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死了,永远都不会再害你了。”察觉她的抗拒,他强行将更多的真气灌入,“这次是因为你身体太虚弱,若留下孩子,必有性命之虞,所以我才让你服药,并不是她说的那样,只要你活着,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你听话。”
面对温柔的诱惑,雁初闭上眼睛摇头:“我不信,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西聆凤歧,今日这所有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整个五灵界都是你的一盘棋!”
他怔住了。
“你的局布得太大,棋下得太久了。”雁初睁开眼,眼眶里已满是泪水,“你创永恒之间,不是为修行,也不是为长生,永远的西聆天下,这才是你修的永恒之道。”
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世上哪有永恒的朝代?谁又能永远享有天下?
“你开创一统五灵界的局面,不甘让它在自己身后消失,于是你想到了道门。”
年纪轻轻就一统五灵界的尊皇,比谁都希望将亲手开创的局面延续下去,唯有道门才拥有恒久的生命,因此他决定修永恒之道,从而有了尊皇弃国入道门的历史,有了永恒之间。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再风光的皇者也不可能永远保住手中江山,而一个隐退的皇者,谁会再留意他针对他呢?当今五灵界,你就是那个从幕前转到幕后的尊皇,费心布下了这个巨大的棋局,五灵界就是这个棋盘,每个国、每个人都是你的棋子,被玩弄于鼓掌之间,你表面不插手外事,只在背地里控制局势,控制它们的生死存亡。”
所以民间有传言,五灵界战乱不断,却从未有哪一国真正彻底消失,只因为他不允许。
“你让萧炎重归宿命,是控制焰国需要,确保焰国对皇印的信仰,你故意将那株紫芝移到风火泽中心,然后故意为救我中火毒,为的是取走萧炎身上那条多余的邪火灵;是你为南王登上宝座铺路,因为在你眼里他才是一个更合适的管理者;地国之变,蓝泥变色,是你教地师做了手脚,助相王上位;牧风国将军府被查抄,那是你对他们挑衅的报复;冰国扶帘族之事也与你有关吧?”
凭着他的真气支撑,雁初费力地抬手指着他:“你修的从来不是道,只是永恒,无论局势如何变化,都在你的控制之内,任凭天下分分合合,永远都是西聆天下,这,才是永恒的真正含义!”
多年前,西聆族灭,点燃他的复仇之火;多年后,一统天下,唤醒了他的野心。
西聆君紧抿薄唇,半晌,他低低地笑了:“阿落是最聪明的,被你发现了呢,不过这些与我们的事无关,我的野心不影响我喜欢你,我的天下就是你的天下,你要是不喜欢,今后我不再插手这些好不好?你相信我。”
“西聆凤歧,你还要骗我!”眼圈泛红,两行泪水滚落,雁初虚弱地垂下手,“你当初要我离开越家,不止是因为永恒之间的门规吧?那时南王根基尚且不稳,你要助文朱重霄即位,迟早会对越家下手!你知道他们要赢得争地之战唯有借助越军,料到萧齐会动求亲的念头,你就助秦川琉羽接近他,他心系秦川琉羽,对我无情,自然更能狠下心除去越家,越家是被你害的,所有人都是被你害的!西聆凤歧,你到底想骗我到几时?”
“你想多了,”西聆君柔声哄她,“我助秦川琉羽是因为在意你,不想看你嫁给萧齐。”
“不是!你只是为了自己的骄傲,西聆尊皇曾经的女人怎能……怎能让别的男人碰?”
“你误会我了,你坠入冰流,我七日不眠耗费功力才救回你……”
“那是因为你还要利用我策反越军,助南王登基。”
“你怎么想都无妨,”西聆君勉力维持她的性命,口里依旧噙着笑,“听话,运功跟我的真气走,让我替你续脉,等你好过来,我会慢慢解释,我对你说的全是真话。”
“真话吗……”雁初摇头,“假的,假的……”
“是真的,”他蛊惑地在她耳边道,“你不是要砍我的枫树?这两百年我又种了那么多,就是等你来砍的,我们像以前一样住在枫陵,再做……交易,你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依着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是高明的奕者,料定我逃……逃不出你的掌控。”气息不继,雁初停下来喘息,口中血又涌出来,声音开始变得断续,“可是……我……我终于能走出这盘棋了……西聆凤歧,我真后悔……后悔遇见你,更不该爱上你……如今……如今我可以走出你的棋盘了……我逃出去了!”
报仇吧。可是直到最后才知道,一切都只是一个局,琉羽、萧齐、焰皇、南王……包括自己,都是那盘中的棋子而已。
亲人之死,丈夫背叛,死而复生,原来都是别人的精心设计。
当终于看清那个凶手的真面目,又将如何承受?
“越夕落,你做梦!”察觉结局难以逆转,西聆君终于暴怒,铁青的脸不再见半分温柔,冷笑的眼睛里有了疯狂之色,大量真气涌入她的身体,试图强行接续已断的心脉,“你忘了我说的话,你逃不掉的!你给我乖乖地活过来,否则我定要让你后悔,让你生不如死!”
在处置越军一事上,他原本举棋不定,直到得知她买胭脂丹打掉孩子报复他,他才被彻底激怒,落下了那粒代表生杀的棋子,她亲手杀了他的骨肉,他便取越家满门性命来陪葬!
