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洛瑰沉着脸目送安永退出大殿,默然独坐了许久,才低下头察看自己身上披的白绫睡袍,只见袖幅之上洒着斑斑点点的殷红,显然是安永方才挣扎时,额头伤口流出的血。
明明看着弱不禁风的一个人,却偏偏倔强至此!奕洛瑰一想起安永临走时的那张脸就气得不耐烦,于是几下将身上睡袍褪了掷在地上,自己一个人隐在灯火的暗影里,看着豆大的焰苗在宫灯的膏油盏里微微打晃。这时有宫人从大殿一隅战战兢兢地蹩上前,将他丢在地上的睡袍拾起,正准备拿出殿去,不料奕洛瑰却忽然阴沉沉地开了口:“这衣服上是崔永安的血,不准你们拿去丢弃…也不准洗。”
第二十四章 缠
安永一出宫门,满头是血、步履蹒跚的模样就吓坏了冬奴。小家伙慌忙将安永扶进牛车,令从人火速回府报信,自己又叽叽喳喳地指挥车夫赶路,裹了蒲草的车轮他尤嫌颠簸,恨不得自己俯身趴进车辙里,好垫平从皇宫到崔府的这一段青石路,为自家公子铺出条坦途。
这期间安永气喘吁吁地蜷身躺在车厢里,艰难地摸索着取出体内玉势,随手丢到细雨蒙蒙的车窗外。这时节道路泥泞,土质松软,玉势又恰巧落在路旁树根下,夜色里根本无人察觉。
当牛车抵达崔府时,阖府上下早已是灯火通明。仆从报来的消息惊动了崔夫人,让她大半夜起身等候在府门外,一看见自己浑身狼狈的儿子,立刻捂着嘴低低哭了一声,急急忙忙上前扶持。
如今不比从前,在崔公前往东山隐居之后,崔永安就是府中唯一的顶梁柱,他一旦成婚,便是正式继承了崔府的名爵,若换作从前,人人都要尊他一声“白马公”,也因此,如今他的身体好坏、伤势轻重,都会被人更加重视。
安永被人一路簇拥进屋,包扎了伤口、喝过药汤,便浑浑噩噩倒头睡到了第二天。一觉长梦,当他在卧榻上醒来,室中正寂然无人,只有铜炉在屋角吐着淡淡的香烟,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檐上,更显得室内安谧宁静。
谁能知晓眼下这片刻安稳,全是靠他妥协换来。安永倚在枕上长长叹了口气,为自己也为了崔府,打点起精神穿衣下床,一路从内室走到堂下。
因为连日下雨,屋顶损坏的瓦开始不济事,府中仆从正在冒雨修葺。调皮的冬奴见院中架起了梯子,死活闹着要爬高,好趁机瞅瞅梁上的燕子窝。他是公子的心腹红人,家中的奴仆几人能违拗他?于是当安永走到堂下时,正看见冬奴高高踩在梯子上,扒着房梁不亦乐乎地逗小燕子,一边急等哺雏的老燕正在雨中徘徊低飞,将冬奴视作猛兽,不敢靠近。
安永忙仰着头提醒小家伙,又好气又好笑:“冬奴,还不快下来,小心跌着。你这样逗燕子,若吓得它们弃巢,岂不罪过?”
“啊?公子!”冬奴一听见安永的声音,立刻在梯子上扭过身,望着他叠声问,“公子您醒了?怎不叫我?谁伺候您起的身?”
他在梯子上只顾说话,没防备廊下铺的青砖已被雨气润得溜滑,经他这一折腾,梯子脚竟往下一滑,让他直直跌了下来。
冬奴当即吓得闭上眼撕心裂肺地大叫,不料落地时身子被安永一接,只是跟着主人一起跌在地上,并没觉得有多痛。他已是半大小子,分量不轻,因此睁开眼发现自己压在安永身上时,慌得脸都白了:“公子您不要紧吧?冬奴该死!”
安永无奈地摇摇头,喘不上气的胸口因为冬奴的后退而放松,不由地咳了两声,情不自禁笑起来。
这样生机勃勃、会哭会笑,时刻关心担忧着自己的家人,他怎么能不去守护?真正的崔永安在离魂的那一刻,已经将他们都交给了自己,他只有让崔永安放心,才算是真正地问心无愧吧?
