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只好暂住香花园了。”潘太守一脸严肃地回答。
香花园是位于城北的妓馆,常通判大恨。
常通判出身豪族,家中是富甲泗州的大户,拾掇出一座庭院供安永栖身那是绰绰有余。当天常府便派出一艘画舫来接人,直接走汴河把贵客载到城北,进入了常府的水榭。
安永自脱险之后就不再差使昆仑奴,倒是冬奴兴奋不已,天天骑在昆仑奴背上耀武扬威。这一日安永前往香花园与潘太守议事,冬奴便也骑着昆仑奴跟了去,他在堂中与一拨女伎玩耍,拽着昆仑奴的一只耳环不撒手,那昆仑奴便憨笑着一直顺着耳环的方向打转,逗得满堂人哈哈大笑。
只有安永在一旁独坐,笼着袖子暗暗转着手中铜弽,陷入沉思——这一次泗州大火皆是因自己而起,眼看百姓流离失所,虽然潘太守在与自己密谈后,出于谨慎将火灾归于意外,不再追查,他自己又怎能忍心将之当做无头悬案来了结?只是要让百姓们重建家园,逃不离还是钱米两字,虽然潘太守说泗州库帑足够救灾,他还是想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泗州乃是漕运中心,天天都有数不尽的粮米过境,只是自己若想取用,少不得还是要靠京中天子恩准。
如何能让尉迟奕洛瑰卖自己一个面子呢?安永捏了捏手中铜弽,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很清楚派人来刺杀自己的绝不是尉迟奕洛瑰——他若想要自己死,根本不需要如此费劲,所以此刻自己手里捏着的,恰是柔然人内部的一个把柄。可是到底要不要用这个把柄来要挟尉迟奕洛瑰,安永却又有些迟疑——那个蛮子性情一向反复无常,万一惹得他恼羞成怒,岂不糟糕?
举棋不定的安永只得变着法子,委婉地向潘太守讨教:“大人,假使有个人我得罪不起,手里却又捏着他的把柄,如今我有求于他,该怎么去做呢?”
潘太守此刻正左拥右抱,不亦乐乎,自然没把安永这问题放在心上,信口笑道:“崔御史您都知道那人得罪不起了,把柄又有什么用?倒不如记取那四字箴言——做小伏低。”
安永听了,大不服气,冷着脸道:“做小伏低四个字,在下恐怕办不到。”
“对对对,崔御史是何等样人,岂能随便给人做小伏低的,”潘太守红着脸又喝了一口花酒,以一个官场过来人的经验,怡然对安永道,“若不会做小伏低,至少得会哄人开心;若不会哄人开心,至少也不能硬碰硬,不然,就等着事倍功半吧…”
安永垂下眼,想了一会儿,闷闷不乐道:“那人我又不是没得罪过,他也不能拿我怎样…”
“噫,那便有点意思了,”潘太守饧眼打了个酒嗝,偎红倚翠乐呵呵笑道,“你既不敢得罪他,他也不愿开罪你,这看似分了强弱,实则是个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局。这样看来,先学会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的那个人,就会赢哪…”
安永听了潘太守的话,若有所思,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带着冬奴和昆仑奴回常府去草拟奏疏了。
这时候一直远远坐在一旁偷看的常通判,才敢红着脸凑上前,向潘太守问个究竟:“大人,刚刚您和崔御史都在说些什么呢?”
“嗯?刚刚我说什么你没听见吗?”潘太守闭着眼哼了一声,有些不满。
“丝竹闹耳,我怎么可能听见?”常通判更不满。
潘太守继续闭着眼,摇头晃脑地沉吟了一会儿,怔忡了片刻才醒来:“嗯?刚刚我有说什么吗?”
常通判终于抓狂道:“老头子你已经老糊涂了!以后别没事就喝醉…”
“嗯嗯嗯…天生潘铭,以酒为名…”
这时候一左一右扶着潘太守的小红和小翠,笑嘻嘻地告诉常通判:“潘大人刚刚在教崔御史怎么谈情说爱呢!”
