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安永这时沉浸在踟躇不安之中,一时竟忘了对自己这份情绪追根究底,也忘了这句话。
后半夜天子入城,紧急下榻于总镇署,同时急召军医救治伤患。眼下这多事之秋,偏偏玉幺死性不改,穿着婢女的衣裳出去打探消息,天快亮时才回到太守府喝茶喘息,对安永道:“累死我了,老子差点被抓壮丁做了护士啊!嘿,那个皇帝挂了彩,在总镇署里发现我的时候,气得脸都白了…”

第五十九章 夜袭

安永听说奕洛瑰受伤,慌忙追着玉幺细问:“他受伤了?严不严重?”
玉幺皱眉斜睨着安永,犹豫了片刻,耸耸肩道:“不知道,我就看见他肩上绑着绷带,不过应该伤得不重,不然怎么还能在看见我的时候吹胡子瞪眼的?”
玉幺只爱凑热闹,对皇帝的死活不甚关心,安永问不出什么来,也只能作罢。
偏偏某人对安永却是关心得很,天一亮就命亲随摆驾,借静养之名转而下榻太守府,与安永做了邻居。天子既然已到近旁,自然不能装傻充愣视而不见,安永只好主动将自己送上门去,硬着头皮向奕洛瑰请安。
这一次奕洛瑰伤得的确不算重,仅是在战场上误中流矢擦伤了肩胛而已,退守赣州城是他的权宜之策,因此百忙之中他只能见缝插针地接见安永,从一沓沓军机文件中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怎么还在赣州城?”
“微臣…”安永愣住,没料到奕洛瑰第一句话竟是在质问自己,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赣州城的工程还没结束。”
奕洛瑰眉头一蹙,不悦道:“你到赣州城已经一年多了吧?什么工程竟然进展那么慢?是不是太守拨给你的人不够?没人手你怎么不上报朝廷?还是你根本就没想着上疏,你这个傻子…”
连珠炮似的轰炸让安永应接不暇,却也让他听出奕洛瑰中气十足,于是一颗心终于不再忐忑,松了一口气道:“微臣多谢陛下关心。如今陛下有伤在身,还望您珍重龙体,及早康复。微臣这就告退,不打扰陛下静养了。”
“等等。”奕洛瑰见安永要走,立刻开口将他喊住,目不转睛地凝视了他好半天,才道,“赣州城如今已被围…我没想到你竟然还留在这里,也许往后几天会很艰难,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陛下选择退守赣州城,是明智之举,”安永望着奕洛瑰,从他的话中隐隐听出内疚的意味,不禁疑惑,只能不解风情的回应,“赣州城易守难攻,素有‘铁赣’之名,微臣在这里待了一年,很清楚这座城池有多坚固,所以陛下就先安心在这里养伤吧…”
这时奕洛瑰听着安永的话,却蓦然笑起来:“真没想到,你竟然希望这场仗是我赢。”
安永闻言一怔,瞬间明白了奕洛瑰言下之意,脸色不禁就有些发白:“陛下…”
他的喉头一阵发紧,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生卡住——他又岂会不知,这一刻自己的手已按在了奕洛瑰的逆鳞之上,也许轻轻一动就会铸成大错。可他竟情愿在沉默中看着奕洛瑰的脸色越来越差,也不肯违心去逢迎这人,去说那些谄媚肉麻的妄言绮语。
“为何不说话?”奕洛瑰面色阴沉地看着安永,冷冷道,“果然…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司马澈,是我小看你了。”
真是天地良心,自战事爆发以来,他只盼战火早一天熄灭,能够少一点生灵涂炭,何曾关心过奕洛瑰或者司马澈这两个人到底谁输谁赢?安永无语…诸多无奈一时纷纷涌上心头,让他忍不住对奕洛瑰道:“陛下,微臣一向觉得战争是两败俱伤的事,谁又能做真正的赢家呢?”
他的话让奕洛瑰有些意外,径自沉思了一小会儿,浅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将功成万骨枯,对不对?”
