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唯唯领命而去。奕洛瑰这才满意地起身伸了个懒腰,好整以暇地踱步往后宫承香殿去。
此时天还未亮,奕洛瑰弃御辇不用,踩着秋露一路缓行,及至承香殿时,他想要的一炉香和一个人,都已经被趋炎附势的内侍安排得无可挑剔。
“多日不见了,司马澈。”奕洛瑰笑着踏入浓香氤氲的内殿,在缭绕的白色烟气里与跪在地上的人寒暄,“看你似乎比前些日子精神,可见伤势应当痊愈了不少。”
“这得多谢陛下的关照。”司马澈腮上骇人的伤口刚刚结痂,这使他脸上淡淡的笑容看上去分外诡异。他的脸原本消瘦苍白,此刻受异香熏着,反倒透出些病态的嫣红来。
“何需言谢。”奕洛瑰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司马澈,伸脚踢踢他的膝盖,“抬起头来,瞧瞧我这身装扮如何?”
“陛下威仪赫赫,便是衣绣夜行,也令罪臣不敢逼视。”司马澈依旧垂着眼回答,语调中波澜不兴,听在奕洛瑰耳中却满是讽刺。
“你这话,只怕得反着听。”奕洛瑰冷笑,下一刻便俯身凑到司马澈耳边,低声道,“今天终于有人来早朝了,你猜是谁?”
司马澈面色不改,仍是垂着眼回话:“择木而栖乃是世间常情,罪臣不意外,也就不好奇。”
“换作他人的确如此,只是这个人,多少会令你意外的,”奕洛瑰在异香中将司马澈压在地上,将他衣衿扯开,看他背上历历鞭痕,“谁叫他是你的心头肉,崔永安呢。”
伏在地上的司马澈眼皮一跳,眼眸深处射出哀切的光来,却没有被奕洛瑰发觉。
“果然人要操过一次才能老实,如今他已向我投诚,主动请缨修建新丰,好让我有个固若金汤的王都呢。”居高临下的人横刀立马,折磨着身下消瘦到脱形的人,自语一般低声笑道,“不过原以为他会断了舌头,谁料如今一开口,却与从前有些不同,倒是个厉害人。你先前,都是怎么应付那张嘴的?”
司马澈咬牙不语,只伏在地上喘着粗气,忍得十指都抠进簟席里去。苦捱的时间是无比的漫长,许久之后,当锥心之痛稍稍松解,司马澈睁开血红的双眼,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幽禁废帝的碧云殿。跪在他身旁的内侍正战战兢兢地替他擦拭着伤口,素白的帛巾浸在水盆里,被染上微微的红。
司马澈望着盆中血水发了一会儿怔,跟着才长长叹了一口气,翻过身子按住内侍的手,闭着眼哑声道:“去找他,替我捎个信。”
安永出宫时,天还没有亮。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官员下朝后就是回家,因此丝毫未作他想,便登上了等候在宫外的牛车。也幸亏在这多事之秋,谁都无暇去揣度他的异常行止。他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中犹豫了好一会儿,末了还是凑到窗边吩咐冬奴道:“无需回府了,直接去陶水部府上吧。”
他猜测陶钧此刻还没上千金渠,不如趁早去找他,商量一下修渠的事。
冬奴立刻脆生生地答应着,将公子的名刺交给一位从人,令他先往陶府报信。等到慢腾腾的牛车停在陶府门前时,天也刚好亮了。
安永一下车,就看见陶钧正拥着一把细竹条编的笤帚,满面春风地恭候在大门外。安永不知道拿笤帚是迎接贵客的大礼,只当陶钧起了个大早正在扫地呢,于是见礼之后,便跟在陶钧身后步入了陶府。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上别人府中作客,不免好奇地张望了几眼——陶钧的府邸规模远比崔府小得多,却一样栽种了不少竹子,小巧的院落在鳞次栉比的官宅间闹中取静,很是怡人。
安永在客堂落座后,陶钧便捧来一个水瓢似的铜器,缓缓浇着温水请安永洗手。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端着铜盆为安永接水,安永见这孩子俊秀可爱,打扮得又齐整,便猜道:“这是令郎?”
