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两人的身高太过悬殊,班里的战友给护士起了个外号,叫“热水瓶”,意即两人走在一起,那情景真好比严谨随身拎着个热水瓶。
每回他找个理由往卫生队跑,战友们都会打趣:“又要打热水去啦?”
这么变着法儿进出几趟卫生队,眉来眼去几回,不知怎么一回事,那护士竟真的和他对上了眼,于是两人约好了同时请假外出约会。
严谨吃完中饭出门,傍晚时垂头丧气地回来销假。战友们纷纷围过来打探他的战果。
才十九岁的严谨拄着腰,愁眉不展地回答:“累,累得腰疼。”
一帮战友惊得大眼瞪小眼,几乎要把他立刻奉为偶像。要知道,他不过出去几个小时,就能彻底搞定团里最美最骄傲的女兵,而且居然搞到“腰疼”!这是什么样的速度和能耐?
幸亏严谨接着说下去:“妈的,每次老子想亲她,都得先把她抱起来,累死我了!”
后来这事不幸传到指导员的耳朵里,于是严谨刚刚萌动的第一次正经八百的恋爱,便以绕操场跑三十圈以及两百个俯卧撑的代价,悲惨地宣告结束。
实践证明,娇小玲珑、善解人意的南方姑娘,的确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并不适合他。
许志群没听说过这段青春往事,可是对严谨的喜好却清清楚楚,而且知道严谨女朋友虽换得走马灯一样,却从不脚踩几只船。按严谨的话说,时刻保持一对一的纯洁性,这叫节操。此刻他刚和上个女友分手,正处空窗期,大嘴姑娘出现得恰是时候。
许志群在校修的是情报学,毕业后就进了公安局。严谨这任务倒正和他专业对口。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反正三天后,关于女孩的信息便从严谨办公室的传真机里冒出来。
那张A4的传真纸上写着:
姓名:季晓鸥
年龄:二十七岁
职业:美容店店主
店名:似水流年
地址:朝阳区××大街××号
严谨有点儿意外,他还以为那女孩是个模特呢,没想到年纪轻轻的,竟是开美容店的老板娘。他拿着那张纸,想啊想啊,想起那姑娘两条长长的美腿与光光的后背,顿时就走神了。
许志群坐在办公桌上,晃着两条腿不耐烦地问:“我的任务完成了吧?”
“行啊,胖子,够意思!”严谨站起来,在他颈后拱起的肉沟上猛拍一掌作为感谢,“你小子就是FBI啊!”
“对不住,得给您老人家扫扫盲。”许志群用力拨拉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纠正,“FBI是联邦调查局,像咱这样专业搞情报的,那叫C——I——A。”
第*章 2 老板娘季晓鸥
被严谨惦记着的女孩季晓鸥,正站在路边,手提满满两袋美容产品,望着车流稠密的复兴路,满脸愁容。
虽然冬季天短,暮色四沉,她高挑的身材和白色羽绒服,在晦暗的天光里依然十分抢眼。一辆出租车试探着停在她身边,她却冲司机抱歉地摇摇头,转身走进不远处的地铁站。
季晓鸥没有其他工作,赖以为生的,只有位于四惠附近一家不大的美容店。店名很特别,叫作“似水流年”,取一个“纵如花美眷,终敌不过似水流年”的意思。
“似水流年”开业两年,起初因为缺乏经验,生意一直不见起色。直到去年十月才开始盈亏持平,账面上逐渐有了利润。如今正处在客源增多、生意渐旺,设备急需升级的时候,处处都需要用钱,尽管美容店收入还不错,季晓鸥却不得不学习葛朗台的精神,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平常店里所需的美容产品,好点儿的自会有专门的供货商上门送货,一般的产品,只能靠季晓鸥自己跑化妆品批发市场。这会儿她就是从五棵松的批发市场满载而归。虽然很累,但既然有地铁,她就舍不得再花几十元钱打出租车了。
正值下班高峰,地铁一号线五棵松站台上人山人海。从高处看下去,根本见不到地面,只能看到站台上黑压压一片人头。
季晓鸥随着人流慢慢蹭下楼梯,勉强在人堆里站定。车过了一趟又一趟,每趟车都挤得满满的,车上人头攒动像沙丁鱼罐头,车下的人群却总不见减少。