安永起初很为自己的直率感到后怕,因此在听了奕洛瑰的回答后反而有些惊讶,好半天才点点头。
这时奕洛瑰却又笑得更张扬,用一种不可一世的语气对安永道:“可按我的意思,一场战争必分输赢,成者王、败者寇,就是最后的结果。皇位只有一个,既然不止一个人想坐,就必须拼出个你死我活,除非哪一天这世间没了贵贱,才能罢休。”
安永闻言心中一动,忍不住低声反问:“如果真的有一天,这世间没了贵贱呢?”
“那还了得!”奕洛瑰立刻大声嗤笑,觉得强词夺理的安永很荒唐,“士农工商如果不分贵贱,那还有王法吗?”
“可以有不分贵贱的王法。”安永倔强地喃喃道。
奕洛瑰哂笑道:“若照你这样说,既然不分贵贱也就没了王,那王法由谁来制定?又由谁来推行?”
安永顿时陷入沉默——自己说得太多了,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下去,不会有任何好处。他不擅长政治,许多问题也仅是一知半解,今天之所以会说那么多,最大的原因竟是奕洛瑰没有打断他。
他很清楚奕洛瑰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既不开明,也不宽容,这一次为什么又会与自己聊那么久?个中原因安永不敢细想,只是俯首认输道:“陛下恕罪,是微臣异想天开了。”
他顷刻间又恢复冷漠,疏远的态度让奕洛瑰很不愉快,却也没时间再与他纠缠——瞬息万变的战局之下,这片刻交谈已是奢侈。
安永回到自己的住处后,玉幺见他脸色不好,便支开了冬奴悄悄问他话,安永这才很是郁闷地开口:“我好像又多嘴说错话了。”
“咦?”玉幺甚是好奇,在问清楚来龙去脉之后,真心提醒安永道,“你确实不该说这些,过去包我那人曾经自己发明过一种历史争霸棋,跟他那一群狐朋狗友玩,证明古代中国想要转型成西方民主国家,基本是不可能啊。既然办不到,最好提也不要提,免得你被人当成异类,连命都保不住。”
安永点点头,对玉幺道:“我也后悔不该提这些,以后一定多加小心。”
“得了,咱不提这个,”这时玉幺话锋一转,伸手问安永要钱,“眼看这大军已经围城了,你手头还剩多少钱?都拿出来交给冬奴去办货吧,趁现在多屯些吃的用的,免得以后有钱也没处买了。”
安永在这方面一向没什么算计,因此对玉幺言听计从,乖乖出钱购进了大批物资。这一次奕洛瑰带着大军退守赣州城,兵马每日都需要消耗大量的粮秣,让城内原本就已捉襟见肘的粮食供给加倍紧张起来。后来局势果然应了玉幺所言,于是仰赖她的高瞻远瞩,就在全城百姓开始吃糠咽菜的时候,安永几个还能在晚餐时分享肉脯和腌梅子。
可尽管如此,冬奴仍旧忧心忡忡——当年新丰被困时他已经十三四岁,所以很清楚地记得那些可怕的日子,这让他忍不住抱怨道:“这仗还要打多久呀?当年新丰被围的时候,官家好歹还送了我们崔府一百石稻米呢,现在这位可好,自己领着兵就跟一群蝗虫似的…”
“冬奴!”安永立刻皱眉打断了他的抱怨,还没来得及说上点什么,这时远处却忽然响起一阵奇怪的闷雷声。
一旁的玉幺也听见了雷声,有些疑惑地吸了吸鼻子:“打雷了?明明傍晚还彩霞满天,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呀?”
几人中只有冬奴切身经历过战争,虽然时隔久远,却还是对这类声音记忆深刻。于是就见他圆脸煞白,双手紧紧捂着耳朵,呜呜哭道:“是、是礮的声音,呜呜呜…”
“炮?”玉幺只听发音闹了个误会,也被吓得不轻,“不会吧,这年头都有人发明出大炮了?”
就在几人慌乱地面面相觑时,闷雷声已经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靠近,炸得脚下地面都在微微震颤。这时安永终于回过神来,在震动中摇晃着站起身,踉踉跄跄跑到堂外眺望,只见天边已被火光染红,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哭喊中,安永有些不知所措。
太守府中早已乱成一团,一名将官冲进了院落,望着安永大声喊道:“崔御史,官家命末将领队掩护您撤离,东南面的夜光山里有藏兵洞,可以躲避飞石!”
