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省亲

果然即便是盛夏,在雨中纵欲也有损健康。安永回府后的第二天便病倒,连续发了两三天低烧,待到痊愈之后,才得知崔府有一件喜事临门。
其实这件事对于崔夫人来说,与其说是喜事,倒不如说是家丑——原来当初崔府的大小姐崔神爱殉国之时,府中另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庶出女儿被奕洛瑰收入宫中,这也就是当日崔夫人对安永说“你妹妹是好样的”时,话里同时提过的那一个“不争气的蠢物”。后来这件事崔夫人一向不大提,因此安永也只是知晓个大概。
却不料这一年夏天,这位崔府多余的枝叶,“不争气的”庶女崔桃枝,竟然有了身孕,还被天子奕洛瑰破例恩准,于七月初七这日回府省亲。
安永没见过这位妹妹,也不知道当初崔永安对这位妹妹的态度如何,却可以从府中人提到崔桃枝时,连冬奴都不禁面露鄙夷而略可推及,这位庶出的妹妹崔桃枝,在崔家大抵是不受欢迎的。
先不说来到这个时代已快一年,安永过去好歹也看过《红楼梦》,所以知道嫡庶之间是天壤之别。他自己的价值观并不认同这种出身差异,却又不愿与众人争执,所以始终保持缄默,等着那个妹妹上门。
七月初七这天,连月的霪雨竟然在前夜收止,崔府上下都讶异天公竟然肯为崔桃枝作美——莫非家雀飞上了枝头,也真的能成凤凰?不过腹诽归腹诽,如今这位庶出小姐到底已是宫中的娘娘,大家也不敢怠慢,一早便趁着天晴洒扫了庭院,恭迎大驾。只有崔夫人还在怄气,借口府中并未出丧,坚持让安永与自己身穿丧服接驾。
午后一抬凤舆从宫中缓缓而出,随着光鲜的仪仗驾临了崔府。当宫中女官从凤舆中扶出崔妃时,安永这才算第一次与妹妹崔桃枝照面。
虽说心理早有准备,但在第一眼看见崔桃枝时,安永还是难抑震惊和别扭——眼前的姑娘一脸少女神态,腰肢轻盈很难看出已怀有身孕,水灵灵的柳眉杏眼神采俏丽,看在安永眼中,分明就是个十七岁花季的高中女学生。
安永对这个时代的婚育习俗仍然无法适应,一想到自己未来也有可能要娶一个这样子的小女孩,就禁不住深深忧惧。
至于奉旨回家省亲的崔桃枝本人,却是扬眉吐气的很。就见她一脸喜气洋洋,遍身紫纱红罗如轻雾绕体,项上佩着金珠璎珞,只在鬓间簪了一朵银花,算是尽了为姐姐崔神爱服丧之意。
她落地后一见崔夫人,立刻扑进她怀里假哭了两声,念及思亲往事,还不忘提两句“姐姐既然命薄,母亲一定要珍重身体”云云,气得崔夫人面如金纸,脸上被妆容攒起的一团假笑,已是生硬得几乎挂不住。
此情此景,让安永不禁在心内叹息:这又是何苦。
崔桃枝一见哥哥,倒是亲热万分,捉着安永的袖子问长问短,时间一长,倒让安永有些明白,为何崔府上下会不待见这位庶出小姐。
“哥哥,我在宫里日子也不好过,尤其年初发生那么大的事,害得我成日担惊受怕。好在官家一向夸我懂事,才没有连带怪罪我,”崔桃枝此时坐在安永的客堂里,抚摸着肚子笑着说,“还好我这肚子争气,这一下哪怕哥哥你做光禄寺主簿,我也不用再操心了。如今我只盼老天垂怜,能让我生下麟儿,母凭子贵,也算光耀了崔府的门楣…”
崔桃枝之所以莅临安永的院落,一是因为嫌弃自己过去的闺房太寒酸,不肯回去,二又嫌弃姐姐的院子晦气,怕冲犯了自己的龙胎,所以到末了她竟不避男女之嫌,直接坐进了哥哥的客堂。
这时候冬奴在一旁煮好了茶,拉着脸为崔桃枝奉上一碗,阴阳怪气道:“崔妃娘娘请用。”
“哎。”崔桃枝立刻接过茶碗呷了一口,又对漆盒里的茶食挑三拣四,“哎呀这种糕点我不爱吃,有酸的梅干杏脯没有?”
