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子曰:食色性也!”陈梅卿大言不惭地替自己辩解,翩若惊鸿般飘进二堂,很舒坦地盘踞在一张官帽椅上,喜形于色地催促罗疏道,“你继续说,我没错过精彩的吧?”
罗疏便笑着轻咳了一声,对陈梅卿道:“小人说的是林雄的亡妻林氏,生前是个美人。”
“哎呀,可惜我竟不知道,”陈梅卿一拍巴掌,大为失望地感慨,“仵作验尸的时候,我没敢去看,慕之,那林氏真的很漂亮么?”
韩慕之面色铁青地回答:“你以为面目狰狞的死人还能漂亮吗?戏文看多了?”
陈梅卿嘻嘻一笑,令门子替自己倒了杯茶,示意罗疏继续。
罗疏便对韩慕之道:“小的打听了林家街坊对林氏的评价,似乎她平日的言行轻薄浮浪,这样的女子,只怕会惹来情杀。”
“情杀?”韩慕之在座上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据林雄的供词来看,林氏平日贞洁本分,不过这方面丈夫的评价很可能有失偏颇,倒是旁人的眼睛往往更可信,想来是我失误了。”
“我听邻家的妇人不经意间提了一句,说林氏死后,剃头修脚换糖的都不来了。”罗疏蹙着眉分析道,“只怕这是一句气话,不过走街串巷的小贩走卒,确实既有结识林氏的便利,又有灵活机变的时间,大人不妨从此着手,查一查近日这类人中可有人歇了生意,离开临汾的。如果有,很可能就是在畏罪潜逃。”
一旁的陈梅卿这时喝饱了茶,便又插话道:“这个倒不难查,虽然这类人走街串巷,做生意的地盘倒是固定的,快班先从在林家附近做生意的人查起,也不用花太长时间。”
韩慕之便点头应允,即刻令快班的捕头前往林家附近打探。
两天之后,果然有捕头来报,说是打听到常年在林家一带换糖的小贩李逢春,从月初开始就不曾出现过。捕头又上李家去问话,得知李逢春早已离开临汾,便十万火急地赶回衙门禀告韩慕之。
韩慕之闻言大喜过望,急忙问道:“他家中还有何人?”
“还有一个四十岁的老父名唤李恭,一个十六岁的弟弟名唤李成实。”
韩慕之一听,立刻发下批文,命捕头前去拿人:“即刻将那二人缉拿前来,不得有误!”
快班捕头得令,当天便将李恭和李成实拘入县衙。韩慕之在县衙大堂里升堂审问李氏父子,罗疏则躲在暗处,静静细看那大堂上的光景。
只听那李氏父子跪在堂中连声喊冤,而年轻气盛的李成实更是理直气壮地争辩道:“求青天大人明察,小人一家本分谋生,虽则家贫,却不敢为非作歹。林家娘子月初被杀,疑犯俱已收监,如今并无赃证,我哥哥不过是出趟远门,怎么就成了杀人的疑犯?”
韩慕之听了李成实的辩解,见他满脸倔强,便将惊堂木一拍,冷着脸反问道:“李逢春如果没有半点可疑,你一家在临汾做点小本生意,家中又有多病老父,你哥哥却是何故离开临汾,至今不归?”
那李成实在堂下一愣,也想不出哥哥离家的理由,却依旧执拗地反驳道:“照大人的意思,咱们平头百姓没个理由,就出不得城了对吗?否则就是杀人嫌犯!”
“大胆刁民,竟敢藐视公堂!”韩慕之一拍惊堂木,从案上抽了三支红签,抛在地上,“给我先打上三十大板,本官再来问话!”
站堂的皂隶立刻一叉笞杖架住了李成实,剥了他裤子一杖一杖狠打起来。跪在一旁的李恭看见小儿子的屁股被打得血肉模糊,吓得哭着给韩慕之磕头:“青天老爷开恩!小人的大儿子月初离家,当初只说是谋到了一桩好生意,要跑外地去看货,因此才带了些盘缠和本钱,出了这趟远门。”
堂上的韩慕之便立刻追问道:“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李恭摇了摇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小人因时常生病,这两年都在家中歇养,凡事不多过问,都是他们兄弟俩商量着办。”
“那么弟弟便是知道了,”韩慕之在堂上径自道,这时三十杖已经打完,他便望着趴在地上气喘吁吁的李成实问,“你可知你哥哥去了哪里?”