“官家他在哪里?”安永仓惶问。
“官家正在郁孤台上御敌,崔御史您赶紧随末将撤离吧!”
安永立刻点头,转身将玉幺几个从堂中喊出来,跟着将官急匆匆出府。众人一路胆战心惊地跑到府门外,当借着火光看清了满目疮痍的长街时,安永才明白冬奴口中的“礮”是怎么一回事。
这与炮谐音的武器其实就是抛石机,巨大的火球和石弹此刻正呼啸着划过天际,或远或近地砸向屋顶和狂奔的人群。这时一道沉重的撞击声瞬间吞噬了耳边所有的声音,在巨大的杀伤力面前,安永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马车被大石砸得稀烂,拉车的马也被活生生砸得只剩下一半,当几乎被震破的耳膜逐渐找回听觉时,他才听见冬奴和玉幺一直在自己耳旁尖叫。
这时还没等将官回神,昆仑奴已经一口气驼起了冬奴,冬奴立刻在他背上又踢又打,死命喊道:“昆仑,快放我下来!反了你了!”
昆仑奴不懂冬奴的挣扎,有些发懵,只得傻傻回头望着自己的伙伴。就见冬奴利落地跳下地,拽起安永的手喊道:“公子,您快骑着昆仑逃命呀!”
安永被冬奴拉到昆仑奴身旁,这时却突然转身抓住了玉幺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你先走。”
“操,这时候你玩儿什么女士优先呢!”玉幺瞪着眼冷笑了一声,与冬奴使了个眼色,两人合力将安永推上了昆仑奴的背。
安永大惊失色,感觉到两条腿被昆仑奴紧紧地扼住,一边挣扎一边回头望着玉幺,脸上血色尽失:“快放我下来,我不能先逃生!”
“得了,你是公子,你不动身,谁敢先走?”玉幺挑挑唇,下一瞬却又直直望着安永,笑道,“我留下,你心里只会内疚;你留下,叫老子怎么活?”
这一刻她笑靥如花,安永却面色苍白,冲天火光中他根本来不及回答一个字,就被昆仑奴背着飞奔出很远。冬奴也在官兵的掩护下,跟着昆仑奴一同向夜光山上撤离,这时玉幺却背转了身子往反方向走,冬奴回头发现了异样,急得扯着嗓子拼命叫喊,直到看见她回过头执拗地挥了挥手,笑着大喊:“打仗——好——玩——儿啊!老子要去郁孤台上见识见识!”
此刻已四处坍塌的火场仿佛人间地狱,通红的火光与夜色对撞在一起,在玉幺身上变幻着迷离的光影,让她看上去就像佛经故事中最妖艳的阿修罗女,冬奴远远地望着她,两眼禁不住涌出泪水。一旁的将官见安永和冬奴都是脸色惨白,慌忙劝慰道:“别担心,诸位先去夜光山上避一避,末将会派专人保护夫人的!”

第六十章 郁孤台

玉幺在火光中闪进一条细巷,确信已脱离崔永安几人的视线之后,终于脸色一变,紧咬着下唇蹲下身来。她捞起裙裾,看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小腿,鲜血正汩汩地从伤口一路淌进鞋跟里,便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无助地仰头望着被战火映红的夜空。
方才站在太守府门前时,马车被巨石砸碎的一瞬间,一根飞迸的木刺正巧扎进了她的小腿肚子里,慌乱中她来不及多想,只信手将木刺拔掉,因为穿着鲜红的石榴裙,才没有被人瞧出端倪。
为了不在逃生路上拖人后腿,她选择了与众人相反的方向,情愿留在城中自生自灭。
“操,老子可真是无私啊…!”玉幺自嘲着,想到若是被崔永安知道了自己的初衷,那傻缺不知要唠叨成什么样子,口气里竟带了一丝得意。
这时远处传来的炮攻声似乎更猛烈了,玉幺咬咬牙逼着自己往前走,奈何街巷里却到处都是石弹坑和瓦砾堆,她寸步难行,索性挑了一处弹坑抱着腿坐下。当奉命前来寻找她的将官发现目标时,就看见她以这样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赖在地上。
那将官瞬间冒出一头冷汗,跑到她面前心惊胆战地问道:“夫人,您怎么能坐在这里?”
