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季晓鸥有时候恍惚能听到书页翻动和奶奶咳嗽的声音。这声音令她感觉温暖而窝心,所以奶奶过世已经四年了,她还是舍不得处理这件旧家具——她害怕有一天再也寻不到奶奶曾经的影子。
因为睡前的精神刺激,那天晚上季晓鸥做了一个梦,一个极其不愉快的梦。
梦中她又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天。结束高级美容师的培训和考试,她兴冲冲地从广州提前返回北京,听到的却是男友决绝分手的决定。
二十三岁刚大学毕业的时候,季晓鸥曾有过一个正式的男朋友,叫林海鹏,比她大四岁。两人是在太平洋百货的自动扶梯上认识的。那时的林海鹏穿着气质都还像一个淳朴的学生,脸红红地对季晓鸥说已经跟着她走了很久,他喜欢她不施脂粉的干净与清爽,问季晓鸥能不能做个朋友。季晓鸥喜欢这样的开始,觉得特别不落俗套,特别浪漫,立刻就答应林海鹏去麦当劳小坐的要求。林是江苏人,南方男人的细腻贴心恰到好处地填补了季晓鸥彼时的心灵创伤。那时的季晓鸥年轻气盛,恰好季妈赵亚敏也处于更年期的末梢,俩人的斗气争吵几乎是季家每晚的家常便饭。屡屡恨得季晓鸥银牙咬碎,发誓只要有人肯娶,她立刻就嫁,省得与赵亚敏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就算赵亚敏频频泼冷水说林海鹏一个外地人在北京无依无靠无房无车,季晓鸥还是认真想过嫁他的。没想到相处大半年之后,林海鹏却提出了分手。
至于分手的原因,毕业后考进某部委任职公务员的林海鹏,曾口口声声说喜欢北京姑娘的豪爽大气,一旦荣升主任科员,忽然间就开始嫌弃季晓鸥家庭背景不够雄厚,不能为他的仕途助一臂之力,恰好有位官太太相中他,要将大他两岁的女儿下嫁,他便果断要求与季晓鸥分手。当然这些情况都是季晓鸥私下弄明白的,实际上当年他的分手辞极其委婉凄凉。他说你条件那么优秀,家庭条件好,自己有房子,能工作能挣钱,身材相貌都不错,我配不上你,不能耽误你。
狂怒中的季晓鸥一脚踢翻身前的茶几,指着林海鹏的鼻子说:“你还是男人吗?话说得直白点儿会死吗?你他妈的不就升了一小科级,于是觉得自己成一人物了,不用再跟我屈就了!配不上我?早几个月你干什么去了?那时候你就配得上我了?”
踩着一地玻璃杯的碎渣,她冲出了男友的宿舍。
“晓鸥,晓鸥,你听我说……”曾经的男友追在她身后。
季晓鸥早已忘掉他都解释了些什么,只是在今天的梦里,她痛痛快快做了一件当初想做却没做成的事:抡圆手臂狠狠扇了对方一巴掌。真切而清晰的一声脆响,解恨,却让她一个激灵,从梦中回到现实。
回想起梦境的碎片,季晓鸥枕着手臂发半天呆。三年来她从未拿这件事难为过自己,只当自己一时糊涂看错了人。谁一生没爱过一两个人渣?谁一辈子没有被别人伤害过?谁又一辈子没有伤害过别人?分手了就是分手了,不过是一段感情的结束而已,她才不会在午夜时分边流泪边苦苦追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也幸好那时年轻,新陈代谢旺盛,伤口在不知不觉中愈合,没有留下任何创痛的痕迹。但她没想到三年过去,她会依然清楚地记得林海鹏的样子。
窗外天亮了,也起风了。北京春天多的是风,来自塞外的北风裹挟着细沙,打得窗玻璃沙沙作响。
“晓鸥,”季兆林敲着她的房门,“豆浆油条都在厨房,你起来自己热热,别又不吃早饭。”
季晓鸥含糊应了一声,决定放任自己一个早上,翻个身又沉沉睡过去。再次醒来时,父母都已经去上班了,家里静悄悄的异常安静。她在床上赖了很久,直到想起中午还有两个预约的客人,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洗漱。


第6章
