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安永和图默特远远落在马队最后,不急不慢地沿着水渠做最后一次验收。图默特如今对安永已是心悦诚服,骑在马上感慨万千地赞叹道:“哎,人说桃花石诸事皆巧,果然名不虚传。崔御史你为盛乐城造了福,我图默特永远记着你这份恩情!”
安永半面脸缩在貂绒风帽里,这时候望着图默特笑了笑,径自道:“将军是个实在人,崔某也不同您说虚的。如今大渠建成,我很快也要回新丰了,今后这条大渠就交给将军您,每年冬季落闸清淤、修葺养护,都是苦功。盛乐城百姓能否安居乐业,都要靠将军您的付出了。”
“我明白,这条渠就是盛乐城的命脉。”图默特拍着胸脯,一本正经地对安永保证,“为了盛乐百姓,牺牲一个图默特又能算得了什么——这种徒劳无功的重任,崔御史你就放心交给在下吧!”
安永闻言愕然,忍不住在寒风中小声提醒道:“将军…您这个成语用得好像不大对…”
然而图默特此刻只觉得肩上重任如山、胸中气壮山河、乃至脑中一片空白,哪还听得清安永的话。
盛乐城昼夜温差极大,正午大渠才放的水,到了晚上便冻结起来,第二天早晨又开始融化,哪知缓缓流动的寒水之中,竟一沉一浮地从上游漂来了一条大鱼的尸体,这一下可轰动了盛乐城。
原来这种生活在伊丽水中的凶猛大鱼,叫作皇鱼,一向被柔然人视作奇珍。柔然人不擅捕鱼,为了能获得这种大鱼的鱼籽,往往在水边耗费一个秋季也一无所获。
安永建的这条大渠不但为盛乐送来源源不断的甘霖,甚至还送来了一条皇鱼,这下可把盛乐人给乐坏了,一时奔走相告,只差把安永供起来当神信奉。好事的图默特一得到这个消息,立刻扯着安永来看热闹。于是安永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条长达两米的鲟鱼尸体,被盛乐人兴高采烈地合力捞上岸,剖腹取籽,又将剔透滑溜的生鱼籽密密麻麻盛了一盘,捧到安永面前送给他尝鲜。
安永大惊,立刻严词拒绝了这道美味,弄得图默特脸上都不禁露出一种“想不到你这个乡巴佬竟然暴殄天物”的失望之色。
安永猜想,这条鲟鱼很可能是误入了达兰喀喇大渠,结果晚上渠水结冰将它冻死,第二天鱼的尸体才会随着解冻的渠水流进了盛乐城。对这个时代的人宣传保护动物不啻对牛弹琴,倒不如自己一并将细节做到位罢了。
于是他当晚便为大渠设计了一道铁栅,命图默特交给匠人铸造,这一次图默特竟挺机灵,立刻就想到这道铁栅与白天的那条皇鱼有关,很奸诈地不想执行,嘿笑道:“水流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加这道栅?”