“老头子!”常通判顿时脸红筋暴,瞪着潘太守连声数落,“老不修、为老不尊、老没正经、老骥伏枥贼心不死…”
而此时另一厢,为了能够不卑不亢地对奕洛瑰软硬兼施,安永也是伤透了脑筋。研究到最后他决定把潘太守的话折中,先试一试哄奕洛瑰开心。
于是安永先在奏疏中“今天天气哈哈哈”地将奕洛瑰问候了一番,然后又描景状物,着力写了写泗州的风土人情,最后才措辞委婉地提到自己遇刺,而泗州又遭遇了一场起因十分可疑、后果万分惨烈的火灾,请求朝廷的援助——最好能够让他直接就在泗州截留运往新丰的漕米,这样既省时又省力,再说自己要的也不多,不过就…就两万石而已!
安永好不容易写完了奏疏,搁下笔念了念,始终觉得自己把如意算盘打得太露骨,只好又在末尾歌功颂德,好好把奕洛瑰吹捧了一番。事实证明脸皮薄的人夸起人来更容易用力过猛——因为他们夸了人还要扭捏,潜意识里认为对方会识破自己的谎言,结果因为露怯反倒夸得更使劲,反反复复,既不自然也不圆滑。
到了送奏疏上京的那天,安永犹豫再三,还是随书附上了那枚废墟中找到的铜弽,一来是证明自己所述不虞,希望奕洛瑰识相;二来也是主动交出了火灾的物证,以示自己不怨不争之意。这样一来,安永心中找到了平衡,总算能够心安理得地递交了奏疏,继续留在泗州治水,顺带等候京中的消息。
没过几天,天子的御笔朱批送到,只有两个字:准奏。
一个字一万石漕米,真是一字千金!潘太守喜出望外,忙不迭连上三道奏疏,感戴天子好生之德。
太守府就靠这两万石漕米,以工代赈,帮助重盖了两千多间民房,又用开凿赤沙河与破釜塘之间的大渠时挖出的土方,垫高了大小二十一道街巷以及军署民房的地基,喜得潘太守在奏疏中上报朝廷:“窠穴者安居,转徙者复业,不惟焚烧之区栋宇如故,而数十年昏垫之所,复睹成平之气象矣…”
泗州的工程从这一年的初秋开建,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初春才宣告结束,这期间安永却来不及看到竣工,早在元月新春时便已奉旨回京——因为奕洛瑰的生日在二月初十,他勒令安永必须回京参加自己的千秋节大宴。
第三十五章 豪夺
安永回到新丰时,已是二月初春。崔夫人因为儿子错过了冬至家祭,心中不满,却又心疼他在外奔波,早早便命人洒扫门庭、浓熏衣被,迎接自远方归家的儿子。
安永回京之后先要入宫述职,等到交完了差,总算才能够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休息。阔别半年的庭院竟显得有些陌生,多亏有了冬奴跑进跑出、如鱼得水似的欢腾,才让他找到一丝家的感觉。
出这一趟公差,让安永从泗州带回了两大车的土产,尽是豪族常通判财大气粗的馈赠。崔府上下足足忙了一天,才算归置完那些条条都有一米来长的腌鱼,以及多到无法清点的莼菜干、藕粉、菱角和茨实。
当然,崔府上下最稀罕的还是昆仑奴,自他一进崔府,众人便争相围观新奇,摸的摸掐的掐,笑嘻嘻看着冬奴示范着骑他。最后还是崔夫人觉得有碍观瞻,瞪着眼喝退了众人,又找了长衣长裤给昆仑奴穿上,才算同意儿子收他做亲随,让他住进了安永的院落。
第二天恰逢休沐日,拂晓时分,安永还在帐中酣睡,崔府中便鸡不鸣狗不叫地悄然来了一位贵客。安永犹在梦中,忽然觉得身上一冷,恍恍惚惚睁开眼,就看见了尉迟奕洛瑰笑吟吟的脸。
安永吓了一跳,顿时睡意全无,身子也冻得簌簌发抖,郁闷得忍不住抱怨起来:“陛下怎么这时候驾临?”
不速之客不肯道明来意,径自钻进安永的被窝,笑着搭讪:“都二月了,还盖这么厚的被子?”