那李成实被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疼得浑身抽搐着,正一阵阵冒着虚汗。他听见韩慕之问话,黝黑的眼珠里却是光芒一闪,依旧翻着眼睛倔强地回答:“我不知道…反正我哥哥他…绝不是杀人凶手…”
韩慕之闻言面色一沉,再要问话时,却见那李成实两眼一翻,竟已痛得晕死过去。
…
屁股上一阵阵刺骨的疼痛,一刻不停地折磨着昏迷的李成实,最终他昏昏沉沉地醒来,却发现自己正俯卧在一间牢房里,而父亲不在身边,面前只站着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男人。
“你是谁?”李成实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一缩,却又忍不住虚弱地问道,“我爹呢?”
那年轻人没回答他,径自缓缓走到他身边,放下食盒柔声开口:“你在怕?”
不等李成实开口回答,他又径自往下喃喃道:“你当然会怕。你才十六岁,能见过什么世面?可是你却为了哥哥在公堂上和知县大人对峙,可见你和你哥哥,都是极讲义气的好人。”
这个人的声音极柔和悦耳,就像一根轻软的羽毛,徐徐抚慰着,竟将李成实身上的伤痛消去了三分。于是一直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终于松懈下来,随着热泪涌出眼眶:“好人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冤枉!我一向听人赞扬县令是个清官,如今才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
这时夜色深沉,牢中一灯如豆,那人在一片静谧中耐心地听完李成实的抱怨,竟不顾自己隶卒的身份,附和着点了点头:“我想这天底下,一定没人比你更敬重你哥哥,也没人比你更想还你哥哥一个清白,那么,你愿不愿意和我合作,一起去洗刷你哥哥的冤屈呢?”
第九章 刀下鬼
眼前这位夜探监牢,找李成实说话的人,正是罗疏。
李成实在昏暗的烛火中盯着罗疏,疑惑地开口问道:“你要替我哥哥伸冤?你是谁,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我是这县衙中的捕头,你不肯相信我,也不奇怪。”罗疏笑了笑,揭开食盒,将热腾腾的饭菜端到李成实面前,低声安慰道,“先吃点东西吧,你放心,你爹已经被我安置好了,你的伤口也已经上了药。”
李成实将信将疑地看了罗疏一眼,犹豫了片刻,最后终是半爬起身,接过她递给自己的筷子:“你想要我做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你知道你哥哥的去向,对不对?”这时罗疏忽然开口发问,看着李成实的肩头微微瑟缩了一下,却不点破,径自不动声色地往下说,“你们父子三人相依为命,你爹身体不好,平日你和哥哥操持家事,他突然出这趟远门,你若不知道他的去向,一定不会放心地看着他离开临汾。”
李成实静静听着罗疏的分析,低下头没有说话。
罗疏也不逼他,径自激将道:“你哥哥如果没有杀人,他一定会告诉你真实的去向,你可愿意领着我们走一趟,去证明你哥哥的清白?”
李成实听到罗疏如此要求,却是冷冷一笑:“就算我知道哥哥的去向,我又不傻,你们骗我去找哥哥,等到寻见了人,只怕要强行将他锁回临汾,我们平头百姓,怎能奈何得了你们这些官差?”
罗疏听了他的冷嘲,也不着恼,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你是怕我们找到你哥哥的时候,不分青红皂白地拘捕他?”
“对,”这时李成实目光一动,嘴里依旧倔强道,“我当然怕,今天你们抓我和我爹的时候,不正是如此?”
自从在堂上挨了三十大板,他会有这般怨恨的态度,罗疏并不吃惊,也不打算退缩,而是径自从怀中掏出两只小胆瓶,递到了李成实的眼前:“我也不知道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你看这样可好?这里有两只药瓶,黑的一个是毒药,白的里面是解药,我此刻服下毒药,如果一个月后没有解药,就会肠穿肚烂而死。现在我就当着你的面,吃下这粒毒药,解药由你收着,将来如果我有任何地方危害到你的哥哥,你大可以不给我解药,如何?”
