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必往金莲川猎苑,离这儿远着呢。”陶钧一边说一边翻身上马,催促安永道,“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吧,免得冤家路窄撞上柔然人,才叫一个晦气。”
安永点点头,打马紧跟上陶钧,两骑一前一后向新丰驰去。不多时天边果然降下小雪,城外已是暮霭沉沉,在郊野讨生活的百姓惟恐耽误了进城,纷纷争先恐后地涌向修建中的外郭城门。陶钧和安永不敢滋扰百姓,早早便跳下地牵住马,顺着人潮缓缓向城内走去。
“外郭城还没竣工,秩序难免乱些,”陶钧挽着缰绳,与安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到官道铺好,进城自然就顺畅了。”
说话间二人进城再度上马,安永跟在陶钧马后,一路缓缓行进内城。当他又一次经过一处梵音缭绕的建筑时,他不禁轻勒缰绳,目光越过蒙蒙飞雪,落在一处七级宝塔上。这是安永在新丰找到的一处佛寺,但出于某方面的顾虑,他至今还没前去拜访过一次——也不知为何,新丰的士族都信奉道教,佛教在这座城市里并不受重视。
原本走在前方的陶钧这时回过头,留意到安永的踟蹰,拨转马头回到他身旁,笑着问道:“崔三,怎么无端停在这里发愣?”
“没什么,只是听一听,”安永指了指墙内,示意陶钧细听寺中传出的唱经声,“难得听到,觉得怪好听的。”
陶钧立刻促狭笑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永安公子这是要离经叛道了!”
安永望着他赧然一笑,刚要打马前行,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气势汹汹的马蹄声,风驰电掣般奔向他和陶钧。胯下的骏马听到这般动静,立刻不安地挣动起来,安永慌忙抓紧了缰绳,拼命安抚住受惊的坐骑。
他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中回过头,片刻后就见一支劲装骑队黑压压踏雪而来,一马当先的正是一身猎装的尉迟奕洛瑰。他此刻狩猎归来,马前倒悬着一串串猎物,脸上尽是志得意满的笑。
安永赶紧牵马避让,奕洛瑰却还是在马上一眼就瞥见了他——那刻意躲在街角的人,一身缟素,尖尖的下颌半藏在棕色的紫貂皮领子里,乌黑的眼珠映衬落雪的傍晚,深幽幽地勾招着旁人,只此惊鸿一瞥,竟胜过他狩猎一天获得的满足。
“好久不见了,崔永安。”奕洛瑰双唇轻轻嗫嚅,到底没把这句话念出声,却趁着快马越过崔永安的一瞬,径自扬起手臂,将一串花褐色的毛禽扔在了他的怀里。
安永吓了好大一跳,差点没跌下马背,待到他扶稳了马鞍,定睛看清怀里的猎物时,奕洛瑰的笑声已离得很远。
“这是什么?”安永双眉紧皱,翻看着手中软塌塌的禽鸟。这些鸟类花色古怪,每一只都被长箭穿刺而过,在身上留下狰狞的血洞。
“这是花尾榛鸡,用来做羹,味道很鲜美的!”陶钧在一旁凑过来看,不无羡慕地回答他。
安永笑了笑,随手将那串榛鸡挂在陶钧的马鞍上,做了顺水人情。
这一年的元旦大朝会,文武百官齐聚在太极殿丹陛之下,向尉迟奕洛瑰拜贺。奕洛瑰出人意料地沿用了魏国的国号,只是将年号改为神麚元年,惹得百官议论纷纷,却无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朝会之后,奕洛瑰偕同百官登上宫城城楼,摆出一副与民同乐的架势。安永也随大流地混在人群当中,与陶钧一并站在城头上俯视着新丰内城,讨论外郭城墙的工程进度。忽然陶钧抱拳轻咳了一声,往后退开两步躬身下跪,安永纳闷地回过头,才发现奕洛瑰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后。
安永赶紧转过身,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簇拥在奕洛瑰身旁的内侍,被他们谄媚的笑容噎住,一时竟忘了行礼。奕洛瑰也不以为忤,径自走到他身旁,在寒风中笑着低声问:“好好地为什么学骑马?”