季晓鸥的美容店,就坐落在四惠附近一个人烟鼎盛的小区旁边。店面不是很大,原是底层临街一套老式的小三居,大概八十多平米的面积。季晓鸥的奶奶在世时,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奶奶去世前,专门留下遗嘱,将房子留给孙女季晓鸥全权处理。因为这件事,季晓鸥的二婶大为不满,不传男孙传女孙,她认为奶奶立遗嘱时已经神志不清,叔伯两家就此吵翻了脸,几乎一年没有往来,差点儿闹上法庭打遗产官司。而季晓鸥平白得到一笔价值几十万的不动产,再加上二婶的冷言冷语,惶恐中悲痛都减弱了几分。事后和父母几经商量,取得他们的同意,她便辞去原来那份半死不活的工作,将房间改造装修,变成一处敞亮的店面,圆了一直以来自己开家美容店的梦想。
“似水流年”开业三年,眼看周围相似的美容店几经易主,这家店却能从生意惨淡的时候一直坚持到今天,除了季晓鸥的用心经营,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没有房租的压力,主要支出除了添置必需的美容品和美容仪器,就是水电气暖和三个美容师的薪水。即使如此,季晓鸥也深觉小本生意的周转艰难,开店至今,那些酸甜苦辣无须赘言,如果不是真的热爱自己这家小店,真的喜欢美容这个行业,她很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送走上午最后一个客人,揉着酸痛的手腕,季晓鸥忽然想起昨天对湛羽的承诺,安排好店里的生意,她去超市买了水果和藕粉,赶到医院。
然而面对她的,却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空床。
那个清秀可人的小师弟湛羽,已经消失了。
就在季晓鸥头天晚上替他垫付了所有医药费之后,他却一大早办了出院手续,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随着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剩余的押金。人去床空,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口信。
站在病房门口,季晓鸥裹紧羽绒服,异常沮丧,只觉今天的穿堂风格外阴冷。如果母亲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说她被《圣经》洗坏了脑子,又做了一次滥好人,被人用最原始的姿色和手段骗得找不着北。
护士怪同情地看着季晓鸥:“那小孩儿一双眼睛抖着机灵,瞅着就不是一般人儿。您当破财免灾得了!”
可是季晓鸥根本不愿相信,不相信这个长着一双明澈眼睛的大男孩,会贪图几千块钱的押金。
一连几天,季晓鸥都为此事闷闷不乐。直到一天上午,有人匿名送来两个漂亮的花篮,才让她转移了注意力。
花篮装饰得很美,看得出动过一番心思。上百朵粉白色的玫瑰错落有致,花瓣晶莹润泽,放在店里满室幽香。进门的顾客啧啧称奇,有人惊叹说这是真正的保加利亚进口玫瑰啊,并非市面上滥竽充数的白色月季,两个花篮的造价,怎么着也得上千元。
熟悉的客人便和季晓鸥开玩笑:“季老板,你的春天来了!”
季晓鸥回答:“只怕是有人叫春吧?”
她拦住送花篮来的快递小伙儿盘问半晌,却什么信息也没有得到。想了好久,也想不出自己认识的男人里,有谁做事能如此不计成本?
第二天又有两个花篮送到,花篮比昨天大了三分之一,上面换了颜色略深的香槟玫瑰,朵朵光洁丰润,娇艳粉嫩得似豆蔻梢头的二八少女。
送花人还是没有现身。
季晓鸥傻站在店中央,被一室馥郁清甜的香气冲得有些头昏,实在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该不是哪个冤大头写错地址送错地方了吧?
