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湛羽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背对着季晓鸥,双手慢慢插进外套兜里。
因为惯性,季晓鸥一直冲到他跟前才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大喘了半天总算调匀呼吸,气呼呼地瞪着湛羽,她的脸涨得通红:“你跑什么?你跑了就能当作不认识我?”
湛羽的个头和季晓鸥差不多高,迎着季晓鸥愤怒的目光,他平静地回答:“我怕你把我当作骗子。”
季晓鸥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么一走了之我就不会把你当骗子了?什么逻辑?”
“当时我没那么多钱。”他望着季晓鸥,说得无比坦然,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我还不起。”
“啊,没钱你就从医院跑路啊?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呢?”
“我不想让人施舍。”
季晓鸥摇头,表示无法理解他的思维方式,“那你情愿让人把你当骗子?”
湛羽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牛仔裤的底边和那双打着补丁的棉拖鞋,在刚才的奔跑中,都沾染上一层细细的黄土。
“我没打算骗你。”他低着头说,“护士那儿有你的电话,我课余在中关村一家公司打工,拿到工资就能还你。”
季晓鸥不说话了。她侧过脸,看着他乌黑额发下露出的眉、眼和嘴唇,鲜明美好的轮廓,白皙的肤色映着中午的太阳光,隐隐现出一层亮闪闪的细软茸毛。
还是个孩子呢!她的心在这一瞬间变得出奇地柔软,消除了原本就不多的戒备和怒气,变得像头顶的蓝天一样明朗起来。
曾有人在教堂接受洗礼时说,无论他往左看往右看还是往前看往后看,周围的世界都让他绝望,他只能向上看,于是他看到了上帝。这一刻季晓鸥却想着:其实这个世界还是挺好的,普通人里还是善良的居多,即使逼上梁山也是暂时的,谁不想往好里走呢?
她再看一眼湛羽,依然感觉到几分不可思议:他和他多病的母亲以及那个一无所有的家,简直像来自两个不同的空间,要有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淤泥里才能长出这般雪白耀眼的莲花?
第15章
“师姐,”湛羽的声音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咱俩的事儿你怎么跟我妈说的?”
“啊?”季晓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怎么找到我家的?学校给你的地址?”要到这时候,他的脸上才显出一点儿紧张和恐惧的气色。
季晓鸥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了,他怕她把他欠钱失踪的事情捅到学校去。言念至此,季晓鸥恨不能一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哎呀,你想到哪儿去了?今儿就是个巧合,我怎么知道会碰到你?”
“我以为……”
季晓鸥白他一眼:“你这小孩儿,心太重了,为那么点儿钱,我至于吗我?”
湛羽转过头笑笑,似如释重负。可那种笑,单是看看就让人觉得累,两个嘴角被腮边的肌肉生硬地拉扯着向上,一边推出一条短短的弧形纹路。
二十出头的年纪,实在不该有这种疲倦的苦笑。季晓鸥费力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发觉自己也被一股莫名的苦涩所包围。
北京的春天和江南杏花春雨的春天极其不同,三月中的春风虽已失去冬日的凛冽,但依然挟带着逼人的寒气,卷起道边的沙尘扑上人面。
季晓鸥拉严大衣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脖子上的羊绒围巾体贴地传递出温存的暖意。湛羽却在风里瑟缩了一下。季晓鸥捏捏他外套的袖子,那只是一件普通的腈纶棉衣,在春寒料峭的北京街头,尤其显得单薄。她不假思索地解下围巾,绕在湛羽的脖子上:“戴上吧,姐送你的。”
湛羽抬手去拽围巾,季晓鸥已经按住他的手:“让你戴着就戴着,我最讨厌别人跟我拉拉扯扯的。”
湛羽的黑眼睛在她脸上流连片刻,终于抿嘴笑笑,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将围巾在脖子上打了个结。
季晓鸥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吃饭了吗?”
