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方法在援助他人时也同样适用,安永想指挥崔府众人去火场帮忙,因此第一时间就往府外走,不料半途中却被一个陌生人拦住。安永疑惑地打量那人,确信自己从没在府中见过他,刚要开口询问,却被那人一把推进了一处阴暗的角落。
混乱中没人看见这一幕,安永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边挣扎边问:“你是谁?”
“公子,”那人从怀中掏出了一样物件,塞进安永手里,“官家今夜在碧云殿中等您,下走是来为您引路的。”
安永醉酒刚醒,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这人说的是奕洛瑰,不由得蹙眉道:“官家找我做什么?”
“官家一直想见您,这几日柔然狗贼夜夜出宫寻欢作乐,今夜好容易才找到机会。”
安永听了这话,才明白此人口中的皇帝指的是司马澈,心口顿时窜过一阵慌乱。他低下头,看着来人塞进他掌中的东西——那是当日冬奴替自己送出的玉环。按照父亲的说法,司马澈应该一直都想见自己一面,只是没想到,他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要他赴约。
“可否等外面的火势被控制住,我再进宫?”安永偏头望了望远处被火映得通红的夜空,迟疑地问。
“公子,”那人的语气明显焦躁起来,怕安永再犹豫,“现在就得趁着火势把柔然狗贼牵制住,宫禁才能有一丝松懈,让您趁乱进宫面圣。公子,事不宜迟!”
“可…”安永心口一阵阵发紧,眸中闪过院外纷沓的人影,鼓膜被嘈杂的人声震得滚烫。
就在安永踟蹰的当口,只听院中角门吱呀一响,浑身透湿的冬奴甩着袖子跳进院中,闪烁的圆眼睛绕了一圈,倏然发现了站在暗处的安永。当他看清安永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时,冷不丁浑身一震,小脸透出些惊讶,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公子,您快去吧,外头有我呢,别担心。”
他的话让安永脑中越发乱成一团——冬奴的态度是什么意思?莫非他认识这个人?还是他一早就知道司马澈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自己是不是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只是一个糊里糊涂落入局中的局外人?
然而情势已容不得安永多想,被司马澈派来的人这时已强行拉着他往后院走。心乱如麻的安永不再推拒,顺从地跟着那人从后门出府,来到一辆马车前。
“委屈公子了。”那人催促安永钻进了马车,自己也跟着跳上车,扬鞭打马向宫城飞驰而去。
安永在狭小的车厢里被颠得头昏脑胀,反胃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先是不明白既然是秘密进宫,为何还要大张旗鼓地驾车,好一会儿才悲摧地反应过来,自己——也就是崔永安,八成是不会骑马。平日坐着牛车悠哉游哉不觉得,一遇到急事就歇菜,回头还是找时间把骑马给学了吧。
马车在黑暗中跑了好一会儿,最后停在了一条河道边。安永趔趄着跳下车,一边揉着刚刚被撞疼的脑袋,一边抬头环视四周。就见蜿蜒的河道一直延伸进巍峨的宫城之中,而就近的河道旁泊着一只小船,安永立刻就明白这是要循水路进宫。
这时赶马的人却并不下车,径自驾车走远,河道旁的树影里又闪出一个人,对着安永行了一礼:“下走见过公子。”
安永一怔,在夜色中仔细辨认,想起这人正是前日来崔府送玉瑗的使者。就见他躬着身子近前两步,将手里的一只包袱递给安永,低着头小声道:“还请公子更衣。”
安永依言接过包袱打开,从中取出一套宦官的衣冠,在使者的帮助下穿好。此时河道上寒雾弥漫,他趁着夜色跳上小船,由使者轻点竹篙,撑着小船走河道缓缓潜入了宫城。
这条河道是护城河的分支,由西向东横穿过宫城,又在宫中汇成九龙池,提供了整座皇宫的生活用水。小船顺着河道进入九龙池后,就被高过人头的枯荷完全掩住,船舷簌簌划过叶柄时牵出的动静,并不比鹭鸶或鹈鹕更吵闹。
安永跟着使者很顺利地登岸,一路捡僻静的宫道靠近了碧云殿。此时尉迟奕洛瑰正在宫外,突发的火灾又临时抽调走了一大半禁军,所以宫禁比往常松懈了许多,可即便如此,碧云殿外依旧有不少士兵把守。
接应安永的使者在宫中是一位品阶不低的宦官,因此安永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一路并未惹人生疑。看守碧云殿的士兵多多少少收过这宦官的贿赂,也知道殿中人的身份非同寻常,所以并不多问,任由宦官领着安永进入了碧云殿。
安永正奇怪这一路走得实在顺遂,待到踏入内殿看见那缠绵病榻的人之后,才明白殿外的士兵为何如此放松警惕。
眼前这人比第一次见时更消瘦苍白,安永在他身边坐下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对身旁的使者说:“他在发烧,请过太医了吗?”