玉幺瞥了他一眼,自顾自道:“坐在这里是最安全的,我就不信一个坑能被石弹砸中两次。”
将官这节骨眼上可没闲心与她瞎扯,只急匆匆鞠了个躬,就要拉她起身:“夫人,末将奉命护送您前往夜光山,情势所迫,请恕末将无礼了!”
“哎哎哎,拉拉扯扯干什么呢!男女授受不亲!”玉幺翻了个白眼,就是不肯挪窝,“你死心吧,我是不会上夜光山的,除非你带我去郁孤台!”
那将官何曾见识过如此刁蛮的女人,无法可想,只得向玉幺妥协:“也罢,郁孤台好歹也有藏兵洞,就让末将护送您去那里避一避可好?”
“那是最好,”玉幺立刻笑嘻嘻地向他伸出两只手,老实不客气道,“我腿受伤了,你背我去!”
郁孤台位于赣州城西北,是一座依山而建、面向章水的城台。此刻奕洛瑰正在台上督战,面对着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战船,心中升起的怒火总是被一股深深的挫败感压住,得不到发泄与解脱。
此事若换作从前,他再也想不到百越的战船会如此可怕,而今他才明白——这个一向被自己藐视的南国,并不是单靠运气倚仗了天堑,才得以延续国祚数百年。
面对百越楼船密如蝗阵的围攻,这一刻的赣州城就像陷入罗网任人宰割的猎物,每一次的还击总显得那样无力。分布在城楼上的士兵不断发射弓弩,燃烧的箭矢像流星急雨般划破夜幕,星星点点照亮了江面——只见江上每一艘百越楼船的甲板上都站满了水兵,在紧锣密鼓的号角声里,数百名水兵合力拉动安置在甲板上的抛石机,将一枚枚沉重的石弹抛向城楼。
在抛石机的力量面前,弓弩的射程相形见绌,让奕洛瑰只能暴躁地穿梭在官兵之间,怒目圆睁地竭力嘶喊:“快把礮架起来,快啊!”
官兵们一阵手忙脚乱,好容易在城楼上架起了抛石机,将燃烧的藤弹抛向江中的楼船,然而楼船上训练有素的水兵总能及时将火扑灭,偶尔有船只沉没,灵巧的红船也会飞梭一般赶到,将落水的官兵一一救起。对于百越士兵来说,大江就是他们最完美的战场——在这里无论攻防都熟练而有效,亲切的江水会吞没每一次失误造成的阻滞,为他们打扫出一片干净畅通的战场。
当玉幺由将官背着登上郁孤台时,呈现在她眼前的就是如此一片壮观的景象,让她不禁为之惊叹。
这时焦头烂额的奕洛瑰也发现了玉幺,就像血红的眼睛里揉了沙子,顿时火上浇油、七窍生烟。
“还不下去,真晦气!”他面目狰狞地喝斥将官,转身就走。
“喂喂喂,陛下就是这么对待老相好的吗?”玉幺在他背后大喊道。
她的声音迅速湮没在激战的轰鸣声里,奕洛瑰哪有空理她,早已风风火火地跑远。
玉幺没好气地撇撇嘴,伏在将官背上,沿着城楼进入了一处开凿在山壁上的藏兵洞。那将官放下玉幺后便四处张罗着找药,替她将受伤的小腿包扎好,玉幺看着将官专心致志为自己包扎的样子,不由地叹了口气:“唉,官家威风凛凛,御史温文尔雅,讲起来都是我的男人,却有哪个能比你待我细心?”
那将官倏地一下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摇头道:“夫人您可千万不能这样说,末将担待不起!”
玉幺嗤笑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谁要你担待了,白痴!”