生为复仇的皇者,习惯了掌控别人的命运,将狠绝的报复用在所有激怒他的人身上。
可如今他已经知道,她是受扶帘婉玉所害,他怎么能将真相告诉她?他怎能当着她承认?
怀中人脸色转红润,娇艳生动,已是回光返照。
“结束了,我终于报复了所有人……”雁初没听见他的警告,或者说不在意,她仰望着头顶空阔的天空,喃喃道,“报仇,是对的,却也是错了,让欠我者得到该有的下场,可……可是到最后我才发现,一切对我已无太多意义,这短暂的有限的时间,我宁愿……宁愿和那个人一起远走高飞,携游终老,听他在耳边再唤一声师父。”
那个人,是被她亲手所杀。
瞒过西聆凤歧,隐瞒了那枚轮回之果,转世的他若能顺利服食,下一世就能穿越轮回之门,出五灵界而托往地方,从此摆脱受控制的命运,这才是他最想要的吧。
失一两颗棋子,在执棋人眼里应该不算什么。
“你的报复很可怕,但是……我不怕了!”眼帘低垂,嘴角浮现一丝笑,解脱般的笑。
“越夕落!”西聆君狠狠地扣着那只手,将纤细的手腕勒出淤痕,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留下,“你妄想!”
天色陡然暗下来,如同黄昏,半空中隐隐浮现蓝光。
蓝色光华越来越明亮夺目,最终,一道数丈高的蓝色光幕出现在城楼顶,奇丽无比,幻象一般,五灵界从未有人见过。
“那是……轮回之门!”有修道者想起了那个记载,失魂落魄地叫出声。
一道白光自她身上飞起,遁入门内!
怀中身体凭空消失,西聆君毫不迟疑地尾随而去,却撞进一片光影里,触手虚无。没等到他再继续,那片光幕很快就消失了,带着那缕孱弱的魂魄,消失得无影无踪。
怒喝声里,双掌猛然拍出!
巨响声爆发,绵延不绝,整片城墙被恐怖的力量摧毁,轰然倒塌,土石滚落,尘土飞扬,砸死士兵百姓无数,哀呼声不绝于耳。
乌将军等早已跃开,见状惊出身冷汗。
尘土影里,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宽大的衣袍沾着黑的血黄的土,再无半分从容风姿,狼狈至极。
他边走边冷笑:“你以为这样就逃了?你逃不掉的,你永远都是西聆夕落,你逃不掉的!”
风吹长发,丝丝灰白,黑眸空洞无焦距。
一场误会,他狠狠地伤了她,等到他想要挽留,她却设计逃走了,她竟然逃出去了!
布下这盘无终止的棋局,他是五灵界的胜利者,却在她面前输的一败涂地。
感受到有人靠近,他随意挥了挥手,寒意凛冽,方圆百丈成冰原,来不及躲避的被掌力伤到,均变作冻僵的尸体。
南王在侍卫保护下避开,制止众人继续攻击,神色复杂:“他似已失明。”
“轮回之门,不可能拦住我……你逃不掉的!”
试图挽留,真气损耗过度,双眸不复清明,他无视惊骇的众人,就这么自言自语着,慢慢地走远了。


尾声
世事如棋,人是盘中子,步步成局,步步入局。精心策划的局,却不知原来早已在他人局中。只是那布局之人,何时也入了局?
五灵界外,不知是何所在。
广阔江面上,天暗云沉,雨丝细密如织,身旁花瓣飞落,落花漂在江水中,粉红一片,沉淀着暗香无数。
江边,一人,一琴。
灰白的长发尽显沧桑之态,那脸却极年轻俊美。他独自抱着琴坐在江畔石上,仿佛在观望风景,然而那双眸子空空洞洞,再不见奕者的算计与皇者的野心,仿佛下着蒙蒙的冷雨,暗淡无光彩。
浅蓝色衣袍随意铺在地上,雨丝沾上即顺势滑落,洁净,清冷。
一名十二三岁的女孩打着伞匆匆走来,见到他顿时松了口气,连忙拿伞替他遮住雨,埋怨道:“都下雨了,凤歧哥哥怎么还不回去?”
“你来了。”听见她的声音,他微微笑了,侧脸问:“我的花呢?”
女孩咬了咬唇,轻声道:“在洞里呢,那到底是什么花呀,为什么要用你的血养,我觉得……可怕。”
“那样它才能结果子。”
“果子用来做什么啊?”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神色也有点迷惘,半晌忽然问道,“下雨了?”
“都下了好久啦!”女孩扑哧笑起来,体贴地讲给他听,“江雨很漂亮,烟雾蒙蒙的,水上有好多花瓣……啊,有大雁飞过去了!”声音里透着惊喜。
“雁初,有酒吗?”
“没有,”女孩不悦,“我问过大夫了,喝酒对你的眼睛不好。”
“不好就不好吧。”
“反正我不准你喝,你还没有看到我的模样呢。”
他毫不迟疑道:“你的模样我知道。”
女孩惊讶:“你没有见过我啊。”
他抚摸胸口:“我能感觉到。”
女孩显然听不明白,只好羞涩地笑了笑,接着又想起什么,问道:“凤歧哥哥会下棋吗?我刚刚在你的房里看到了一个棋钵。”
他愣了下,点头:“会,下得太多太久了。”
女孩连忙求他:“教我好不好?”