“…”安永一时找不到好理由,犹豫了一会儿才答道,“因为方便。”
奕洛瑰被安永这句话给逗笑了,他手撑着女墙,陪在安永身旁看了一会儿风景,才在他耳畔低声道:“修得挺好的,以后我派你去云中,也像这般打造我的盛乐城,你可愿意?”
“行。”安永点点头,竟十分干脆地答应下来,倒教奕洛瑰吃了一惊。
“你这人…”奕洛瑰一哂,刚想说些什么,偏偏却望见哥哥尉迟贺麟从城楼另一端向自己走来,他立刻像调皮被捉的顽童,心虚地撇下安永转身离去。
“哎,”安永望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陛下改朝换代,为什么还要沿用大魏的国号?”
“因为方便。”奕洛瑰以牙还牙,头也不回地丢下这句话。
奕洛瑰向来在沙场上战无不胜,因此自诩神武,再料不到哥哥派人调查那日在火场被他射杀的可疑人物,最后竟会得出这样一个结果。这让他时而疑惑于崔永安的态度,又时而怀疑自己的直觉,心神耗尽,却终究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只好在新年的第一天就将崔永安请入廷尉,由自己亲自鞫审,冀望能问个明白。
“这是在那人身上发现的火绒,”奕洛瑰拈着指间轻软的绒团,双眼紧盯着跪坐在堂中的安永,低声道,“火灾之后,我们因为初驻京城,一时无从查起,所以一直拖到今日,才查出他生前是大长公主的近侍。”
大长公主是司马澈的胞妹,早在新丰城失守之时殉国。安永至今对魏国皇家复杂的人物关系还不熟悉,却也能模糊地猜出个中利害。
“所以,我是不是有理由相信那日是由司马澈命人纵火?”奕洛瑰面色铁青地凝视着安永,咬牙道,“我是不是也有理由相信,当初是你的那封奏折,给他出了这个好主意?”
安永这才省悟,为何司马澈那日可以如此巧妙地抓住时机,趁着火灾派人来接自己入宫。虽然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没有与司马澈里应外合,但火灾背后一连串的秘辛,又让安永想撇清自己与火灾无关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何况在那之后,司马澈还交付给自己…一个更大的秘密。
奕洛瑰眼看安永陷入沉默,只当他默认了自己的指责,盛怒之下,却神使鬼差地笑了起来:“好,好。这事的确怪我糊涂,竟被你如此骗过!”
说罢他转身离去,只命廷尉监继续将安永羁押在天牢,留待下次提审。
第二十章 褫爵
安永莫名其妙地身陷囹圄,只能逆来顺受。好在经历过时空穿越后,任何境遇上的改变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眼下他罪名未定,被收监后不准外人探视,吃穿用度都与犯人无异。廷尉大牢供应的被褥很薄,入夜后冷风便会从四壁窜进来,安永只好钻进铺在地上的干草里取暖。狱中每日三餐都是混着麻籽和豆类的干饭,没有任何佐餐的小菜,让他很难下咽。
三天后他的生物钟就彻底颠倒,白天当阳光晒进牢房时他会准时入睡,而夜晚则听着老鼠与虫蚁的窸窣声消磨时间,想象如今外界是个什么样的境况。
崔府不消说,必定是乱成一团。也许冬奴会担心得哭鼻子,而母亲必然在四处打点,找人探听他在狱中的消息;至于父亲,说不定会为他少喝一些酒,多少关心一下他的死活。
还有司马澈,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尉迟奕洛瑰既然能够将自己关入天牢,必定也会对他发难。安永对这个亡国皇帝多少怀有些恻隐之心,所以哪怕此刻自己也是凶多吉少,却仍然记挂着他的安危。
眼下这情形,竟有点像他读大学时经历过的一次风波,当年他所在的寝室丢了东西,先是惊动了辅导员,后来连警方都来调查,他分明清楚自己的无辜,却因为性格上的被动,陷入了一种动辄得咎的惶恐中,连高声为自己开脱一句都做不到。
最后还是身为学生会会长的沈洛为他说了几句硬话,才打消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而直到案子告破时,才发现整件事中表现得最理直气壮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黑手。
无论是窃钩还是窃国,既然已被卷入风波之中,再无辜也难以脱身。只是这一次,安永仍然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喊冤,而当初那个肯为他仗义执言的人,已经不在。
当狱中的第四个早晨来临,安永如前日一样在温热的阳光中入睡,却不料牢门忽然被一伙人气势汹汹地冲开,为首的将官将他从被褥中一把拽起,推推搡搡地赶他出狱。
安永整个人睡得迷迷糊糊,以为是尉迟奕洛瑰又要提审他,直到士卒们将他带出廷尉,他才隐隐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这是要上哪儿?”安永浑身被凛凛寒风冻得发颤,牙齿格格打战,几乎连字都咬不清。
押解他的柔然士兵并不答话,也许是根本听不懂安永的话,又或者是接收到某项特殊的命令,使他们三缄其口。安永就这样被他们粗鲁地推进一辆囚车,飞快地奔上了官道。逼仄的囚车根本无法让人伸展四肢,他只得蜷缩着身子,在颠簸中头昏脑胀地想:这一次莫非是尉迟奕洛瑰耐心尽失,打算直接将他斩首示众了?