奕洛瑰入室后只脱了大氅,身上的外衣犹带春寒,这时一股脑拥入安永被中,冻得他往后缩了缩,无奈地回答:“微臣怕冷。”
奕洛瑰闻言摸了摸安永的手,才发现他只被自己闹这么一会儿,手就已经发凉,于是赶忙掖紧了被子,将安永拽进自己怀里,坏笑道:“冷么?我这龙体借你焐。”
焐得热才怪…龙是爬行动物,血也是冷的。安永心里暗暗与奕洛瑰抬杠,反感他如此亲昵,浑身僵硬地缩着不动。
两人挨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奕洛瑰感觉到安永的身体渐渐变暖和,便抬起手捏住他的下巴,脸对着脸仔仔细细地看——甚好,甚好…这一回总算是能够把他看仔细了,这家伙,入宫述职时故意跪得那么远,头又垂得那么低,煎熬得他心焦火燎,这才意识到半年的分离时间竟然有那么长,竟可以让思念无形之中钻得那么深…深到可怕。
可他是尉迟奕洛瑰,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不过就是明了自己的思念,怕什么?偏就要大咧咧地凑近这人身边,将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看仔细。
此时帐中光线昏暗,奕洛瑰的一双眼睛却如饿狼一般精光四射,直把安永看得毛骨悚然。
“陛下…”安永偏过脸,咬着牙推拒奕洛瑰花样百出的盘弄,义正词严道,“陛下选这样的时间…私入微臣内闱,实在是非礼无状。”
奕洛瑰不理会安永的抗拒,我行我素地压在他身上,低头玩赏了一会儿他中衣上金线绣的蕙草,腻了又将之剥去,流连着衣下细腻温热的肉体,沉迷至深时,才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那又怎样?你还在奏疏里说我功高虞舜,德比轩辕呢…”
安永瞠目,红着脸提醒道:“陛下,那都是奏疏格式里的客套话…”
“我才不管你客套不客套,反正你那奏疏里面,明明白白写了。还有‘俯念民情’、‘仰报天恩’也都是你写的,”奕洛瑰伏在安永身上,低头重重地吸了一下他的嘴唇,“反正我已经俯念民情了,现在倒要看看你…如何仰报天恩?”
这一下安永彻底混沌,再想不到奕洛瑰会如此曲解文字。他无话可说,傻傻地被奕洛瑰抱坐起来,胸膛紧贴在奕洛瑰滚烫的怀抱里,感觉到他的手正缓缓沿着自己的尾椎下滑。
“不…”安永瞪大眼睛,倒抽了一口凉气。
“怕什么?”奕洛瑰揉弄着安永,将他紧紧按在自己身上,于是两人的分身亲昵地挨擦在一块儿,一冷一热、一软一硬,摩弄得两个人同时都受不住,不由自主地闷哼起来。
这时奕洛瑰忽然伸手推开床屏,床屏双扉吱呀一声轻轻分开,连带着撩开了密不透风的帷帐。残烛的微光一下子照入帐中,安永惊喘一声,猝不及防地被奕洛瑰抱到榻边,转身面朝外,赤裸的双足踩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奕洛瑰咬着安永的耳朵,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洋洋,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走之后,这屋里的镜子都得留着,一面也不准你收…”
安永忍不住压着嗓子又叫了一声,只能无可奈何地双目半睁,从镜中的各个角度,看着奕洛瑰将自己的脆弱拿捏在手里,乐此不疲地揉捏搓弄。
镜中那个气喘吁吁、浑身发颤、汗如雨下的人,就是自己;继而脸色绯红、饧眼如醉、忍不住扭腰呻吟的人,也是自己…怎可以堕落至此!安永不由伸长了脖子,仰头枕着奕洛瑰的肩,像溺水,也像上绞架一般,双手紧紧攀住床屏的木板,两脚也因为畏冷而高高抬起,吃力地踩在榻上,缩紧了脚趾头。
这样的姿势足够奕洛瑰趁虚而入,于是他用安永射在自己手心里的精液权充润滑,抬高了腰,让安永缓慢而无可挣扎地将他的分身坐进体内,钉了楔子般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身上。
二人的姿势落入镜中,一瞬间便如野火燎原,点燃了两双蕴满情欲的眸子——套在一处的地方更加敏感火烫,安永终于自暴自弃,心如死灰地攀住床屏使力抬起腰,上下套弄起来。
“陛下,陛下…”安永直直望向镜中,却只看见泪眼朦胧的自己,身后那个肆意驭使自己的人竟似晃动成了一个虚影,昏暗中看不分明,“随我是忠臣、罪臣还是幸臣,降我一道罪吧…”
与其沉溺在罪孽之中,不如受惩。
“降罪…又能惩罚谁呢?”奕洛瑰低下头去,舌头舔舐着安永汗湿的脊背,目光却在体温和气氛的火热中逐渐变冷,到最后他只得闭上双眼,重又将安永抱进床中埋首冲刺,一遍遍笞挞他,也拷问自己:
是自己,是自己当初破开金城,在二人之间划下了天堑。
所以只要人,自己就只要人!