“不了,”他轻轻握起手指,“我不会再下了。”
女孩失望:“为什么啊?”
“因为有一盘棋,我下得太久,太久,最后连自己也走了进去了。”当局者迷,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清醒的执棋者,殊不知从遇上她开始,他就已经入了局。
“输了吗?”
“嗯,输了一颗子。”
女孩满脸崇拜:“那你也很厉害啊!”
他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抱着琴站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雁初,带我走吧。”
“好啊。”女孩欢欣地答应,小心翼翼地扶起他。
烟波江上,和风细雨。
手牵着手,归去那落花深处。
——(全书完)——


后记
本书我原本没打算写后记,出版前才决定加上:)。这本小说定位是复仇文,作者本想将男女配角都塑造得可恶一点,将女主角塑造得更可怜一点,以增加可读性,然而在写的过程中,我又不想过分破坏他们的形象了,例如云泽萧齐,负了女主角又救了女主角,全文都没有心狠手辣的表现;焰皇可恶,对秋影却有几分真心;琉羽与扶帘婉玉对心上人也有深情的一面。世上没有坏到底的人,“坏”配角写到秦川琉羽、扶帘婉玉这地步,我已经觉得有点过了,想来我的读者都能发现,我书里正派反派都很和谐,如《小凰不是仙》里的魔界和《穿越之第一夫君》里的凶手,看来我真不适合太极端的风格,本书作为复仇文,偏于温和,没有让人恨得牙痒的渣配,读来未免平淡不够痛快,未达到预先设定的效果,我很惭愧并感到抱歉:)。
女主角名“雁初”,起名时没有花费太多力气,因为作者在读书的岁月里曾经很喜欢两句诗“雨暗残灯棋欲散,酒醒孤枕雁来初”(一作“棋散后”),书中定位,永恒之间是不问世事的道门,悬崖、云雾、落花、使女……死里逃生的女主在这种环境里出场,我第一念头就想到了“雁初”二字,云中雁来,这种干净悠远的意境正和了永恒之间冷清孤寂、出尘隔世的特点,同时代表着女主角的心境,遭遇背叛,身负血仇,心如死灰,对人对事通透淡漠。中国自古有鸿雁传书的说法,此时天边雁过,传的却是丈夫与别的女人的喜讯。这个名字也对应了她之前的名字“夕落”,夕阳无限好,夕阳落下,代表曾经的美好已不再。而且大雁是中仁而有信的动物,女主角看似不惜一切复仇,细节上却也不时流露出善良的本性。原本我就打算用《雁初》做书名,后来因为过于文艺不符合通俗小说的定位改了名字,遗憾。
书里有三件重要的“道具”,一是奇花,二是枫叶,三就是西聆君的琴和棋(这好像该算作两个东西……)
我主要说说琴和棋,本书的灵感来源之一就是棋。某日作者无聊,爬到高处,无意中看到满城人来车往的忙碌景象,忽然觉得这世界就像是个巨大的棋盘,每个人就像上天落定的棋子,命运一半由自己掌握,一半却不由人,每颗棋子都沿着自己的路线努力地走着,努力地创造自己的价值,彼此之间又相互影响,或扶持帮助,或伤害牵制。正如书中,每个人物都在为自己的目的布局,女主角布下复仇之局的同时,也面临着试探之局与各种杀局,再往大处看,世界上各种势力之间争夺不断,局势时刻都在发生变化,每个人布得小局都包含在这个大棋局当中,这个大棋局将一直走下去,永无终局之日。那是作者就突发奇想,冥冥中,究竟是哪只手在操控着盘棋?有谁能够当这个主导局势的执棋者?答案当然是没有这么强大的人,好在这是本小说,我们只需来个“纯属虚构”,就可以尽情想象了。
因此,本书有了西聆君这个形象。
以天下为局,那是野心家,西聆君的大部分出场镜头都伴随着琴和棋。中国历史上,琴曾被称赞为“圣人治世之音,君子养修之物”,同时也受道家文化影响,被淡泊出世的隐者们所喜好,而棋,则涉嫌“害诈争伪”, 西聆君的身份正是道门隐者,作者是想用琴来隐喻他出尘淡泊的表面,再用棋代表他隐藏的另一面。
另外关于萧炎这个角色,他在一定程度上受了某个人物的影响,性情邪恶乖张,初看令人憎恨,可当你知道原因后就会发现,他才是本书中最悲剧的人物,是真真正正的棋子,受命运控制,连生死的权利都没有,突然有一天,他终于获得自由,因此显现出了极端的一面,极端厌恶规则并乐于破坏所有规则。他和普通妖孽型人物不同,他的疯狂不是经历残酷后的变态与堕落,而是禁锢突然解除导致的现象,就像部分同学高考结束后的疯狂表现,时间久了就会有一定的恢复,这从他对女主角的态度转变可以看出来,他是有感情的,会提醒,会为她考虑,特别是他还会期待并设法追求自由,改变自身未来,这已经是正常人的表现了,当然他性格确实有变态成分,不可能完全正常。萧炎与女主角的感情很特别,近于同类之间的爱,或许不被大家理解,但根据他的设定,要写他怎么被女主角吸引怎么深情,又觉得俗了,所以作者没那么写,这个人物有点动漫风格。
最开始写这故事时,有人猜测是古代版妻子的诱惑,结果证明它不是,它故事中还有故事,蜀客喜欢写点意外点的剧情。要说这个故事想表达什么,我不是要鼓励放下仇恨宣扬圣母圣父思想,没有尝试过别人经历的痛苦,就难以给出公正的评价,别人害死你的亲人,你真轻易原谅他那才怪了,只能说,我们对待生活要放宽心,女主角报的是血海深仇,最后都后悔了,相比之下,我们处于文明进步的社会,偶尔与人发生点小摩擦简直微不足道,实在不必过于计较,因为出口出手伤人的同时,自己也不会真正快乐。
其实作者一直很佩服棋手,曾幻想也托个棋钵扮高人,N年前有幸在联众围棋里创下四十场三十九负的记录,仅胜的那场是对手主动认输跑了,原因是作者对棋的认识为零,而他直接是负数。事实充分说明了现实与理想之差距,但想到那位认输的朋友估计也将作者当成高手了,又略觉欣慰。
作者的意思,本书至正文结束,尾声里的女孩是不是转世的雁初,与西聆君会如何发展,请各位自由想象。台湾繁体版有温馨番外,是为了配合喜欢圆满结局的同学而写。这本书里,作者最喜欢的角色是萧炎与江秋影。
感谢支持本书和蜀客的读者!感谢魅丽文化!祝各位阅读愉快!