“没有。”不管崔桃枝如今是什么身份,冬奴一向不怕这个比自己大不了三四岁的二小姐,于是脆生生地一口回绝。
“没有?没有就去问厨下讨些嘛!”崔桃枝也不拿架子,笑嘻嘻地对冬奴道,“我知道问谁讨,你去找傅大娘。”
冬奴撅着嘴望了望安永,还是不肯动弹。最后安永看不过眼,催促冬奴去取,小家伙这才不甘不愿地离开。
待得冬奴一走,崔桃枝立刻又换了一张笑脸,用一种惺惺相惜又神秘兮兮的,同党似的目光看着安永,从袖中取出一方漆盒:“哥哥,这是官家要我带来交给你的。”
安永纳闷地望了妹妹一眼,接过她递来的漆盒,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放着那日他在城头丢失的鞋。他顿时脸色一白,双眼再看向崔桃枝时,目光已变得冰冷。
“其实今天也是官家让我来劝劝你…哥哥,你我都不容易。官家那个人,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崔桃枝故意掩口胡卢,吃吃笑了两声,下一刻才发现哥哥脸色不对,而自己已是结结实实碰了根钉子。
只见安永冷着脸拂袖起身,愤然离席走到堂下,扬手将漆盒扔进院中后,才回过头对崔桃枝正色道:“你回去吧,深宫险恶,你自己一人好自为之。”
“哥哥,你别生我的气,”崔桃枝见安永发怒,自己也有些慌了,她赶忙伸手拽着安永的袍角,迭声解释道,“我只是希望官家能够垂青崔府,再把白马公的爵位赐还给我们家,你处处与官家过不去,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还有…我已经打听过,官家至今还没有子嗣,所以我腹中怀得若是男胎,十有八九便是未来的太子!我们就算为了崔家,忍耐到那时候,又有什么不好?”
安永低头看着崔桃枝满脸憧憬地说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官家的确至今还没子嗣,可惜你打听得还不够细…自古柔然的皇帝,第一个孩子都是要献给天神作祭司的,你腹中的孩子就算是男孩,也注定不会成为太子。”
崔桃枝目瞪口呆地听安永说完,僵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竟抓着头发哭起来:“怎么办,我又说了傻话,你和母亲是不是都觉得我很傻…”
“没有人觉得你傻,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你就得自己去走好它。”安永有些不忍地看着梨花带雨的崔桃枝,却终是狠下心道,“请回吧。我不知道官家要你如何做说客,如果是要我心甘情愿地与你共侍一人,就去告诉他崔宁尚有廉耻之心。”
“廉耻之心?”崔桃枝一时忘了掉泪,两眼通红地盯着安永愣了半天,忽然面红耳赤地发狠道,“只有你们知道廉耻,我不知道!当初崔家死的死伤的伤,蛮子在府门外堵了三天…宫中人催着我上车的时候,你们有谁为我说过一句话?崔家上下谁都瞧不起我,从小到大,我就没挺直腰板过过一天好日子!你们只当我是下贱的,危难时候打发出去也不要紧,因为我没廉耻…”
崔桃枝的哭诉让安永手足无措。他没想到自己说的两句重话,竟会让崔桃枝产生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不过想一想崔家人的确从没关心过这个妹妹,她一个人在宫中孤立无援,定然吃了许多辛苦。眼前人说到底只是个小女孩子,自己与奕洛瑰之间的过节,不该拿她置气。安永一向见不得女人哭,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只好从薰笼上扯了一块帛巾,递给她擦眼泪:“快别哭了,我明白你不容易。可我毕竟是七尺男儿,要我以色事君,委实强人所难。你不该随便就受人指使,来对我说那些话…”
“哥哥的委屈,桃枝我自然也知道,可是伴君如伴虎,官家要我如是如是,我岂敢不把话带到的?哥哥不爱听,别往心里去就是了。”崔桃枝接过帛巾用力擤了擤鼻涕,满腹委屈道,“我就是有一点搞不明白,你我都是侍奉官家,明明是我名正言顺,还怀上了孩子,怎么你闹几句别扭,反倒让我成了没廉耻的了?!”