这人既然无心,就随他无心吧…
。。。。。。。
尉迟贺麟无视内侍支支吾吾地劝阻,一径走进承香殿中,就看见自己的弟弟正懒懒躺在榻上假寐。他不由地笑了,转脸望了一眼殿外日晷,坐到弟弟身边哄道:“都日上三竿了,还在懒睡,这守成之君果然比创业之君难做么?”
奕洛瑰不答他,依旧闭着眼躺在榻上,稳稳起伏的鼻息间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酒气。尉迟贺麟低头嗅了嗅,知道弟弟醉得不深,便把他强行摇醒,要与他说话:“起来起来…听我跟你说。今天我又接到了盛乐的报信,去年的冬旱比往年更厉害,一直到现在仍没缓解,灾情越来越重了…喂,你在听我说话么?是不是你在中原做了皇帝,盛乐城的事就懒得管了?”
“怎么管?你不是不让管…”这时奕洛瑰终于微微睁开眼,有些不悦地斜睨着哥哥,一边低声咕哝一边又要睡,“别吵我,今天刚讨了笔半年债,累死了…”
尉迟贺麟没听清弟弟后半句话,显然是被前半句给惹恼了:“谁说我不让你管?我就是不准你派中原人去盛乐,尤其是那个中原人!从他回京后你就魂不守舍的,你当我这眼珠是瞎的吗?”
因为生气,他的话越说越急,越说越响,然而奕洛瑰却似全未入耳,只闭着眼静静躺着,直到许久之后他才翻了个身,背对着贺麟闷声低语:“哥哥,我什么都听你的…可我的确也喜欢他,你别杀他了…”
尉迟贺麟闻言一愣,随即心中一沉,刚要张嘴发火,突然却瞥见了榻边案上放着的那一把鎏金执壶。那执壶肚子里盛着美酒,细细的壶嘴上却套着一枚嵌松石的铜弽,铜弽上錾刻着鹰翼狼身,赫然是自己过去赏赐给部下的东西。
这件小东西如何流入奕洛瑰手里,答案不言自明;至于奕洛瑰为何不向自己问罪,答案也不言自明。
贺麟凝视着弟弟的背影,皱着眉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会再杀他了。你能对我说这些话…无论我做什么都已经迟了,我的弟弟。”贺麟俯身抱住奕洛瑰,脸颊在他肩头怜爱地摩挲,眼泪从翡翠色的眸子里一滴一滴落下来,“我也不会再反对你派那个中原人去盛乐,既然他夺走了你,就让他还柔然一个水草丰美的盛乐吧…”
第三十六章 千秋节
这之后奕洛瑰食髓知味,紧跟着在下一个休沐日——也就是二月初十自己的生日千秋节这天,一大早天不亮又微服潜入崔府享用“朝食”。
就在他与安永躲在帐中厮混之际,忽然内室里噗通噗通响起一串很沉重的脚步声,受惊的安永立刻缩向床角,奕洛瑰慌忙拿衾被将他一裹,自己则怒不可遏地推开床屏骂道:“是哪个放肆的——”
待到看清帐外那个黑黝黝的大块头之后,奕洛瑰顿时骂不出口,毛发尽竖地瞪眼喝道:“这黑乎乎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安永裹着被子,探头向外打望了两眼,忍着笑回答满脸窘相的奕洛瑰:“这是昆仑奴,是我的亲随。”
“你的亲随?”奕洛瑰这才稍稍冷静,惊魂未定地回头瞪了安永一眼,“还不快把他弄出去!”