蜀客
2012年10月8日


————台版番外,小白温暖————
☆、爱下棋的妖孽
“雁初姑娘,这是上个月的帐,我们掌柜说了,那些药每样再要两百丸。”
自药铺出来,雁初抬头望天,只见日色渐隐,风中难得带了凉意。
这天气,别是要下雨了吧?
惦记着院中晾晒的药材,雁初忙忙地揣着银两穿过两条街,刚走进巷子就被人叫住了。
“卫大娘?”雁初认出来人。
“雁丫头回来了,”卫大娘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臂,“我方才还听说你的药卖得可好了,年纪轻轻就懂医理……”
雁初笑道:“我不懂什么医理,都是我哥哥教的。”
提起凤歧,卫大娘眼睛便亮了:“可不是,你哥哥更是个能耐人……啊对了,前头那个柳大夫来过,他的眼睛有没有好转?”
雁初摇头。
卫大娘叹息了阵,忽然道:“你哥哥年纪也不小了吧。”
雁初不知多少次遇见这种事了,已将她的来意猜了个j□j不离十,听她东拉西扯一大堆闲话就想笑:“大娘要说什么?”
“难为你将他照顾得周到,”卫大娘笑道,“可你终究是妹妹,许多事也不方便,大娘就直说了吧,眼下有户难得的好亲,东街药铺杨掌柜的次女,模样周正,脾气最好,大娘想着问问你哥哥的意思,男人终归要成家立业,娶个嫂嫂回去,有人照顾他,也多个人疼你不是!”
雁初迟疑:“这事儿啊……”
“你好生跟你哥哥商量商量,这门亲万万不可错过,杨掌柜家底殷实,他也不嫌弃你哥哥的眼睛……”
“我哥哥眼睛怎么了,”雁初脸一沉,轻哼了声,“想做我嫂子的姑娘多得很。”
“那是那是,看我这嘴一急就说错话,”卫大娘忙道,“大娘不也是好心吗,你哥哥模样好,还懂医理,满城里哪个比得上他……”
雁初听得厌烦,敷衍着打断她:“多谢大娘,等我回去问问我哥哥再说吧。”
.
院子里有淡淡的药香萦绕,簸箕里晒着药材,旁边站着个年轻男人。
摆脱王大娘的纠缠,雁初回到租住的小院,悄悄推开门,立时便看到这场景。
灰白长发极其特别,却绝不难看,身上白衣质地极好,做工精细,袖口与衣襟下摆处皆镶嵌着黑边,清雅中透出几分沉稳与威严,他正用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拨弄着药材,那神态,那动作,倒像是在随手写字作画一般,面前两种不同的药材被清晰地分开,无半根捡错,哪里还像是个眼盲之人。
雁初有点出神,自幼时被他带回,这十多年过去,他竟还是当年初见时那个样子,要不是每过两三年他们就会搬家,必定会惹人怀疑。
“回来了。”他忽然开口。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雁初关上院门,倚着门背笑,“凤歧哥哥,你肯定是神仙!”
他丢开药材:“哦?”
雁初知道他要洗手,连忙放下竹篮子,过去打来一盆水端到他面前的矮桌上:“听说只有神仙才会长生不老啊,如今我都十六岁了,你却一点没变老,不是神仙是什么,卫大娘方才又来叫我劝你娶嫂嫂呢!”
眼看他洗过手,雁初适时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嘴里嘀咕:“你倒好,这些事总是让我应付!”他平日已极少外出走动了,串门说亲的还是不少,这种事应付起来真麻烦。
“本该由你应付。”他不紧不慢地擦净手,将帕子递还他,坐到椅子上。
雁初已经习惯了,也没将这些事放心里,过去趴在他肩头笑道:“好啦,今晚想吃什么?”