“因为河水中漂浮了许多落叶枝桠,杂物流进渠里会造成堵塞,”安永面无表情地提醒图默特,“将军,水里的皇鱼大家会捞上来瓜分,堵塞的大渠可没人会帮你清理哦…”
“崔御史你真是高瞻远瞩,我这就去!”图默特立刻捧着图纸溜之大吉。
大渠修成之后,伊丽水顺着大渠灌满了盛乐城储水的涝坝,紧跟着漫长的冬季到来,大雪封山,安永不得不留在盛乐过了新年,直到翌年二月末才打点了行装返回新丰。
这一年来的相处,让盛乐城的百姓都爱极了这位漂亮又智慧的桃花石。于是安永出发那天,柔然城里的姑娘全都用锦带将腰肢扎得细细的,围着安永的马车载歌载舞,又用银壶中的酒浆把马车轮浇湿。男女老少自发骑着马送了很远,其中送得最远最久的是图默特,他领着自己的部下一路送出了五百里,却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一送的规格远比初见时更高。
“也只有他这样的桃花石,才配得上‘繁文缛节’四个字。”图默特后来一直坚持这么说。
安永一行三月中旬抵达新丰城时,受到的迎接同样很隆重,新丰城的柔然贵族将他视作拯救了盛乐、能征服伊丽水、还能招来皇鱼的神人,从此再也不敢怠慢,争相往崔府里牵羊送马。
满城欢喜之中,只有崔夫人很不高兴——因为安永在盛乐开渠,又错过了一年的冬至家祭——这简直就是数典忘祖的先兆了!她心中的火气舍不得对儿子发,便统统落在了被安永带回府的小直勤身上:“这是哪里来的柔然小蛮子,怎么也弄进崔家来?真是脏了我这块地…”
安永默不作声,坚持请了府中针线最好的婢女为直勤做了套新衣裳,将他打扮得整整齐齐,领着他入宫去见奕洛瑰。
奕洛瑰自从半年前在奏疏上批下“一派胡言”四个大字后,便再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更加想不到安永竟会带着个小孩子入宫述职。然而当他坐在御座上看见了入殿的小直勤,他瞬间便惊得站起身来,接着一步步走下丹陛,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弯下腰,伸手抓了抓直勤半长的头发。
“确实像我,难怪你会写那道奏疏了,”奕洛瑰喃喃对安永道,两眼继续打量着小直勤,最后却笑道,“小家伙,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不过我的宥连的确已经死了,她被狼吃得干干净净,去哪里生个你这么大的儿子?”
“陛下为何不信呢?如果那个故事是真的呢?”这时安永在一旁轻声插口。
奕洛瑰直起腰来,一脸漠然地看着他回答:“就算这个故事是真的,也要宥连亲口告诉我,我才信。”
这人真是固执,安永忍不住皱眉,反驳道:“那么为何陛下笃定宥连姑娘一定是死了?”
奕洛瑰便低头解下腰间的匕首,递给安永看:“这是宥连的匕首,当初在荒漠里找到的,如果她还活着,不会丢下我前一天刚送她的东西。”
安永一时语塞,这时却听一道稚嫩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我娘说可汗送的匕首可难看了,所以她把上面绿色的宝石都抠掉,准备换成红的,结果匕首却丢了。”
奕洛瑰闻言脸色一变,低头看着匕首刀柄上没填宝石的金框,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时光瞬间倒转,帐中美人笑着从匕首上抠下一粒绿宝石,故意丢中自己眉心的那种刺痒,再次清晰地钻进了奕洛瑰的心。

第四十六章 认亲

安永看着深受震动的奕洛瑰,心中也不禁感慨——有时候再多的物证,也比不过心头最深刻的回忆。
奕洛瑰这时候终于对小直勤另眼相看,嗓音微颤着问:“你母亲她…如今在哪里?”
“哦,我娘她已经过世啦,”小直勤童言无忌地大声道,“三年前,我娘为我家主人驯服乌夜紫,那马可凶了,将她摔得很重,大夫也没能将她救活。”
奕洛瑰一听这话,立刻将手中匕首攥得死紧,双眼杀气腾腾地盯着直勤:“你家主人?他是个什么东西…你快将他名字报来,我与你做主!”
“做什么主?”小直勤听不明白,见奕洛瑰怒发冲冠,立刻笑道,“可汗爹爹,您别生气。我娘她喜欢我家主人,是心甘情愿为主人驯马的!她去世前还教我别难过,说能为心爱的人去死,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这下轮到奕洛瑰目瞪口呆,彻底悲剧。他僵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消受着敢爱敢恨的老情人给自己带来的打击,到最后终于接受了现实,缓过神走到小直勤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孩子是我的儿子,”奕洛瑰弯下腰牵起直勤的手,抬头望着安永道,“我把他带走了。辛苦你将他送到我面前,为盛乐解旱的赏赐是公事公办,私底下欠你的这份情,有了机会我自会报偿。”
“不敢。”安永慌忙低头谦让,直到看着奕洛瑰牵着小直勤的手缓步离开,将他领进了禁宫内苑。
奕洛瑰意外地冒出这么个儿子,全天下最高兴的人恐怕就数崔桃枝了!