湛羽摇摇头。
路边就有一家包子铺,瞧着店面还算干净,季晓鸥硬拉着他进去,自作主张点了两屉小笼包子,又另点一笼三鲜的,交代单独打包。
包子热气腾腾地上桌,蒸腾的水汽和鲜美的香气化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陌生和尴尬。
“湛羽,”她给他面前的醋碟里舀进一点儿辣椒,小心地问道,“你妈的病,拖了有多久了?”
湛羽送到嘴边的包子停下了,想了想,他回答:“〇三年开始的,到现在也快有十年了吧?”
“什么原因造成的?”
“过量的激素。”
超量地连续使用激素,的确是骨坏死最主要的诱因。季晓鸥微皱起眉头,“可是,用药前医生不跟病人和家属交代后果吗?没有其他选择吗?”
湛羽摇头:“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大量使用激素的风险,也没有任何预防措施,我妈的眼睛,你看到了吧?泪腺干涸,视力越来越差,全是过量激素造成的。可这些统统没人告诉过我们。”
“哪家医院这么不负责任?为什么不换个医院,或者告他们去呀!”季晓鸥忍不住拍了桌子。
“师姐师姐,冷静啊!”湛羽放下筷子,看着季晓鸥笑了笑,笑里却充满讽刺的意味,“您这话说的,跟晋惠帝一个逻辑啊,何不食肉糜,知道吧?”
“什么意思?”
“能告早告了。你什么时候见识过胳膊拧得过大腿呀?”
季晓鸥起了疑心:“到底什么病?”
湛羽答非所问:“〇三年的时候,我妈在一家医院做护工。”
季晓鸥望着眼前汤碗里飘散的热气,睫毛渐渐沾染上一层雾气,像被水浸湿的蝴蝶翅膀,变得沉重起来。〇三年,大量激素,医院,肺部纤维化,这些词语在她脑子里逐渐连成一条线。
嘴里的咀嚼慢慢停下,她吐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两个字,“非……典?”
湛羽点点头:“师姐,您真聪明,真的!”
“真的是非典后遗症?”季晓鸥感觉难以置信。
她还记得当时北京城内的一片恐慌,以及那些免费接受治疗死里逃生病愈出院的患者,面对媒体镜头时的庆幸和感激。白衣天使是那个时候最具有牺牲精神的一群人。
但现实怎么会这样?或许湛羽的母亲只是个案?季晓鸥决定晚上回家问问父母。
分手的时候,季晓鸥将一饭盒包子交给湛羽,叮嘱他带回家给母亲热一热作为午饭,又说他妈不容易,病人需要亲人多陪伴,别光顾着学业忽略了自个儿唯一的妈妈,等将来后悔。
湛羽捧着饭盒一直没有出声,耐心听她啰唆。等季晓鸥走出十几米了,他在身后忽然叫了一声:“姐——”
季晓鸥诧异地回头。
湛羽说:“那钱……我一定会还你!”
季晓鸥走回来,笑笑说:“你就甭惦记那点儿钱了,回学校好好学习去。”
“我会还你的。”湛羽语气坚定。
季晓鸥想了想:“要不这样,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店里打工吧,一小时我算你……嗯……八十块钱,什么时候你攒够了钟点数,我们俩就两清了。”
北京的钟点工,一小时大概是二十元。季晓鸥给的时薪,快赶上写字楼里的白领了。但湛羽显然对劳动力的价格体系不很熟悉,对季晓鸥的提议,他欣然接受,笑着点点头,露出一点儿白白的齿尖。
关于湛羽妈妈的状况,季晓鸥自父母处得到的回答,却不能让她满意。
季兆林说:“这个事情比较复杂。突发性的公共事件,又没有人真正了解这个病的成因,事后很难去追究责任。而且病人的素质良莠不齐,不是人人都能讲得通道理,那种情况下自然救命要紧,说太多不是添乱吗?医生有医生的难处,政府有政府的难处,你们不懂。”
季晓鸥不解:“就算为了救命,患者总有知情的权利吧?在死里逃生和生不如死之间,他们总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吧?这是明显的信息不对称。好吧,也许您说得对,可是政府和社会总有义务有责任帮助他们渡过现在的难关吧?”