就这样咬牙忍耐了一刻钟,疾驰的囚车总算是停了下来。安永晕头转向地被人从车中拽出来,一落地就两眼发黑,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鱼贯而过的柔然军队,每个奔跑着的士兵都是全副武装,像正面临着一场急战。
这时嗡嗡耳鸣稍有缓解,尘嚣甚上的喧哗声便从四面八方袭来,震得安永完全弄不清状况。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送到一场战事的最前沿,直到柔然士兵将他推搡着押上外郭城楼,见到了两眼发红怒发冲冠的尉迟奕洛瑰,他才隐隐觉察到危机。
“你总算来了,”奕洛瑰脸上挂着古怪的狞笑,疾步上前一把扯住安永的衣襟,掉过脸冲左右怒吼,“来人哪,给我把他绑上城头,让那匹夫好好看看!”
“你说什么?”安永哆嗦着双唇,震惊之余竟忘了挣扎,任人将自己的手脚绑在一副木架上,被人连着木架推到了外郭城楼的女墙之外。
这一下安永的身体完全悬空,城墙数十米的高度让他倒抽一口冷气,瞳孔因为恐惧骤然放大,在短暂的失焦之后,便逐渐看清楚了远处那一支正在四面夹击中奋力突围的队伍。
那支队伍的人员都作劳役打扮,却分明训练有素、实力强劲,而被那些人围在中心受到重重保护的那个人,正是原本应该受困于深宫的司马澈!
安永瞬间惊诧到忘记了恐惧,脑中不断闪过各种念头,零零碎碎地为眼前整件事拼凑出一个来龙去脉——起先必然是司马澈背地里的手脚被奕洛瑰察觉,司马澈却又赶在奕洛瑰发难前探得风声,所以他指令心腹策动埋伏在劳役中的士兵,顺着拓宽的水道冲进了宫城,救出了被软禁在碧云殿的司马澈。
安永不敢想象那是怎样一场浴血奋战,才使得司马澈能够突破三层城防,在柔然军的包围下冲出新丰城;不过他能够想象,奕洛瑰会如此荒谬地对待自己,心里得有多恼羞成怒。
正这样想时,一把长刀已架上了安永的脖子,他在震天的喧嚣中惊愕地回过头,就看见奕洛瑰面色狰狞地望着城下大喊:“司马澈——”
他的手随着喊声发出震颤,使得刀刃擦着安永的脖子,牵出浅细的血丝。伤口的疼痛细密地扎进安永的心里,让他在来到这一世后,第一次感到死亡如此迫近眼前。然而那一瞬他只是出神地望着奕洛瑰的侧脸,这张脸与当年那个会为自己争取清白的人别无二致,却又陌生得令他倍加绝望。
也许一切就要到此结束了吧?安永转过脸,看着在城外乱军中与自己遥遥相望的那个人,一瞬间心中满怀歉疚——自己并不是他心爱的那个人,真正的崔永安早已死去,如今自己却要李代桃僵,害得司马澈亲眼目睹这一出悲剧,焉非罪过?