李成实听了罗疏的话,立刻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想替你哥哥伸冤,又或者,替林家娘子报仇。”罗疏嘴里这样说着,也不等李成实点头答应,手上竟已不由分说地倒出了黑瓶中的毒药,仰脖吞了下去。
李成实被她这样冲动的举动吓坏了,瞪大眼结结巴巴地嚷起来:“我还没答应呢,你就吃了?!”
“对,”罗疏笑着点点头,将手里剩的解药递给他,“现在我问你,你答应不答应?”
李成实目瞪口呆地接过白瓶,轻轻摇了摇,听着其中发出的细微声响,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罗疏初步取得了李成实的信任,便收拾好食盒退出了李成实的牢房,她怀着轻松的心情信步往外走,不料在途经一间牢房时,却冷不防被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砸中了小腿。
罗疏不觉停下脚步,低头寻找刚刚砸中自己的东西,待看见滚落在地上的半块硬馍时,不由转过头去,就看见了蹲在黑暗中两眼发光的齐梦麟。
“嘿,”齐梦麟双目贪婪地盯着罗疏,这一次嘴巴里竟然客气起来,“大哥,你这食盒里还有吃的没有?”
罗疏一怔,微微笑着没有回答他。
“求大哥可怜可怜吧,你瞧,我这小兄弟都快饿死了。”齐梦麟将自己饿得半死的跟班推到罗疏眼前,睁大眼睛装可怜道,“我们已经好多天没吃上像样的饭菜了,大哥您就帮帮忙吧…”
罗疏看着齐梦麟一副眼巴巴的可怜模样,不由叹息了一声,弯下腰蹲在他面前,揭开食盒:“我这里就剩下三个菜包子…”
齐梦麟忙不迭地伸手抢包子,这时却听罗疏又道:“你先吃着,待会儿我再给你捎些酒肉来。”
齐梦麟一听见酒肉两字,龙眼核儿一般黑圆的眼珠更是贼光闪亮:“你肯给我带酒肉来?”
罗疏一时来不及回答,齐梦麟生怕罗疏反悔,立刻又从手上抹下一枚金戒指,急急塞进她手里:“这个送给你,劳烦你买些酒肉来,对了,再买一只烧鹅,要肥的!”
罗疏这时却笑着摇了摇头,推让着把戒指还给了齐梦麟:“举手之劳而已,一两百钱的小事,用不着公子这样破费。”
那齐梦麟一向被人奉承惯了,竟把罗疏的话当真,于是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将自己的书童摇醒:“快起来,咱们有东西吃了。”
原本饿得恍恍惚惚的连书一听见有东西吃,竟立刻两眼一睁坐直了身子,狼一样抓过罗疏递来的菜包子,囫囵一口吞进肚子里,等抓起第二个包子时他才回过神来,有些心虚地嗫嚅道:“公子,您不吃么?”
“我不吃,这几天我把你饿坏了,你吃吧。”齐梦麟一边说着一边咽了口唾液,目光长远地等着罗疏给自己送酒肉。
连书一听公子如此慷慨,顿时感激涕零地抓起了第三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吃光。
罗疏一直等到连书吃完了包子,才收拾好食盒起身往外走,这时齐梦麟便在牢门后满怀期待地催促道:“你快些回来啊。”
罗疏闻言回过头,眨了眨眼睛才恍然道:“啊,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
说罢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被齐梦麟丢掉的半块冷馍,隔着牢门递给他:“吃吧,这是你从你的书童嘴里抢下的口粮,不要浪费才好。”
齐梦麟当即傻眼,愣愣看着罗疏的手,一瞬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竟猛然抓住她的手用力向后扯,同时气急败坏地怒吼道:“你他妈地又耍我!老子跟你拼了!”
罗疏顿时吃痛,脸贴着牢门咬牙怒道:“放手!”