幸好下一趟地铁到达。季晓鸥被身后的人群用力推搡着,居然挤上了车。人太多,只能紧贴在靠门的栏杆上。但她运气不错,有人在复兴门下车,空出一个座位,总算可以坐下,她把两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小心地护在两条长腿中间,再不用担心被人一脚踢碎。
季晓鸥长出一口气,心情一放松,就有百无聊赖的感觉,她开始四处张望。
车厢中大部分的乘客,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天八小时下来,几乎个个脸色铁青、面目憔悴,不少人拉着吊环昏昏欲睡。季晓鸥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无聊之余她的职业病即时发作,目光从这些疲惫的面孔上挨个儿滑过去,默默评点一下他或她面部皮肤护理上的疏漏。
这时,一个闭着眼睛靠在车门边的大男孩,吸引了她的注意。
从季晓鸥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男孩的侧面。那侧面线条流畅,眉睫乌浓,竟是少见的清秀标致,在地铁污浊的空气中,如一股清泉般熨帖人心。
她的目光不由得多凝注了片刻。男孩看上去只有二十一二岁,蓝色棉服里露出格子衬衣的翻领,牛仔裤薄板鞋,背着一只黑色的双肩包,清爽却不怎么起眼,是标准的学生装扮。
他似乎感觉到被人注视的压迫感,撩起眼皮瞟了季晓鸥一眼,又重新闭上眼睛。就这一眼,虽然他的眼睛微微眯着,被长长睫毛过滤过的眼神,也看不出是喜是怒,已经让季晓鸥倒抽一口冷气,赶紧收回放肆的目光,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做出贤良淑女的模样。够了,她对自己说,这么色眯眯盯着一个陌生男孩儿哗哗流口水的形象,实在太女流氓了。
可是对美的向往毕竟是人的天性,没过一会儿,她忍不住又转过眼珠。
男孩依旧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侧身体完全倚靠在门上,双眼紧闭,漆黑的眉峰纠结在一起,脸色极其难看。
季晓鸥怔了怔。因为他的神情很耐人寻味,仿佛是不耐烦,也好像是在……忍受某种痛苦。仔细观察一下,又发现他嘴唇上牙齿咬过的痕迹,急促起伏的胸口,还有额头上一层薄薄的虚汗。


第4章
好像情况不太对劲,再顾不上避嫌,季晓鸥赶紧拿手指捅捅他:“喂,同学……”
男孩没动也没睁眼,只有睫毛微颤一下。
季晓鸥只好提高一点儿声音再接再厉:“你要不要坐一下?”
这回男孩缓缓睁开眼睛,嘴唇动了动。季晓鸥以为他要开口说话,却见他身体忽然向前栽了过去,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股气味难闻的液体已从头顶飞越而过,喷溅在她脚前的地板上。
车厢一角瞬间爆发“啊——”一片惊叫,周围的乘客条件反射一般匆忙避开。
季晓鸥傻眼,呆呆看着塑料袋和靴子上沾染的污物,一时间欲哭无泪。
原来没有立锥之地的车厢,奇迹般空出一块半圆形的空地,空地的中心,是一地狼藉,还有一个苦着脸的季晓鸥。
这起突发事件,直接受害者除了季晓鸥,还有一个站在旁边的中年妇女。
那衣着时髦的中年妇女拎着大衣下摆尖叫,声音像锅铲划过铁锅底:“真恶心,你这人有毛病啊?有没有点儿公德啊?”
其他乘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纷纷开始检查自己的损失。也有好心的乘客递给坐在地板上的男孩一瓶矿泉水。
那中年妇女愤怒之下脸涨得通红,厉声训斥着男孩:“你过来,给我擦干净!”
季晓鸥也很恼火,很想骂人,觉得自个儿今天出门没招谁没惹谁啊,怎么就这么倒霉呢?但是,私底下的小心眼,她深深觉得面对那么标致的一张脸,实在说不出难听话。
“愿上帝原谅你,阿门。”她低声嘀咕一句,自认倒霉地取出面巾纸,忍着恶心擦拭裤脚靴底的污渍。
耳边锅铲刮擦的声音再次炸响:“让你擦干净,听见没有?装什么孙子,你有病啊你?”