“官家自从被幽禁以后,衣食用度都受限制,何况医药。”那使者无可奈何地回答,又对安永道,“官家在病中最挂念的还是公子,所以下走才会冒死请公子您入宫。”
安永点点头。这时两人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病榻上的人,昏睡中的司马澈身子一颤,恍惚睁开了双眼,在看清楚面前的人之后,瘦骨伶仃的手立刻探出衾被,将安永的手一把抓住。
安永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在灯下默默地与司马澈对视。司马澈此刻见到自己魂牵梦绕的人,一身伤病都被抛在脑后,沙哑的嗓子艰涩地哽咽道:“永安,你别怪我…”
“不,怎么会…”安永慌忙摇头,反握住司马澈的手,低声劝慰道,“陛下您先好好养病,我…我知道这很难,但还是想劝您别太忧心。”
他的话里带着微妙的疏远,非但未能使司马澈宽心,反倒让他双眸一黯,灰败的眼底透出些许绝望:“永安,你现在这样说,是恨我当初太无能,还是在劝我死心?”
安永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陛下如今只有养好身体,才能谋长远之计。我并非要劝您放弃什么,您千万别误会。”
“误会?”司马澈闭上眼轻咳了几声,又叹了口气才道,“永安,天下最懂你心思的人,莫过于我。”
说罢他勉强坐起身,细长的手指攀住安永的肩,想重温往日的亲近。不料面前的人脸色一僵,竟本能地一闪身,躲开了他的触碰。
安永瞬间明白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反应,却想不出办法挽回,只能内疚地望着司马澈。
司马澈目光一黯,放开手,小心收敛起表情中受伤的痕迹,背靠着床屏说道:“罢了,我知道你有委屈…你总是一心向善,所以朝堂里的那番作为,我也不怪你——大魏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柔然人是不会去体恤的,有你为民请命,我才能放心。如今我一人在此捱忍,迟早有东山再起的一天,等到那一刻,永安…我们就可以回到过去。”
他的话中带着胸有成竹的笃定,眼神也闪烁出无比的光采,让安永在听见“回到过去”四个字时,心脏一瞬间止不住地狂跳,好似身体马上就要物归原主似的,紧张到简直把他的灵魂都要抽走。他不禁捂住心口,满脸苍白地望着司马澈问:“东山再起?难道陛下您…”
“叫我清泉,”司马澈再度起身拽过安永,将他按在自己怀里,“自新丰一战落败,我委曲求全至此,安能没留后路?待到时机成熟,我自会派人与你接应。永安,你只消记得…无论多少苦厄加诸你我之身,我始终都是你的清泉。”
安永这才明白司马澈暗地里早有打算,其实想想也不奇怪,自古帝王卧薪尝胆的例子多的是,何况每个朝代都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完成更替。就自己所知的唐宋元明清,在帝都沦陷、君王被俘之后,哪个没有集结武装另立皇帝与新朝抗争?只是安永当惯了平头老百姓,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这叫他如何不惶恐?!