百越这一次的突袭尽管来势汹汹,可赣州城自古被称为“铁赣”也并非浪得虚名。一旦进入石礮的射程,尾大不掉的楼船很容易被石弹击中,战船再想靠近城墙掩护水兵登城就会相当困难——毕竟百越和司马澈之间的缔盟再牢固,也不会放任造价昂贵的楼船尽数沉没,于是两军对垒了一夜后仍旧僵持不下,终于在翌日午后迎来休战的间隙,让双方都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藏匿在夜光山中的安永担惊受怕了一夜,在听不到炮声之后,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执意令昆仑奴背着自己走出藏兵洞,一路寻到了郁孤台。
在灰头土脸的士兵中寻找一个美貌女子,就像在炭灰中翻捡一块宝石,只要细心很容易办到。安永很快就在一处藏兵洞中找到了玉幺,一见她腿上受伤,立刻忍不住气恼地数落道:“每次你都是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现在受伤了,还不是疼在你身上?”
玉幺冲他咧咧嘴,挤眉弄眼地笑道:“如果能伤在我身上、疼在你心里,那也美得很啊!”
“你想得倒美,”安永无可奈何地瞪了她一眼,“是你咎由自取,我为什么要心疼?”
“啧啧啧,崔郎你可真是好狠的心…”玉幺跳着脚站直了身子,伸手勾住了安永的肩。
满身疲惫的奕洛瑰恰在此时走进了藏兵洞,一眼就看见玉幺和安永正在打情骂俏。对照着狼狈的自己,这两个人此刻更显得光鲜夺目、堪称璧人,于是低落的心情一瞬间变得更糟,他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直到让这两人发现自己,惶惶在他面前跪下。
跪拜的时间在奕洛瑰故意地拖延下,长到令人微觉难堪,许久之后才听他冷笑了两声,缓缓开口道:“你们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是微臣无状,请陛下恕罪。”安永立刻垂着眼回答——来到这一世多年,不问是非曲直地认罪,他已经是越做越熟练。
一旁的玉幺看了看神色木然的安永,素来轻薄的两张嘴皮子,这一次难得没有张开。
直到二人灰溜溜地被奕洛瑰撵下郁孤台后,玉幺这才伏在昆仑奴背上,郁闷地开口问安永:“你在那皇帝面前,怎么总是认罪认罪,轻松得跟喝水似的?”
“因为认罪成本最低。”安永漠然回答,跟在昆仑奴身旁走得飞快。
玉幺一愣,回想起这人过去对自己说过的一些话,若有所悟地沉默了。
也就在这一天,当头破血流的昆仑奴背着哭哭啼啼的冬奴找到奕洛瑰求救时,夜幕已经降临。隔江的敌军随时可能开战,雪上加霜的坏消息让奕洛瑰暴躁得几近发狂,他的中原语造诣还不足以将冬奴颠三倒四的话组织起来,因此只能对着语无伦次的冬奴咆哮道:“把话说清楚!说清楚!”
冬奴被他吼得浑身一激灵,一直在打结的舌头总算能够捋直了说话,意外地利索起来:“藏兵洞忽然塌方了,昆仑奴尽顾着把我背出来,没来得及救公子。现在公子和玉美人都被压在里面,求陛下派兵过去救人啊!”
奕洛瑰听罢低咒一声,立刻派兵赶往夜光山上救人。
山中坍塌的藏兵洞口正被土石堵满,官兵在夜色中点亮松明,漫山都是影影绰绰的火光人影。奕洛瑰赶到藏兵洞口时,亲眼目睹自己麾下精兵抢挖土石,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发疯!抛下前方战场只为了救一个人,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懊悔或者恼恨的感觉,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就在奕洛瑰六神无主之际,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搜救的官兵合力从废墟里扒拉出了一个人来。奕洛瑰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他疾步冲上前,当挤开人群看见浑身泥浆的玉幺时,脸色顿时就变了:“崔永安是不是还在里面?他是死是活?”
玉幺此刻刚从死里逃生,只能气若游丝地望着奕洛瑰,翘了翘唇角:“在底下,活着呢…”
奕洛瑰一听这话,立刻越过她向正在发掘的地方走去,不料才走两步就感觉到衣角被人一牵。他低下头,发现是玉幺扯着自己的战袍,不禁诧异地回眸望向她——这时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张泥迹斑驳的脸,脸色苍白,却衬得一双眼珠分外黧黑,那深邃的颜色反倒使目光显得黯淡,黯淡得让她再开口时说出的话,竟透出一股以往从未有过的认真:“你这么担心他…以后就好好对他吧,别老是让他跪你,他不爱跪的…”

第六十一章 脱险

当意识自混沌中逐渐复苏,安永只觉得浑身疼得都快要散架,他呻吟着睁开眼,就看见玉幺正抱膝坐在自己身边。
“醒了?”玉幺在昏暗的内室中咧嘴笑着,一口细巧的白牙闪着贝壳般的光。
安永皱着眉喘了口气,试着动了动手脚,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只得放弃了挣扎哑声问玉幺:“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不是有你护着我嘛,”玉幺体贴地替他倒了杯水,笑了笑,“你又救了我一次,不过我也没欠你。”
安永本就没图她报答,因此也没细想,一边喝水一边问道:“我们怎么获救的?”