此刻就见她坐在榻中放声大笑,一边擦着眼角喜极而泣冒出的泪花,一边拍着床阑对安永道:“哥哥啊哥哥,我的好哥哥,桃枝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瞧你平日不肯出手,结果一出手就放个杀手锏,哈哈哈…这下我的景星不做太子也不行了…”
崔桃枝笑得花枝乱颤,夸张的笑声吓得奶娘怀中的孩子呱呱大哭,安永立刻令她噤声,无奈道:“找到这个孩子只是机缘巧合,可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崔桃枝死性不改,仍是得意忘形地嘻嘻笑道,“哥哥你是好人,所以妹妹我才会有好报嘛!”
安永看着眼前这个才做了妈妈的半大孩子,拿她根本没办法。他只在嘉福殿中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崔桃枝立刻起身相送,跟在他身后絮叨:“如今景星有望做太子,我也就放心了。哥哥你都不知道之前我有多担心,生怕流芳殿里那个狐媚子也怀上儿子,倒拿我的景星做了垫底,那可有多冤呢!”
“做太子也未必是好事,”安永走下玉阶穿鞋时,还是忍不住告诫自己这个妹妹,“你呀,没事别老盯着别人,做好自己就行了。”
“桃枝一向都是安分守己的,”崔桃枝立刻向哥哥保证,又贼兮兮地笑道,“不过要是哥哥肯帮帮我,除掉流芳殿那个狐媚子,桃枝就更是高枕无忧了…”
“这事你想都别想。”安永板着脸训了她一句,拂袖便走。
离开嘉福殿后,安永便跟在两名宦官身后出宫,因为一路心不在焉,竟没发现领路的宦官带着自己兜了个圈子,不知不觉将他引到了流芳殿下。这时玉美人伏在白玉阑干上笑着招呼了一声,安永才猛然回过神,吃惊地瞪着殿上那个笑得古灵精怪的玉幺。
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走到这里?安永顿时尴尬恼怒得满脸通红,想找领路的宦官算账,哪知那两人早跑得没了踪影。
“别找啦,他们都已经被我收买了,”这时玉幺已经摇着团扇款款来到殿下,抬头望着安永笑道,“不然玉幺怎么能见到你呢,崔侍中?”
一年前那噩梦般的一夜,随着玉幺的靠近又缓缓在脑海中浮现,安永脸色一沉,立刻向后退开一步,转身就走。
玉幺却扯住安永的衣袖不放,另一只手举高了团扇遮阳,在浅蓝色的日影里粲齿而笑:“别急着走嘛崔侍中,这一年来,玉幺对你可是朝思暮想哦!你呢?有没有悄悄想过我?”
安永回过头,背着光的脸上写满了憎恶,冷冷地看着她开口:“玉美人,请你自重。”
“咦咦咦,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大男人怎么能这么小气!再说当初可是你对人家说二十一世纪中国的,怎么这会儿又要人家自重了?”玉幺明眸善睐,斜睨着一脸震惊的安永,笑得是满脸无辜,“咳咳,我说,你到底是哪个年代过来的?”
因为旧恨树起的藩篱,这时候统统被发现同伴的喜悦攻破。安永激动难抑,怔怔对着玉幺看了好半天,才低声报上自己离世的年份。
“啊,这么说…我比你还要晚上两年,”玉幺笑着摇扇子,又闲拉家常般问安永,“你来这里几年了?”
“还差四个月,就满三年了。”安永回答。
“什么?”玉幺顿时瞪大眼,愤愤不平地叫了起来,“老子明明比你晚两年才死,凭什么到这里的时间还比你长!你知道吗,老子来到这个无聊的鬼地方已经五年了,五年了!”
“嘘,你小声点,”安永立刻喝止玉幺,担心她胡乱嚷嚷被人听见,“这还魂的事本就玄而又玄,我们之间只差这点年份,已经很难得了。”
“谁说只差这点年份?老子明明就比你多吃了四年亏!”玉幺翻了个白眼,伸手将安永的衣襟一把扯住,凑近他抬起头,艳丽的脸上戾气一转,笑得又是春光明媚,“崔侍中,看在咱俩是老乡的份上,帮人家一把吧?”
安永受不了玉幺糖稀一样黏糊糊的嗓子,往后躲了躲才问:“帮你什么?”