记忆里无论古今中外,但凡活跃在权力中心的人,有几个能全身而退晚景安乐?似乎一个都没有。安永为司马澈担心,却也明白他的立场,不便说任何劝阻的话。他此刻靠在司马澈肩头,被他给自己的这份深情压迫得浑身僵硬,连脊背上也微微渗出汗来。
所幸司马澈这时终于松开了手,他的身子微微靠后,在灯下凝视着安永的双眼,像凝视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石,道不尽的喜悦都化作微笑从嘴角流泻:“永安,今夜我召你来碧云殿,就是为了看看你这双眼睛。我一向都知道,无论外界如何传言,只要看见你这双眼睛,我就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安永听出司马澈语带蹊跷,猜到一定是有人将自己近来的作为告诉了司马澈,自古大人物身边从来不缺搬弄是非的小人;从决定出仕开始安永就有了做“坏人”的觉悟,所以他始终问心无愧,至于司马澈看了他的眼睛后到底相信了什么,安永就不得而知了。
不觉鸡鸣时分已过,不知何时引安永入宫的使者已跪在帘下,低声提醒道:“陛下,保定侯府的火势已被控制住,公子该出宫了,若延误时辰,恐怕引人疑窦。”
司马澈眉峰紧蹙,神色惨然地握了握安永的手,出其不意地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去吧…永安。”
安永浑身一颤,面容僵硬地低下头,向司马澈行礼后匆匆退出了碧云殿。他一路沉默地跟在使者身后,顺着原路悄然出宫,就见来时接送他的马车已经等候在了河道边。安永换回了自己的衣裳,也不向使者道别,径自爬进逼仄的车厢,纷乱的心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倒渐渐找回了一点头绪。
既然他已活在当下,当务之急的两件事,一是要摆脱奕洛瑰的纠缠,二是要断绝司马澈的情意,否则往后自己会有无尽的是非,休想安生度日。
安永沉思了片刻,待到回过神时,马车已悄然停在了街边。他远远就听见从崔府中传出的骚动,心底咯噔一沉,立刻跳下马车向崔府后门飞奔而去。只见黑压压的柔然士兵已将崔府层层包围,崔府的从人们被困在兵阵当中,一个个面色惊惶,其中一个眼尖的仆人看见了长街尽处的安永,立刻指手划脚地大叫起来:“公子,是公子——我家公子找到了!”
安永听见他如释重负的喊声,暗自惊讶,却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在柔然兵士的注目下沉着地问道:“府中怎么了?”
“公子,官家撤出火场后到处找不到您,此刻正在庭中发怒呢。”

第十八章 贺麟

安永一听仆人如此说,登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疾步入府跑向自己的庭院,远远就能看见院中闪动着庭燎的火光。
无奈崔府楼台错落、道路曲折,没了羊车相助,安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拼命挤过柔然士兵的包围后,他终于在一片惊呼声中,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奕洛瑰眼前。
“陛下您…找我?”安永皱起眉,无奈地看见冬奴正泪汪汪跪在庭院当中,而一直在他身旁兴师问罪的家伙,不是面色铁青的尉迟奕洛瑰还能是谁?
此刻的奕洛瑰也是浑身狼狈,虽然脸已经擦洗过,但头发还是能看出被燎焦了半边,这让安永觉得有点好笑。只是他眼下刚从宫中出来,正在心虚,哪敢造次?所以只是紧抿住上翘的唇角,缓缓走到奕洛瑰跟前行礼。
奕洛瑰自安永进入庭院后,就一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褐色的眼珠静静凝视着眼前人,内心因为他的一举一动,牵连出一丝丝陌生的、连久经沙场的他都为之害怕的情愫。到了这阵仗,已经不能再骗自己了。刚刚之所以对他的小僮仆发那么大的火,一半是因为自己从火场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一半却是为了死里逃生后,却找不到他。
他知道是崔永安救了自己,在身陷火场时,所有新丰城的士族都袖手旁观,只有崔府的人被派来救火。于是在脱险之后,原本明朗的心思顿时复杂起来,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一个刚刚还被自己折辱过的救命恩人,于是…也就更想见到他。
结果翻遍整座崔府也找不到崔永安的半点影子,刚学会焦虑担忧的心变得无所适从,只好统统变作肝火发泄出来,让他在庭中暴跳如雷。
“该死的…你跑到哪里去了?”好半天后奕洛瑰沙哑发问,紧盯着安永的双眸在庭燎的照耀下灼灼如火,行动却是前所未有地收敛。
安永迟疑地望着他,忍不住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冬奴,只见他苍白的小脸若有似无地摇了摇,这才安了一颗心,低声回答道:“我见保定侯府起火,就躲到远处避了避,只因最近身体不好,气喘的毛病才刚刚见些起色。”
他如此一说,跪在地上的冬奴便立刻附和道:“对对,我家公子总是胸闷气喘,闻不得一点焦烟气的。”
主仆俩这一番托词破绽百出,然而奕洛瑰此刻关心则乱,竟没有出言质疑。倒是一直站在他身后冷眼旁观的大祭司,这时忽然上前两步,冷笑着开口问:“崔公子出去避火,阖府上下竟没一个人知道?”