安永从宫中回来后,本打算得过且过清静几日,谁料这一天天还没黑,崔府就接到了宫中传下的旨意,任命崔永安为光禄寺主簿,凡朝会享宴,则专事行酒侑食之监。
安永接旨之后,宫使一走,冬奴就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安永本人却挺平静,只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这光禄寺主簿到底要做些什么,我倒没研究过。”
“公子,那狗…那皇帝就是在故意辱没您!”冬奴哭得一团圆脸上五颜六色,狠声恶气道,“先不说行酒侑食这等下人干的事,就那一个从七品不入流的官,咱们崔家人何曾放在眼里过?!”
“好了,哪怕一个从七品官,咱们要做也要把它做好了,”安永刮了刮冬奴抽泣的鼻子,笑道,“你就教教我这行酒之法,也免得我在国宴之上,扫了崔家的颜面。”
“什么国宴…”冬奴不以为然,愤愤不平地抱怨,“新丰自入梅后,这雨就没停过,那皇帝还不趁早祭天忏悔,若再只顾淫乐,今年必有洪涝天惩。”
安永可不信天惩之说,对冬奴的话只是一笑而过,显然宫中那一位也不信。于是这一场雨竟然下到了六月末,淫雨霏霏中百官没听说天子要祭天,倒接到了入宫赴“却霜宴”的谕旨。
所谓却霜,本是柔然习俗,每年的六月末都要由奕洛瑰率领部族前往阴山,讨个祈暖却寒的吉利。
今年柔然迁入中原,千里之遥的阴山是去不成了,只好改去新丰城外的金莲川猎苑杀杀渴,回来再在宫中办一场酒宴,聊作慰藉。
可就是这一场狩猎,奕洛瑰也是意兴阑珊、心不在焉。对于居住在大漠的柔然人来说,下雨本是一件喜事,然而新丰的雨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使人郁闷烦躁,简直透不过气!这样的天气,马跑不开,箭也发不准,湿漉漉的猎装紧贴在身上,哪有半点快马轻裘的意思?!
于是这些天皇帝的心情一直都不愉快,连带着麾下也动辄得咎,让豪放惯了的柔然部将们,头一次尝到了人心惶惶的滋味。
“我早就说过,中原的气候不同,不适合柔然的子民。”尉迟贺麟骑在马背上,一双绿眸盯着弟弟时时烦躁挥鞭的背影,不悦地开口,“从古至今,从草原迁入中原腹地的部族,有几个不被磨去了血性?你看这不祥的雨水,只会使万物腐朽。”
奕洛瑰在雨中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回头望着自己的哥哥,痞笑着嘴硬道:“雨水只会滋养万物,何来腐朽之说?”
“凡事过犹不及,你瞧成天泡在水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朽烂腐臭的?”尉迟贺麟反唇相讥,也被弟弟给气笑了。
当狩猎队伍离开金莲川时,奕洛瑰领着部下骑马趟过一处野水,河底深深浅浅,逼得他必须提心吊胆地控马,湍急的水流不时打在他的皮靴上,提醒他脚下这股力量有多危险。
“哥哥,这里水势急,千万小心。”奕洛瑰不禁回头叮嘱贺麟,又低头看着从上游疾速漂过的枯枝烂叶,心情不由往下沉了沉,“这雨…的确比去年下得厉害多了。”
而去年,他就是利用这一季的雨水,破开了固若金汤的新丰城。
犹记得破城那一刻生灵涂炭的惨象。三军溃败,绝望的司马澈袒肉负荆,交出国玺示降,而始终倔强地不肯接受亡国噩耗的那个人,就站在雨幕中与自己对视,苍白的脸色与满是挑衅的目光,交叠成一抹奇异的艳色,栩栩然宛在眼前。
原来使自己如愿以偿的,就是这股令人胆寒的水力。
奕洛瑰在迷蒙的雨雾中眨了眨眼睛,只觉得雨水沉甸甸地黏在睫毛上,使得双眼很难睁开。他不禁烦躁地挥起马鞭,不管不顾地冲上河滩,向着新丰城疾驰而去。数不尽的雨点打在他脸上,又汇成细流滑进衣襟,脉络一般湿痒痒地困住他。
这恼人的潮湿让奕洛瑰越发凶狠地抽打马臀,胯下骏马四蹄如飞,雨燕一般分水而过,疾似流星。当新丰城灰蒙蒙的剪影跳入眼帘,漫天的雨声中便传来一阵阵河流的呜咽声,奕洛瑰放慢马速,一路行至千金渠上,才挽住了手中缰绳。
此时千金渠中的河水空前高涨,磅礴的洪水猛兽奔腾而来,在张牙舞爪扑上大坝时却被稳稳拦截,只好悻悻打了个漩涡,继续向东而去。
若非心知肚明,自己岂能想象为新丰城中万千生灵拦住这只噬人猛兽的,竟是朝堂上那个明媚如玉的人?