安永听着崔桃枝的抱怨,顿时哑口无言。
这时冬奴恰好捧着漆盒从廊下走来,看见安永与崔桃枝这架势,不禁一脸讶异地问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这是在和哥哥叙旧呢!”不等安永开口,崔桃枝已先抢过话头,又责怪冬奴道,“怎么这半天才来,慢慢吞吞的,害我好等…”
冬奴不由翻了个白眼,将漆盒揭开送到崔桃枝面前,只见其中放着六枚巴掌大的白玻璃小碟,碟中分别盛着青梅、杏脯、红果、荸荠、杨梅、橄榄,俱是崔府自家精制的蜜饯,五颜六色,鲜洁可爱。崔桃枝见了立刻又高兴起来,泪痕未干的腮上挤出两个梨涡,将之前的不快统统抛诸脑后:“哎,还是回娘家好…”
安永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没见过有强如崔桃枝者,可以将“随遇而安”四个字发挥得如此出神入化。这一场逻辑混乱的交谈,让他对自己这个妹妹算是彻底没了想法。
这一趟变了味道的省亲一直持续到当晚亥时三刻,才算在众人期盼下宣告结束。崔桃枝在临回宫前,趁着与母兄道别之际,仍不肯死心地提醒安永:“哥哥,反正官家的意思我也带到了,听不听由你。只是今后在朝为官,凡事越小心越稳妥越好,别忘了你还有个妹妹在宫中,指望着崔家撑腰的…”
语罢大概是触及了伤心事,崔桃枝忍不住又眼圈发红,流了几滴兔死狐悲的眼泪。倒是崔夫人在一旁看不过眼,开口催促道:“时辰不早,赶紧回宫吧。你哥哥行事一向稳妥周全,何需你提点?”
“母亲所言极是,”崔桃枝仍带着往日做姑娘时的习惯,立刻满口奉承地附和崔夫人,“可惜桃枝这一次回来,没能向父亲问安。父亲如今一人住在东山,哥哥修书时记得帮我捎上一句,就说我每日每夜都在忧心父亲的身体,请他千万保重。”
崔夫人对崔桃枝的言谈向来句句生厌,听了这一句觉得尤其不顺耳,不禁皱眉冷斥:“很快你哥哥成了亲,崔府有了当家主母,我就去东山陪你父亲,有什么好忧心的?”
崔桃枝本已上了凤舆,这时听见崔夫人的话,立刻从帘帏后探出头来,一惊一乍地迭声问:“什么?哥哥要成亲?官家恩准了么?这事万万不可大意…”
“你哥哥成亲是天经地义,还需人恩准不成?”崔夫人气得板起脸,锐利的眼睛狠狠瞪了崔桃枝一记,“你自己在宫中好好养你那龙胎吧,不要再操心崔府的闲事!”
“这怎么是闲事,我…”崔桃枝还要说什么,这时崔夫人却已转过身去,吩咐安永送驾。
崔桃枝望着母亲漠然远去的背影,不由想起自己生母早亡,昔日在府中遭人白眼、受尽奚落,种种凄凉顿时涌上心头,令她一阵心灰意冷,赌气使劲甩下了帘帏:“不识好人心…”

第二十七章 崔锅

省亲之后不出三日,崔府果然不得清静,又招来了是非。
尉迟奕洛瑰竟以中原五姓恃其族望,耻与诸姓缔结婚姻为由,下诏禁止太原王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高平郗氏这五家世族自相婚娶。
也就是说,身为博陵崔氏的崔永安,从此不能向五姓世家的闺秀求婚,并且将来他能否娶妻、何时娶、娶的是谁,都要奏报给奕洛瑰知晓,由他下旨恩准,这一门亲事才算作数。
这道圣旨一下,气得崔夫人火冒三丈,在房中大骂不绝:“这一道圣旨,简直是混账到旷古绝今、闻所未闻!近来五姓之中并无嫁娶,那皇帝为何无事生非冒出这损招?一定是桃枝那丫头使坏!”
坐在一旁的安永已经足足听母亲唠叨了半个时辰,趁着她饮茶解渴的空当,赶忙见缝插针劝慰道:“既然事已至此,再生气也无益,母亲若为此事伤身损神,就是崔宁的罪过了。”
“我怎么能不生气?那皇帝是成心要绝崔家的后!”崔夫人瞪着眼,尤自愤愤不平地恨道,“他若是给你配个柔然婆娘,就是逼我去死!”
