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敬酒赔罪,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安永不知道男人间的沟通在这一世能不能行得通,也许这金壶里的玉液琼浆,并不比几听啤酒更实在。
他这一举动果然镇住了奕洛瑰。奕洛瑰收起了放肆的坐姿,瞪着眼对上安永那双满是真诚的眸子,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小觑了这表面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男人——其实仔细回想起来,无论是激烈的以死反抗或者是沉溺于本能的就范,他的确从来都没有对自己示弱过。
见鬼,这样一个男人敬来的酒,他奕洛瑰难道还能怕了不成?
奕洛瑰夺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跟着将杯子当啷一声扔得老远。刺耳的金属碰撞声贯入安永的鼓膜,他还来不及皱眉,整个人就被奕洛瑰拽着前襟跌入龙榻中。
他半撑起身子勉强能与奕洛瑰对视,对方唇齿间散发出的浓郁酒气让他觉得危险,然而奕洛瑰并没有做出更无礼的举动,他只是用手掌捏住安永的下巴,皱着眉仔细看他那张脸。
这张脸也许就是中原男人样貌的极致了,明明骨骼平淡,发肤却颜色鲜明,黧黑的眉眼衬着白腻如羊酪的肤色,照样撞出夺目的光采来。还有他的眼窝,明明一点也不深,老天却偏用最精巧的刀尖雕琢出了最精致的眼角和眉梢,使得最不经意的一个眼珠转动,都能够牵引出动人心魄的神色。
一切精致美好的东西都应该是脆弱的,有这样的一张脸,谁会认为其下隐藏的灵魂其实强韧而坚定?
奕洛瑰为自己的走眼觉得有些扫兴,同时心底又升起另一股欲望,一种近似于孩童故意闯祸的顽劣心态,想要试探一下眼前人的底线。至于用何种手段来试探,他倒一时还没想好。
奕洛瑰松开手,放安永坐起身,他若有所思地笑着,也伸手取过执壶给安永满满倒了一杯酒,令他喝干:“喝了它,这笔账我就不跟你算了。”
安永当然不会推拒,他一边揉着下巴,一边接过酒杯凑到嘴边,尝出杯子里盛的是葡萄酒,料想度数不高,便放心大胆的豪饮起来。喝着喝着他忽然灵机一动,用手指蘸着酒液在黑漆几案上写下了三个字:千金渠。
写完了拽着奕洛瑰的衣袖指给他看。奕洛瑰看见安永写的字,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惦记着城外那条大渠,你写这个干什么?”
因为几案本身不大,又被酒壶果盘占去大半,所以安永用袖子抹去酒迹,俯身往上面呵了一口气,才继续写道:臣去修。
“你想去修千金渠?”这一回奕洛瑰总算认真了些,盯着安永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在工部任职,修好千金渠是你的职责吗?”
安永对这个时代的职权划分相当模糊,老实说他也不知道千金渠归不归自己管,但救急心切之下,他仍是对着奕洛瑰点了点头。
奕洛瑰挑了挑眉,眸中闪烁着点点兴奋的光亮——自称帝以来,中原士族一直与自己针锋相对,没想到倒是崔永安先对他投诚,这的确是个好兆头,只要崔永安肯低头,那帮老顽固总有一天也会屈服。尽管心中如此想,奕洛瑰脸上的表情却是欲擒故纵的:“当初是你罢官在先,现在又要我准你往渠上做事,崔永安,是什么让你这么快转变?”