他抬眉:“你做什么都好吃。”
“我早起买了条鱼,待会儿做鱼吃吧,”雁初自己做了安排,走进屋里取出一件长袍,“你的新衣裳昨夜做好了,快试试合不合身。”
“昨晚熬夜了?”他拉过她摸摸脸,“累坏了眼睛,看我饶不饶你!”
面对亲昵的举动,雁初习以为常,只是催促他起身试衣裳,全然忘记他眼睛看不见,边围着他转边不住地问:“怎么样?喜不喜欢?”
他轻抚广袖:“你做的自然好看。”
名贵的、质地极好的蓝溪雨布,色泽清淡自然,上面用银线绣了些水流般的暗纹,显得朦胧飘渺,看上去犹如一副烟雨图,衬得他整个人风神俊朗,清脱中又隐隐透出一种冷厉的气势。
饶是如此,雁初仍觉得不满意,重新为他脱下衣裳:“还要再改改。”
他“哦”了声,道:“别的姑娘都一心一意打扮自己,你呢,自己不爱做新衣裳,都穿到我身上了。”
雁初也觉得好笑,她在这上头确实过于用心了,只觉得那些粗陋的衣物根本不配穿在他身上,定要做最好的衣裳,不过她倒是乐在其中,顺带练出了手好绣活。
“因为你比我俊啊,我当然要好好打扮你了,”雁初“啧啧”两声,“好一个俊俏郎君!”
他嘴角弯了弯:“那得惹多少女子动心啊。”
平日极少见他笑,雁初看得呆了呆,随即扑哧一笑,凑近他悄声问:“凤歧哥哥,你到底是不是神仙?”
他“嗯”了声,点头:“我本是狐仙。”
“啊?”雁初震惊。
他慢条斯理地道:“千年前我修炼时,受你救命之恩,今世便化作人形回来报恩了。”
雁初马上回过神,气得拿手打他:“就知道你骗我!什么狐仙,这是我前日讲的那个说书先生说的故事呢!狐仙是女的,回来嫁给书生那个故事!”
他捉住她的手:“狐仙也有男的,回来娶妻报恩。”
平静的语气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雁初傻了片刻,慌忙缩回手,若无其事地道:“我才不信,哪有这样的……”
话没说完,忽然被一阵吵闹声打断。
雁初意外,侧脸仔细听了片刻,道:“是甄夫子在叫,出什么事了?”
隔壁住的是一位老夫子,姓甄,听说年轻时颇有名气,如今告老闲居在家,收了不少弟子教授学业,为人和蔼,雁初搬来这里时,一次偶然的机会送药去隔壁,跟他说上了话,之后两人居然成了忘年之交,雁初时常跟着听课,此刻听到他的叫声便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起身过去敲门。
.
甄夫子家比雁初租的小院大很多,三进的院子,旁边还有个小园子,里面栽着几丛翠竹和花木,园门口有几名陌生的、穿着不凡的小厮在玩耍。
开门的小童认得雁初,见到她立即面露喜色,悄声道:“雁初姐姐来得正好,快些去吧,我家先生正犯愁呢。”
雁初忙问:“出了什么事?”
小童苦着脸道:“没什么,就是来了个很讨厌的客人,你去看过就知道了。”
雁初心头莫名,来不及多问就被他推进园门。
园内花木种得不多,并无太多碍眼之物,雁初快走几步,刚转过竹丛,就看见了须发花白的甄夫子,和他对面的那位客人。
不知何时,头顶云层已经散去,阳光重新照射下来,灿烂,温暖。
一名少年公子斜躺在竹席上,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拈着棋子,嘴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身后,几丛白牡丹开得正艳。
黑袍铺开,与白牡丹相映,精致得仿佛是一幅水墨画。
人,比牡丹花更妖艳夺目。
微微卷曲的黑发随便用一根赤玉簪束着,几缕散乱地垂在鬓边肩头,瓜子脸极为俊秀,两排长睫更是出奇的美,几乎完全盖住了狭长的眼睛,要不是那过于挺秀的鼻梁,乍一看去就像是个娇媚的姑娘。
在看到她的时候,那长睫下似乎有光芒闪了闪。
这就是小童嘴里那位讨厌的“客人”?雁初尚在迟疑,甄夫子已经看到了她,如见救星,连连朝她招手:“是雁初啊,你来得正好,快快过来陪这位客人下棋。”
少年丢了棋子,撑起身:“圣人有云,诲人不倦,老头儿你这么没耐性,我大老远虚心跑来向你求教,你就让这么个小丫头敷衍我?”
“可不能小看她,”甄夫子摸着花白胡子咳嗽两声,正色道,“这是我机缘巧合之下收的女学生,资质甚好,颇得我真传,你先与她切磋切磋,等过了她这关,我再来指点你。”他又亲切地对雁初介绍道:“这是我一位老友的孙子,姓谢名炎,排行第九,年幼尚无字,你叫他谢炎就是。”
说完他将雁初往前一推,逃也似地走了。
其实雁初只是闲来无事跟他学棋,大略懂得一点,常被这位老夫子嘲笑“愚钝”,如今突然得到“已得真传”的评价,不由傻在当地,等到反应过来,甄夫子早已跑得没影了。回头看着谢炎从容不迫的模样,雁初心里越发没底,暗暗抱怨——这谢炎年纪虽小,却敢主动来向名声在外的甄夫子求教,可见他棋艺不错,自己这手臭棋哪能跟他切磋?