原来那一双修长纤细的手,可以如此不经意地翻覆,为自己伏虎降龙。
真是智慧、慈悲、强大到…使他都不甘愿承认的力量!
奕洛瑰沉着脸掉转马头,一路冒雨回宫,一边解衣一边穿过不由自主低声惊呼的宫人们,直到跳进承香殿雾气氤氲的浴池,才摆脱了那一身缠扰自己的不快。
这一天的雨势到了傍晚越发凶猛,让宽衣博带的大臣们在进宫赴宴时,多少觉得有些狼狈。这一场由柔然人巧立名目的夜宴,前所未有,胡酒、胡菜、胡乐…让一干大魏旧臣食不知味、百感交集。
当数只铜樽被抬入席中一字排开,监酒官手执酒杓赤足上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那一道青色的身影上。那是曾让新丰引以为傲的永安公子,此时此刻却身着胡服,成了为胡人行酒的幸臣,今昔之别判若云泥,触动了前朝旧臣的亡国之思,竟让原本热闹的酒宴一时安静了下来。
这份安静仿佛致礼,让安永成为席间最引人注目的焦点,然而他似是浑然不觉,恬然如闲鹤一般走入殿中,胡服裁在身侧的衣衩可以让所有人看见他悠然的迈步,这样裸足踩在金砖墁地上,一步步都像鲜明又轻盈的撩拨,竟露骨得使人脸颊发热。四周忽然嘤嘤嗡嗡,交织着失去平稳的呼吸、心跳和私语,安永面色沉静地一路走到奕洛瑰座下,从容行礼之后,立于殿中缓缓开口道:“承蒙圣恩,命在下为瓯宰,主斟酌之宜,则今日觞政如山,诸君当绝缨而饮,有饮不釂者,当浮以大白。”
说罢他转身从樽中舀出一杓酒,一步步走到奕洛瑰案前跪下,将杓中酒稳稳注入盏中,边斟边唱道:“劝君一杯君莫辞,劝君两杯君莫疑,劝君三杯君始知。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
奕洛瑰不待安永唱完,便拿起酒盏一饮而尽,盯着他低声道:“今日你做监酒,务必使在座尽兴,否则就当由你领罚。”
“微臣遵旨。”安永低着头领命,随后为坐在奕洛瑰下首的大祭司斟酒,亦是边斟边唱道,“何处难忘酒,朱门羡少年。春分花发后,寒食月明前。小院回罗绮,深房理管弦。此时无一盏,争过艳阳天?”
直到整首劝酒诗都唱完,坐在席上的尉迟贺麟仍然纹丝不动,只沉着一张脸冷冰冰地看着安永,像面对一个仇人。安永不明白他的敌意从何而来,只好选择视而不见,一首接一首地往下唱劝酒诗,却始终都无法打动尉迟贺麟。唱到最后他已是双膝麻木,汗流浃背,这时一位宦官捧着漆案送来一杯石榴酒,才总算打破了僵局:“祭司大人,陛下命下走送来这杯酒,陛下说这是您最喜爱的酒,一定可以使您开心。”
尉迟贺麟听了宦官的话,双眼中怒意更炽,忍不住皱眉向奕洛瑰望去,就见弟弟此刻正高举着酒杯在灯下望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软,到底不忍拂了弟弟的颜面,这才勉强拿起杯子将酒饮尽。
安永不禁松了一口气,这才接着往下行酒。席上的柔然大臣见大祭司都已让步,便无人再敢刁难,大魏旧臣当然更赏面子,于是顺顺当当地一路敬到末席,直到他跪在了新近被擢升为工部侍郎的陶钧面前——自打安永进殿后,陶钧便一直坐立不安,他自升官之后,始终觉得愧对安永,这时候受他一跪,更是如坐针毡。
“崔三,快别…”陶钧急得脑门冒汗,捏成拳的双手颤得厉害,根本没法将酒盏送到唇边。
安永却是微微一笑,望着他低声唱道:“何处难忘酒,天涯话旧情。青云俱不达,白发递相惊。二十年前别,三千里外行。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