男孩本来低着头,闻声抬起头瞪她一眼,可惜脸色白得像刷了一层石灰水,那一眼的威慑力就减了大半。
“对——”他慢吞吞地回答,尾音拖得老长,“我有病你有药啊?”
旁边有人窃笑起来。中年妇女没有吸取教训,无厘头地又回一句:“你神经病啊你?”
男孩冷冷地问:“那你能治啊?”
全车人顿时爆笑,中年妇女喉咙里像哽进一根鱼刺,被噎得失了音,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得了,大姐。”季晓鸥看不下去,起身将剩下的半包面巾纸都递给她,“他又不是成心的,谁出门在外能保证一辈子没病没灾的?”
中年妇女不客气地接过纸巾,恨恨地抹净大衣上的污渍,嘴里依旧不依不饶,“倒霉的不是你,装什么好人呀?我这大衣怎么也值个三五千的,你赔我?”
季晓鸥转开脸偷偷撇嘴,在心里回了一句:“赔你大爷的。”说话间到了东单站,不少乘客大概受不了车厢内的味道,纷纷下车换了车厢,站台上的乘客蜂拥而入,略看一眼便夺路而逃,这节车厢顷刻空了一半。上下班高峰时间,疲倦加上饥饿,人人归心似箭,并没人过问靠门坐着的男孩。
季晓鸥也想离开,可她拎着东西犹豫片刻,还是留了下来。尽力压抑着胃里不舒服的感觉,在男孩面前蹲下。
“你是不是病了?”她放柔了声音。
男孩扬起睫毛看看她,又迅速垂了下去。
季晓鸥有瞬间魂飞魄散的感觉。因为离近了看,那双眼睛真是相当相当漂亮,瞳仁乌黑,眼白清澈,长长的睫毛扇子似的扑散开来。他比她认识的所有男人都漂亮,而且如此年轻。但他此刻的眼神却疲惫而又漠然,神色游离,好一会儿,低垂的脑袋才缓缓点了两下。
旁边热心的中年男人已经掏出手机,对季晓鸥说:“叫120吧。”
季晓鸥刚要搭话,男孩突然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握得很紧。车厢里暖气充足,他却手指冰凉,手心里全是冷汗。
季晓鸥被惊得一跳,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
尽管他长得很好看,年纪也和堂弟差不多大,但他毕竟是个陌生的成年男人。
从小跟着信奉基督教的奶奶出入教堂,虽然季晓鸥的言谈举止充满北京女孩浑不吝的做派,但骨子里依然是保守的“Church Girl”,即所谓的“教会女孩”,对异性的身体接触有着天生的警惕。
她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臂,却没有如愿,因为男孩攥得太紧。
“你要干什么?”
男孩开口了,声音非常微弱:“我不去医院。”
“啊?”季晓鸥没听清楚。
声音略大了一点儿,还是有气无力:“我不去医院。”
“那……”季晓鸥踌躇,“下车去休息会儿成吗?”