他不由得闭上双眼,须臾之后,却在等待中听见奕洛瑰在他耳畔猛然大笑:“哈哈哈,崔永安,睁眼看看吧!亏你是个痴人,可尝过被人负心的滋味?”
安永心头一震,不禁张开双眼,恰好看见司马澈突围后绝尘而去的背影。他的脑中有片刻茫然,之后却无端涌上一股大欢喜,终于明白老天安排自己来这一世的良苦用心——他的确来得不枉,可以一举救赎两个人,让司马澈逃出生天,也让真正的崔永安能够瞑目,到死都认定自己爱对了人。
这样至死不渝的幸福,对于他,早在前一世沈洛提出分手时,就已被束之高阁变成了一份奢望。
安永平静地看着奕洛瑰因暴怒而狰狞扭曲的脸,在一片风起云涌的杀阵中,歉然低语道:“对不起…”
这由安永微微笑着吐出的三个字,在震天的喊杀声中轻如鸿毛,却顺着奕洛瑰的耳朵狠狠落在他心间,斫断了他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紧绷到极限的心弦。
安永一刹那只看见奕洛瑰目露杀机,下一刻整个人就已经仰面跌在了城楼马道的碎石上,一把长刀扎进他肋间,涌出的血花在他缟素的丧服上迅速绽开。
这一刻的奕洛瑰面如死灰,让安永脑中除了灭顶的疼痛之外,竟泛出一丝不忍。
“我说对不起,”安永仰躺在地上本能地抽搐,手指软软搭上奕洛瑰的刀,黑沉沉的眼珠倒映着奕洛瑰错愕的脸,血色尽失的双唇一张一阖,“被人负心的滋味,我早就尝过了。”
。。。。。。。
薄云轻雾,重帘深深,安永痊愈到能见外客时,窗外的新丰城已是冰雪消融,春水潺潺。金兽炉吐出盈盈一室香烟,他背靠床屏拥着衾被,听前来探望自己的陶钧大胆的言论:“官家应当是避入了大魏和南国之间的边荒地带,那里自古以来被划作军事缓冲区,不归两国管辖,却土地肥沃山泽灵秀,正可作休养生息之地。”
安永闻言无力地笑了笑,并没答话。无论是奕洛瑰领军讨伐,还是司马澈负隅顽抗,这些消息他都不甚关心。新丰城的工程一旦结束,安永便已无心世事,于是在被奕洛瑰褫夺功名之后,他连月来闭门疗伤,已是闭目塞听许久。
当日奕洛瑰对着他刺下一刀,却又将重伤的自己还给崔府救治,事后还拒绝大祭司将自己问罪处死的谏议,只是削去了崔府世袭的爵位做抵偿,如此捡回一条命,已是幸运至极。
期间倒是有一件事很令安永意外,自他倒下之后,原本颓丧萎靡的父亲竟然精神振作,恢复了清醒。
“崔三,等你身体好起来,别忘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陶钧皱着眉,安慰着精神不济的安永,“虽然你被撤职,可你还是新丰城的永安公子,何况在这件事之后…大家背地里对你更是敬重。”
安永闻言眉心一动,浅笑着摇摇头:“只怕不行,等我身体好了,家父要我送他到东山去。他说崔府这一辈只有我一个得力的人,如今我又赋闲,陪他走一趟东山再合适不过。”
“去东山?”陶钧吃了一惊,不由得睁大双眼瞪着他,“令尊的意思,难道已是决心归隐了吗?”
安永一怔,不明白陶钧话里的意思。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东山是什么地方,只当是一个普通地名。父亲要他陪着去,料想一路上仆从众多,也不需要自己引路打点,所以接到消息时只是顺口答应,并没放在心上。
“你府上的高贤如今都在东山别墅隐居,白马公这一去,看来是打算放手让你主事了。”陶钧一脸钦佩地注视着安永,言语之中满是感慨,“崔三,如果贵府的爵位未削,你从东山归来的那日,得是新丰城多大的一场盛事呀!”