“你叫雁初?”谢炎笑得意味不明,他重新侧身躺下,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请坐。”
罢了,左右是甄夫子吹牛在先,既然他说自己是他的高徒,那自己输了自然算在他头上,怕什么!雁初打定主意,收起那分心虚,想了想还是不便直呼谢炎之名,于是作礼称“谢九郎”,然后假装镇定地坐到他对面:“谢九郎远道而来即是客,允我执黑子为敬。”说完她便抢先拿过装黑子的棋钵。
“好。”谢炎答应得痛快,拈起一粒白子就往棋盘上落。
雁初本是心里没底,想执黑子先走,好捡个便宜,哪知对方嘴里答应,下手却毫不含糊,这规矩哪有白子先走的?分明是他不肯相让,雁初暗暗腹诽,也不好跟客人计较,忙笑着将自己的钵推到他面前:“还是谢九郎先让吧。”
谢炎毫不客气,提子便落天元。
头一手就落天元,足见其信心十足,雁初既意外又担忧,更不敢轻敌,于是谨慎地占了左下角的星位。
棋刚落定,谢炎的下一手也到了,这一子却落在中腹之地。
雁初皱眉寻思片刻,又拈起一粒白子落下。
“啪”的一声,对方更干脆。
……
约摸一盏茶工夫过去,雁初竟是越下越没底,谢炎的棋快得不可思议,简直就是信手而来,毫无章法,前后不搭,令人摸不着头脑,雁初从未见过这么怪的棋路,寻常人走出这种臭棋也罢了,眼前少年可是敢与甄夫子叫板,她哪敢掉以轻心?
一方用心布局占地,另一方却好像全没看见似的,只管自己落子。
眼见棋局越来越怪,雁初终于忍不住了,壮着胆子吃了谢炎几个子,然后悄悄观察他的神情。
谢炎浑不在意,拿起一粒黑子就落。
雁初看得不对,出言提醒:“谢九郎看错了吧?”
“哦?”谢炎果真摸摸眼睛,认真地瞧了瞧,“没错啊。”
雁初愣了下,道:“你往那里落子,它就没气了。”
“没气吗?”谢炎歪头看着她,“那就让它没气吧。”
这人到底会不会下棋!雁初有点懵了:“可是按规矩你不能下在那里。”
“规矩是人定的嘛,”谢炎想了想,凑近前跟她商量,“我们今日就用新规矩吧?”
雁初看看棋盘,又看看他,结结巴巴地道:“谢九郎当真……有趣。”
谢炎比划:“你看,不下这里,我的棋就不成了。”
你这棋本来就不成吧……雁初低头仔细一看,更加无语,开始明白甄夫子为何会逃那么快了。
棋盘上,所有黑子居然排成了一朵花!
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来下棋,他是在拿棋玩!雁初只觉被戏弄,愤然起身:“谢九郎既然不是来下棋的,雁初就不奉陪了。”
“别走别走,再来一盘,”谢炎似乎没感受到她的情绪,满脸认真地道,“谁说我不是下棋的,我就是来下棋的。”
难不成他是真的喜欢棋?雁初倒不好发作了,暗暗叫苦,敷衍:“谢九郎棋艺高妙,雁初自愧不如,这就认输,待我过去请甄夫子来吧。”
“那老头儿太无趣,还是你好。”谢炎主动收了棋子,“重来,我们重来。”
陪他下这种棋,那人除非是闲得无聊了!雁初急于脱身,道:“啊,忘记家中还有事,我先告辞……”她边说边要转身走,不料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住,随即一股力量缠上腰间,将她整个人拉得倒了下去,不偏不倚砸在谢炎身上。
“哎呀!”谢炎低呼。
雁初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通红着脸道歉:“没伤到你吧?”
谢炎依旧慵懒地躺在竹席上,用一只手摸着胸口:“胸口好疼!疼得很。”
那语气实在过于虚假,雁初便猜他是在装,有些没好气,偏偏又不好意思丢下就走,只得暗叫倒霉,黑着脸道:“巧了,我哥哥会制药,等我回去取药送来与谢九郎陪罪。”
谢炎貌似费力地撑起身:“别,再陪我下一盘棋。”
雁初奇道:“你不是胸口疼吗?”