男孩毫不迟疑地摇头,抓住她胳膊的手攥得更紧了,然后说:“我要回家。”
季晓鸥有些头昏,仿佛被催眠一般,一种酸溜溜的酥软从喉咙蔓延到胸口。
一个男性,尤其是一个眼神如此清澈动人的年轻男孩,在你面前不自觉流露出无助和依恋的神情,只要不是无可救药的铁石心肠,相信任何女人都不忍心拒绝。
“好好好,我送你回家。”声音软得自己都觉得怪肉麻的。平常和二十岁的堂弟相处,季晓鸥自忖没有过类似的耐心。
原来无论男女,长得好都是一种应该感谢父母感谢上帝的优势资源。
季晓鸥没想到男孩要去的地方和她的目的地同在四惠,更没想到他一下车便不行了。
从左肩的分量蓦然变得沉重,季晓鸥便知道不好,眼疾手快地扔掉塑料袋,腾出两只手去搀扶他。
但是男孩已经失去意识,体重完全压在她身上。到底是男人的分量,季晓鸥抱不住,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滑了下去。
她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戏剧化的场面,尽管竭力让自己镇静,还是难免手足无措。幸亏地铁的几个工作人员跑过来帮忙,先帮着把人抬进值班室,又叫来120急救车。
因为围观的人不少,地铁站里也随之经历一场混乱,直到急救人员远离,才逐渐恢复正常秩序。
季晓鸥跟车去了医院。跑上跑下出了一身热汗,总算搞定住院押金和医药费,取回药看着护士挂上点滴,她才感觉到饥肠辘辘,想起从上午十点一直到晚上九点,自己粒米未进。
等她从医院外的粥铺带回两盒热粥,男孩已经醒了,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但精神不错,双颊和嘴唇也显出一点儿血色。
季晓鸥这才松口气,凑过去对他笑了笑,“湛羽同学,不带你这么吓唬人玩儿的,我郑重地告诉你,这不好玩儿,一点儿都不好玩儿。”
方才为了寻找男孩的家庭联系方式,季晓鸥不得已把他的书包翻了个底儿掉。既看到书包背面熟悉的L大校徽,也看到了他的课本和学生证。
男孩有一个百家姓里排名极其靠后的稀少姓氏。
他叫湛羽。湛江的湛,羽毛的羽。是L大软件工程专业三年级的学生。
迎着湛羽疑惑的目光,季晓鸥伸出手:“握个手吧小师弟,我叫季晓鸥,化工系九九级的,跟你同校不同系,是你师姐。”
湛羽眨眨眼睛,看着她没有说话。
回想起四年寒窗时的往事,季晓鸥不由得微笑起来:“你们男生,周末还去R大蹭人家的舞会吗?四食堂的春卷和桃酥,唉,毕业这么多年,想起来还是直流口水。”
湛羽戒备的神色渐渐消融,脸上现出些笑意,握住季晓鸥的指尖,叫了一声:“师姐。”
校友的身份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湛羽的表情明显活泼起来,上下打量着季晓鸥,他歪歪脑袋:“不是说只抢L大的馒头,不碰L大的女生吗?师姐这样的,应该是国宝级别的珍品吧?”
“那是。”季晓鸥毫不谦虚地承认,“当年我们班男女比例九比一,咱那可是众星捧月、人见人爱,魅力不可阻挡啊!”


第5章
“哎哟,你们班男生的资源真够缺乏的。”湛羽终于笑出声,露出一点儿白白的齿尖,倒是一口雪白的好牙。
季晓鸥望着他,心里不由得一动,眉尖也跟着动了动。
湛羽今年二十二,和季晓鸥二叔的儿子季晓鹏一般大,看上去却缺少那个年纪男生应有的朝气,神情间总像藏着什么心事。之前他仿佛难得发自内心地笑一次,如今真正笑起来,才现出天真的孩子相,年纪一下小了好几岁。
“我问你,”季晓鸥随意拍拍他的手背,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小弟弟,“刚才的化验结果,是细菌性食物中毒,你今儿都吃了些什么东西?L大的食堂还不至于这么糟吧?”
