦麟听见她的喝骂,忍不住浑身一激灵,缩了缩脖子,心下暗忖道:“骂这么凶,傻子才现身呢!”
这时就见那罗疏双颊绯红,也不知是因为药性发作,还是因为急怒攻心。她见无人回应,料想使坏的人还藏在暗处窥伺,便干脆点起油灯,将手中那卷《金-瓶-梅》放在火上灼烧起来。
齐梦麟万万没料到罗疏会来这么一手,立时心疼得身子往前一扑,好容易才十指挠墙地按捺下来,咬着牙恨道:“简直暴殄天物!连《金-瓶-梅》都舍得烧,他还是不是男人?”
就连一旁的连书也有些目不忍睹,忍不住悄悄问齐梦麟道:“公子,咱们要不要进去?再迟一会儿书就要被她烧完啦!那一卷好贵的!”
“你懂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烧书就是为了把我们引出来,我才不会中计!”齐梦麟低着声从牙缝里答道。
连书何曾见识过如此沉得住气的齐梦麟,眨眨眼惊讶地问:“公子您不心疼?”
怎么可能不心疼!他心疼得都要吐血了!齐梦麟牙齿咬得咯咯响,又怕丢面子,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没事,反正这一卷已经被我翻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了!”
一旁的连书还没来得及接话,这时就见罗疏已经将烧了一半的书扔进火盆,径自疾步跑出厢房。
齐梦麟见罗疏忽然往外跑,顿时来了精神,扯起连书远远地跟上,一边跑一边盯着罗疏的背影,这时候终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娘娘腔怎么回事?跑步的样子这么怪…”
偏偏这时连书又开始扯他后腿,在他身后越落越远,上气不接下气地告饶:“公子,我跑不动了,这铜锣好重,我肚子也好饿…”
“人矮腿短,就是不中用!”齐梦麟一听连书抱怨,气就不打一处来,“算了,我先在前面盯着,你慢慢追,等听到我大叫时,一定要狠狠敲锣赶到我身边啊,不许误事!”
那连书赶忙答应了一声,弯着腰留在原地大喘气。
齐梦麟便一路独自跟着罗疏,追到最后才发现她跑到了一处僻静的河滩边,蹲下身捧着水往脸上泼。
齐梦麟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很是幸灾乐祸地看着被自己捉弄的罗疏,直到看见罗疏脱下靴子往水里走时,才顿时傻了眼。
原来罗疏脚上穿的皂靴,其实是一双套靴。这时就见她脱下靴子,从中竟露出一双只有女人才穿得下的青色弓鞋。
齐梦麟不禁双目圆瞠,眼睁睁看着那双属于女人的小脚轻巧地踩进水中,一步一步往河心走。直到那清澈的河水漫过罗疏的腰,他才险险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痛恨的娘娘腔竟然是个女人!
“嗬,这倒有些意思了…”他盯着罗疏的背影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不假思索地走向河滩,故意高声喝道,“原来你竟然是个女人!”
站在水中的罗疏听见齐梦麟的吆喝,便缓缓回过身与他对视。这时冷水消解了她体内的药性,只有沾着水珠的脸颊上还留着一抹胭红,硬是给满面怒色的罗疏添上了一丝媚意。
她就这样站在及腰深的碧水中,像极了亟待索命的女妖。
这份泛着寒意的艳色,即便是寻惯了花、问遍了柳的齐梦麟也难得一见,于是他的喉头忍不住艰涩地一滚,咽了口唾沫。
这时就见罗疏缓缓上岸,一路面不改色地走到齐梦麟面前,一边弯腰捡起皂靴往脚上套,一边低着头淡淡道:“怪了,我有说过自己是男人吗?”
她这一份从容冷漠,令刚刚回过神的齐梦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狼狈,于是心头瞬间火冒三丈,他忍不住拽着罗疏的衣襟迫她起身,与自己面对面四目相对:“你!你一天到晚傲气什么?不过是一个女人,信不信我立刻办了你?”