随后七天,每天上午十点两个花篮准时送到店里,玫瑰花瓣的颜色一天比一天浓重,从最初的白色、香槟色、淡绿色、黄色、浅粉色……直至第九天的橘红色。
到了第十天,上午十点,店门一开,两个一人多高的花篮被搬进店内。玫瑰当然还是玫瑰,却是最隆重的红玫瑰,将近千朵,深红色的花瓣丰盈明艳,颜色浓烈得如同最醇厚的红酒,泛着丝绒一般的光泽。
这回还有点儿不一样的东西。花瓣中间插着一张名片。淡黄色的无光铜版纸,纸质厚实坚韧,手感极好。名片的格式很奇怪,除了一个人名和一个手机号,正面背面都光秃秃的,再无其他信息。
季晓鸥翻过来掉过去打量很久,轻声念出名片上的名字:“严谨。”
严谨?她仰起脸想了又想,脑子里却没有任何关于这个名字的印象。
店里的几个美容师,都笑嘻嘻地瞧着季晓鸥,叽叽喳喳猜测着神秘送花人的真实身份。
季晓鸥却出人意料地扬起手,那张名片便划出一道抛物线,一头扎进门口的垃圾筒。
“哎呀,你怎么给扔了?”姑娘们惋惜得直跺脚。
季晓鸥不得不板起脸,做出一副后娘的样子,凶巴巴地叫:“都给我干活去!”
季晓鸥此时二十七八正当年,长得不错,身材也好,这几年又开店做生意,天天抛头露面,所以追求者众多,什么样的无聊男人、什么样的搭讪方式都见识过。对这种到处发情、四面撒网的男人,她有种本能的排斥和厌恶。这些男人送花的含义,无外乎是想说:请把你的花像这些植物的生殖器一样对我绽放。
季晓鸥在心里轻轻呸了一声,就像那张被扔进垃圾筒的名片一样,这个叫“严谨”的人也同样被她抛之脑后。
而那数个曾经花团锦簇的花篮,则被送到隔壁的洗脚城,变成了洗脚桶里漂浮着的玫瑰花瓣。洗脚城的按摩师十分郑重地跟客人介绍:“先生,这可是正宗的保加利亚玫瑰,很贵的哦!”
第*章 3 严谨和他的“三分之一”
严谨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为之骄傲、充满个性的名片竟然遭受如此待遇。而那些无辜的玫瑰,境遇更是凄惨。不过此时他已经顾不上理会这等小事,严老板另有痛苦和烦闷,而且他的痛苦具体而直接。
先是他从不离身的一个“都彭”打火机,自从那个倒霉的生日夜晚之后,就不见了。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早晨离开酒店房间时,明明把火机塞进大衣口袋,可是后来就是找不到了。致电酒店,酒店客房部也帮他找了很久,却没有任何结果。
东西虽小,却足以让他烦躁。
许志群警官则非常不以为然:“那个破火机,你用多少年了?颜色都黑了还当个宝贝蛋儿,丢了好,回头哥哥我送你一新的。”
烦躁不安的严谨差点儿把他踢出门去。
唯有自小一块儿长大的程睿敏,了解严谨的心思,少不得在电话里相劝:“你和它缘分已尽,就别多想了。嘉遇当年对身外之物一向看轻,他也不会怪你。”
这个机身上镌刻着橄榄枝和都彭标志的黄铜镀银火机,原来是件遗物。曾经的主人,是两人的高中同学,十几年前已经离世。
程睿敏的苦劝,并没有让严谨好受多少,他叹口气说:“算了吧小幺,你就别假惺惺的了。我知道你成心的,成心想恶心我,你一直恨我那时候不肯去见老二最后一面。”
程睿敏那边沉默好久。严谨以为他会发脾气,可他连声音都没有提高,依旧平心静气地回答:“我没怪过你,你有你的道理。”
严谨握着电话也不说话了。他从来就不怕程睿敏发脾气,唯独怕他这种不咸不淡的口气,这证明程睿敏真的介意了。
程睿敏一直在外企工作,一向脾气温和且职业化,平日见人,心中再翻江倒海脸上也会挂着一个注册商标式的微笑,面无表情往往是他表达不满的最极端方式。而严谨自小就好面子,尤其受不了别人的误解,所以他决定今天和兄弟坦诚相见。于是他慢吞吞地开口:“我从没跟你说过对吧,今儿我告诉你实话。小幺,我最后不肯去见他,是因为害怕。我宁愿闭上眼睛,眼前都是他活蹦乱跳时候的模样,我不想记住他最后的样子。”
电话里程睿敏的声音很轻,“我一直都明白,明白你那个‘三分之一’的意思,嘉遇也会明白。”
两人口中频频提到的“嘉遇”,就是高三磕头拜把子时三人中排行第二的孙嘉遇。