第二十一章 东山
这一年暮春,伤病初愈的安永陪同父亲离开了新丰城,前往东山。
自奕洛瑰领兵追击司马澈之后,所有的政务都交由留守在皇宫的尉迟贺麟办理。新丰城内虽然戒备森严,但安永已被贬为庶民,因此在陪同父亲出城时并未受到阻拦。
安永一行走的是水路,早在出发之前,他通过旁敲侧击,大致了解到崔氏早年在东山一带圈下了大片的山泽和农田,而修筑在其中的东山别墅,更是崔家人下野后退居田园的乐土,高贤名士都爱盘桓其间,同享山水之乐。
这一日船泊入渡口,安永刚走出船舱,就看见等候在埠头上的家人。他一时愣住,直到父亲在他身后冷淡地开口:“还不下船见过你的祖父和外公?”
安永这才醒悟,小心翼翼地扶着父亲下船后,便向埠头上那两位坐在肩舆上的老人行礼。他实际上也分不清谁是祖父谁是外公,只好低着头含混地问了安。好在两位祖辈并不拘礼,乐呵呵叫他起身之后,便望着崔公问道:“这次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只因小犬尚未娶妻,府中内事无人操持,拙荆放心不下,故此让我先来。”崔公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解释着,在面对自己的长辈时,竟也不肯多拿出半点精神。
而安永的祖父和外公竟也不以为忤,只吩咐仆从将崔公和安永请上肩舆,一行人缓缓往别墅行进。
此时春末夏初,郊野间草长莺飞,绿意盎然。安永隔着肩舆薄透的白纱,偷眼观察自己的两位祖辈,思量着接下来该如何与他们打交道。
只见两位老人身披白色的披肩,手里摇着羽扇,悠然安坐在肩舆上,一路无话。直到进入别墅后洗了手饮过茶,才与崔公在堂中谈笑起来。
他们只围绕着隐居寒暄了两句,之后交流的话题就忽然变得深奥,大段大段的四言诗安永更是无法听懂,于是他只好保持沉默,手捧着茶碗静静坐在一隅。
又是一轮咏诗之后,坐在上首的祖父突然对安永发话,笑着问道:“永安,为何不与我们和诗,却独坐一隅闷闷不乐?”
安永一怔,低下头答道:“崔宁不才,做不出这些诗来。”
崔公登时在座上呵斥了一声,对自己的父亲说道:“我这小子,如今确实有些不像话。自从遭逢家国之变,竟一改往日言行,终日小心狷介、孜孜钻营。也是我家门不幸,竟出如此不肖之子!”
见崔公如此不忿,两位老人却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安永尴尬得坐立不安,索性俯身告了个罪,从堂中退了出来。
傍晚时候用过晚餐,安永正在檐下闲坐,就看见自己的祖父和外公散着步子走进内庭,两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看见了安永,笑着邀他一同散步去:“我俩服石之后,正在行散。你若忧闷,不如同去。”
虽然来到这一世后屡屡听人提及,安永却始终不知道“服石”是个什么概念。他只是单纯地对这两位慈祥的老人怀有好感,于是在受邀后欣然从命。
祖孙三人一路走到别墅之外,这时山林间暮色渐浓,晚风拂面。安永的祖父在喓喓虫鸣声里打破沉默,恬然笑道:“今日你父亲在堂中出言责难,你大可不必介怀。他怪你毁方瓦合,可他自己面对江山倾覆,不也同样哀毁灭性?毕竟你我生于阀阅世家,每一辈总得有人入世,岂可任由名姓凋瘁?”
祖父这番安慰安永听得一知半解,他感激老人的善意,于是点了点头,望着祖父和外公浅浅一笑。
“呵呵呵,正所谓和光同尘,是谓玄同。”这时外公在一旁凝视着安永,抚髯笑道,“永安,毕竟诗以言志,今日这番沉默太不像你。此处远离朝堂,你胸中若有感慨,何不乘机抒发,总比闷在心中舒服些。”
安永得到他们的鼓励,沉吟片刻,却终是皱着眉头开口问:“若是我心中的感慨,无法用言辞来表达,又该如何?”