安永慌忙清了清嗓子,叫了两声:“冬奴,冬奴——”
“哎,”片刻后冬奴小跑进内室,跪在地上向床中人磕了三个头,“陛下恕罪,公子恕罪。方才昆仑他听见内室有动响,以为闹贼,不懂事才会跑了来。他听不懂小人的劝,力气又大,小人也拦不住他。”
“罢了,他能懂什么,快领他出去。”安永也不生气,径自吩咐冬奴把昆仑奴领走,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人拉拉扯扯退出了内室。
“下次可千万别再乱跑啦,那个人是番邦的蛮子,会吃人哒!”冬奴一边教训着昆仑奴,一边领他走到庭院里,忽然又猴子似的爬到昆仑奴背上,利落地骑好,笑着与他咬耳朵,“嘻嘻,不过昆仑刚才干得真好!走,我请你吃饼去!”
昆仑奴听出饼的意思,很高兴,不擅发声的嗓子里终于勉强挤出了冬奴的名字,简单的音节在跑起来的时候念着,倒像是在给自己喊号子:“冬,冬…”
冬奴听了却极高兴,也连声叫着昆仑奴的名字:“昆仑、昆仑、昆仑…”
“冬、冬、冬…”
待到室内恢复了安静,奕洛瑰这才放下帐子躺回安永身边,心有余悸地抱怨道:“谁让你在院子里养这么个玩意儿,怪吓人的!”
“这有什么?他不过是个仆人,只是不大懂事。”安永不以为然地瞥了奕洛瑰一眼,由着他伸手抱住自己,“只要陛下不怪罪就好。”
“怪罪他们有何用?我只拿他们来怪罪你…”奕洛瑰与安永大被同眠,挤着一个枕头腻歪着。
原本内室里春兴正浓,突然被这么一搅合,奕洛瑰顿时意兴懒散,却发现同床共枕什么都不做,也有什么都不做的妙处。可惜安永却并不这么觉得,他只觉得两个人拥着一床被子,总是有冷风四处钻,让自己怎么也睡不舒服。他察觉到奕洛瑰没有继续的意思,便把眼睛闭上静静躺着不动,随便身边人如何挪动翻腾,也不理会。
奕洛瑰却也不恼,自顾自看着冷淡的安永,忽然开口道:“今天晚上来宫中参加大宴,你照样要行酒。”
“嗯。”此刻安永仍旧闭着眼睛,低低答应了一声。
奕洛瑰立刻得意起来,依在安永耳畔悄声道:“不过这一次,我只要你为我一人行酒侑食。”
“哦。”安永又答应了一声,依旧是爱答不理。
奕洛瑰便有些着恼,瞪着安永的侧脸,不客气地张嘴:“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可有表示?”
“什么表示?”安永茫然地睁开眼,木然转头看着奕洛瑰,一怔,“哦,微臣从泗州带来的腌鱼还算不错,要不送陛下两条?”
奕洛瑰怒了,咬牙道:“谁要那玩意儿!我不是早就封你做了侍中么,以后你就夜夜到我宫中值宿,省得我只能在休沐日来找你。”
“陛下…您难道忘了,微臣马上就要去盛乐了,”安永忍不住皱起眉,大煞奕洛瑰的风景,“微臣的行李都快收拾好了,只等千秋节后就出发。”
“急什么?二月去盛乐,一路上冰天雪地,看冻不死你!”奕洛瑰立刻扯皮,下巴搁在安永的鬓角上磨蹭着,厚着脸皮道,“你这么怕冷,不如四月再去吧?”
安永极力忍耐住肚子里的火气,暗暗翻了个白眼。
自从柔然征服了大魏,弹指已过了一年有半,如今天下初定、百废俱兴,繁华犹胜昔日,自然又赢得四海归服,万邦来朝。此时元月刚过、寒食未至,又逢奕洛瑰的生辰千秋节,住在四夷馆的各国来使纷纷入宫朝觐,向天子献出千秋节的贺礼。
这些来自四海的贺礼着实光怪陆离,有大如雀卵的明珠、一盒盒盛在金匣中的香料;有犀角象牙,也有活的犀牛和大象;有遍体璎珞的胡姬舞娘,也有浑身黝黑的昆仑奴。
于是当奕洛瑰道貌岸然地端坐在御榻之上,看见使者送给自己的昆仑奴时,一直含着笑的嘴角忍不住古怪地扭动起来,尴尬得低咳了一声。跪坐在他座下的安永也差点发噱,心想这份礼物真是堪比自己那两条腌鱼。
奕洛瑰此刻居高临下,自然将安永的一颦一笑尽收眼底,他顿时有些发讪,没好气地将金杯往安永面前一搁,命令道:“倒酒!”