“是啊,这是小犬云郎,今年刚满七岁。”陶钧回答的语气里不无得意,又令跪在一旁手捧帛巾的妻子向安永行礼,“这是拙荆高氏。”
安永点点头,不禁转念一想:陶钧看起来只比自己年长四五岁,儿子都这么大了,算起来崔永安在这个时代怎么也该娶妻生子了吧?为何自己似乎还是独身,倒也奇怪。
陶钧料想安永一大早来找自己,必是有要事相谈,因此在安永洗完手之后,便令妻儿回避,独留自己在堂中为安永煮茶:“崔三,你这个时候到我府上,是不是有什么事?”
安永安安稳稳坐在席上,望着忙忙碌碌的陶钧,冷不丁便开口道:“刚刚我进宫去见过皇帝了。”
陶钧原本正在用茶罗筛茶末,此刻手下一抖,细细的茶末便像烟尘般翻腾起来,呛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你说什么?!”陶钧涕泗横流地用巾帕掩住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安永,“你说你刚刚进宫了?这,这也太快了!”
“反正迟早都要去,何必拖延。”安永理直气壮,又低声对陶钧道,“他同意我们的计划,只是目前尚有一个难题——我们需要说服户部尚书,才能有人为修渠拨钱不是吗?”
此话一出,才平顺了呼吸的陶钧立刻又咳嗽起来,一脸古怪地望着安永:“崔三…你这话听着真别扭。”
“嗯?”陶钧的话令安永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反问他,“我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因为户部尚书…就是令尊白马公呀!”
安永从陶府告辞之后,一路都觉得头痛——那个整日喝得醉醺醺,一心想着殉国,都懒得用正眼看自己的父亲,怎么可能被他说服出仕?抛给他这样一个难题,难道尉迟奕洛瑰是故意的吗?
就在安永踌躇之间,摇摇晃晃的牛车已停在了崔府门前。按例回府之后安永就得去向父母问安,他因为心中藏着事,一时脚下倒踟蹰起来。
“不如…先回院换件衣裳吧。”安永低头看着自己一身丧服,甚是尴尬地向冬奴提议。
虽然换一身丧服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但是崔府素来讲究,出门一趟衣服上总会沾惹轻尘,就连衣褶也不再笔挺漂亮,所以换一身衣裳也是应该的。冬奴欣然为自己的公子更衣,将新熨好的缟素麻衣仔细伺候安永穿上,主仆二人还没休息上片刻,就听堂下有一名仆人前来禀告,说是有客求见。
冬奴连忙扑通扑通地小跑着出去取名刺,不料须臾之后,他竟没有通禀安永,而是径自将来人引入了客堂。此举不同以往,令安永全无准备,他慌忙在上席坐好,有些尴尬又有些诧异地望着来人。
在安永看来,这令人意外的客人的确透着些古怪。这人虽然衣着朴素,态度却不卑不亢,他在面色冰冷地对安永行礼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帛布小包,躬身呈至安永面前。
一旁的冬奴先俯身对着那帛布小包磕了一个头,然后才伸手替安永将小包揭开,从中露出一枚精致的谷纹玉环来,安永定睛看着,有些不明所以。
“这是官家的玉瑗,公子您看见,应当能体察圣意。”那神秘的客人对安永道,“官家如今被幽禁在碧云殿,下走也是冒死前来传递消息,还请公子尽快答复。”
安永由来人说的话和冬奴恭敬的态度,已经猜到那“官家”是谁,脑中不由地就冒出自己与奕洛瑰鬼混的那一夜里,司马澈苍白而哀伤的脸。他的心不禁狂跳起来,可是却只能盯着那枚玉瑗,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这枚玉环的意思也许崔永安能明白,可是他,真的是一点也不明白啊!

第十三章 祭司

安永盯着眼前的玉佩,脑中搜不出一句管用的话来。来人见他沉默不语,倒先急了:“公子,请您尽快给下走答复。”
连声的催促令安永紧张地侧过头去,情不自禁向冬奴投出求救的眼神。好在冬奴此刻也很激动,只当自家公子是在犹豫,毫不起疑地催促安永:“公子,您还犹豫什么,快将您的玉环交给使者呀!”
用永以为好的玉环来答复玉瑗,多么圆满呀!