安永这才注意到堂堂柔然部族的大祭司竟也在场,他只得转头面向这个虽也浑身狼狈,却依然咄咄逼人的男子,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因为事出紧急。”
“事出紧急?”大祭司碧绿的眼珠中闪动着露骨的敌意,鄙夷地讥刺道,“崔公子可以镇定地指挥众人救火,临走前竟不能交代一声去向?”
安永一怔,还没想出借口回应,这时奕洛瑰却出人意料地,皱着眉打断了大祭司的质问:“哥哥,他毕竟救了我们。”
“哼,比起他能带给你的灾难,这点恩惠根本微不足道。”大祭司满是厌恶地瞪了安永一眼,又不忍违逆奕洛瑰的心意,只得傲慢地别过脸去,不再理会庭中二人。
奕洛瑰扯了扯嘴角,双眼仍是盯住安永的脸,这时终于迈步走到他身侧,低下头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是你救了我,谢谢。”
安永听了奕洛瑰这句谢语,一时有些怔忡。他直觉这其中有什么蹊跷——自己不过是命崔府众人前去灭火,为什么奕洛瑰要说是自己救了他?保定侯府又不是封闭的建筑,失火这么大一件事,他作为一个神智清醒的人,难道自己当时无法逃生?
然而奕洛瑰吹拂在安永耳边的气息,直让他从心尖上颤出一阵酥痒,赤裸裸地勾起了前半夜绮丽淫乱的记忆,让他慌乱地无法再思考。他像被开水烫着似的退开几步,惊惶地望着奕洛瑰,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样直率可爱的反应顿时让奕洛瑰赢回自尊,他只觉得心中的某处突然急遽膨胀起来,令他满足得无以复加:“哈哈哈,崔永安,总之你保驾有功,这份情我记下了。对了,既然我今夜来到你府上,应该拜见一下白马公才是。”
一听奕洛瑰如此说,安永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对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深为折服:“陛下,我想…家父他这会儿是不会有工夫见您的。”
“为何?”奕洛瑰不以为然,顺手拎起地上已然跪得双膝麻木的冬奴,对他耳提面命道,“去请白马公来,就说我要见他。”
冬奴被奕洛瑰拽得骨头险些散架,双脚软得直打跌,忙不迭龇牙咧嘴地答应道:“是是是,小人这就去请白马公。”
说罢小家伙就趔趄着跑出了庭院,安永无奈地看着冬奴的背影,也不好出手阻止。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片刻后父亲没来,一向跟在他身边服侍的管家倒是笑吟吟地走进了庭院,对着奕洛瑰施施然行了一个大礼:“小人拜见陛下。白马公刚刚得知陛下召见,不胜欣喜,本想整理好衣冠前来面圣,不料刚刚他在厕中更衣时,恰逢服药后精神不济,竟失脚跌进了茅坑里。事已至此,不敢亵渎圣颜,只好派小人前来告罪,求陛下宽恕。”
安永闻言大窘,站在一旁脸一阵青一阵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奕洛瑰听了管家的话原本有些生气,待看到一旁安永尴尬得手足无措,又莫名觉得好笑起来,一晚上惊心动魄引来的郁卒竟一扫而空:“既然白马公不方便,那就算了。今夜我也狼狈,改日再来府上吧。”