奕洛瑰这番话安永不大能听得懂,他隐隐觉得自己无意中似乎又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刚要心虚反省,可转念一想陶钧也是工部中的官员,既然他都能身体力行去渠上干活了,自己为什么不行?这样一想,原本藏在心中的种种不安,便统统被安永抛到爪哇国之外去了。
于是他又在几案上写下四个字:为民请命。
其实他想写“为人民服务”来着,就是怕奕洛瑰看不懂,安永这样想着,嘴角就调皮地弯起来。
而一旁的奕洛瑰对安永写了什么根本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完全被安永俯身呵气的动作攫住,视线胶着在他微微嘬起的双唇上,脑中一遍遍过着他在自己身下意乱情迷时的媚态。
真是见鬼了!明明前一刻心里还在算计,为何下一刻就会因他的一个小动作而分神?奕洛瑰心中忽然很是上火——这个崔永安真是邪乎的很,自己最好尽快去找大祭司煞煞秽气才好。于是他一边懊恼着一边挥挥衣袖,冲安永狠声恶气道:“趁我还没改主意,去修你那见鬼的大渠吧。”

第十章 坝上

安永不在意奕洛瑰口气不善,只单纯为自己获得了任命而高兴,甚至将这份单纯摆在脸上,仰首冲奕洛瑰一笑。
奕洛瑰被这抹坦荡荡的笑蛊惑,不由地低下头,盯着安永怔忡低语:“你是疯了吗?”
这一句问话令安永摸不着头脑,他只能茫然地望着奕洛瑰,听奕洛瑰继续往下道:“你不该如此平静,既然是为民请命,也该知道下令水攻新丰城的人正是我。”
安永的笑容倏然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反应大大不妥——对方是侵占了新丰的敌人,毁了千金渠的罪魁祸首,甚至更侮辱过自己。他万万不该在此刻和这个人相处的和乐融融!可是安永又觉得没什么好恨的——他刚来到这个时空不久,谈不上什么立场,更何况一切悲剧已经在他到来前酿成。对他个人来说,与其满腔悲恨,还不如就手做些实事,去帮助那些已然受难、并且亟待解救的人群。
至于他个人的某些遭遇…安永垂下眼,不无感慨地认命——他就是无法恨眼前这张脸,即使他很反感对方不入流的报复方式;即使他心里一清二楚,奕洛瑰并非沈洛。
反正人生在世,许多爱恨都说不清来由,或许就是有那么一些人,注定了让你无法去恨。何况这一次,再没有什么比他和奕洛瑰之间,更适合用“宿缘”二字来解释的了。
奕洛瑰看着安永独自愣神的模样,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摇醒他,不料这时安永的身子却忽然往后一缩,显然是抗拒奕洛瑰的触碰。
这一回安永的反应倒是合情合理,却还是令奕洛瑰满心不悦,他一时又找不了安永的茬,只能把气憋在心里,眼睁睁看着他行礼告退。
安永回到崔府时天已经黑了,不过他的心情可没受天色影响,反倒很开心地把冬奴招进内室,研墨泚笔在帛书上写道:明早我要去千金渠。
冬奴看着帛书上的一串大白话,鼓着脸问道:“公子您明天要出门?您的伤还没好呢!”
安永连忙又写:不碍事。
“都是陶水部撺掇您去的,”冬奴翻着眼低声抱怨,跟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又盯住安永,故意压低声音道,“公子您突然这样写字,是不是也在学卢府的九公子,弃笔报国呀?卢公子以前的字画好风流,如今却故意把字写坏,画的禽鸟都翻着白眼,借着字画讽刺那帮蛮夷没有教化,真是好解气!大家都称赞他有胆识哩!”
冬奴这一席无心话,却说得安永耳根直发烫——他已经很努力在写毛笔字了,虽然以前用钢笔写的字不算难看,但比起崔永安肯定差得远,何况繁体字笔画又复杂,他没整个错别字出来就已是万幸了,怎么能再苛责他字丑?!
安永此刻当然没勇气对冬奴坦白,于是顺坡下驴,厚着脸皮点点头。
既然字丑就是爱国,那就让他当个爱国者吧。
冬奴一脸欣慰,眼里满是“公子您果然从来都不会让冬奴失望”的小眼神,殷勤叮咛道:“既然公子明天想去渠上探视,还请公子今晚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冬奴就把车驾给您备齐,好不好?”