安永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点点头,看着冬奴从内室取来一枚蒲纹玉环,毕恭毕敬地交给了使者。安永细看冬奴取来的玉环,不过是玉当中的圆孔比司马澈送来的那块略小些而已,也不知道这其中藏着什么奥妙,反正任由冬奴做主便是。
使者得到玉环后,立即欢天喜地的向安永行礼致谢,接下来便一刻也不敢耽搁,与来时一样匆匆告辞。安永总算长舒一口气,稍事休息后便动身前往父母所住的庭院,例行每日的晨昏定省。
如今安永已知这个时代的封爵,有公、侯、伯、子、男五等,他的父亲受封白马公,已是最显赫的品级。此时早餐时间刚过,他的“父亲”并未喝醉,整个人竟然还算清醒,着实令他万分庆幸。安永端坐在簟席上,行礼之后从怀中取出司马澈刚刚遣人送来的玉瑗,呈至父亲面前。
座上的崔公只随意瞥了一眼,便已心知肚明,抬眼望着安永道:“这是官家的玉瑗。天子问事以璧,召人以瑗…官家要你何时去面圣?”
安永一怔,他原本想着拿出玉佩,便可以将话题引向宫中,却没料到一块玉佩能有特定的意思,一时想不出措辞应对,只能迟疑着低声回答:“除了这枚玉,官家并没有交代其他事。何况我…我还有别的打算。”
“别的打算?”崔公盯着安永,问话的语气已隐隐透出不悦,“你倒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安永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会惹恼父亲,毕竟在目前这个敏感的时期选择出仕,本身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惜安永向来是个死脑筋,在这件事上他自认问心无愧,所以理所当然地不愿选择隐瞒或者撒谎。他一心顺应自己的意愿,却显然低估了三纲五常在这个时代的分量。
“我打算去监督千金堨…以及新丰城的修缮,”安永硬着头皮回答崔公,见他脸色并没有变得更坏,于是小心翼翼地往下道,“今天早上我去见了柔然的皇帝,他已经任命我为工部侍郎。”
说这话时,他满心希望父亲能问他一个为什么,这样酝酿在心里的诸多理由都有机会说出口。可惜崔公显然不想知道安永如此行事的内情,他统共只关心一件事:“你的意思是你要出仕?!”
崔公骤然拔高的音量震得安永忍不住将身子往后靠,面对这样的质问,他心下惴惴,却只能硬着头皮承认:“如今大局已定,只有顺应局势才能有所作为,我不能坐视百姓陷于疾苦。如果只有出仕可以去解决问题,那么我…的确是要出仕了。”
这一席话安永说得理直气壮,却把崔公听得三尸神暴跳、五陵气冲天,他睁眼瞪着自己的儿子,气得操起手边凭几就要砸他:“闭嘴!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堂中闹出的动静惊动了内室里的崔夫人,她慌忙跑进堂中,拽起安永护着他就往外躲:“阿宁,为何一大清早的,无故惹你父亲生气?”
“母亲,我…”安永话没说完,就已被崔夫人硬生生打断。
“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需知‘夷夏不两立’的道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一帮柔然人浑如禽兽,你同他们沾惹在一起,岂有不惹一身腥的?”崔夫人按着安永的双臂,抬头厉声斥责他。
安永闻言无奈,张张嘴还待说什么,却已被母亲推到了堂外:“阿宁,你还要累你父亲再费多少口舌?你何时学会如此忤逆,还不回去自省!”
安永无可奈何地被撵出庭院,只好选择沉默。候在庭外的冬奴赶紧牵来羊车,护送自家公子回到自己的院落。安永脱鞋登堂,沮丧地落座,冬奴乖巧地跪在他身旁讨好道:“公子您别动气,冬奴给您煮茶可好?”
安永此刻正伤着脑筋,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冬奴立刻快活地忙碌起来。不料片刻之后,却听一名婢女悄无声息地来到堂下禀告道:“公子,夫人来了。”
这个时代孝道最盛,在家中父母之命大过天,这点安永早已清楚,所以他再颓丧也不敢怠慢,立刻起身迎接。只见崔夫人被七八个婢女簇拥着,施施然登堂来到安永面前,已改换了一副慈爱的面容。她牵着安永的手与他面对面坐下,在摆足了母慈子孝的架势后,才长叹了一口气道:“你父亲就是个糊涂人,你又何必顶撞他?你今天一早去了哪里,我这做人母亲的,岂能不知道?”