“帮我离开这个鬼地方,”玉幺竖起中指戳了戳身后的流芳殿,哭丧着脸道,“我已经在这里守了一年活寡了,无聊到死!我原以为皇宫是个好地方呢,哪知除了房子大点,根本没别的好处!”
安永认为玉幺异想天开,立刻摇了摇头,十分同情地看着她:“不可能,你已经做了嫔妃,这辈子也出不了宫的。除非皇帝驾崩…不过那人残暴得很,谁知道他驾崩了以后会不会拿你殉葬呢?”
安永的话却吓不住玉幺,只见她咬着红唇呼呼地喘气,满不在乎地摇着扇子,沉吟了半晌才又开口:“只要是我想出宫,就一定能想到办法。就看到时候你肯不肯帮我了…崔侍中,今天我就对你说句实在话吧——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我一个人成天孤孤单单的,无聊到简直快要发疯,我想你一定也和我一样,对不对?”
安永默然看着玉幺,点了点头。
“眼下只有你才是我的伙伴,也只有我才是你的伙伴,”玉幺说着便握住安永的一只手,抬头凝视着他,眼里竟浮上一层薄薄的泪花,“这个时代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不能做惺惺相惜的战友,与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差别?我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份孤单了!”
安永被玉幺这番蛊惑人心的煽情感染,不禁喃喃问道:“那么…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个我自己会想办法,绝不连累你吃亏,”玉幺说着便将安永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无比深情地望着他叮嘱,“只是到时那个皇帝如果问起,崔侍中你一定要顺着帮我,否则我再想逃出生天,可就难了。”
玉幺的热情让安永很是困窘,于是他赶紧答应,又飞快地挣开了手,不想与她拉拉扯扯。
“只要是力所能及,我一定尽可能帮忙。”安永对着玉幺承诺,偏偏这时冤家路窄,他的余光竟突然瞥见了远处的御驾,安永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紧张地提醒玉幺道,“皇帝要过来了,我先走。”
“哎,别急嘛…”这时玉幺却忽然紧紧扯住安永的衣襟,不但不放他离开,反倒俯首枕在他胸前。
安永心中一惊,隐隐觉察到玉幺的用意,不禁骇然警告她:“你疯了?还不快放手!挑衅那个皇帝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怕什么…”玉幺笑得诡谲,脸颊紧贴着安永的胸膛,听他慌乱的心跳,“我们好容易才在这个时空里碰了头,难道你不想…让我给你作个伴吗?”
玉幺的话让安永心神一凛,犹豫到最后,终于垂下双臂放弃了挣扎,任她靠在自己胸前。眼看着御驾越来越近,他预感到自己将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于是不抱希望地喃喃道:“你到底要我如何帮你?”
不料玉幺这时却忽然抬起头,笑着将安永往外一推,眯着眼再次狡黠地叮嘱他:“你先走吧,崔侍中,我说过不会连累你吃亏的。不过请你千万记得,一定要从那个皇帝手里把我救出来…因为这一世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够相互作伴了…”

第四十七章 赐婚

日晷的针影在沉默中缓缓转动,殿中凝滞的气氛已经重如磐石,压在安永忐忑的心头,让他渐渐竟有些喘不上气。幸好在他感到窒息之前,坐在他上首的奕洛瑰终于开了口:“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奕洛瑰说的是玉幺。自从昨日的私会被撞破之后,安永一直不知道玉幺的安危,此刻面对奕洛瑰的质问,他也只能左右为难地犹豫着,不知该答是或不是。
如果承认,岂不是坐实了奸情?如果否认,奕洛瑰难道就肯宽恕玉幺和自己?
可惜安永笨拙的缄默,只会让奕洛瑰愈加肯定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这个人,果然还在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
心中的急痛一瞬间勾起杀气,奕洛瑰拼命按捺住本能,逼自己想一想、再想一想。
“陛下,您的手中有一把看不见的屠刀——若不放下这把刀,他日陛下要用这把刀杀我时,又有谁能救我?”——这是崔永安对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以为然,所以更不能被他说中!