他的歌声从容悠然,带着明显的安慰之意,陶钧听了不由失神,讶然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依旧是往日熟悉的样貌,乌发如貂、螓首如蝉,只有额角斜飞入鬓的一抹红痕,暗示着不为人知的苦楚。
陶钧顿时两眼发热,狠下心一扬脖子,像饮要人命的鸩酒般喝干了盏中酒,侧过脸不忍再看安永。
安永倒不觉伤心,笑了笑继续往下行酒,几巡之后满座尽欢,到底将盛宴的气氛点燃。
这一场狂欢直闹到长夜将尽时分,樽中酒浆告罄,群臣百官早已是衣冠不整、烂醉如泥。只有安永领着其他行酒的伶人还在席间走动,尽职地将酩酊大醉的官员们一个个扶起,反复劝酒:“司徒大人您一定还没喝醉,快请尽了这杯…司空大人您又推醉,这一杯该罚…”
“行了,别劝了。”
到最后安永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喝止,于是站起身回过头,就看见奕洛瑰已经走下御座,正借着残烛的微光凝视着自己。两人在这阑珊的雨夜中默然相对,四周酒气熏天,让奕洛瑰不由想起哥哥在白天说过的话——这不祥的雨水,只会让万物腐朽,而眼前这个人,就是这腐朽之中开出的一朵花。
这一晚安永也被人灌下不少酒,此刻站在奕洛瑰面前,立身不稳,只好望着他笑语:“陛下尽兴了?”
“不是我尽不尽兴的问题,你这样劝酒,只怕要把人灌死。”奕洛瑰低声道,语气听不出任何喜怒。
安永弯了弯唇角,狡黠地将执壶藏在了身后。实际上从后半夜起,他在劝酒时总会故意将酒洒掉大半,正是因为顾虑官员们大都年事已高,不敢令他们滥饮过度。
不过此刻奕洛瑰可无心去猜安永背后的把戏,他只是径直走到他身边,颇为不耐地开口道:“别管他们了。我只问你,你喝醉没有?”
安永一脸疑惑地望着奕洛瑰,摇了摇头。
“很好,”奕洛瑰低头看着安永,撇了撇嘴角,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没醉就跟我来。”
第二十五章 沉酣
奕洛瑰的邀约让安永心中一沉,脸上微红的酒色也在瞬间褪去,目光躲闪着,难掩紧张不安。奕洛瑰哪有闲心去关照他的情绪,径自迈开步子走在前头,命安永随后跟上。
安永抿唇看着奕洛瑰的背影,无可奈何,只好趿鞋走出大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这一去倒在安永意料之外,奕洛瑰并未往后宫走,而是一路上了宫墙城楼。此时本该朝霞满天,却因为大雨,东方只蒙蒙透着一点亮。奕洛瑰遣散了戍卫,与安永冒着雨在城楼上散步,俯瞰着新丰城中鳞次栉比的屋宇,倒好似悠悠天地之间只有他君臣二人,在此坐拥河山听雨声。
“可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沉吟许久之后,奕洛瑰扶着女墙回过头,这才发现安永早已浑身湿透,巧手梳成的鬓发全湿漉漉地耷拉在脸上,好似刚从水里捞出一般。
还有那同样带着迷惑又无辜的眼神,勾起了心头某些绮丽的回忆,让情欲瞬间又勃然抬起头。
“唉,你这模样…如何能有人与你正经共事?”奕洛瑰不禁拽过安永,伸手替他抹去脸上雨水,又扳住他下巴,两人就着雨水唇舌交缠,深吻了许久,气氛却是越吻越淡,让人兴味索然。
“看来你还是学不乖。”奕洛瑰放开安永,很是不满意地斜睨着眼前人木然的脸庞,伸手探入他衣中摸索。胡服下摆的开衩这时大行方便,由着奕洛瑰冰凉的手掌长驱直入,摸得安永忍不住连连惊喘。
“我给你的玉势呢?”奕洛瑰摸索了半天忽然抬起头,虎着眼问安永。
“丢了。”安永这时仰着头靠在女墙上,气若游丝地回答。
他坦然的回答惹恼了奕洛瑰,使他不悦地冷哼:“你胆子倒不小!”
安永闻言微微抬起头来,在雨中饧眼朦胧地望着奕洛瑰,语气竟半带戏谑:“陛下稀罕这个?”