湛羽皱起眉头想了想,“生鱼片。”
“难怪。”季晓鸥恍然大悟,“医生还纳闷呢,说大冬天细菌中毒,真是少见。”
湛羽脸上现出点儿羞涩的神色,没有说话。
季晓鸥又啧啧两声,“生鱼片!现在的学生,日子都过得这么滋润吗?我们那时候,一碗牛肉面就算改善生活了。”
湛羽翘翘嘴角:“别人请客。”
“哦,别人请客你就甩开了腮帮子吃?你傻啊你?”季晓鸥毫不客气地数落,“身体不是你自个儿的?昏过去那会儿你知道有多吓人吗?小脸儿白得纸一样,一点儿知觉都没有,我那会儿吓得心跳过速,至少一百八。”
湛羽小声哼哼:“也没吃多少。”
“得,打住吧。”季晓鸥说,“我要是相信你,郭德纲和周立波都能同台演出了。”
见湛羽状况稳定,季晓鸥这才放心。她还惦记着店里的事,便将医嘱交代清楚,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不过她最终没能联系上湛羽的家人。不知为什么,提起父母湛羽就目光闪烁,说晚上没人在家。季晓鸥以为他是有什么忌讳,比如不想让外人获得家庭信息,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生气。毕竟彼此萍水相逢,说起来湛羽还是个大孩子,自我保护的心思重一点儿,并不算过分。
但那份医药费清单,却让湛羽十分尴尬。医药费加上急救车与担架的费用,还有住院押金,季晓鸥一共垫付了两千八百块钱。可他翻遍全身上下的所有衣兜,一共才找出两百多现金。
“姐……”捏着薄薄几张钞票,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季晓鸥。
“算了算了……”湛羽的眼神实在深具杀伤力,竟然令季晓鸥感觉抱歉,像是欠了他什么,“明儿联系上你父母再说吧,我先走了,明天有时间就来看你。你要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按时休息啊。”
“嗯。”湛羽乖乖地点头,睫毛密密垂下来,挡住了乌黑的双眸,也遮住了他心事重重的眼神。
二月的北京,尽管节气已经过了雨水,夜晚的寒风依然冰冷而尖锐。等季晓鸥拖着疲惫的脚步赶回家,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
向来早睡的季家二老,居然还坐在客厅看电视,明显是在等她。见她进门,季妈松口气,却稳稳地坐着,只当作没有看见她。季爸心疼女儿,无视老伴不快的眼神,到厨房把晚饭热了端出来。
“快来快来,趁热吃!”他招呼季晓鸥,“有你爱吃的锅包肉。”
一听到“锅包肉”三个字,季晓鸥立刻扔下大衣,几乎一头扑在桌子上。
这是她今天的第二顿饭,饥肠辘辘之下,季晓鸥筷子下得飞快,那副明显饿急了的吃相,不由自主勾起季妈的心病,假装的淡定不翼而飞。
“你看看你!”季妈说话向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哪家的姑娘像你一样,天天三更半夜才进家门?没有周末,也没有节假日,钱又不见挣多少,当年你要是听话上了医学院,哪会有今天?医学院招生的负责人我都替你打点到了,你倒好,自作主张!你说说,哪回不听父母话,你有好结果的?”
季晓鸥的父母是一对医生。母亲赵亚敏,中医科副主任医师,父亲季兆林,眼外科主任。或许相比内科外科等等,中医科和眼外科的压力都不是最大,所以季爸从小就希望季晓鸥能女承父业,以后接着做受人尊敬的白衣天使。
然而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季晓鸥,不但无法理解父母的苦心,反而特别喜欢和父母拧着做事。初中时不爱和同龄同学打交道,反而愿意和社会上的男孩女孩交往,所谓近墨者黑,从衣着、发型到谈吐都让赵亚敏深恶痛绝,被痛斥为“女流氓”。高一又开始早恋,小男朋友是一个调皮出了名的男生。学校通知家长严加管教,被赵亚敏扇了几个耳光之后季晓鸥便离家出走,居然乘火车一路逃票逃到了郑州。幸好碰到一个好心的乘警,从郑州把她押回北京交到父母手里。到了高二下学期迷途知返,突然开始用功,高考时总分居然勉强够着一本录取线。
父母高兴之余,并未想过季晓鸥努力学习的动力,竟然还是为了高一时的早恋对象。两个小恋人相约一起进L大,于是季晓鸥瞒着父母将第一志愿从医科大学改成L大信息工程系。但她的分数不是特别高,没有被名额紧俏竞争激烈的信息工程系录取,倒是志愿表上“服从专业调剂”几个字,将她送进了L大化学工程系。
至于那场恋情,和大多数少年时期的爱情一样,因为各种原因无疾而终,化作一缕云烟随风飘散,留给她的后遗症是毕业后找工作成了大难题。学化工的女生虽然很少,但大多数企业和公司都不太愿意招聘女生,季晓鸥在短短三年的职业生涯里,卖过化妆品,做过前台,也做过总经理秘书,反正是和“化工”两个字做了个彻底了断。
而女儿没有进入医学院这件事,在季晓鸥二十五岁之前一直是季妈最大的遗憾,二十五岁之后,则变成了女儿可能老死家中的恐慌。
等季晓鸥好容易从咀嚼的空隙腾出舌头和嘴巴,回嘴说化工专业知识对美容店生意有帮助,季妈又想起了另一件恨事。
“甭跟我提你那个店。”她放弃看到一半的电视剧,坐在季晓鸥对面开始唠叨,“挣不挣钱不说,咱家也不指着你养家,可你瞅瞅,你每天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您说都什么人啊?”季晓鸥撂下筷子,心里的小火苗开始嗖嗖冒蓝烟。
季妈掰着指头开始数:“哪,不事生产的家庭妇女,包工头的二奶,哦,还有三陪小姐,这你还嫌不够啊?”