如此忍耐许久,奕洛瑰紧紧攥住凭几的手终于放松,手指一根根弹起,又轻轻落回原处。
“你不说,我也明白。能让洁身自好的永安公子陷入沉默的人,还用我多说什么呢…”奕洛瑰心有不甘地轻喘了一口气,凝视着座下脸色苍白的人,缓缓开口道,“可她终究是我后宫的妃嫔,你想要我如何呢,崔侍中?”
座上人将问题丢还给自己,安永接了招,于是失去血色的双唇一瞬间微颤起来,哆嗦了许久才低声道:“妻子如衣服…陛下后宫三千…您就开恩赐臣这一件吧…”
奕洛瑰的手指瞬间也微微发起颤来,于是他忍不住握拳咬住了自己的食指,指节摩挲了双唇许久,终于失笑出声:“从来赐衣都是赏新,那是我的旧衣,你不嫌弃?”
安永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微臣不敢。”
奕洛瑰静静看着座下之人——明明已经对自己畏惧到血色全无,却还在一意孤行地坚持,他就那么想要自己成全他吗?
一瞬间心中涌上百般滋味,嫉恨、恼怒、甚至尝到了一丝羞辱,却终归无奈地…想对他低头示好——他到底还是不想真的做一只恶鬼吧?当知道这个人已经敞开了心胸任自己蚕食的时候,他却害怕了,害怕真的将那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蛀空,从此真的没有一丝可能安放自己。
然而他又不甘心,不甘心多余的那个人竟是自己,所以美人由他要,自己却不想费那个心思粉饰太平,还要替这人遮羞了。
“好…好…你要她,我便降旨赐婚——让新丰城的永安公子,风风光光地娶玉美人进门。”奕洛瑰终于决定让步,说话的口吻却夹带着浓浓的负气之意,“我的人,让你明媒正娶,算不得过分吧?”
不过分?——是很过分。让阀阅名门的公子娶一个被遣出宫的妃嫔为正妻,蔑伦悖理,乃是十足的羞辱。
然而安永只是这个时空意外的来客,家世种姓的重要并不能真正渗透进他的灵魂,所以尽管他能感觉到奕洛瑰的赐婚对自己而言是一种羞辱,却又认为眼下的状况是自己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此刻生死未卜的玉幺还在等着自己解救,自身这点无谓的荣辱,又能算得了什么?
于是他终于抬起了头,毕恭毕敬地面向奕洛瑰长跪,再次俯身叩拜:“微臣谢陛下洪恩。”
永安公子即将奉旨迎娶玉美人的消息,在新丰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永安公子是何等人,而玉美人又是何等人?一个出身胡族,已被皇帝宠幸过的卑下宫嫔,竟然要做博陵崔氏的正妻!
这其中已不单单是关系到崔永安与玉幺两个人,而是牵扯到两类有着天壤之别的种姓人群——肮脏混杂的胡族融入血统纯净的中原士族,这是一种血脉上的入侵,是一种世世代代也洗刷不掉的侮辱,所以比国破家亡带来的危害还要更长远、更深刻、也更恶毒!
一时之间满城风雨,士族子弟人人自危,从深深同情永安公子,联想到最初向蛮主投诚的也是他,暗中不禁又觉得这一切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这消息不但让崔夫人气得发疯,连宫中的崔桃枝都觉得哥哥大可不必如此——虽说她千方百计想除掉玉美人,但把玉美人娶回家这一招,哥哥替自己作出的牺牲未免也太大了!
“公子,您一定要娶宫里那个玉美人吗?”另一厢冬奴惶恐地问安永,少不经事的半大小子眼巴巴看着自家公子,目光中竟也满是担忧。
安永接过冬奴捧给自己的茶碗,低头浅浅啜了一口,抿住唇间的苦涩轻轻应了一声:“嗯。”
“公子,这是为什么呢?”冬奴大惑不解,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虽然冬奴随公子去盛乐,知道了蛮子里面也有好人,可是公子,您是不可以娶一个蛮子的。”
“冬奴,人与人之间并没有贵贱差别,所以你说我不可以娶她,其实没有道理,”安永看着冬奴一脸茫然的模样,心知与他说不通这个道理,便又改口道,“那位玉美人我见过,我很喜欢她,将来她进了崔府,你也要好好待她…”
这后半句话冬奴听得懂,作为一个僮仆,听从命令是最省心省力的事,于是他迟疑了半晌,终于点点头道:“公子要娶谁,冬奴就认谁作夫人,一定好好侍奉…”
他话音未落,堂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冷笑,竟是崔夫人冷厉的声音在帘外响起:“你要认她作夫人,也得问问我有没有准许!”