“放手老子跟你姓!”齐梦麟非但不放,甚至拿脚踩着牢门借力,整个人向后狠拉硬拽。
这时远处的牢头听见动静,心知不妙,立刻飞奔上前,倒拿着鞭子柄重重敲了两下齐梦麟的手,才将罗疏解救出来。
罗疏按着险些脱臼的胳膊,抬眼向他怒目而视道:“你简直是个流氓。”
“流氓又怎样,流氓也比你道貌岸然地耍人强!”齐梦麟挑着下巴,有恃无恐地龇牙咧嘴。
罗疏双目含怒地抿了抿唇,冷冷看了他片刻,却忽然缓和了面色开口道:“罢了,我和你置什么气?”
说罢她揉着胳膊转身离去,齐梦麟盯着她纤细的背影,却是轻蔑地磨了磨槽牙:“你不同我置气,我也不会放过你。老子跟你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翌日一早,韩慕之在二堂里听罗疏陈述牢中事,当听到她为了获取李成实信任而吞药一节,不禁立刻担忧地脱口责备道:“你要那李成实同意帮你,办法多得是,又何必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罗疏见他面露急色,心知他是关切自己,便赶紧笑着向他解释道:“多谢大人关心,罗疏区区一介草民,手里哪会有如此玄乎的毒药?”
韩慕之闻言一怔,下一刻便反应过来,不禁为她这份狡黠折服,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她赞道:“怪不得陈县丞夸你心思玲珑,真是难为你这份机智,竟把我也给骗了。”
“小的不敢,”这时罗疏也忍不住笑道,“那李成实会相信我,也是因为孩子心性,单纯天真的缘故。如果换做他人,也许会因为一时惊讶被我蒙住,事后却难免还是会怀疑那粒毒药的真假。”
韩慕之听了她的话后点点头,这时眉宇间对罗疏已经有了全然的信任:“既然如此,便辛苦你跟着李成实跑一趟,尽早找到那个李逢春。”
罗疏依言领命后便退出了二堂,韩慕之一路目送她离去,一个人兀自端着茶盅陷入沉思,直到陈梅卿信步踱进二堂时,才仓促地回过神。
陈梅卿一向比狐狸还要奸猾,踏进二堂的一瞬间就捕捉到了韩慕之的失神,于是立刻贼兮兮地弯着眼睛笑道:“慕之,在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出神!”
韩慕之闻言心中一惊,却不动声色地反问:“我还能想什么?”
陈梅卿红口白牙地痞笑道:“要我猜,你一定是在想这堂外的节气,对不对?”
韩慕之刚想顺口答应,下一刻就意识到陈梅卿在暗讽自己“思春”,一张脸顿时发起青来,不禁也还他一抹冷笑道:“梅卿,看来你最近清闲得很哪?”
陈梅卿顿时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严肃回答:“哪有!我库房里还有一大堆账目没看呢…”
…
黄昏后的山阴城,街上的路人已渐渐稀少起来。
李逢春半醉着走出酒肆,打了个饱嗝,摇摇晃晃往自己暂住的客栈走。
他这一路步履凌乱,只觉得周遭人影憧憧,竟让这个本应充满春意的黄昏透出一丝诡异来。这时一抹窈窕的身影蓦然闯入他朦胧的醉眼——只见那一身湖蓝色的袄裙正被春风徐徐吹动,让那簪着玫瑰的美人摇摇曳曳、步步生莲,竟像是从云端走下了凡间。
那李逢春看着美人一路向自己走来,带着醉意的脸上却毫无艳遇的喜悦,反倒像见了鬼似的颤声发问:“你是谁?”
这时就见那美人眉尖一蹙,一双水眸如泣如诉,捧着心口嗔怨道:“好狠心的冤家,你竟忘了?我便是你那刀下的鬼…”
第十章 座上宾
美人的话令李逢春瞬间心如擂鼓,原本被醉意染红的脸变得一片煞白,嘴上却逞强地怒吼道:“你别给我装神弄鬼!”
“冤家啊…”这时美人一步步走到李逢春面前,指着他心口哀怨道,“你砍坏了我的肉身,我只好换了这一副新皮囊。你若不信我的话,我说你这里有一点黑痣,对不对?”