安永欣然点头,随后便由冬奴伺候着睡下,一夜好眠。
翌日天公作美,连日的秋雨终于停歇,安永在早餐后兴冲冲地出门,乘着牛车前往城外千金渠。经过连日的抢修,大渠上的缺口已快修好,安永见劳工们都担着土往西走,便估计他们都是去抢修千金堨的。二十里长的大渠上到处是人,车下泥泞不堪,牛车慢腾腾晃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才到达大渠源头的千金堨。
这是安永第一次来到这个时代的水利施工现场,内心难免有些激动。他嫌牛车不方便,索性下车沿着大渠一路察看。
因为没有现代机械的帮助,修渠主要靠得是劳动力的数量,所以工程的场面相当壮观。劳役们正将许多装满了石块的竹笼合力拉上堤堰,再将一只只四米长的沉重竹笼推进千金堨的豁口中。
用竹笼石盘护堤根,是行之有效的好方法,安永一眼看出千金堨是一座土石坝,这种堤坝就地取材、施工方便,对堤基变形适应性强,也便于加修改建,因此是历史最为悠久的一种坝型。
安永一身缟素,走在遍地的褐衣百姓当中显得相当扎眼,再加上他身后跟着一辆同样扎眼的牛车,很快便在人群中被陶钧找到。
安永微笑着迎上前,不料却被陶钧劈头盖脸地数落:“崔三!你怎么都不派人告诉我一声,就冷不丁跑到渠上来?”
说罢他又伸手指着安永沾了泥浆的衣袍,责备道:“竟然还不肯坐车,看你,简直成了泥腿子。出门在外,好歹备下步辇啊!”
安永被陶钧数落得哭笑不得,只能双手拎着衣角,一脸无辜地望着他。这时就见陶钧面色一缓,压低了声量对他谆谆教诲:“你是什么样的身份,到了这儿,就坐在车上看看便好,怎么能随便踩进泥里?”
安永不以为然,瞄了陶钧一眼,舌根一动,终于含含糊糊地、说出了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句话:“为什么不能?”
一语惊人,身旁的冬奴已在泥地里一蹦三尺高,甩了陶钧一脸的泥点子:“啊、啊、啊,公子!您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太好了我这就告诉夫人去!”
说罢他转身要跑,又惊觉不能丢下主人不管,于是只好折回来,在原地兴奋地跺脚。陶钧抹抹脸,也是满脸开怀地大笑,骂冬奴道:“好毛躁的小鬼!只管回府报你的喜去吧,崔三这里有我照料,一根寒毛也不会少了你的。”
冬奴得了安永的首肯,立刻欢天喜地地回府报喜。安永则跟着陶钧往堤上爬,一边继续为自己抱不平:“为什么我不能踩进泥里?”
“为什么?”陶钧瞄了安永一眼,笑道,“因为你是士族,不应该这样关心时务。即便在战时,你也是时刻注意风度的,虽然那时候我只觉得你矫揉造作,不服气得很。哈哈哈,说到底工部就该是寒族待的地方,谁能想到崔家的永安公子会选择在工部入仕?”
安永听到这里,笑着低声回了一句:“人各有志。”
“哈哈哈,好一句人各有志。我向来都是这句话——我陶钧是个粗人,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是我的荣幸。”陶钧说完,这时二人已爬上堤坝,他指着坝下的五道引水渠给安永看,“你看,千金堨很快就能填好,到时候拆除围堰,再疏浚了五龙渠,整条大渠就可以恢复使用了。”
安永低头看着五龙渠,知道这是千金堨的五个泄水口,坝下的劳役正在陶钧的指挥下忙碌着,一切工作都有条不紊、无可指摘。这的确是一处科学合理的水利工程。如果硬要挑出不足之处,那就是千金堨在安永眼中还不够高,恐怕不足以应付大洪水时的高水位。可是这个城市刚刚经受过战乱,为了防洪而增高大坝,现阶段看来恐怕是劳民伤财的一件事。
这样想着,安永的双眉不禁微微皱起,却被陪在他身旁的陶钧眼尖发现:“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安永摇摇头,陶钧便立刻追问:“那就是对我修的大渠有意见?崔三,千金渠是新丰的命脉,你有什么话,可要直说!”
安永被陶钧逼迫不过,只好将心里的想法对陶钧说了,不料陶钧竟兴奋得两眼发亮,望着安永连连惊叹:“崔三、崔三,你与我竟不谋而合!要知道千金堨每涝即坏,我早有此意!你也别担心劳民伤财,其实灾后百姓衣食无着,户部本就要拨钱赈济,倒不如发动每户的男丁来修渠,由工部安排食宿、发放酬金,岂不是一举两得?!”