这时就见竹帘卷起,七八个青衣小婢走进来向安永行了礼,又静静地跪候崔夫人入堂。安永一见这阵势就知道不好招架,偏偏又碍于孝道躲避不得,只能硬着头皮迎接自己的母亲。
只见崔夫人气势汹汹地径直登堂,冷着脸走到安永面前坐下,开门见山道:“今天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还是坚持要娶那个波斯女人?”
安永在崔夫人严厉的目光下低了头,言气卑弱地回答:“母亲…赐婚的御旨已经降下了,官家不可能收回成命…”
“可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崔夫人听了安永的搪塞,顿时气红了双眼,直直指着他质问道,“当初你说若遭指婚,你一定抗旨不遵。此话言犹在耳,如今眼看那蛮夷就要折辱崔氏一门,难道你就如此懦弱地顺从他?”
“今时不同往日…”安永嗫嚅着,也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感到羞愧——在这个时代,他的确不愿娶任何人,更不愿留下自己的子息。
可是玉幺不一样。
她与自己来自同一个世界,只要有可能,他都会想尽办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接受赐婚只是权宜之计,真到将她娶进门之后,自己也只会同她顶着一个夫妻名分,不可能再发生更亲近的关系。
自己来到这个时空,已经寂寞得够久了。作为崔永安这个人活着,他可以为这个世界做种种妥协,可是为了自己的灵魂,他无论如何都想自私那么一次。
“对不起,母亲…”安永俯首跪在崔夫人面前,额头抵着簟席恳求道,“崔宁不孝,求您原谅。那玉美人是御旨赐婚,崔宁非娶不可…”
崔夫人看着儿子伏地不起,一刹那泪如泉涌,却终是不肯心软:“我说过,那蛮夷逼你娶妻,就是逼我去死。”
安永听见母亲以死相逼,急忙抬起头哀求:“母亲,求您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崔宁不过就是娶一个女子,您为何要生那么大的气呢?说到底我这么一个人,娶或不娶,又能为崔家带来多少损益?”
“闭嘴,崔家的损益岂是你能道来?你已经不是崔家的儿子,崔家的儿子已经死了…”崔夫人根本不理睬安永,双手操起席间的凭几,狠狠砸向安永的脊背,“与其等你娶那波斯女人进门,让我死后愧对列祖列宗,魂魄永世不得安宁,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她没轻没重的殴打吓坏了堂中所有人,冬奴立刻哭着趴在安永的背上求崔夫人息怒,婢女们也争相上前拦住崔夫人,齐声劝慰着想抢下凭几。崔夫人却不依不饶,直到打累了才歇手,对众人的乞求置若罔闻,径自执拗地起身走向堂外,一边跌跌撞撞一边恍恍惚惚地,像在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你不敢抗旨,我敢替你抗…这天地间于情于理,也有皇帝做不到的事…”
面对千夫所指安永身心俱疲,只想自欺欺人地躲进自己的一方天地,捱忍到迎娶玉幺进门的那一天。
却不料就在当天夜里,随着婢女的一声尖叫,崔夫人的院落顿时炸开了锅。安永收到消息后连外衣也来不及披,就这么赤着脚一路狂奔到母亲住的庭院,却只来得及看到崔夫人刚刚被人从梁上解下的、尚未完全散尽温热的尸身。

第四十八章 浮图寺

骏马踏着轻尘一路驰出阊阖门,抵达崔府门前时,府中传出的恸哭声让奕洛瑰一瞬间竟有些发怯。然而他终是偏身跳下马背,独自一人走进崔府,背负着无数仇恨的目光穿过庭院,走向灵堂里那个遍身缟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