赵亚敏瞪起眼睛:“你成天除了瞎嘚嘚还懂什么?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少跟教会那帮老太太瞎混……”
得,又来了。季晓鸥自知不是母亲的对手,叹口气落荒而逃,只得自己想办法寻找答案。
然而网上搜寻来的资料和照片,更令季晓鸥触目惊心。
当年让人谈之色变的四个字母,S-A-R-S,已经被人遗忘,几乎遗忘得干干净净。可是却有这样一群人,依旧生活在SARS的阴影下。
大剂量激素治疗之后,股骨头坏死、肺部纤维化、精神抑郁症,完全失去工作能力,无止境的治疗和精神压力,让他们变成与世隔绝的“非典后”小圈子,媒体无法充分介入,社会救助力量无法接近。
最让季晓鸥吃惊的,却是一个患者患病前后的两张对比照片。那张摄于千禧年的老照片,背景是北海公园的白塔,照片中的女人穿着一件湖蓝色的无袖连衣裙,肤色白皙,双颊丰润,浓眉长睫,眼窝深深,颇有点儿像八十年代一个叫张力维的女演员。而那张患病后的照片,虽然其中的关键地方已经做了模糊处理,季晓鸥还是一眼就认出,照片中凌乱不堪的室内环境,就是湛羽的家;照片中那瘦弱枯槁的女人,就是湛羽的妈妈。她的名字,叫李美琴。
季晓鸥没有想到,湛羽母亲病前竟如此好看,更没想到,疾病竟能如此轻易摧毁一个人的容貌和自尊。不过这也解释了湛羽美貌的基因来自何处。
“那时候我以为非典是场噩梦,我想错了,其实非典之后才是最难受的。”面对季晓鸥的疑问,李美琴麻木的脸上,终于露出悲戚的表情,“我还记得,拿到股骨坏死诊断书那天,医生说,没救了,这是医学还没有解决的难题,你就是去了美国也是这结果。你们家要是经济实力不错,花个几十万都不在乎的,就换进口关节,吃点儿进口药,还能延长个几年,要是一般家庭,劝你们甭花这冤枉钱,钱花了人受罪了,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在医院门口,小羽那时候刚上高一,那么大一孩子了,就站在马路牙子上哭,他说咱们没钱吃药更没钱做手术,妈你要不在了我怎么办哪?我哭不出来,我想对啊,以后可怎么办呢?我要死了丢下这孩子一个人可怎么办呢?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真的疼他了,把他托付给谁呀?谁都没有亲妈贴心啊,一想起这个,我死都闭不上眼哪!”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尖利,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可我现在就是在等死啊!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就是在等死啊!等死啊……”她蓦然噤声,鸟爪一样瘦削的手指拼命搔抓着自己的胸口,嘴里吃力地大口倒气,眼看黑眼球已经翻了上去。
季晓鸥吓坏了,赶紧扶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边替她摩挲胸口,一边颤声叫:“阿姨阿姨你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
李美琴好容易才顺过一口气,瘫软地靠在床头上,有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汩汩流下来。
季晓鸥去卫生间找毛巾。瓷砖上倒是挂着两条毛巾,季晓鸥摸了摸,滑溜溜地粘手。她站着愣了一小会儿,最后从自己的脖子上扯下真丝围巾,用水浸湿了交给李美琴:“阿姨您擦擦脸。”
李美琴却摇头,用力推开季晓鸥的手,自己伸出手掌抹去了眼泪。
季晓鸥不敢再造次,坐在床边小心地发问:“我听说,政府不是给报销全部治疗费用吗?”
第16章
“那是指因公感染的,比如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我是护工,没有签劳动合同,不算。”
“那红十字会的补助您能领到吗?”
季晓鸥指的是北京政府委托红十字会给后遗症患者发放的补助金,有工作单位的,每年可以领“生活补助”四千元;没工作单位的,则是八千元“生活救助”。
“有,每年四千。”
季晓鸥奇怪:“您没有工作,不应该是八千那种吗?”