安永一怔,疑惑地望着崔夫人,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皇帝谁做都好,只有我们博陵崔氏的血统,才真正值得守护。何况再退一步说,如今改朝换代已成定局,崔氏一门若是不通时务,这一大家子人口,将来如何维系衣食体面?”崔夫人抚摸着安永的手,和声细气地微笑道,“阿宁,只要那蛮夷皇帝能给崔氏最高的礼遇,你出仕我并不反对,所谓明哲保身,关键是要合了‘名正言顺’四个字。何况就算你不出仕,别人也会抢着去做,如今那些寒族和平民——比如与你同在工部的那个陶水部,背地里恐怕都在摩拳擦掌呢。”
说这话时,崔夫人不屑的语气令安永心口发堵,还有她的手掌带来的抚触,像发酵的面团一般湿润绵软,也让安永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只能低着头唯唯诺诺,以便尽快打发走他的母亲,崔夫人似乎也看出了儿子的不悦,于是继续嘱咐了几句之后,便适时起身离开。
一旁的冬奴看着自家公子愁眉苦脸的模样,贴心地递上一碗茶,问道:“公子,今天您有什么打算不?”
“我能有什么打算…”安永长吁了一口气,放下茶碗对冬奴道,“算了,还是到渠上看看吧。”
。。。。。。。
“哈哈哈…”这一厢陶钧在千金渠上听了安永的诉苦,很没良心地大笑,“今早听你一说,我就算到你要逃到渠上来,令尊是何等样人,哪可能被你说服。”
安永没好气地横了陶钧一眼,怏怏不乐道:“不帮忙也罢了,你竟幸灾乐祸,往后拨不出赈灾的钱粮,有你伤脑筋的时候。”
陶钧看着安永半含嗔怨的眼眸,一时竟闪了神,好半天才道:“这点我倒替你想到了…”
他话还没说完,这时就听远处炸雷似的闹开,好些劳役丢下手里的活计冲他们跑来,一边跑一边惊慌失措地高呼:“大人,蛮人、蛮人从西边进城了!”
安永与陶钧面面相觑,下一刻便不约而同地爬上大渠,自高处向新丰城西的阊阖门望去。只见远处遥遥一线人马,正蚁行般缓缓入城。
“那些都是柔然的部曲,”陶钧手搭凉棚眯着眼瞧了半天,对安永道,“阊阖门离宫城最近,只怕那帮人是要直接进宫的,不如我们凑过去瞧瞧。”
安永一向不爱凑热闹,可陶钧早已兴致勃勃地滑下堤坡跨上了马背,安永拗不过陶钧的脾气,只好坐上牛车奉陪。
阊阖门外此刻正是熙熙攘攘、沸反盈天。黑压压的柔然士兵们正列队进城,运输粮秣的马车上拉着沾满了尘灰的毡毯和帐篷,头领们彼此用中原人听不懂的蛮语哇啦哇啦地交谈,怪异的穿着和发型让新丰城的百姓们退避三舍,躲在远处指指点点。
奕洛瑰此刻正站在阊阖门的城楼上,俯首鸟瞰着自己浩浩荡荡的部曲,心中满是“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的志得意满。这一列队伍是护送大祭司的精英人马,竟然今天就能抵达新丰,可见迁都之行颇为顺利。他一手撑着女墙,蛾翅儿般的睫毛在明媚的阳光下微微颤动,眼珠一路寻找到队伍中最醒目的锦帐驼车,期待着车中那个最亲切的人。
然而余光里一抹缟素之色不期而至,他微一分神,褐色的眼珠便对准了城下那个纤瘦的玉人。
“真见鬼。”奕洛瑰撇撇嘴,白眼不屑地一翻,想将安永从眼帘中剔除,却不料那一点麻衣的白色在灰蒙蒙的人群中竟显得越发的扎眼,硬生生硌着他,像一粒混入他眼中的沙子。