安永听陶钧这样说,心中自然很是高兴,不料下一刻陶钧的脸色却又难看起来:“唉,亏我们自顾自在这里打如意算盘,现如今是个什么局面?江山易主、朝中无人,谁能来主持这件事?那个柔然皇帝一介蛮夷,肯有心思办这件事,除非太阳从西面出来。”
安永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这件事说到底是件好事,只要将道理说通,就是柔然皇帝也不会反对。”
陶钧立刻嗤笑道:“说得容易,谁去和柔然皇帝讲道理?”
安永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望着坝下忙碌的劳役们,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也许我可以试试。”
陶钧神色一凛,立刻摇摇头,出言提醒安永:“如今局势险恶,朝中的士族都在与柔然人僵持着呢,哪有人肯入朝为官?我只是工部一个小小的水部郎中,又是寒族出身,因此趁着群龙无首,自顾自带人修渠,谁也无心管我。你的身份却与我不同,所以来到这渠上看看便罢,若是亲力亲为,被人误会你已经向柔然人投诚,只怕一个不小心,就是身败名裂。”
安永听着陶钧善意的劝告,脑中却忽然闪出奕洛瑰泛满算计的双眼,心中陡然一沉——也许自己眼下的决定,正应了那个人的安排。

第十一章 早朝

这天傍晚安永回到崔府时,受到崔府上下夹道欢迎,简直受宠若惊。崔夫人一如既往领着一众女婢,施施然走到安永面前抬头望着他,两眼中满是欣慰:“阿宁,听说你已经能够说话?”
安永点点头,对着崔夫人行了一礼,开口道:“崔宁不孝,令母亲担心了。”
崔夫人眼眶倏地一红,赶紧低头收敛情绪,执起安永的手领他往府中走:“如今我听着你的声音,好似的确与以往不同了,看来还要将养才是。”
说罢她便将安永交给冬奴,一边看着儿子坐进羊车,一边仔细叮嘱他道:“平日还是不要多说话,往你院中送去的补品记得都要吃,不要为服丧劳神损身,相信你妹妹有灵,定然也希望你能多加珍重的。”
安永点点头,拜别了母亲后又去向父亲问安。他的父亲倒没有对儿子的康复表现出任何开怀的情绪,依旧是喝得醉醺醺的,闭着眼对安永爱答不理。安永对此也不以为意,他一直思量着该如何去向奕洛瑰请命,在回到自己的庭院后,冷不丁对冬奴开口:“明天我要进宫。”
冬奴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答话时声音竟忍不住发颤:“公子,您进宫做什么?”
“当然是去见皇帝。”安永想当然地回答,随即又皱眉,“只是没有诏命,一般人是没法入宫的吧?”
他旋即想到自己也不是一般人,作为任职于工部的朝廷命官,他自身就具备见皇帝的条件——那就是上朝。安永醍醐灌顶,赶忙又吩咐冬奴:“明天我要去上早朝,记得帮我安排好,多谢了。”
这一下冬奴的脸岂止是花容失色,简直是如丧考妣了:“公子,您是不是去了一趟大渠,累着了?”
实际上他想问的是,公子您是不是中邪了:“公子呀,如今江山易主,且不说宫中还有没有早朝,就算有,上位坐着的也不是大魏的皇帝,您上得算哪门子的早朝唷?”