安永听了母亲的抱怨,不禁无奈地笑道:“他若为我指婚,我一定抗旨不遵,可好?”
崔夫人听儿子如此表态,总算消了点气,点头赞叹道:“你有此心,不愧是崔家的儿子。”
然而不等安永松口气,她又忍不住忧心忡忡:“阿宁,从此你的婚事崔家就做不得主了,让我怎么办才好?你若娶了寒族女子,我就是死了,也无颜去见崔氏的列祖列宗。”
“母亲您且放宽心,官家这道旨意下得突然,也许只是一时兴起,说不定过个一两年,他就收回成命了。”安永嘴上如此说,心里却赞叹奕洛瑰这道圣旨下得及时,乐得将自己的婚事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唉,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及早让你娶妻,别为你妹妹服丧了…”崔夫人悔不当初地叹气。
安永没将母亲的感喟放在心上,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这一季的暴雨来势汹汹,虽然新丰城固若金汤,中原各州却都有灾情上报。各地的灾民流离失所,在听说京城没有受灾之后,都想尽办法前来讨生活。
这一下新丰城的人口骤然增多,数量甚至远远超过了前朝。城中各个驿站义舍皆是人满为患,原本还算充足的义米义柴都已告急。
京尹将这情况奏报天子之后,奕洛瑰甚是天外飞仙地命中书舍人朱批了一句:钦定光禄寺主簿崔宁差办。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立刻又让安永荣膺御史,多了个正八品的小官加身。于是安永在新丰城内东奔西走、筹措物资安置灾民的时候,时常也会感念奕洛瑰这个人…实在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好在凡事有了官方的支持,办起来都很顺利。户部拨钱、太仓放粮,只有收容灾民的居所一时来不及搭建。安永灵机一动,前往浮图寺说服了住持,请他将寺院的偏殿和厢房暂时开放出来供灾民居住,除了赈灾济贫、施医给药之外,也可趁此机会弘扬佛法,广招信徒。
永安公子出面,浮图寺住持欣然答应,于是此例一开,其他寺庙道观也纷纷效法,很快就解了安永燃眉之急。
同时由安永设计的慈善收容院也在加紧营建,他在设计公用建筑这方面并不专业,也不熟悉这个时代的建筑结构,因此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设计,好在他也没多大野心,只求略具雏形,以便交给工部的官员去细化,至于是否合理,可以在今后的使用过程中慢慢完善。
“公子,为什么您画的这座宅院,要叫悲田院?真是好怪的名字。”冬奴晚间为安永掌灯时,看着设计图稿上的文字,不禁皱着小脸问,“好好一座宅院,为什么要用悲字呢?听上去不大吉利。”
安永笑了笑,耐心地对冬奴解释道:“因为佛教教义之中,有三块福田——供养父母为恩田,供佛为敬田,施贫为悲田。我们济世救贫,就是在这块悲田里种下了一个福因,将来这颗种子开花结果,可得无量福报。”
冬奴听了安永的话,懵懵懂懂有些明白,却终是忍不住问:“公子,您什么时候突然信佛了?那是寒族和庶族才信奉的玩意儿,被夫人知道了,恐怕又要惹她不高兴。”
安永听了冬奴的话,并不多作解释,只答道:“我自有我的缘法,这个不可说。”
“哎呀,什么叫不可说嘛…”冬奴对公子的回答很不满意,赖在席间,撒娇撒痴地抱怨着,“公子告诉冬奴的话,冬奴从来都是压在心底,守口如瓶的。到底什么缘法不可说,还要瞒着冬奴呀?”
安永坏坏一笑,故意逗小家伙道:“所谓不可说就是…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
“哎呀公子,您不说就不说吧,快别说了,”冬奴听得愁眉苦脸,不禁捂着耳朵叫道,“这生生说说的,把我绕得肠子都要打结啦!”