谢炎叹道:“棋,乃是我平生唯一喜好之物,区区小伤尚可忍耐。”
这手臭棋,还说是“平生唯一喜好”?雁初勉强忍住没笑,正色道:“伤势耽搁不得,还是先用药为好。”
“说的是,先用药吧。”谢炎忽然松了口,伸手示意,两名小厮有气无力地走过来“扶”起他。
雁初瞪眼:“你……”
谢炎吩咐小厮:“你去告诉甄老头儿,我受伤了,先去雁初姑娘家治伤,想是要留在那边休养几日。”等那小厮走开,他又“扶”着另一名小厮走了几步,回头朝雁初道,“我们走吧。”
“我们?”雁初终于反应过来。
“是啊,我自幼体弱,这伤一时半刻怕也好不了,只得先劳烦你了。”
“可我家不方便……”
“无妨,我不介意。”
雁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谢炎认真地吩咐几名小厮:“我有雁初姑娘照顾,你们都留在甄老头家住着,不许生事。”
向来生事的都是你吧!几名小厮同时松了口气,点头不迭。
正说着话,先前那小厮匆匆跑回来:“甄夫子说,小郎身子要紧,雁初姑娘就在隔壁,小郎快些去吧,他老人家空了就过来瞧你。”
雁初听得无语,甄夫子这哪是关心,简直是在赶人。
谢炎倒也听出来了:“你看,这老头儿都不管我了。”
雁初轻咳道:“话不能这么说……”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啊,”谢炎抚着胸口叹道,“我还是识相地走吧。”
你要真有自知之明,还会赖上我!雁初忍住没有说出口,开始怀疑方才摔倒究竟是不是意外,无奈证据不足,她的脸皮也没谢炎那么厚,只得带着他往自家走。
.
“是谁?”两人刚走到院外,里面便传来冷冷的声音,语气颇为不悦。
雁初心知他是听到了陌生人的脚步,正想着该如何解释,谢炎已经走进门去了,雁初顿时头疼万分,连忙跟进去,闭了门,转身只见谢炎自顾自地站在院子中间环顾四周,也不回答,好象根本就没发现里面还有人。
“雁初?”那声音近于严厉。
雁初无奈,走过去低声解释:“他叫谢炎,是隔壁甄夫子的……老友的孙子,方才受伤了,到我们家来养伤。”至于为何会到自家来养伤,一时竟说不清楚。
凤歧也没有追问,侧身转向谢炎。
谢炎倒是毫无察觉,弯起眼睛很友好地跟他打招呼:“你好哇。”
听到这声音,凤歧面色微变,空洞的眸子里竟也仿佛泛起了冷意,他淡淡地问:“你受伤了?”
雁初立即明白他的用意,抢着道:“我哥哥懂医理,谢九郎快过来让他替你看看。”
“受伤?没有啊,”谢炎惊讶地看着她,“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是骗你的。”
……
“你骗我做什么?”
“这样,我才能住进你家啊。”
雁初哑然。
“我不欢迎你。”身旁人冷冷地开口。
“没事,我不讨厌你,”谢炎随口答应了声,也不理会他,只连连朝雁初招手,“来来来,我们再下一盘吧。”
两手自袖底伸出,居然一手托着个棋钵,里面盛着棋子,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带上的。
雁初又气又想笑,活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
“喔,忘了棋盘,”谢炎发现少了东西,立即扬起妖媚的脸朝隔壁高叫,“小七!小九!”
“小郎又有何吩咐?”那边小厮有气无力地答应。
“把棋盘给我丢过来!”
须臾,一面棋盘直飞过墙,被谢炎轻松地接下。
雁初看得目瞪口呆,冷不防手被人握住。
“下棋?”身边人似是不悦,“你几时学会下棋的?”
手被攥得发疼,雁初早已发现他对下棋有些抵触,闻言支吾道:“我……我跟着甄夫子学的,就是看着好玩。”
“不许再碰它。”他冷声命令。
“那可不行,”谢炎忽然伸过脑袋,“她要陪我下棋的。”
他没有理会,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
雁初疼痛难忍,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觉委屈,再看看旁边的谢炎,更是羞气难忍,挣扎着甩开他:“喜欢下棋又有什么啊!你不讲理!”
院子里顿时沉寂了。
两人都僵硬了,谁也没再说话,惟独谢炎浑不在意,自顾自地走到旁边坐下,无聊地摆弄棋子,还很没眼色地朝雁初招手。
雁初咬唇不作声。
凤歧忽然放开她,转向谢炎:“我陪你下棋吧。”
“好啊。”谢炎眯了眼,果真将矮桌和杌子拖过来。
“雁初,报棋。”
“啊?”跟谢炎下棋绝对麻烦,雁初不好当面说破,低声应下,心中既震惊又好奇——下盲棋,需要何等的记忆力!对方又是谢炎这么古怪的人,这盘棋他究竟会怎么下?
日影渐斜,拉长了地上的人影,三道影子重叠在一起。
落子声急促,一轻一重,轻的是雁初,她一边报着谢炎的棋,一边听吩咐落下白子。
棋下得很怪,全无规矩,这分明是场游戏,偏偏两人皆一本正经地端坐棋盘前,不知情的人看上去还以为是高手对弈。
一个漫不经心,笑意生动如妖魅;
一个从容不迫,眼波平静如秋水。
眼虽盲,棋路却无丝毫差错,谢炎快,他更快,出手与谢炎大同小异,全无章法,雁初几乎手忙脚乱。盘中棋子越来越多,局势越来越复杂,他报出的棋却无半点差错,皆绕开黑子而行,整个棋盘仿佛早已刻在了他心里。
这盘棋结束得很快。
“我赢了。”他微微后仰了身体。
谢炎闻言愣了下,倾身细瞧盘中局势。
“哎呀,是大雁!”雁初低呼了声,反应过来不由脸一热,瞟了眼身旁的人。
盘中白子赫然排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雁,几处白子又生生切断了黑子的路,留下半朵未完成的墨花。
谢炎敲敲额头:“再来再来!”