李美琴苦笑:“我虽然下岗,可算是有工作单位的人哪。”
是的,现实总是如此错位,所以才令人绝望,季晓鸥咬咬下唇没有出声。
“合下来一个月三百块钱,三百块钱你说在北京能干什么呀小季?”
季晓鸥没法回答。三百块钱,大概是季晓鸥家一星期的买菜钱,或者她一件衬衣的价钱吧。
“加上低保,一个月七百多块钱,能干什么呀小季?”李美琴转过脸,看着她,固执地再重复一遍,“每个月光吃药,还不敢吃贵的药,都要六七百,这眼瞅着我越来越动不了,真的瘫了,又请不起保姆,只能干躺在床上等死。医生让做手术,可哪儿有钱做手术啊?”
季晓鸥还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岔开话题,“您每月要吃的药,能给我个单子吗?”
看来李美琴也没打算让她回答,一个人自问自答:“我这辈子混成了这样,不想孩子也像我一样。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幸亏小羽争气,考上了大学,可他的学费、生活费,每年都要两万多,我不知道能从哪儿出。我想过把这房子卖了,可孩子不让,说有助学贷款,说他自己能挣。我从来不敢问他,他是怎么挣来的,我害怕问他……”
季晓鸥把手心按在李美琴的手背上。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接触李美琴的皮肤。季晓鸥也是普通人,在此之前,她对“非典”这两个字也有本能的恐惧,每次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曾经的非典患者,她都下意识想后退一步远远避开。直到今天,她才真切地明白,这个人群所面对的,不仅是肉体的痛苦,还有旁人的歧视与对未来的恐惧凝结而成的精神焦虑。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才是摧毁一个人的最大压力。
“湛羽是个好孩子,他不会让您失望的,一定不会。”季晓鸥语气坚定,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李美琴。
要在一年后尘埃落定的时刻,季晓鸥回忆起这一天,她会发现就是这一天,她对这个名叫湛羽的男孩动了怜惜之心。
而女人一旦对另一个异性动了怜爱之情,无论他们的关系是情人、夫妻还是朋友,身为女性,便会在这段关系里落尽下风,再也不可能客观中立。
无论在世人眼里,他是好还是坏。
第*章 6 有没有人能?不离不弃跟着我
进入四月,天气渐渐暖和了,蛰伏一冬的人们被阳光诱惑,户外活动增多,“似水流年”终于熬过几个月的淡季,生意热乎起来,从店里的美容师,到经常出入美容店的顾客,都已经习惯了每天趴在店门口的路虎。但有一天,每个人都觉得今天似乎少了点儿什么。仔细一琢磨,原来那辆黑色的路虎,还有那个爱穿白衬衣的男人,都缺席了。
严谨去了天津,这是他不得已缺席的原因。
他名义上是“三分之一”的老板,实际上每个月来塘沽的机会并不多,除了每周一次点卯一样的巡视,平时没有大事不会轻易露面。店里的员工一旦看见严谨现身,就知道准是什么重要人物要来吃饭了,得赶紧打起精神认真对付。
“三分之一”占有地利之便,远离市区,必要时船舱外舷梯一撤,独立水中自成一国,没有人多眼杂的烦扰,因此时不时会有神秘人物把这里当作请客密谈之地。来时多数轻车简从,要多低调有多低调。这次上门的吃客,排场却有些特别。
十几个人进门,一水儿的黑西装白衬衣,而打头的那一位,黑风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白色的高领衫,头皮剃得明光锃亮,进了室内依旧不肯摘下墨镜,无论说话、咳嗽,还是清嗓子,动静都是大起大落、整出整入的做派,惹得一层的顾客都忘记了吃饭,只顾伸直了脖子瞧稀罕。
能弄出这么特别的气魄和排场的,没有别人,正是严谨昔日的战友,冯卫星冯老板。