安永笑了笑,安抚着纠结的冬奴:“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想名正言顺地进宫去。”
冬奴完全不能理解自家公子的所作所为,他直觉这一切都与公子去了一趟大渠有关,可是去了一趟大渠,又能说明什么呢?冬奴有一切做下人的自觉,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想的也不想,反正无论公子说什么,他都答应着就是了。于是冬奴吸吸鼻子,不无哀怨地嘟哝道:“既然公子您要上朝,明日寅时您就要起身了,今晚就赶紧歇息吧。”
安永对寅时具体是几点没有概念,直到后半夜天还没亮就被冬奴叫起床时,才深深体会到当官的辛苦——公务员不都应该是朝九晚五外加午休两小时的吗?他昏沉沉的脑袋直到漱洗后才逐渐清醒,心下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太满意,昨日不过是跑了一趟大渠,今天早起就感觉到辛苦,未免也太不济事了。
安永强打起精神,用罢早餐后便出府往皇宫去。这一路天都未亮,牛车在阑珊的夜色中缓缓前行,崔府的从人们挑着白色的绢灯笼,为黑沉沉还在睡梦中的新丰城照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安永透过车窗凝视着前方深远的夜色,却什么也看不清,在这无垠的洪荒中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于是一股压力向心口袭来,让他一瞬间打定了主意去做点什么,才好向这个世界确认自己的存在。
牛车到达皇宫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迎接他们的竟是一片灯火通明。安永还没下牛车,就见几名宦官匆匆向自己跑来,脸上竟满是喜色:“永安公子莫不是来上早朝的?”
安永一愣,不自觉点了点头,几名宦官便立刻拜下,欢天喜地的唱礼:“下走恭请永安公子!”
安永被这莫名其妙的排场整得一惊一乍,直到他走入朝堂太极殿,才赫然明白自己为何受到如此礼遇。
整个朝堂上只坐着尉迟奕洛瑰一人。
尽管如此,他依然一丝不苟地穿着天子衮服,在御座上摆出君临天下的姿态,严阵以待。
安永四顾左右,再抬起头望着奕洛瑰,迟疑地问:“难道一直没人来上早朝吗?”
“你不是来了吗?”奕洛瑰挑着唇角笑了,站起身,离开御座缓缓走到安永面前,“你总算是开口了,崔永安。你若真把舌头给咬掉,就是我的罪过了,所以现在听着你说话,我很为自己高兴哪。”
安永不理会奕洛瑰的嘲弄,一径望着他,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你就这样,天天在这里等着上朝的人来?”
“是啊。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成语叫作‘守株待兔’?我就守在这里,倒要看看你们这帮离不开富贵的人,能不屈到何时?不过既然你来了,今天就可以上朝了。”奕洛瑰的眼睛藏在晃动的冕旒后面,因此只看得到他邪邪一笑,跟着他遣退了宫人内侍,只留下自己和安永两个人在殿中,这才满意地转身回到御座上,居高临下看着安永,带着笑朗声道:“崔爱卿,何事启奏?”
安永一时可学不来朝臣的官腔,他仗着此刻朝堂上就自己和奕洛瑰两人,于是索性用闲拉家常的方式,打开了话匣子:“臣听说,陛下原先是柔然部的首领,而柔然部的都城,是一座名叫‘云中’的城邦?”
他的说话方式果然令奕洛瑰皱起了眉毛,怫然不悦道:“别听说了,我那点老底,你们能不清楚?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安永并不正面回答奕洛瑰,反倒先问他:“柔然打下了大魏的江山,以后还打算回去吗?”
奕洛瑰立刻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安永,没好气道:“你有病吗?或者还是你觉得我有病?”
安永也知道自己讨了个没趣,自我解嘲地笑了一笑,继续问奕洛瑰:“陛下既然打算统治大魏,那么新丰城,仍会做新王朝的京都吗?”
奕洛瑰这才有点明白了安永的心思,于是笑起来:“如果定都中原,新丰城里什么都是现成的,我何乐而不为?再花精力去建一座京城,我可不是冤大头。”
还有一些话奕洛瑰并没有说出口。其实从占领新丰的最初一刻,他就已经决定在这里建立自己的王城。从云中迁都到新丰的计划一直在进行,实际上留守在云中的柔然旧部,一支包含了王族成员与祭司的队伍,近期就会抵达新丰。
“微臣自幼在新丰城长大,对这座城市自然有着深厚的感情,”安永为了声情并茂,编了个无伤大雅的谎,向奕洛瑰进言,“新丰城受战火重创,多处亟需重建,既然陛下打算在新丰城定都,何不好好建设它?这样无论对哪一方都有益处,是双赢的好事。”
“双赢?”奕洛瑰觉得这个词很新鲜,含在嘴里咀嚼了一遍,“你今天能特意对我说这番话,必然是有备而来,说说你的打算吧。”
安永见奕洛瑰对自己的计划有兴趣,立刻答道:“新丰城败于水攻,为了不至重蹈覆辙,首要一点就是防治水患。对此微臣有三点建议:一是加固加高现有的千金渠,增强大渠的防洪能力;二是为没有城墙保护的外郭修筑一道城墙,作为保护内城的屏障;三是加固内城的城墙,完善城内的排水渠道。陛下若是认为可行,就把这事交给臣去办,可好?”