安永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时之间,新丰城内政通人和,京尹在奏报里歌功颂德,捎带将崔永安夸得天花乱坠,奕洛瑰却甚是淡定地令中书舍人朱批了一句:知道了,理当如此。
眼下灾民的基本生计都得到解决,只有做饭的燃料仍然供应紧张。这个时代的煤炭还是奢侈品,城中的干柴也已卖到三文钱一束,安永又心疼新丰城外的大片山林,不想过度砍伐,因此特意拜托将作监为自己打制了一口铁锅,这日便与光禄寺的同僚们聚在一起,示范油锅炒菜。
“这和油煎法实际上很类似,只是不拘于只煎肉类,蔬菜什么的都可以做…这样下了油脂后用大火猛炒,切细的菜很快就能烧熟,比起用釜煮羹或者炙烤大块整肉来说,更能节省薪火,”安永在众目睽睽之下,红着脸炒了两个鸡蛋,“我们可以先在悲田院中试行,如果顺利,再在城中推广这种烹饪法,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中以光禄寺卿最为德高望重,于是由他先举箸,尝了一筷子安永炒的鸡蛋,半晌后才缓缓道:“还成,的确熟了。”
安永上一世的做菜水准,的确一直停留在把菜“弄熟”的水平上。光禄寺卿实事求是的一句话,让安永很是羞愧,觉得对不住自己那个世界的餐饮文化。
“崔主簿只是示范方法,本意不在调味,”这时一位监膳好心开口,为安永挽回了一点面子,“若加些切细的葱白、浑豉,用麻油炒熟,应当能更适口。”
“对对…”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安永不禁赧然一笑,很感激同僚们的好意。
其实安永能有这份好人缘绝非偶然——谁都知道永安公子在光禄寺中当个小官,只是龙困浅滩,陪着他们一干虾兵蟹将玩玩而已,哪个人真敢怠慢小觑他?难得他又平易近人,没有士族子弟的骄矜之气,所以大家放下疑虑后,都喜欢与他共事。
“既然诸位都赞同,我们就照此样式,请将作监再造出一批炒锅来,只是这一次别再做那么精细了。”安永对铁锅上精致的蟠龙把手,以及边沿上华丽的鎏金卷草纹很是无奈,“毕竟只是做饭的炊具,还是以实用为上。”
“崔主簿此言差矣,这铁锅的铸范已经做好,临时再改更费事;何况此锅出自内造,不精美华贵,不足以彰显王者气象。”光禄寺卿得意洋洋地抚髯,又福至心灵地冒出个点子,“此锅既然是由崔主簿制式,不如就命名为‘崔锅’吧。”
安永当即汗颜,推拒道:“别,还是叫…炊锅吧。”
“炊锅甚好,一字双关,尽显高妙。”众人立刻交口称赞,一致通过。
于是这大锅炒菜很快就在新丰城中流行开来,此事自然也被奏报奕洛瑰闻知,他好奇心起,当即命令中书舍人泚笔朱批道:新鲜,钦命崔主簿即刻如法炮制,炒盘菜来进奉。
安永接旨后哭笑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下了御厨,卷起袖子亲手为奕洛瑰炒了盘菜。
结果不消多时,中书舍人的朱批便下达给光禄寺卿,之后又在太官署内广为流传、大解人颐:光禄寺卿听旨,从今而后,不可使崔主簿入太官署掌朝会膳食,钦此钦遵。
这一下太官署内供膳二千四百人,人人都知永安公子手艺不精,很是幸灾乐祸地拿他娱乐了一通。只有冬奴振振有词,在回府的官道上大声替自家公子申辩:“我家公子是君子远庖厨,越是君子离得越远…本来就是世家公子,哪有自己会做饭的道理?”
冬奴的说辞窘得安永越发无地自容,只能躲在牛车里扶额。

第二十八章 狩猎

这一年的夏天在喧嚣中渐渐逝去,金莲川猎苑的山林被染上了一层迷人的秋香色。骄阳似火,奕洛瑰浑身是汗地跳下马背,将皮囊壶里的水尽数浇在晒得火烫的发髻上,跟着迈步走进大帐的凉荫里,筋疲力倦地躺倒在毡毯上。
大帐里崔桃枝早已等候多时,这时忙不迭凑近了奕洛瑰身边,巧笑倩兮地嘘寒问暖,将剥好的葡萄一颗颗喂进奕洛瑰口中。
“陛下今天打了多少猎物?”崔桃枝一边问,一边瞄了瞄奕洛瑰的箭袋,立刻乖觉地讨好道,“陛下英武神勇,一袋箭全都射完了!”