那年七月,严谨已经收到了入伍通知,等高考一结束,兄弟三人便瞒着父母出门,一夜时间,硬是骑车赶到了天津塘沽。虽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新式军舰,内海的景色亦不尽如人意,但那天清晨绚烂壮观的日出,还是给他们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面对夺目的朝阳,他们学着武侠小说中的样子,撮土为香,发誓三个人虽不能同年同日生,但必同年同月同日死,并许下无数宏图大愿,其中就包括将来要在海边合伙开家餐厅,只卖海鲜,起个名字便叫“三人行”——因为孙嘉遇生前最热爱海边的城市,而年纪最小的程睿敏自幼在厦门长大,特别喜欢吃海鲜。
为了实现当年这个愿望,四年前一艘邮轮的主人四处寻找买主的时候,严谨毫不犹豫地拍板买下,花大价钱做了内部装修,又搭上无数人情和精力,跑通水务局和航道管理的手续,才开了这家水上餐厅。
餐厅的名字,却不叫“三人行”,而是叫作“三分之一”。只因十七年前曾经撮土为香发誓同生共死的三个少年,以为能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三个人,却在十三年后一个晴朗的夏夜,不小心失散了。
永远地失散了。
三分之一变成再也填补不上的残缺。
正因为这个让人伤心的残缺,严谨才会为一个旧打火机大动肝火,连带着恨上了那个名叫KK的小“鸭子”,发誓这辈子最好别让他再见到这个人。可惜世事总是不如人意十之八九,有些人有些事,一旦出现,就像是命里的劫数,避不开,也躲不过。
为这个丢失的打火机,严谨着实郁闷了几天,好容易顺过一口气,总算放开了,他又碰上另一件烦心事。
就在刚刚过完春节,餐饮生意逐步开始回暖的时候,他的“三分之一”生生让人挑了场子。
冲突起自一盅海参豆腐煲。春寒料峭的早春,雪白浓郁冒着微微热气的一碗好汤,看着就让人心里起了暖意,客人却从汤底舀起两粒老鼠屎。
严谨那两天恰好有事待在北京,没顾上去塘沽。等接到电话驱车百十公里赶到餐厅,现场已是一片狼藉。七八张桌子被掀得底朝天,碗碟杯盘碎得满地都是,汤水淋漓。自己人也吃了大亏。不仅厨师和服务生挨了打,连见多识广的餐厅经理,亦未能压住场面,反而被人用啤酒瓶砸破了脑袋。
严谨背着手在餐厅里走了一圈,估摸一下大概的损失,心里已经有了底。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吩咐停业一天。挨了打的厨师和服务生放假一周回去养伤,薪水照发。


第7章
餐厅经理还在医院,脑袋包得木乃伊一般,见到自家老板,少不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一下当天的遭遇。严谨只能好言安抚几句,暂时稳住他。毕竟有些场合严谨不方便出现,而餐厅经理是天津当地人,以后诸般出头露面的事还是得靠他。
很明显,今天这场冲突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提前策划好的行动。对方的目的很直白,没藏着掖着,就是踢馆砸场子来了。类似遭遇严谨经历太多,早已安之若素,并没有过分放在心上。开餐厅饭店并不是件容易事,黑白两道都要设法摆平,其中错综复杂的纠缠,甚至比他以前商贸公司的业务还难应付。
在“三分之一”,严谨有一个专门的房间做办公室。他先关上门拨了几个电话,然后开车进天津市区,找当地朋友吃了顿丰盛的晚餐,这才不紧不慢地踏上返京的归程。
车还未到京津塘高速的收费口,严谨需要的消息便陆陆续续传回来。
下午砸店的几个混混,已经被教训,付出的代价是被踢断的肋骨和脱落的牙齿。严谨得让自己的员工看到,跟着他混绝不会吃亏。事实证明,严谨先前的猜测无限接近真相。砸场子的人,为的就是破坏他的生意。怪只怪“三分之一”餐厅太过招摇,旺季时平均每天几十万的流水,生意好得不知让多少人眼红,因此很难照顾得滴水不漏,稍微有个疏忽,就会有打点不到的地方。
但他没想到,坏消息竟会传得如此之快,连身为警察的许志群都忧心忡忡地亲自打电话过来。
“严子,”许志群的声音带着大祸临头的恐慌,“你也太大意了,怎么会去招惹那个煞星?塘沽地面儿上前些日子新换的黑道老大,就是这个绰号叫‘小美人’的,你不知道吗?”