奕洛瑰是骑在马上打天下的人,对兴修水利能有什么意见?他听了安永的话,只觉得条条务实合理,当然会点头同意。更何况永安公子此刻这番作为,与出仕无异,简直是帮着他掌了中原士族一记耳光,他又岂会阻挠?
奕洛瑰一想到此,一种扬眉吐气般的愉快就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引得他眼角眉梢都飞扬起来。于是他忍不住俯下身子望着殿中的安永,饶有兴味地问:“崔永安,今天你这一番作为,是不是意味着已经向我投诚?”
安永闻言一愣,不禁想起了陶钧对自己的告诫,心口顿时有些难受。可是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不愿违心,因为权力斗争对他来说,永远都是次要的玩意。安永仰视着此刻高高在上的奕洛瑰,眼中满是怜悯地摇了摇头:“微臣不是向陛下投诚,而是向新丰城投诚。有些话,臣说了陛下一时也未必明白——可是陛下,您只需要知道,当洪水来临的时候,无论是谁,都只能依靠这座城市求生,这其中包括蝼蚁,包括鸡狗,包括臣自己,也包括了陛下您。”
安永这句话太直率太尖锐,一瞬间让奕洛瑰只剩下难堪。

第十二章 出仕

奕洛瑰面色铁青地盯着安永,恼羞成怒——这哪里还是那个会雌伏在他身下不断呻吟的人?他还是在榻上婉转求欢时比较可爱!奕洛瑰心中作如是想,深褐色的瞳孔便微微收缩起来,目中满是狩猎时蓄势待发的精光——该死的,自己可不能被他激怒,如果此刻就办了他,让他杀身成仁,倒把他捧成了英雄了!
既然这崔永安要替自己修建皇城,就无需听他狗嘴放屁,只管让他给自己做事就是!
想到此,奕洛瑰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在平息了怒气后,原本忿然起伏的胸膛竟轻轻振出一阵笑:“罢么罢么,我打下这片江山,倒是为了来听你说教的?”
安永听他语调里满是戏谑,脚跟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两只眼却一直明湛湛地望着他。
这时就见奕洛瑰端坐在御座上,笑道:“崔永安,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原先在工部任工部郎中,对否?”
安永点点头。
奕洛瑰见安永点头,心下莫名便有些得意,于是继续道:“崔永安,从今日起,我擢升你为工部侍郎。工部的工、田、虞、水四部,都听你调令,以便你修建新丰之需,如何?”
安永此行正是为此,一听目的达成,自然恭敬不如从命:“谢陛下圣恩。不过微臣还有一言,如今在城外修渠的大部分是灾民,所以需要户部拨钱赈济…”
安永话还没说完即被奕洛瑰打断:“这个不难,只要你能说服户部尚书出仕,一切就照你说的办。”
安永一怔,意识到奕洛瑰丢给了自己一道难题——要他去说服户部尚书出仕,他连户部尚书是谁都还不知道呢。
奕洛瑰居高临下审视安永,看着他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茕茕孑立,双眉紧拢一副被难倒的模样,心里竟有种说不清的愉快:“崔永安,我的提议让你很为难吗?”
“不敢,”安永低下头后退半步,谨慎地回答奕洛瑰,“只是说服户部尚书一事,微臣并没有足够的把握,唯有尽力而已。”
“尽力便可。”奕洛瑰在座上挑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目送安永告退。
安永离开后,奕洛瑰孤零零一人留在殿中,闭上眼沉思了片刻。随后他双目一睁,神使鬼差地唤来内侍,吩咐道:“上一次被我下令弃置的香料,你去承香殿给我好好地烧上一炉。还有,着人把司马澈押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