奕洛瑰冷笑:“是不稀罕,你再丢我再换,只是每一次尺寸都要大些,我怕你消受不了。”
“陛下多虑了,不过…”安永满脸雨水地笑了笑,艳色如莲花倏然出水,乱人心魄,“臣只怕长此以往,就只惦记着玉势了。”
奕洛瑰一怔,旋即听出他言下之意,扬眉笑道:“看来是我小觑了你,放心吧,我岂会输给一根死物?”
说罢他拔去安永发间簪缨,让他一头乌发泄在两肩,肩头衣袖却随着解剥滑落到臂弯,露出玉一样冰凉的大片肌肤。六月末的大雨打在身上,不算太凉,淋得久了反倒有种涤荡灵魂的错觉,使人不知宇宙洪荒、身在何处。
安永就这样摊开四肢任奕洛瑰予取予求,直到奕洛瑰扳过他的身子,将他的一条腿抬起迈出女墙垛口,他才清醒过来惊叫了一声:“哎,我的鞋!”
“怕什么,不过是一只鞋。”奕洛瑰看着安永狼狈又慌张的模样,不禁笑道。
安永忍不住别过脸,无可奈何地瞪了奕洛瑰一眼——他当然不是吝惜一只鞋,只是足下所穿的是崔府之物,有崔氏徽记又镶着云母松石,谁能不识这鞋的主人?被人捡着了,十有八九仍会送还崔府,到时又是一番口舌。
奕洛瑰没空理会安永百转千回的心思,只紧紧搂着他,顺着这个姿势将他钉上城头。这时宫中远远敲响了几声晨鼓,之后一呼百应,震天的晨鼓声响彻云空,唤醒了睡梦中的新丰城。奕洛瑰亦跟随着鼓声调整节奏,伴着那晨鼓三千,用腰一点点撞散安永的三魂七魄、四肢百骸…理智在这一刻到底屈从于感官,安永整个人蝉附在女墙上,十指紧紧抠进硬实的夯土,双眼紧闭着,呻吟声断断续续地从唇间逸出。
这时身后的人却忽然停下动作,附在他耳边低声喘息着开口:“你睁开眼,看一看…”
“嗯…”安永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却蹙紧双眉把眼睛闭得更紧,恼他不肯干干脆脆,“看什么…快些…”
奕洛瑰却仍然不肯合作,执拗地按住他不安的扭动,低声催促道:“快,把眼睛睁开。”
安永这才勉强找回一丝理智,撑开眼皮往城下瞄了一眼,立刻又无力地将脸枕在女墙上,喃喃道:“看过了。”
“可看到什么了?”身后人得寸进尺,不依不饶地追问。
安永再好的脾气这时也终于开始冒火,使劲挣扎着要扭过身子,咬牙一字一顿地怒道:“如果陛下想说话,就放微臣起身,有话好好说。”
奕洛瑰忍不住哈哈大笑,就势帮他翻过身面对着自己,身下却不放松:“偏不,我就爱这样说。”
安永经不住他软磨硬泡,一下子又丢盔弃甲,仰躺在女墙上随他发疯。好一轮激烈的攻伐后,就听奕洛瑰放缓了节奏,轻声慢语道:“崔永安,你看晨鼓过后,百姓们都上街了。”
身下的人闭目不语,好似没听见他的话,然而交合处忽然加剧的紧绞和火热,却泄露了听者真正的心思。奕洛瑰被这炽烈的快感缠得长叹了一口气,才又稳住心神,低声对安永道:“你看这连月的雨,地上积水却不多,百姓仍能安居乐业…原本我恨你在城中拓宽水道,才放走了司马澈一党,谁料如今又是这水道…维护了整座新丰城。”
听见奕洛瑰如此感叹,这时候安永总算是睁开双眼,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着奕洛瑰,也不独占功劳:“完善了设施,当然就可以抵御天灾,没什么好奇怪的。说来微臣还要感谢陛下,没有因为变乱而终止工程,所以眼下这份福祉,完全是仰赖陛下的仁德。”
奕洛瑰听了安永的话,嘴角挑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你这番话,是在奉承我吗?”