安永立刻听命,拎起手中执壶为奕洛瑰斟了满满一杯葡萄酒,倒完后又把执壶摇了摇,对奕洛瑰道:“酒没了,微臣再去取些来。”
说罢他起身走到殿下,用竹杓伸进酒樽中取酒,这时一群穿着橙红色纱裙的波斯舞娘正鱼贯着跑向舞筵,衣香鬓影一时从安永身边纷涌而过,其中一个黑头发的姑娘在与他擦身而过时,大概是嫌他碍事,低声冒了一句:“哎,帅哥让一让。”
这一句话在喧闹的宴会中显得轻飘飘毫无分量,却使安永一瞬间如遭雷殛,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姑娘的背影不放。
这时胡乐声起,一群姑娘已轻盈地跃上了舞筵中心,随着羯鼓的节拍不停旋转变幻着舞阵,如同盛放的凌霄花一般百媚横生,只为了取悦座上的天子。
安永当然知道哪里才是观察舞筵的最佳位置,于是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波斯舞娘的侧影,抱着执壶一路飞快地走向奕洛瑰。他的目光太过专注,以致途中跌跌撞撞,连葡萄酒也从壶嘴里洒落出来,溅湿了他的衣袍。
奕洛瑰从没见过安永如此失态。他冷眼看着安永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己身边,落座后却压根忘记了为自己斟酒的职责,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舞筵中心。于是奕洛瑰顺着安永的目光望去,只见舞姬之中有个黑头发的姑娘笑得格外灿烂,那姑娘却并没有与座下的安永眉目传情,而是始终将两眼盯准了自己,如丝媚眼里闪动着露骨的挑逗。
奕洛瑰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面不改色,拈着酒杯的手指却渐渐收紧,直捏得指节泛白。
这时胡乐奔放的鼓点戛然而止,丝竹声悠扬响起,舞筵中心的胡姬们纷纷四散开,只剩下那个黑头发的胡姬仍然留在舞筵中央,笑望着奕洛瑰缓缓唱道:“居人共住武陵源,天气晚来秋;渔舟逐水爱山春,莲动下渔舟;春来遍是桃花水,清泉石上流;世中遥望空云山,空山新雨后…”
她唱的词里糅合了王维的诗句,安永不清楚这个时代是否存在同样的诗作,却能确定这些诗句在自己那个世界里是妇孺皆知,再加上这个姑娘之前说话的口吻,让他觉得自己心中的猜测变得越来越清晰而真实——这个女子,很可能与自己来自同一个时空。
心中封闭的闸门一瞬间被打开,积蓄了许久的寂寞如洪流倾泻、奔腾直下,冲击得安永无处可逃。
原来,原来在这个时空中遇见自己的同类,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地寂寞。
安永一瞬间无法自已地浑身发起颤来,双眼中竟蒙蒙浮上了一层泪光。
“你喜欢她?”这时奕洛瑰在一旁低声笑着问,阴鸷的怒意从声音中漫溢而出,任人一听即知,可惜安永这一次却是浑然不觉。
“不…”不是喜欢,而是…安永喃喃发怔,没有认真回答奕洛瑰,甚至没有侧过脸去正视他——他的目光始终都黏在那个胡姬的身上,其中融入的感情无需言说,任何人都可以在第一眼就看出来。
这样一个无心于自己的人,却在自己眼前上演一见钟情的把戏…奕洛瑰冷笑起来,终于在刹那间明白——原来自己所谓的要人不要心,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那么…与其坐视他将心给了别人,倒不如把他的心捏碎在自己手里吧?
奕洛瑰微微一笑,命宦官将那献唱已毕的胡姬引到自己座前,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胡姬人虽跪在地上,却骄傲地挺直了腰、抬高了脸,就像每一个自恃美貌的人那样,大胆地直视着奕洛瑰,轻启朱唇:“回陛下的话,奴婢名叫…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