罗疏听了他外强中干的恐吓,却是毫无惧意地轻蔑一笑:“原来只要是女人,罗疏这种歪瓜裂枣都能有齐小衙内眷顾,真是不胜荣幸。”
齐梦麟闻言一怔,瞬间像醒悟了什么似的,立刻松开双手放了罗疏,还故作嫌弃地在裤腿上揩了揩手,撇着嘴道:“你想得美!国色天香的美人,老子从小见得多了,哪会稀罕你这种姿色?”
“是啊,齐小衙内您这样的大人物,必然眼高于顶,罗疏岂敢妄想这等福分?”这时罗疏扯了扯唇角,不想与他再生瓜葛,径自湿漉漉地往县衙走。
“喂,”齐梦麟见她要走,忍不住转身望着她的背影,高声问道,“韩慕之知道你是女人吗?”
他这一嗓子动静不小,罗疏却像没听见他的问话似的,脚步一刻不停,须臾便已走远。
齐梦麟见那罗疏处事不惊,无论怎样捉弄,横竖一副不肯搭理自己的模样,顿时觉得好生没趣,索性臭起一张脸,沿着河滩往下游悻悻闲晃去了。
仲春的河岸桃红柳绿、风光宜人,倒是挺适合刚刚吃了瘪的齐梦麟遣怀寄兴。一时他的眼中便只有美景,竟忘了落在身后的连书,径自捡了石子去芦苇荡边砸水鸟,却不料才走几步,就远远看见一条白花花的东西浮在水面上。
齐梦麟是南方人,因而第一眼以为那是条死掉的白鱀,哪知再定睛一看,便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杀猪一般惊叫起来。
正在歇脚的连书这时远远听见自家公子的惨叫声,立刻从裤腰带里拔出棒槌,一路“锵锵”敲着铜锣往叫声处走,还唯恐天下不乱地迭声高喊:“快来看啊!快来看啊!”
原本安静的河滩终于因为连书的卖力吆喝而热闹起来,附近的渔夫浣女被铜锣声吸引,三三两两聚拢到河边,就看见了瘫坐在地上狂吐不止的齐梦麟。
连书一看自家公子吐得七荤八素,却左右不见罗疏的身影,这时才知不妙,赶紧丢了铜锣跑到齐梦麟身边,慌慌张张地扶着他问:“公子,您没事吧?!”
“河里…有死人…”面色煞白的齐梦麟只来得及说完这一句,便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发现浮尸的事很快便惊动了县衙,仵作领着几个民壮火速赶到现场,先是从河中捞出一具男人的裸尸,接着便找来两张担架,一张抬尸体、一张抬昏倒的齐梦麟,一群人鸣锣开道,在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下返回县衙。
被吓飞三魂七魄的齐梦麟在寅宾馆里躺了半天,方才神魂归窍,一惊一乍地从噩梦中醒来。他一睁眼便看见罗疏坐在自己床前,胃里顿时又翻腾起来,胡乱挥着手想撵她走:“你走开,别碰我,你跟死人一起洗过澡了…”
罗疏没好气地看着齐梦麟,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放心吧,我泡水的地方在上游,水不脏。”
齐梦麟这才惊魂稍定,心有余悸地看着罗疏问:“你来这儿做什么?是韩慕之喊你来关心我的?不必了,我半条命都快吓没了,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您以为我愿意来这儿?”罗疏冷着一张脸,公事公办地问齐梦麟,“齐公子您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我只是因公办案,来问问您发现尸体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其他可疑的人或事?”
“就那一具恶心的尸体,还不够可疑吗!”齐梦麟铁青着一张脸,高声嚷嚷道,“那一具尸体光溜溜地泡在水里,被水草挂着,呕…我今晚铁定要做恶梦了!”