安永翻眼望天,没回答是或不是,而是自顾自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子献计献策,拿主意的却只有陛下一人而已。所以仰赖陛下之说,并不是奉承。”
奕洛瑰沉默了片刻,才道:“的确不算奉承——你这话一点都不好听。”
安永忍不住笑了,随后气喘吁吁地陪着奕洛瑰冲刺到巅峰,再筋骨酥软地仰躺在雨中,几乎化作一滩水。这时候奕洛瑰也从激情中缓过神来,于是懒洋洋地抽开身子,问安永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柔然人为什么要离开大漠,花上几代人的时间和性命,来征服中原?”
“为什么?”安永头晕脑胀地低声问,想了一想又道,“我猜无非是为利益吧?天下纷争,都是为利而起,何况中原又富饶。”
“不,是因为疲倦——厌倦了逐水草而居,眼看着河床一点点干涸,河道离城邦越来越远…”奕洛瑰喃喃道,“崔永安,你有能力驾驭河流,将泛滥的水从新丰排走,是不是也能让水重新流进干涸的盛乐?”
安永此时人已清醒,黑白分明的眼珠看着奕洛瑰,尽量保守地回答:“这要经过实地勘察,才能答复陛下。盛乐城外有河流吗?”
这时奕洛瑰半抬起头,看着滂沱的雨水在安永的胸骨之间汇成一涓细流,不禁忘情地喃喃道:“有…”
“那么…因地制宜,大概不难。”安永喘了一口气,从奕洛瑰怀中挣脱,起身收拾好衣裳,将湿透的长发胡乱绾起。
奕洛瑰看着安永笨手笨脚,不由嗤笑了一声,拽过他帮他重整发髻:“你瞧你这样子,有什么资格笑我们被发左衽?虽然还蛮好看…”
奕洛瑰后半句赞语太过亲昵,让安永微微蹙眉,一等他放手便立刻退后了几步,低着头等候发落。奕洛瑰冷眼看着安永又恢复常态,颇有些不快地嘲讽道:“既已屈服,何必又故作姿态。”
安永被奕洛瑰讥刺,先是愣了一愣,继而才摇头:“陛下,微臣并非故作姿态。屈服是真,心有不甘也是真。不作谄媚之色,是因为这具崔家人的皮囊里,还有灵魂。”
奕洛瑰闻言挑唇一笑,笑过才惊觉这一笑的后味如此苦涩,竟使自己张嘴挢舌,口不能言。他只能挥挥衣袖示意安永离开,偏又在看见他赤着一只脚时,终于让这苦味扎进心里,泛起微微的疼痛。
他立刻拂袖大步流星地离开,冷着脸一路回到承香殿时,却发现哥哥尉迟贺麟一直都在殿中等候自己。
“哥哥?你怎么来了?”奕洛瑰用柔然语纳闷地问,有些烦躁地扯开衣襟,将湿衣一件件脱去。
“你上哪儿去了?”尉迟贺麟面带怒容,碧绿的双眸紧盯着奕洛瑰,不悦道,“我在这儿等了你许久。”
“没去哪儿,随便走走,醒了醒酒。”奕洛瑰说罢伸了个懒腰,又松了松筋骨,当着哥哥的面大咧咧地走进殿后浴室,全身赤裸地跳进浴池。
“你别打马虎眼,”尉迟贺麟跟在他身后走进浴室,冷眼看着泡在池中发懒的弟弟,皱着眉责备,“你怎么又把那个人弄到身边?别忘了我已经提醒过你。”
奕洛瑰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几下游到哥哥脚边,仰着头对他解释:“我只是要驯服他。这和驯服一条狗,一只鹰,或者一匹马,没有什么分别。你就别担心了…”
“驯服烈马或鹰犬,为的是骑猎所用,你要驯服他一个人,又是为了什么?”贺麟紧盯着奕洛瑰,不容他如此敷衍自己,“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说对他没有私心吗?”
尉迟贺麟的质问让奕洛瑰一时语塞,沉默了半天竟寻不到答案,只能闷闷背过身去,避开了哥哥的目光。贺麟望着弟弟倔强的背影,两眼中尽是伤心之色:“弟弟,你可知道,身为祭司最不幸的是什么吗?”
奕洛瑰闻言双眸一黯,闷声问:“是什么?”
“是明明知道你的前方有泥沼,却只能看着你一步步地走进去。”
这时奕洛瑰回过头来,有些无奈地抚摸着贺麟的脚背,低头吻了吻:“哥哥,你之所以会伤心,是因为能预知我的命运——可所谓命运,不正是明明知道前方有泥沼,却只能一意孤行地走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