那李逢春听她说的分毫不差,不由双目一瞠,定睛看着面前的美人。只见她虽然音容改变,神态却是与往日并无二致,心下不禁信了三分,于是忍不住颤声问道:“你死了还来找我,是来报仇的么?”
那美人垂下双目,滑落在脸颊上的泪水晶莹剔透,仿佛落日最后的亮色:“我一心一意对你,却落得这般下场,你再狠心,至少得让我做个明白鬼…”
李逢春闻言一怔,念及往日林氏待自己百般温柔,而今自己犯下命案、背井离乡,心头不禁也是一阵凄然,带着悔意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一心一意爱我,那天我杀你…是因为…”
他亲口应下杀人一事,还未道出缘由,这时便听见街边一个隐蔽的巷口传来凄厉的哭喊:“哥哥,你为什么要杀人!”
这一声嘶喊如利剑一般穿过李逢春的心,让他魂飞魄散,只能定定站在原地。
同时巷子里冲出四名捕快,猛虎下山一般拿住李逢春,将他五花大绑。李逢春直到被几个捕快按在地上,才醒悟自己已经落入法网,这时他终于回过神,视线穿过驻足围观的人群望向巷口,就看见自己的弟弟已经哭倒在地,正倚着墙根绝望地看着自己。
“对不起…”李逢春嘴里喃喃道了一声歉,下一刻便被捕快押解着踉跄离去。
自始至终,打扮成林氏模样的罗疏都站在一边旁观,直到目送李逢春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才叹了一口气穿过街,走到李成实的面前。
一路看着哥哥伏法的李成实这时已经接受了现实,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巷口。他看着罗疏走向自己,便流着泪从怀里掏出装着解药的小瓶,愿赌服输地塞进了罗疏手里:“这是解药,你吃了吧。”
罗疏接过解药,却笑了笑,将瓶中的小丸倒在掌心,抬手塞进李成实的嘴巴里。
入口清甜,竟是一粒桂花糖。
李成实瞬间瞪大眼,难以置信道:“原来你是骗我的?”
“是的,我骗了你。”罗疏看着再度泪如泉涌的李成实,柔声道,“之前我骗取了你的信任,现在你口中尝到的,就是真相的滋味。”
“骗人,真相哪有甜的…”李成实哽咽着反驳,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眼泪。
罗疏看着他,怅然摘下鬓边的玫瑰,低声道:“我能骗到你,只因为你是一个单纯的好人。回去好好照顾你父亲吧,将来做个顶天立地的君子。”
…
林氏被杀案顺利告破,陈梅卿对罗疏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在罗疏回县衙后特意找上门,拎了茶食慰问她:“罗贤弟一路辛苦啦!今晚咱们在膳馆治了两桌酒,给你接风洗尘!”
此时罗疏已经易回男装,见陈梅卿前来,赶紧起身将他请到桌边坐下,笑道:“小人只是尽本分,哪敢说辛苦?”
“这案子能告破都是你的功劳,干嘛这么谦虚?”陈梅卿笑嘻嘻道,“亏了你的锦囊妙计,装鬼去吓那个李逢春,他才肯认罪。”
“他肯认罪,不过是因为心底良知尚存。他是个讲义气的人,这一点从他弟弟的品行里就能猜到,所以我才敢拿这个办法去试探。”罗疏一边答话,一边给陈梅卿倒了一杯茶。
陈梅卿端着茶盅啜了一口,又好奇问道:“你能将那林氏假扮得惟妙惟肖,是怎么办到的?”
“我请死牢中的林雄指点,丈夫都说像了九成,再穿上林氏的衣服欺骗半醉的李逢春,就不算难事了。”罗疏将个中内-幕和盘托出,“至于李逢春身上的痣记,则是从他弟弟那里问来的。”
“妙、妙、妙!”陈梅卿连声赞叹,等到喝完了茶,才将登门的另一个目的告诉罗疏,“这话说回来,如今还有一件事得麻烦你去办——那李逢春现在被关在死牢中,只肯认罪,却不肯说杀人动机,似乎他对栽在你手里有些不服气,说要你去了才肯招。”
罗疏闻言一怔,旋即便点头笑道:“看来这世上,人人都想做个明白鬼。”
罗疏进死牢去见李逢春时,没有再穿林氏的衣服,因此当铐着枷锁的李逢春乍然见到她时,第一眼竟没能认出她来,然而瞬间的怔愣之后,他便服气地笑了:“当初你扮得真像。”
罗疏见他笑得一片坦然,便点点头道:“看来你都明白了。”
“对,明白了…”李逢春这时人已释然,不禁卸去了全部精神,颓然地盯着枷板缓缓道,“你们都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林氏,你那么聪明,能不能猜到?”