罗疏见他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心知此刻也问不出什么来,便趁着连书端压惊汤进门的空当,起身退出了厢房。
罗疏回到二堂时,韩慕之和陈梅卿正在讨论案情,因此一见她进堂便问道:“可有问到什么?”
罗疏摇摇头,皱着眉回话:“那齐公子受了惊吓,除了尸体没发现别的。”
陈梅卿闻言便叹了一口气,向韩慕之提议道:“还是先贴告示等人认尸吧。这具尸体八成是从汾河上漂来的,也没死两天,通知附近三县查报走失人口就是。好在仵作已经从尸体嘴里发现了一颗金牙,还算容易排查…”
第十三章 清虚观
齐梦麟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虽然最喜欢听各类惊悚命案,却纯属叶公好龙。这次在河边发现尸体,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死人,真是活生生吓掉他半条命。
他缩在被窝里足足躺了两天,才将自己受伤的心灵安抚平定,当惊骇淡去,一颗为怪力乱神而活的心便又蠢蠢欲动起来,忍不住还是打发连书在县衙里打听命案的消息。
“公子,那个淹死的人身份已经查到啦!”连书一边端着热乎乎的压惊汤走进厢房,一边兴致勃勃地禀告齐梦麟。
“哦?这么快就查到了?”齐梦麟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哪还用喝什么压惊汤,立刻就生龙活虎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快说,那人是谁?”
“那人是城东清虚观的道士,刚刚道观里来人认尸,把他给认出来了!”连书一脸震惊地告诉齐梦麟,两只眼睁得溜圆,“公子您说怪不怪,一个道士,怎么会光溜溜地死在水里呀?”
“这我哪会知道?八成是他下水洗澡,结果一不小心淹死了。”齐梦麟摸着下巴猜测,想了想又问,“那刑房的人怎么说?”
“刑房的人都去清虚观查案了。”连书回答。
齐梦麟一听县衙里的人已经去了清虚观,顿时心痒难耐道:“走,咱们也上清虚观瞧瞧热闹去。”
“不行啊公子,您才受了惊吓,怎么能乱跑?”连书闻言立刻摇头,好心劝道,“公子您应该好好休养才对!”
“蠢!”齐梦麟对着连书的脑门拍了一记,不以为然道,“我去清虚观,正好驱邪压惊请道符,怎么能算乱跑?快伺候我穿衣!”
论起胡搅蛮缠,连书哪里敌得过自家公子,当下也只好撅着嘴就范。
城东清虚观里,一名道士领着陈梅卿和罗疏走进一间厢房,指着通铺上的一套铺盖,口中介绍道:“两位大人,这就是玄清的床铺了。”
陈梅卿闻言点点头,令道士出门回避,自己则上前翻起枕席来。他的手柔软而有力,一寸寸地摸过被褥,细细检查,最后又抱起枕头往枕心里摸,片刻后方才一松眉头,开口道:“有了。”
说着他便将枕心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嘴里念念有词道:“手帕、银戒指、一束头发,东西真不少,也不知道是一个人的,还是几个人的?”
罗疏站在一旁微微笑道:“东西不算多,也没有重复,估计是一个人的。看样子东西也不值钱,他的相好是个小户人家。”
陈梅卿一听这话顿时乐了,故意抛了个媚眼促狭她:“在你看来肯定不值钱,你倒说说,你都收了多少好东西?”
罗疏抿着嘴笑了笑,没有答他。
陈梅卿便袖了这几样东西,与罗疏一起走出厢房,站在门口询问那道士:“你们天天和玄清住在一起,当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
那道士立刻苦起一张脸,眼巴巴望着陈梅卿道:“回大人的话,小道委实不知,绝不敢欺瞒大人。那玄清平时性格内向,寡言少语,与他同铺的人都不热络。他素日的形迹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只是每月偶尔有一两天不回房睡觉,我们问他去向,他却从来没肯说过。”
一旁的罗疏听着他的描述,冷不丁开口问道:“那玄清水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