严谨很不高兴,因为他又见到了他不想见到的人,那位长得像中学老师一样的黑社会老大——“小美人”。
冯卫星打招呼说带人来吃饭,看着多年战友和朋友的面子,严谨专门吩咐大厨好好伺候。可他没提到“小美人”也来,对着这个人,严谨心里甭提多别扭了。但再不爽,最终还是得碍着面子进包厢打招呼。
一进门,一大桌子的人,呼啦啦站起来十几个,“严哥”长“谨哥”短,敬酒的、寒暄的、拥抱的,乱成一片。
只有三个人比较冷静,一直坐着没动,冯卫星是一个,“小美人”是一个,第三个人,坐在小美人的右手边,从严谨进来,他就一直低着头,专心瞅着自己眼前的茶杯,仿佛茶杯里能开出朵花儿似的。
严谨眼神直扫过去,由于出现在视线中的目标太过意外,他竟愣了一下——坐在小美人身边的,居然又是那个KK。
仿佛是心电感应,就在他锁定目标的同时,KK也抬起眼睛瞟他一眼,笑了笑。
这一笑,让严谨心里咯噔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虽然严谨完全不待见KK,觉得女人长个尖下巴是娇俏,男人长那么个下巴就奔了阴气沉沉那一路,可他不得不承认,这小“鸭子”确实长得漂亮,笑起来绝对可以用灿烂来形容,仿佛黑夜里突然跳出的太阳。
严谨一错神的工夫,“小美人”已经站起来,按着他的肩膀在左边空位坐下,那温文尔雅的亲热劲儿,好像前些日子派人砸店的事,和他没有一点儿关系。
连着两次在类似的场合同时见到“小美人”和KK,严谨已经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到“小美人”搭在自己肩头那只手,细长苍白的手指,忽然间就感觉到一阵恶心。他不动声色地换个姿势,趁机躲开与“小美人”的身体接触。
“小美人”丝毫未察觉他的厌恶,连声叫起两个手下给严谨敬酒赔罪。
没等严谨推辞,这两人便站起来倒酒,虽然嘴里说得恭敬,可那架势一看就带着挑衅的意味。其中一个一张嘴,门牙处两个黑洞。原来这两个人就是上回砸店伤人的主谋,又被严谨找人揍了一顿,其中一个至今嘴里还缺四颗牙齿没有补上。
严谨低头瞧一瞧,每人跟前三个玻璃杯,六十五度的白酒倒在玻璃杯里,每杯至少三两,看来今天明摆着,“小美人”这是给兄弟报仇来了,不把自己灌到桌子底下去今天就难跨过这道坎。
众人的眼睛都盯着严谨,他只是笑笑,让服务生取来一个大碗,撸起袖子将三杯白酒全倒进碗里,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举起碗说一句:“以前有对不住兄弟们的地方,今儿就以酒折罪。这一碗我干了,哥儿几个随意。”没等对方接话,他已经仰起脸一饮而尽,气都没喘一口,将近一斤白酒,真的一口干了。
酒气辛辣,烈得能抹到伤口上消毒,顺着嗓子眼流进食道,像把燃烧的利刃一样,擦出一道火花迸发的轨迹,嘶嘶燃烧着一路通进身体。
严谨撂下碗,说声得罪了。“小美人”那边的几个人被他的举动所震慑,一时间竟无一人出声。严谨一甩门,走了。众人也就眼睁睁看着他出去,屋内鸦雀无声,只有严谨大力关门的余韵在屋内回荡。
KK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眼神忽明忽暗,似乎在寻思什么。
严谨强逞英雄出了门。没迈几步就感觉情况不妙。他酒量再好,也顶不住这么凶悍的喝法儿。毕竟是将近一斤白酒,不是一碗白开水。此刻沸腾的血流冲击着心脏,心脏似跳动在舌根,刚刚咽下的液体在胃里膨胀,不仅嗓子眼火辣辣的,皮肤也像烧灼一样难受,仿佛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炎热。眼前物体的轮廓开始模糊并且摇晃起来,恍如站在行驶中颠簸的轮船上。
严谨扶着墙,汗水从额头涔涔而下。有人上前扶他,被他一把推开。迎着服务生们惊慌诧异的目光,他尽量装出没事人儿的样子,踉踉跄跄进了洗手间。