严谨正目视前方,专心超越一辆女司机驾驶的敞篷小跑车,一时没有说话。
许志群忍不住“喂喂”两声,“严子?”
眼见那娇俏的女司机粉面含嗔,冲他怒目而视,严谨云淡风轻地挥挥手,然后对着车载电话哈哈一笑:“小美人儿啊,真是个好名字!真是一美人儿吗?”
许志群登时急了:“你别不当回事儿!我告诉你啊,他得这外号,因为人长得又瘦又白像个女的,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他是想从根儿上控制塘沽的海鲜市场。你那个店,生意火得扎眼,平时又直接从渔船上货,正好拿来杀一儆百,这是给你下马威呢……喂喂……你在听吗?”
“听着哪听着哪,您接着说!”严谨赶紧应答。
他确实走神了。虽然嘴里说着不在乎,但对方的身份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原来以为砸店的是对“三分之一”充满羡慕嫉妒恨的同行,没想到来头这么大。可他的店招揽客人,靠的就是“新鲜”两字,一旦向对方屈服也通过海鲜批发市场上货,他还做什么生意?
几番叮嘱之后,许志群终于结束他漫长的通话:“在天津的地面上,不比北京,咱强龙不压地头蛇,你真的要当心。”
“那不能,放心吧兄弟,小事儿一桩,肯定能摆平。”
手指轻叩着方向盘的边缘,严谨微微冷笑了一下。如果换作十几年前混社会的时候,遇到这种事,他的解决方式简单而直接:打!打不过你我认栽,谁怕谁呀?但是在部队几年的磨炼,把他当年的棱角磨去不少。退伍后又在社会和商场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免不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霹雳火暴的性子更是收敛了许多。对付黑道上的人,以暴易暴并不是最有效的方式。想彻底解决问题,公安局的关系当然可以动用,但他的人脉根基都在北京,天津跨着市区相隔百多公里,行事毕竟不太方便。
他想得太过出神,不由自主放慢了车速,于是他那辆排气量4.4升的“路虎”,在高速公路的快车道上,竟以时速六十公里的速度,像乌龟一样缓慢爬行,车后堵着一队被憋得火星乱溅的愤怒司机。
直到后面响起一串气急败坏的车喇叭,严谨才蓦然惊醒。心中本来就闷着一股浊气,又被喇叭声催得心烦意乱,他颇不情愿地猛踩一脚油门,同时大骂:“赶着换生肖吗?着什么急?”