可惜城下的某人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只顾惊讶地仰望着队伍正中一辆高大的驼车,对那庞然大物啧啧称奇——那是一辆用骆驼拉的车,因此车身便造得格外高大,几乎是寻常牛车的三倍。四平八稳的车轮足足比一人还高,车厢上的窗口开得很大,窗上挂着纱幔,影影绰绰可以看见端坐在其中的人。更奇特的是围在驼车四周载歌载舞的人,那些人都戴着彩绘的面具,黑色的毡衣上挂满了黄铜做的坠饰,一路吹奏着号角踏歌而来。
“瞧,柔然人崇尚黑色,难怪所有人都穿得黑黢黢的,”陶钧在嘈杂的人群中与安永说笑,手指着那辆驼车对他道,“你看车外的人都做祭司打扮,恐怕那车子里的人就是柔然部落的大祭司了。”
“大祭司?”安永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辆驼车,想到柔然作为一个草原部落,自然免不了会有巫术崇拜的。
就在安永出神间,一阵秋风倚着城墙吹来,冷不防卷起了驼车上的帘幔,现出了帘后一身珠光宝气的人。那车中人端坐在白色的裘皮上,体格颀长精悍,生着白种人的肤色和一双碧绿的眼睛,分明是个面色冰冷的美男子。然而最令安永意外的是,这位柔然大祭司竟然将傲慢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翡翠似的眼珠子里透出露骨的敌意。
“果然是柔然部族的大祭司,”站在他身旁的陶钧这时摆出一脸鄙夷,语带不屑地低声道,“瞧他那副眼神,真叫人讨厌不是吗?”

第十四章 牛阵

自那日大祭司进京之后,陆续有大批的柔然人进驻新丰,打破了新丰城旧有的格局。
被奕洛瑰处死的魏国老臣们的官邸被迅速清空,用以安置柔然的贵族,旧宅中的内眷家人,不论贵贱,统统被收用为柔然人的奴婢。被占用的豪宅庭院一改往日清净,终日传出歌舞喧腾,到了晚间,敞阔的庭院中更是升起巨大的篝火,牛羊肉的腥膻和胡椒芫荽的味道混在篝火刺鼻的烟气里,冲破了权贵宅邸间沉默的藩篱,让早早便熄灭了烛火以示抗议的魏国遗老们,躺在榻上辗转难眠。
现时夷汉杂居的局面,免不了人心惶惶。安永高坐在自家庭院的三层阁楼上,在夜色中推开了窗子,眺望着远处透来的煤红色火光。跪坐在他身旁的冬奴此刻则如临大敌,一个劲地往香炉中添香,想以此盖过窗外铺天盖地的烤肉味,可惜甜腻的香味齁得安永一边打喷嚏一边摆手:“快把香灭了吧,太呛人了。”
“可是窗外的味道太不堪了呀,”冬奴举袖掩住鼻头,两眼被炉烟熏得通红,泪汪汪地抱怨着,“公子您不愿关窗,冬奴就只能熏香了。”
冬奴满脸认真的模样简直令安永发噱,其实比起熏香来,他反倒更喜欢烤肉的味道。从前念书的时候,每晚回宿舍前,总会陪着沈洛在学校后门的小摊上吃烤肉串,如今回想起来,时光冲淡了做学生时拮据的尴尬,只留下了单纯的快乐。
“我又不怕那味道,你还担心什么?”安永冲着冬奴一笑,仍偏头向火光处望去,“比起这个,我倒担心他们在庭院中生这样大的火,万一引发火灾,这一片的木结构房屋都紧靠在一起,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倏然吹来,像是要印证他的话似的,将远处的火光吹得更旺。点点火星窜得老高,又顺着风飘向房檐,吓得冬奴脸煞白:“公子,公子您是说…祝融之灾?!”