人人都说严谨酒量深不可测,十七岁起就笑傲西城,可没人知道近些年他对一切刺激神经的物质——酒、咖啡、茶,还有可乐都异常敏感。因为曾经有五年多的时间,为了保持一个狙击手稳定的内心和双手,他严格谢绝上述一切影响人类注意力和判断力的食物,甚至包括咳嗽糖浆。严格的禁忌之后,再开禁,原来的酒量还在,但后果就是他的身体对酒精的反应比一般人要来得激烈。
对着马桶猛吐一阵,翻滚不停的胃部终于轻松了。放水冲掉秽物,严谨摇摇晃晃走出来,看到镜中青白的脸色,索性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稀里哗啦冲了个痛快,再闭着眼睛一甩头,身后竟有人“哎哟”一声。
严谨霍地抬起头,镜子里正用纸巾狼狈抹去满脸水渍的人,是KK。
两人贴得太近,近得让严谨浑身不自在。他想自己真是喝多了,被人走这么近都没有察觉,连最基本的反应都失去了。因为在正常状态下,一般人想从身后接近严谨,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性。
严谨闪开身,带着点儿厌恶的表情,他问KK:“你干什么?”
KK低着头,用擦过脸的纸巾抹身上的水渍。纸巾已经皱成一团,他依旧埋头擦着,一下又一下,认真而执着,白色的纸屑留在黑色的衬衣上,仿佛头皮屑,显得醒目而刺眼。
严谨平日最不待见的就是娘娘腔的男人,尤其这男人还有皮肉生意的嫌疑。不耐烦之下他不再理会KK,将擦手纸团一团扔进废纸箱,就往门口走去。
但是KK忽然做了个让人意料不到的动作。他几步抢前,赶在严谨开门之际,擦过严谨的身体,用膝盖用力撞上了门。
严谨喝过酒,反应迟钝很多,但他和平常人还是不一样。几乎是下意识的,身体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指示,侧身,反扣,在KK的身体接触他的瞬间,已经把KK脸朝下摔在地上,并将KK的双臂反扭至背部,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臂。
KK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双肩处的剧痛让他丝毫不敢挣扎,他带着哭腔骂一句:“×你大爷!”
“骂什么?再骂一句让老子听听?”
“×你大爷!”
“嗬,小兔崽子嘴还挺硬!”严谨膝盖略微向下用了点儿力。
第17章
KK的脸被挤在冰凉的地板上,眼泪完全不受控制,顺着眼角哗哗往下流,手臂疼得他声音都变调了,却依旧嚷:“×你大爷!×你大爷!”
没想到他这强硬的态度,倒促使严谨松开腿。他直起身,照着KK屁股狠踢了一脚:“没废了你胳膊算你运气好,起来!”
KK哼哼唧唧爬起来,揉完肩膀又揉屁股,仿佛复读机附身,一张嘴还是那句:“×你大爷!”
如此被人反复问候自己的大伯父,严谨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他说:“你这么骂人太不划算了,真的,容易让人怀疑你的性取向,属于杀敌八百自损三千的骂法儿知道吧?”
似被戳到痛处,KK脸色骤变,闭上嘴狠狠地盯着严谨,一句话哽在喉咙口,竟半晌发不出声音。
严谨抱起双臂上下打量着KK,“说吧,你想干什么?”
KK斜着眼睛看他,直愣愣地反问:“我上厕所,行吗?”
严谨心平气和地回答:“行,你干什么都行。不过我告诉你,这会儿是我心情好,愿意和你多说两句,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KK的脸上有刹那呆滞,眼神的凝固在洗手间明亮的灯光下显得特别分明。他很快低下头,再仰起脸已经换了副表情,从眼神到语气都松懈下来,楚楚可怜地望向严谨,眼圈微红,声音柔弱:“哥,您帮帮我,帮我一回,成吗?”
要不是有神经和血管连着,严谨的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KK的态度转变太剧烈太戏剧化了,和刚才的牙尖嘴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