“那阵子兵荒马乱的,还能指望谁?当然是靠那皇帝咯。”玉幺信口回答,歇了一会儿却又笑着试探,“在想什么呢?是不是那人把你救了,你就动心了?”
安永叹了口气,别开眼道:“又瞎说什么呢…”
“我怕你被感动嘛,”玉幺很认真地盯着安永,喃喃道,“你可千万别动心,不然老子会后悔的…”
安永没有回答玉幺,黝黑的眼珠望着房梁,这时他听见了窗外淅沥的雨声,静谧的气氛却使他忽然不安起来:“外面停战了?”
“嗯,咱们运气好,你被挖出来的时候,裴太守正好带着大军赶到,如今百越已经退兵了。”玉幺回答安永,语气忽然又高兴起来,“冬奴和昆仑奴一早就被我打发到江边买鱼去了,希望能买到条好的!你就好好躺着吧,大夫说你没伤着筋骨,休养几天就会好的。”
安永点点头,从玉幺的话中得知赣州城已解围,心头不禁有种松了口气的喜悦。
此时此刻,奕洛瑰也冷眼望着堂外的细雨,听裴太守在座下战战兢兢地回话:“微臣没料到百越能够在战船上架设礮机,换作以往,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这次未能周密防备,致使赣州遭袭,微臣实在罪该万死。”
这一厢裴太守告罪不迭,奕洛瑰却始终眉峰紧蹙,未能有一丝好脸色:“百越的战船的确很强。以往我从不重视水战,这一次才会吃了大亏,你保驾有功,我自会论功行赏。”
“微臣叩谢陛下。”裴太守如释重负地谢恩。
这时奕洛瑰却又道:“记得大约两年前,工部曾进献新式的战船图稿给我,可惜我一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今次待我回京后,必定令工部督造新式战船,决不容那百越小觑了我!”
“陛下英明!”裴太守立刻山呼万岁。
君君臣臣间的客套,奕洛瑰根本懒得理会,此刻真正让他记挂的人,正在太守府中养伤。
当奕洛瑰冒雨走进安永暂居的庭院时,屋中人正在小睡。玉幺和冬奴正赤着脚站在檐下,一看见皇帝登堂,立刻无声无息地跪在他面前。奕洛瑰略使眼色遣退了冬奴,只把玉幺单独留下,就在这沙沙雨声中对她低语道:“你前次对我说的那些话…”
玉幺闻言立刻抬高了眉毛,静候下文。
“罢了…”这时奕洛瑰话到嘴边却又顿住,只一言不发地掀帘走进堂中。玉幺回身望着他的背影,抿紧的嘴唇略微动了动,却只是转头对着阴霾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奕洛瑰走进内堂的时候,安永并未醒来,这样安静的相见使气氛少了许多尴尬,也让奕洛瑰不无庆幸。于是他带着满身雨气在一旁悄悄坐下,双眼紧盯着榻上昏睡的人,就像在检视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那样,目光小心翼翼地逡巡着,却又透着点儿心满意足。
这时候榻上的人双目紧闭、呼吸平稳,沐浴后半湿的头发正铺在枕后的一方漆盘里,嘴唇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点微微的橘色,透出的血气还算令奕洛瑰满意。他就这样默默看了一会儿,又情不自禁地陪着躺下,慵懒地舒展开身子,这一刻才感受到战事结束后的宁和。
“崔永安…你这个人,还是不能死在我前面…”奕洛瑰侧卧着喃喃道,目光专注地描绘着榻中人的眉眼,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扰乱了安永的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