说罢他挥挥手,领着麾下士兵走出庭院。安永身为人臣,只能紧随其后,一路将奕洛瑰恭送出崔府,才敢松了口气回自己的庭院。直到这时候他才觉得夜寒霜重、衣衫单薄,一连打了几个寒噤,却哪敢有怨言——今夜在奕洛瑰面前能如此顺利地搪塞过去,已是万幸。
奕洛瑰骑在马上回宫时,对正与自己并辔而行的大祭司提议道:“哥哥,今夜那侯府已住不得人,你先跟我回宫吧。”
陪在他身边的大祭司正是奕洛瑰的胞兄尉迟贺麟,他听了弟弟的话,一直因不悦而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开,碧绿的眼珠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微微闪动:“好。只是我有句话,你一定要听。这个崔宁身上有股邪气,你与他走得太近绝对没好处,你一定要远离此人,否则将来必有大难。”
“就凭他?”奕洛瑰听了哥哥一本正经的告诫,却是不以为然地笑了,“哥哥,我想是你多虑了。”
奕洛瑰这份满不在乎的态度,果然引来大祭司的不满,他碧绿的眼珠中盈满了忧色,就像神像头冠上象征着宿命的绿宝石,失去血色的双唇忧心忡忡地低语:“你从没这样敷衍过我,也从没违背过我的话…就像我的预言从没落空过一样。”
奕洛瑰不忍拂逆自己的哥哥,只得改口安慰他道:“我只是不信一个中原人能有伤害我的力量,既然哥哥不喜欢那人,往后我离他远些就是。”
“嗯,”尉迟贺麟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叮嘱奕洛瑰道,“你我初入中原,凡事都要小心谨慎。还有今天你在火场射杀的那个人,我觉得他很可疑,务必仔细调查才好。”
“调查他未必容易。哥哥你还不知道,这魏国的中原人都有个毛病,要么满口谎言、要么脾气臭硬,总之死也不会说真话。”奕洛瑰皱着眉抱怨,“都怪我那一箭太准。”
“不准不狠,就不是我的弟弟。”尉迟贺麟这时却微笑着赞许道,“我原先只当你在射着玩,也没认真多想,反正那人尸首还在,哪怕只留下蛛丝马迹,慢慢调查也就是了。”
奕洛瑰点点头,与贺麟一同打马离去,残忍的杀戮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被他们拿来说笑,话语在马蹄声中渐渐飘散:“今夜小试牛刀,倒令我技痒,好在不久后就是冬狩了…”
这一夜的风波很快便平息,当安永在工部与陶钧讨论如何修缮侯府时,陶钧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谈及尉迟贺麟:“历来柔然的可敦生子,头一胎无论男女,都要献给天神做大祭司,这事哪有人不知道?”
安永讪讪笑了笑,不便多说什么,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修缮侯府不是难事。如今大渠已竣工,接下来首要的就是修建外郭城墙了。”
“这倒是,”陶钧一听这话顿时兴奋起来,由衷夸赞安永道,“崔三,你画的图样真是无可挑剔,外郭若照此修筑,新丰必将成为旷古绝今的宏伟都城!”