奕洛瑰被她傻乎乎的奉承逗笑,咽下口中冰凉馨甜的浆果,伸手捏了捏崔桃枝娇嫩红润的脸颊:“真是乖巧。你哥哥若有你一半讨喜,也省得我…”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又顿住,凝视着崔桃枝黑白分明的眉眼,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你哥哥是不是与一个叫沈洛的人相熟?也许那个人,长相和我还有点像…”
崔桃枝一愣,蜜桃似的脸上神色怔忡,使劲回想了半天才摇摇头:“我哥哥向来结交名士,没听说他与哪个名叫沈洛的人来往过。再说陛下您英伟无俦,但凡有人与您有半点相像,臣妾我一定过目不忘的!”
崔桃枝说着说着就吃吃笑起来,柔若无骨地依偎在奕洛瑰怀里,娇滴滴地呢喃:“陛下,好好的怎么又聊起我哥哥…咱们聊点别的嘛…”
她崔桃枝,是真的喜欢眼前这个男人——既英俊又强大,目中无人、权掌天下,顶天立地于乾坤之间,每一样特质都使她激动到颤栗。现如今,她早忘了国破家亡时的恐惧,只想窝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纸醉金迷地过上一辈子。可偏偏这个男人同自己在一起时,总爱分神问起她的哥哥——醒时常问、醉时爱问,甚至在床笫之间也不忘问。有时候都不禁使她怀疑,如果自己不是崔家的女儿,没有这样一个哥哥,是不是他都不会来临幸自己呢?
其实,她哪里知道多少哥哥的事呢?在崔家做女儿的时节,她处处不招人待见,整日更愿意躲在自己的闺房里,尤其怕看见自己那两个占尽了风华,如神仙般风神俊秀的哥哥和姐姐,使自己相形见绌,遭人耻笑。
这些话崔桃枝可不会告诉奕洛瑰,她情愿让他误以为崔桃枝也是崔家出类拔萃的儿女,由此看重她,也看重她肚子里的孩子。
可惜崔桃枝的撒娇没能引来奕洛瑰多少注意,他仍然皱着眉沉默着,在夏末秋初的醺风里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很有些心不在焉。
这时一阵疾如风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被奕洛瑰远远甩在身后的骑猎队伍终于赶到帐前。就见领着猎队的尉迟贺麟气势汹汹地跳下马,大步流星地冲入奕洛瑰帐中,望着他怒吼道:“是你自己心不在焉,竟然敢在猎熊时分神,我骂你几句难道还不应该?一言不合你就丢下兄弟们离队,你还配做柔然子民的领袖吗?!”
奕洛瑰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的哥哥,任由他破口大骂,始终双唇紧抿保持着沉默。
尉迟贺麟直到一通怒火发泄完,才惊觉自己一直都在自说自话,而始作俑者奕洛瑰仍然满眼漠然,竟似对自己的行为毫无忏悔之意。他顿时张口结舌,怔怔看着自己的弟弟,心头闷闷像是堵了一团东西,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奕洛瑰见哥哥已经骂完,便从地上拾起马鞭,自顾自与他擦肩而过,撩开帐帘往外走,准备打马回宫。眼见弟弟如此傲慢无赖,尉迟贺麟怒焰更炽,瞬间转过身将奕洛瑰一把扯住,横眉怒道:“为什么你总是任性,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这一声责备终于让奕洛瑰发了脾气,他倏地摔掉手中马鞭,抬起头针锋相对地瞪着哥哥,怒吼道:“我怎么没听你的?我已经什么都听你的了!如果你怕我死在这场狩猎中,如果你真能预见我会没命,为什么早不拦着我?”
贺麟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暴怒的弟弟,花瓣色的双唇瞬间失去血色,止不住地微微发颤:“你在质疑我?你坐稳了中原的江山,就想背叛柔然的神祗吗?”
贺麟的反问让奕洛瑰更觉烦躁,他发现自己又被哥哥逼进了一个死角,每一次只要试图挣扎,都会被天机、神谕、命运之类的说法压制——亲兄弟间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危机?这在以前从未曾有过,从未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