新局再开,对阵的情形已有变化,谢炎落子依然不假思索,极为随意,但雁初看得出来,他每落一子都是在阻拦白子的路,意在击散对方,不令图案成形。
这一局只是结束得比上一局慢了一盏茶的工夫。
盘中大雁成形,雁初忍不住低笑出声。
白雁斜掠,姿态悠然,翅上黑子如黑羽点缀,颇为生动。
谢炎扯了扯头发:“再来。”
.
夕阳西沉,明月东升。院子里的木架上挂起了两盏灯笼,灯影因风摇晃,映照黑白分明的棋盘。
数局下来,盘中始终有白雁的影子,或展翅,或卧水,或沉眠。
长睫暗隐锋芒,谢炎落子越来越慢,盘中形成黑子逼压白子的局面,雁初暗暗惊异,不时拿眼睛瞟他——虽然这棋全无规则类似游戏,可是观其出手,每一步竟也行得十分绝秒,总能适时切断白子的路,绝非寻常人能办到,看来这乖张的少年也是有真本事的,他不按规则走,只是将棋当作一件捣乱的玩物,以戏弄别人为乐,谁知今日棋逢对手,反被戏弄,这恐怕也是生平头一回吧。
冷不防,谢炎抬眸朝她抛了个媚眼。
雁初无语,默默地收回视线。
这一局进行的时间很长,整整用了两个时辰,外面更声响起,雁初按指示落下最后一玫白子,眼见大雁再次成形,终于松了口气,笑问:“还来不来?”
谢炎苦着脸轻抚棋子,不答。
这回凤歧先开口了:“再来吧。”
谢炎眯着眼睛瞧他一眼,懒懒地站起身道:“今日累了,不下了。”
“再来,”凤歧主动收拾了棋盘,吩咐雁初,“去收拾收拾,让谢九郎与我同住一间房吧,今夜我二人正可秉烛再战。”
雁初会意,答应着朝屋里走。
“诶呀!”谢炎一拍脑袋,“我忘记还有事,先去甄老头那边。”
雁初忍住笑挽留:“夜深了,谢九郎还是在这边歇息吧。”
话音落,人已不见。
雁初扶着矮桌笑得前仰后合。
忽然,谢炎的声音又在头顶响起。
“美人雁啊,”妖魅少年抱膝斜坐在墙头上,居高临下笑看她,“别以为这样就吓走我了,我还会再找你。”
雁初连忙收起笑,奇怪地问:“你找我做什么?”
“我只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或许是人,或许是一件东西,”谢炎望望天空,神情居然有几分认真,“我看见你,觉得就是你了。”
哪有这么古怪的理由!谁信啊!雁初听得没好气,板着脸道:“我可不陪你下棋,你去找喜欢下棋的人吧。”
“错,我讨厌下棋的人,所以才气他们啊,”谢炎冲凤歧扬了扬下巴,道,“你这个哥哥满肚子诡计,耍花招欺负我,我不喜欢他。”
雁初噎住。
“他肯定不许你再找我,”谢炎忽然俯身道,“不如这样,等他不在家的时候,你在墙头放盆花,我看到花就过来找你。”
这简直是公然要求私会啊!雁初不由自主地想起说书的故事,满脸通红,目瞪口呆。
谢炎大笑,终于闪身消失。
“疯子!”雁初好半天才回过神,气得低骂了声,又忍不住抿嘴发笑,此人虽无赖,却有几分单纯可爱。
猛然想到一事,她惊叫:“哎呀,药还没收呢!”
转身之际,忽见一人仍独坐棋盘前,灯下鬓发灰白,脸却完美无瑕,修长手指紧紧地拈着一粒棋子。
.
雁初后悔不已,知道自己之前的顶撞伤到了他。当年是他收养了无依无靠的她,这么多年相依为命,他不让她做的事,定然是为她好的。
可是,他也不该当着谢炎的面那么对自己啊!
好在雁初性情直爽,没有赌气,过去摇着他的肩道:“凤歧哥哥,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你喜欢下棋?”
雁初忙道:“之前闲着跟甄夫子学了点,我今后不碰它了。”
他叹了口气,断然将棋子丢回钵中:“只怕习惯了执棋的感觉,棋就会伤人。”
“玩玩而已,怎么会伤人?”雁初听得莫名,又满脸佩服地道,“原来你的棋这么高明,凤歧哥哥你真厉害!”
听到这句话,空洞的双眸似乎泛起了温柔光彩。
心结难解,竟忘记了手中棋子也就是寻常棋子而已。
他轻笑了声,反握住她的手:“你喜欢?”
此话似有歧义,雁初不知道怎么回答,转移话题:“你这么厉害,什么都懂,到底是什么人啊?”
他将她拉入怀里,面不改色地道:“我是狐仙,来报恩的。”
怀抱似有暗香,雁初忽然想起他之前说的“娶妻报恩”,心跳得急促,急忙甩开他的手:“谢九郎他……”
他适时放开她:“谢九郎么,你若想陪他玩就去吧,时候不早,该歇息了。”
“我去烧水。”雁初松了口气,摸摸滚烫的脸,直庆幸他看不见,转身飞快进了屋子。
院内,他负手转向隔壁甄家的方向,神色不明:“转世后还记得吗?”
露意更重,房间里传来雁初的低唤声。
他收回视线,举步朝房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