安永点点头,见冬奴脸色不好,慌忙安慰他道:“眼下只是隐患,未必就会发生。明日早朝时我就上奏天子,也好防患于未然。”
冬奴这才松了一口气,头一次为自家公子上早朝而感到庆幸:“还是公子您能高瞻远瞩、曲突徙薪。不过话说回来,自从公子您上朝后,这两天参加早朝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呢。”
冬奴皱着圆脸,话中满是不屑和嘲讽。安永很理解小家伙每天跟在牛车旁,在上朝路上撞见自己以往仰慕的高贤前去皇宫投诚时,偶像神话破灭所遭受的打击;就像他也能够体会那些高贤如此选择的苦衷一样,毕竟如果一家的富贵全赖权势去取得,大丈夫也很难在现实面前不低头,何况异族入京之后,权贵间拔旗易帜的局面已摆在眼前。
须知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领头出仕虽遭人诟病,却能保护住眼前这只嘁嘁喳喳不谙世事的小雏雀,难道不是一件幸事?安永笑着揉揉冬奴的脑袋,望着远处冲天的火光,在隐隐传来的喧闹声里陷入沉思——尉迟奕洛瑰那个人,此刻一定已离开了寂寂深宫,正流连在每一座庭院的篝火宴会间,与麾下旧部们把酒狂欢吧?
想到此安永无端长叹了一口气,凉风秋月之中,心下竟有股莫名的失落。他明明清楚尉迟奕洛瑰不比沈洛,却还是神使鬼差地萌生出此等惆怅,也许是眼下这份独自在寂处遥望的情境,与沈洛新婚那日太相似了吧?
。。。。。。。
在出仕这件事上,安永分明做了根出头的椽子,引来骂声一片,但事后一批士族贵胄们陆续出山,却切实为他解决了一个难题——他终于无需再为说服父亲出仕而伤脑筋了。原先的户部侍郎上朝向奕洛瑰投诚,被擢升为新一任的户部尚书,为此母亲崔夫人生了好几天的闷气,安永心里自然是一清二楚。
毕竟户部富得流油,工部是清水衙门,崔公一旦远离了权力中心,原先由崔永安自己选择的仕途便缺点凸显,看上去是如此地不通时务。
安永对此却不以为然,他很高兴这个时代的人可以各司其责,一个国家的运作不可能仅靠一个人的力量去完成,谁都不是划时代的救世主。一个崔永安再声名显赫,也不是只手擎天的天才,只能是整个国家机器中小小的一份子。安永对这个赋予自己第二次生命的世界心怀感激,也愿意投身其中,只要力所能及就会全力以赴,因此当朝堂的秩序初步恢复之后,他乐得天天往千金渠上跑。
对于安永提出重建新丰的计划,陶钧是举双手赞成,因此加固千金渠的工程一直在快马加鞭地赶工,眼见已近尾声。
这日安永正坐在监工的工棚里赶制外廓城墙的图纸,忽然想到千金渠的堤坝在土石堆砌完之后,需要用羊角碾压路机夯实,可是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羊角碾,若改用人力夯实,只怕时间和工程质量都成问题。
就在安永对着纸面伤脑筋时,工棚外远远传来振聋发聩的吆喝声,安永倏然一惊,抬起头想找人问个究竟,这才惊觉今日一整天都没看见陶钧的人影。于是他赶紧起身往外走,才刚跨出工棚,两眼在看清坝上浩浩荡荡的牛群之后,整个人自然而然便惊呆了。
这成百上千头牛都被人牵着,有条不紊地爬上堤坝,四个蹄子因为自身的份量而深深陷入泥土中去,来回踩踏之后土石坝自然被夯实,可不就是天然的羊角碾!
安永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深深膺服于眼前这份智慧,偏偏这时有个小人儿在群牛阵中冲着他拼命挥手,安永眯着眼仔细辨认,才认出那是冬奴。
“怎么会…”他一边难以置信地自语,一边扬起手臂跟着挥了挥,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冬奴牵着的正是崔府拉车用的黑牛。跟在冬奴身后的几个人安永看着很眼熟,应该也是崔府的从人,由此可见他们牵的牛,都是崔府自家的了。
安永四下张望了一下,好容易找到陶钧的身影,就见他手捧一卷简牍,正面色严肃地望着牛群指指点点,一片哞哞牛叫声里也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
安永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陶钧身边,震惊地看着从自己身前缓缓经过的庞大牛群,就听陶钧自动自发地对他笑道:“等八百牛踩实了堤坝,千金堨一开闸,大渠就算竣工了。”
安永闻言点了点头,也不便多问,打算今晚回府之后自己查资料搞明白眼前的事,这时却见远处又是一阵骚动,遥遥可见皇宫禁内的明黄色仪仗,看来被此事惊动的人可不止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