但这一骂,倒让他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可以帮他牵线搭桥摆平麻烦的人。
于是那辆全尺寸的醒目越野车,一改疲态骤然加速,朝着北京方向疾驰而去。
严谨要见的人,名叫冯卫星,当年部队里的老战友,两人一张床上下铺睡出来的交情。
只不过冯卫星早早退伍,等几年后严谨退役重回北京,他早已今非昔比,拥有了自己的客运公司和货运托运公司,后来又增加了几家夜总会和酒吧,最近更是有进军房地产行业的打算,出入之际踌躇满志,愈加派头非凡。看他如今进进出出都有一帮手下前呼后拥,一副社会精英的面目,很少有人会想到,当年他也曾一路血雨腥风地在道上混过。
虽然谱摆得大,但冯卫星人挺痛快,听严谨说明来意,二话不说便拍着胸脯保证:“‘小十三’你放心,这事包在哥身上了。”
“小十三”是严谨在部队时的绰号,一直跟了他四年。但最早他不叫“小十三”,而叫作“十三姨”。因为他在班里年龄最小,排行十三而得名,严谨那年十八岁多点儿十九岁未满,火气正旺盛,谁叫他“十三姨”就直接挥拳相向。打过七八架之后,“十三姨”这个名字终于销声匿迹,“小十三”取而代之。
听到这个已经消失在记忆深处的称呼,严谨眼底似有亮光跳了一下,但只一瞬,便消失了,他笑笑说:“那就谢谢哥了,回头王府饭店,我请客。”
冯卫星办事效率挺高,严谨以为还要等上一段日子,没想到两天后就有了回音。冯卫星对严谨说,“小美人”已经松口,愿意见面谈谈以了结双方的恩怨,但严谨得出点儿血,拿些钱出来买个平安。
说实话,“小美人”开口提出的那个数真不小,远远高出严谨的预算,但好在没有突破他最后的心理底线。认真权衡一下利弊,他不再说什么,答应赴约。
“三分之一”对他有特殊的意义,他不想拿它冒任何风险。而冯卫星的帮忙,也不是无条件的。作为回报,严谨不得不答应帮他一个忙,帮着从局里“捞”几个人出来——几天前“扫黄打非”大行动里被抓进去的几个手下。
和“小美人”见面的地点,约在北京和天津交界处的一处温泉度假山庄,算是各给双方一个面子。严谨也不说什么,因为他懂道上的规矩。
至于最近忽然流行起在桑拿房里谈生意,其中的奥秘,并非人们猜测的那样——当双方裸裎相见时,会比较开放坦诚。实际上主要为了安全,既然大家都不着寸缕,那么常规的录音笔、窃听器甚至武器都会无所遁形。
乍见“小美人”,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严谨还是大吃一惊。
“小美人”人如其名,长得瘦长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半框眼镜,穿一件黑色贡缎的中式棉袄,看上去温文尔雅,更像一位中学语文老师。相比来说,戴上墨镜板起脸的严谨,可能更接近人们心目中的黑社会老大形象。
看得出来,冯卫星也被“小美人”的颠覆形象给震惊了,一时竟没说出话来,半天才恢复常态。
但是“小美人”一开口,原来所有给人的错觉便都消失了。他的声音低而嘶哑,坚利而生硬,夹杂着一点儿金属的颤音。天津本地口音,话不多,然而每一个字都有足够的威慑力。
严谨不喜欢这种人:表面一张脸下面似乎还藏着另一张脸,像是预备着随时翻脸,这样的人一定特别难缠。
在来山庄的路上,严谨曾特意问起冯卫星,那些钱真的能让“小美人”就此罢手?
冯卫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冬天也把脑袋剃得光溜溜凸凹分明,一摘帽子青茬上犹自腾腾冒着热气,仿佛一个刚出锅的带皮土豆。摩挲一把光光的头顶,他回答:“你家老爷子要退也是明年的事了,他做事总要掂量掂量,给自个儿留条后路吧?”
严谨便明白他对调解的结果也没什么把握。事已至此,索性放下心事专心开车,再不多话。到时候只能静待其变,见机行事。
他们包下的桑拿房,孤零零位于一泓碧水中间,半透明缂花玻璃和原木的拼搭设计,远远看过去像个半扣的西瓜皮。室外环绕着一片绿莹莹的热带植物,轻易便遮挡住了外界窥探的视线。
服务生送进一瓶不知年头的白兰地陈酿及三个酒杯,便关上门退出去,桑拿房内只剩下严谨、“小美人”和冯卫星三人。
“小美人”果然没有轻易放过严谨和“三分之一”。待寒暄完毕进入正题,他除了事前敲定的保护费,又提出两个条件:第一,严谨的饭店可以不经海鲜市场,但必须要通过指定的渔业公司和指定的渔船上货;第二,他要参股三成,饭店的利润按月分红。
这条件实在太苛刻,尤其是后一条,简直近乎要挟。冯卫星扭头看看严谨,严谨面无表情,也看不出是喜是怒。桑拿房内水汽弥漫,“小美人”的脸隐藏在水雾之后,更是带着点儿莫测高深的模糊。
过了很久,严谨开口,三个字斩钉截铁:“不可能。”
“小美人”微笑着伸出手,在眼前张开,一根根审视着自己苍白细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问道:“那我们是无法达成协议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