罗疏低头看着李逢春,老实地回答:“我猜不到。你不算坏人,又被林氏爱着,就算杀也应该是想杀林雄,为什么反倒要去杀她?”
那李逢春听了罗疏的话,若有所思地笑了:“是了,你们都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杀林氏,爱月她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想来她不能做个明白鬼,在阴间也是要恨我的。”
罗疏听李逢春报出林氏的闺名,便知他要说出真相,不由凝神细听。
“那一晚,林雄当值,爱月她照例约我去家中私会。我等到黄昏时节悄悄进到她屋中,她已经备下酒菜等我多时了。我和她坐在床上对饮,兴起就翻云覆雨,兴尽便喝酒吃肉,好不快活!直到过了二更天,才撤了炕桌就寝…”原本因回忆艳事而目光迷离的李逢春,说到这儿时面色一变,“我们没想到林雄他会在半夜回家。林家没有二门,当我和爱月被叩门声惊醒时,我已经被林雄堵在屋中无路可逃了。爱月她只好嘴里先应着,拿出橱里的被褥让我裹着躲在床下,这才跑去开了门。我刚在床底下藏好,就听见林雄他进了门,一边走一边说:‘你怎么睡得这么沉?我叫了半天的门,你都没听见…’”
这时李逢春陷入回忆,鹦鹉一样学着林雄当日的口吻,语调间却不见急怒,只有满满的温柔。然而当他模仿林氏说话时,嘴里的语气却是陡然一变:“我正暗笑林雄做了我的剩王八,却听爱月怒冲冲地骂他:‘你要回来,怎么不早点?害我三更半夜爬起来给你开门,差点没把我给冻死!’——我只见过温柔如水的爱月,从没想过她也会这样凶恶地骂人,可是那林雄却没生气,只是笑呵呵地在解释:‘我在城楼上站得太冷,就想着你也是一个人,所以回来陪你…’我当时听了就想,那林雄倒算是个知冷知热的多情种子,可是爱月她却没说话,冷哼了两声爬上床——她的动作可真大,震得床板直落灰,我在床下憋得半死,好想打喷嚏——她平时在我面前,可是个轻手轻脚的妙人儿…”
“我又听见林雄摸索着向她求欢,爱月却冲他怒道:‘这么冷的身子,干嘛贴着我?’,我就想到她平日待我的百依百顺,不觉就有些寒心,可那林雄却还是没生气,嘴里只说:‘我身上是挺凉,确实不该贴着你。’之后又过了很久,那林雄大概是身上暖和了,于是又低着嗓子求爱月,却还是被她骂了回去。就这样一直捱到天快亮,就听她连催带撵地把林雄赶出了门,始终不曾说过半句软话,倒是那林雄,临走时还不忘提醒她天冷,别早起着凉。”李逢春说到此处,脸上不禁浮起一丝讥嘲之色,冷冷笑道,“没想到那林雄一走,爱月就立刻把我喊上床,替我脱了衣服,用身体贴着我冰凉的身子为我取暖,又搂着我百般温存,嘴里还不住数落林雄——那一刻,我发现她的脸变了,变得狰狞丑恶,再也不是我喜欢的爱月…”
这一刻李逢春双目睁得血红,绷紧的十指刮着枷板,咬牙道:“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面目——她会说谎、会骂人、对爱她的人冷漠心硬、无情无义,这样的人要我怎么爱?我没有理由地和她起了口角,我想离开,她却不放手,于是我向床头去拿自己的衣服,不想却碰着了林雄留下的腰刀,这才一念之间冲动地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