“不过是份内之事,哪值得如此夸奖?我只是在想,如今只是进驻了柔然部族,内城就已显得拥挤。新丰作为都城,将来必然还要接纳四海的臣民,所以索性规划得宏大一些,已备将来之需。”安永低头笑道,伸手在图样上比划,“我已经想好了,外郭部分的排水道同时开工,这样挖出的泥土正可以用来筑城。”
“哈哈哈,壮哉壮哉!京者,大也;师者,众也;京师者,天子之居也!”陶钧在一旁啧啧称叹,末了却又皱眉道,“不过要照你说的,全部城垣都包砖,工程可小不了,只怕得请旨多加劳役了。”
“实在不行也只能这么办,总不能令百姓误了来年春耕。”安永回答道。
二人商量已定,一切便按部就班。安永在朝堂上奏请增加劳役后,不多久奕洛瑰便准奏,顺水推舟下旨让俘虏营中的魏国士兵卸甲修城,由柔然派兵监督。就在安永以为所有计划都会顺利进行下去的时候,这天崔府中却又来了不速之客——司马澈的使者再一次秘密潜入崔府,将一幅帛书送到安永面前,指着上面的人名对他道:“这是官家的意思,请公子务必将这几名将官的人马,收编入修筑城墙的劳役之中。”

第十九章 新年

安永的脸色瞬间一僵,但很快又缓和了下来,俯身收下使者的帛书:“这名单我先收下了,其他的我还要再想想。”
使者见好就收,客套了几句便以礼告退。安永在客堂中独坐,默默发了一会儿怔,最后还是起身吩咐冬奴备车,出府去找陶钧。
陶钧正在家中进行劳役部署,没想到安永倒先找上自己,很是诧异道:“不是说好了由我草拟,明天到工部再给你看的吗?”
“事出紧急,”安永也不多作解释,径自从案上取过名录草草看了一遍,对陶钧道,“外郭的工事还需多加些人手,我这里已有人选,送来给你过目。”
陶钧接过安永递来的帛书,刚扫了两眼便神色不宁地抬头望着安永,有些迟疑道:“崔三,你选的这些人…”
“有什么问题吗?”安永强自镇定地与陶钧对视,面不改色地问。
“不,没什么。”陶钧摇摇头,伸手舔了舔笔尖,将帛书上的几个名字抄录进了名录里。
安永不知道陶钧是否察觉到异样,可即便察觉了又能如何?他想不出办法拒绝司马澈的要求,甚至都弄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平静地服从——也许是他知道真正的崔永安会如何做,因此不忍心违逆这身体真正的主人,至于这个决定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后果,眼下也只有自欺欺人罢了。
。。。。。。。
时光在短暂的平静中荏苒流逝,转眼安永已换上冬衣。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经历的第一个冬天,就像所有远方的来客那样,他沉浸在魏国五光十色的年节风情里,时常竟能忘记许多往事。
“啊啊啊,公子!您为什么要执意学骑马呢?”冬奴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满脸委屈地望着自家公子,喋喋不休地抱怨,“您想去哪里,只管坐牛车就好了嘛。这畜牲不易驾驭,摔到哪里可如何是好?”
安永伏在马背上,笑着回头对他道:“牛车太慢,还是骑马自由,想去哪里都方便。”
“可是骑马太危险了呀!”冬奴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急得指天画地直蹦跶,“今天眼看就要下雪了,这时候您还要往哪里去?”
“你这小家伙懂什么?”在一旁负责传授骑术的陶钧拍了一下冬奴的脑袋,乐呵呵笑道,“你家公子学骑马是件好事,也省得以后外出办事,总累我等他。”
安永惭愧地笑了笑,这一下更加勤谨用心,下决心要把骑马的本事学好。他耐心哄了冬奴两句,便跟着陶钧打马出了新丰城,一路越跑越快,直到得心应手,能够在郊外萧瑟的旷野上恣意疾驰。
当一段行程结束,两人翻身下马,忍不住在寒风里相视大笑,之后又相携登高,俯瞰千金渠静如长练,只觉得一扫胸中积郁,畅快至极。
这时陶钧举起马鞭遥遥指向新丰城,兴奋地与安永分享喜悦:“崔三,你瞧,外郭城墙如今挺像样了吧?”
安永顺着陶钧的指向望去,就见一脉灰线寂然横亘在冬季旷远的郊野中,静静围拢住了喧嚣的新丰城,恢弘之外又点缀着枯树、昏鸦和野径上踽踽而行的樵夫,如此一幅寥廓萧索的景象,让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感慨——既带着成就与骄傲,又糅合了孤独和落寞。
就在安永和陶钧沉浸在冬日静谧的景色中时,却听一声尖锐的啸叫划破长空,二人连忙抬头察看,只见一只黑色的鹰隼从他们头顶疾速掠过,安永忍不住低声惊呼,而陶钧在一旁道:“那是柔然人养的鹰,他们在冬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