“明白了,这说的是况味难言。”二老相视而笑,同时拊掌道,“言之不尽,歌以咏之;咏之不尽,啸傲山林。”
说罢二人同时撮口长啸,一个清越悠长,一个宛转低回,两道迥异的声音竟默契地糅合在一起,浪涌般一叠漫过一叠,震得人心荡神摇。
一曲啸歌之后,两位花甲老人的潇洒烂漫感染了安永,令他豁然开朗地笑道:“这个我也会的。”
不过是吹个口哨而已,算什么难事?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也撮起双唇,仿着刚刚的调子吹了三五分钟。哪知吹口哨全靠中气,安永重伤初愈,这一下调皮更是伤了元气。他吹着吹着就觉得胸中一窒,一口气提不上,立刻就掩面咳个不歇,最后竟带出半口血来,红殷殷地染在轻薄的春衫袖上,看得人触目惊心。
“永安,你小小年纪,五内怎会如此虚弱?”二老皱眉看着安永,不无担忧道。
“祖父外公无需担心,这原是年初受的旧伤,到如今已大致痊愈,只是偶尔牵动伤口,疼得叫人烦闷。”安永满不在乎地笑道。他一向乐观,觉得伤好了就是好了,何来元气一说。
“原来如此,祖父我倒是有个妙方,可以让你精神振作。”崔老立刻神神秘秘,招呼着安永跟自己走,“不消告知你父亲,只管随我来。”
说罢两个老人笑着携安永走到他们住的院落。脱鞋登堂后,外公郗老吩咐僮仆温酒,崔老坐在灶边,待炉中黄酒温热后,取过铫子倒上满满一碗,又将一包细细的粉末化在酒里,递给安永喝:“服下它,什么烦闷都没了,包你高枕无忧。”
安永半信半疑,不忍拂了二老的好意,便取过酒碗乖乖饮尽。
不曾想这一碗药酒,竟让他真的高枕无忧,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到最后他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自己竟又活转,周遭围着一群参加婚礼的宾客,脸色都是惊惶苍白,而他自己则湿漉漉地站在沈洛面前,怔怔地面对着沈洛又惊又喜又担忧的脸。
“好好地为何跳进水里?”沈洛皱着眉,口气不善地抱怨,“还是你故意在我眼前寻短见,好寻我的晦气?”
“不,不是。”安永哆嗦着双唇解释,眉眼却都因为喜悦而亮起来,惹眼得让沈洛目不转睛,“我是为了救人,刚刚有个孩子落进水里了。”
说着他回过头去寻找,却实在看不见什么小孩子,只好又悻悻回过头,向沈洛道歉:“算了,我不该耽误你的大事,你快去吧。”
“去哪儿?被你这么一闹,什么大事都给搅散了。”沈洛狠狠瞪了他一眼,径自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冲他吼,“还傻站着,快过来!”
“哎,你在叫我?”安永睁大眼,张皇地望了望左右,“你要走?你不会打算丢下这里不管吧?”
“这里需要我管什么?”沈洛不耐烦地反问他,脸已是越来越臭。
“婚礼呀,”安永慌忙快步跟上他,有些担心地低声问,“你丢下新娘,不要紧么?”
“新娘?”安永的话让沈洛不禁长眉一挑,冷笑道,“这里除了你和我还算沾点关系,哪来的新娘?我看你是发昏。”
他的讥嘲让安永喉咙发堵,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话来,只好跟着他气冲冲的步子挤出围观人群:“好了我跟你走就是,这里的路我不认识,你走慢些。”
“车就停在前面,走几步路还怕崴了脚?”
沈洛的冷嗤却换来安永莫名的坚持,他在众目睽睽下忽然牵住沈洛的手,几乎是哽咽般颤着嗓子要求:“我不想坐车,你陪着我走回去吧。”
他的话让沈洛一愣,二人指间传递的温暖使空气都变得稀薄,呼吸再深再急促都解不开这一刻胸口窒息的感觉。陷入尴尬的沈洛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才又迈开步子,任安永牵着自己手,亦步亦趋地跟从。
当四周清净到容得两人说悄悄话时,一直目视前方的沈洛才低声开口道:“方才那场风波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从今天一进城就开始…在我面前占尽风光,比我更像这里的主人…”
“怎么可能?”安永双眸瞠得大大的,眼眶微微发红,说的话里也带着委屈,“你都不知道,我能够这样回到你面前,走了多长的一段路,说起来就像一场梦…还有,你才是这里的主人,我怎么可能抢你的风头?从最初我就一直在偷偷看你,其实你早就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