“那又怎么啦?开门做生意,我管人干什么呢,人家不欠我钱就行!”
“丢人!知道不?”季妈是个霹雳火爆的性子,一辈子容不得别人唱反调,闻声音调立刻高了一个八度,“条件稍好点儿的男的,一打听你做这个,谁还敢找你?你想做老姑娘一辈子赖在家里吗?”
“我做什么啦?我做什么啦?”季晓鸥不甘示弱,也提高了嗓门,“有你这样的妈吗?有你这样的妈吗?以糟践自己闺女为乐,是不是每次糟践完我你就特有成就感?”说到这儿季晓鸥的声音都哽咽了,“谁爱赖你家啊?您别忘了我有自己的房子,明儿我就搬出去!”
眼看再不出面调停,母女间的战火就要升级,季爸赶快站起身,扶住老伴的肩膀,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来来来,电视剧又开始了……”
季妈被他按在沙发上,语气悻悻:“我跟她说什么她都当耳旁风,包括那个林海鹏,当年我说什么来着?油头粉面,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她不听,结果怎么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话未说完,“咣当”一声巨响,季晓鸥重重摔上自己房间的屋门,接着“咔啦啦”落了锁。
季妈气得追在后面嚷嚷:“你甭使那么大劲儿,坏了还得我花钱修,合着这不是你自个儿的家对吧?”
季晓鸥捂着耳朵趴到床上,赵亚敏的声音依旧穿透屋门,不依不饶地传进耳朵里。不过发泄的对象换了季晓鸥爸爸,她用食指点着季兆林的额头说:“你除了和稀泥还能干什么?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你去西藏,把晓鸥扔给你那信基督教的妈!晓鸥天天跟教会一帮没文化的老太太又能混出什么好来?好嘛,人家姑娘屁股后面的男朋友能有一个连,咱们家这个倒贴了还被人骗得团团转。别人问起来我都不敢接话,生怕这张老脸没地儿放!”
季兆林出声抗辩,声音却一点儿底气也无:“那个……我觉得咱闺女还是挺好的。”
季兆林本来就脾气懦弱,气势上一直矮着赵亚敏三分,年轻时为了事业抛家舍口奔赴西藏,把年幼的女儿留给奶奶抚养,结果造成女儿和父母之间的感情淡漠,也耽误了赵亚敏一次重要的进修机会,直到今日还是副主任医师。这件事是他在妻子面前被拿捏了二十年的短处。他也自知理亏,一旦妻子旧事重提,就唯唯诺诺,或以沉默应对。
季晓鸥则跳起来,抓起一本书扔到门上。赵亚敏的声音只停顿片刻,又开始循环往复。季晓鸥在屋内暴躁地绕了几圈,最后跪在窗前一张中式雕花小书桌前,合起双掌小声祈祷:“神啊,愿所有的荣耀、权柄和国度都归于你,请赐我平静的力量对付所有的伤害与不如意吧,感谢你的博爱、宽恕和帮助,阿门!”
窗前这张旧书桌,因年代久远漆面早已泛白,上面摆着一座镀银的十字架和一本旧《圣经》,和屋内温馨的韩式风格格不入。但它却是季晓鸥奶奶留下的唯一遗物,父母援藏的五年,季晓鸥一直跟着奶奶生活,直到小学二年级父母回京,她才离开奶奶回自己家。书桌腿上用小刀刻出的伤痕,桌面上被茶杯烫出的白色印子,《圣经》里圆珠笔胡乱画过的痕迹,都保留着她关于童年生活的无数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