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不太合适吧?”我犹豫着问。
“朋友说,原打算免费,但不能开这个先例,所以只收一点儿,算个意思。”
我立刻明白了,伸手刮着她的脸取笑。“这朋友挺够意思,也是你的红粉军团吧?”
“赵玫,”她不接我的话茬,只是细细凝视着我,“原来你真长得挺好看的。”
“你想干吗?”
“没事。”维维捅捅我的腰,“起来,收拾收拾,跟我去见见人家。”
“什么?”我跳起来叫,“彭维维,你居然卖友求荣你!”
“小样儿!”她把靠垫砸过来骂我,“能卖我早卖了,留你到今天?别人替你办事,你总要说声谢谢吧?”
我明天要交的功课还没有完成,但实在禁不住她的撺掇,只好磨磨蹭蹭换了衣服,跟着她出门。
我们去的地方,是海港附近著名的奥德萨饭店。餐厅内帷幔低垂,温度清凉,到处弥漫着一种华丽奢靡的气息,大提琴幽怨的声音在四壁流淌,让人浮躁的心情立刻沉寂下来。
身穿燕尾服的侍者,带着彭维维和我绕过几张餐桌,走近廊柱后的落地长窗,向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长窗外就是碧波万顷的海面,窗下坐着个前额略微秃顶的中年男人,见到我俩立刻站了起来。
彭维维楞住了,从我的臂弯中抽回手,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讶,“老钱?就你一个人?嘉遇呢?”
那被称作老钱的中年男人,白白胖胖一张圆脸,五官异常紧凑,给人的第一眼印象,简直就象个发面包子。
他笑着上前,亲自替维维拉开椅子,待她落座,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摩挲着说:“维维,你不能一入洞房就把媒人丢过墙吧!”
维维一把打掉他的手,几乎是怒目相向:“你他妈少趁乱占我便宜!”
老钱笑笑,似乎并不以为忤,讪讪地坐下,眼光转到我脸上,“这是……?”
“我同学。”彭维维硬梆梆地回答,看上去并不愿和他多说。
我只好冲他笑一笑自我介绍:“我叫赵玫,这回签证的事儿,太谢谢您了。”
一旁维维挑起眉毛斜眼看着我,表情十分古怪。我没有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依然顺着说下去:“以后还请您多照应。”
老钱笑容可掬地回答:“哦,好说,好说,维维的同学嘛……”
“行了老钱,甭看见个长得漂亮的就巴巴地往前凑。”维维打断他,不屑地扁扁嘴,“签证靠的还不是孙嘉遇的面子,你有那本事吗?”
我这才意识到错把冯京当作马凉,闹了个乌龙,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老钱的脸上闪过两团很淡的红色,他到底挂不住了,连连摇头,“维维你这张嘴啊……”
我也替他尴尬,觉得维维有点儿过分,于是向她频频使眼色。维维却根本不看我,一直扭头望着窗外,脸色很不好看,像在跟什么人赌气。过一会儿她开口问老钱:“孙嘉遇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他竟敢放我鸽子!”
“清关出了问题,小孙还在港口耗着,今儿个晚上是回不来了。”
“哎哟,奥德萨还有他孙嘉遇摆不平的场子?当我傻子呢,骗我也找个像样的理由,别又是被哪个小姑娘给缠上了吧?”
“你瞧你,说实话吧你从来不肯相信。”老钱慢腾腾地回答,“我不骗你,这会儿小孙真在港口。”
“他怎么回事儿?得罪人了?”
“不干小孙的事儿,是海关内部自己摆不平,分赃不均引起内讧,如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第一次进这种档次的餐馆,我异常局促,手脚几乎不知如何摆放才算得体。方才落坐前,习惯性地自己动手去脱大衣,侍者早已在我身后伸出两臂等着,一声轻柔的“女士”,他没什么,我的脸却刷地红了,自觉这样的情形落在别人的眼里,一定笨拙得可笑。
彭维维和老钱的谈话,我似懂非懂,心里莫名其妙有点喘不过气的郁闷,想起家里桌子上空白的作业本,非常后悔来这一趟。
分手时老钱递给彭维维一个盒子,“这是你要的新款诺基亚,刚从国内带来的,小孙让我交给你。”
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顺手接在手里,毫无诚意地说:“替我谢谢他。”
维维是真没当回事我知道,家里至少扔着三部旧手机,加上我手里这部摩托罗拉,都是她玩厌了换下来的。
回去的路上,彭维维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不停地拨打着手机,扬声器里传出的,永远是那个呆板的女声。我听不懂乌克兰语,但也能猜到,一定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之类的。

第二天一整天的时间,彭维维的脾气喜怒不定,我小心翼翼地躲着她,竭力避免成为擦枪走火的导火索。直到下午,她接了一个电话,开始还声色俱厉,那边不知说些什么,她“噗嗤”笑出声,脸色终于多云转晴,声音顿时也明快起来。
晚饭我做了鸡蛋炒米和火腿圆白菜汤,维维仿佛忘掉了她的减肥大计,吃了很多,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吃完她良心发现,捧着我的手指一脸惋惜,“未来钢琴家的手,糟蹋在厨房里,实在是暴殄天物,罪过罪过……”
我托着腮帮看着她笑,对那个叫孙嘉遇的人,充满了好奇。彭维维此刻仍维持着挂名学生的身份,是学院内的名人,裙下之臣要以打计算,我也有幸目睹过几场痴情郎君薄情女的闹剧。如果能让以凉薄著名的彭维维牵心扯肺惦记着,这人得有多高的段数?
饭后有电话不停地进来找她,我只好暂时充作接线生。她在一边挤眉弄眼地比划,我哼哼哈哈地应付着电话那头,“维维啊,她不在……去哪儿了?不知道……”
直到九点以后,电话铃声才渐渐消停。我回房去复习功课,维维跟进来,倒了杯伏特加坐我身边,半天没有说话。她刚从浴室出来,一头濡湿的黑亮长发,直披到腰际,铅华未施的脸上,有股罕见的稚气。
我等了半天不见她开口,不禁诧异,“维维,你想说什么?”
“亲爱的,”她终于说,“哪天我玩得掉了底,记得替我把骨灰带回中国。”
“维维!”我震惊过度,看着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吓着你了?“她把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腮边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又恢复了一脸灿烂的笑靥,“赵玫,你丫真他妈的纯洁,纯洁得让人嫉妒。”
活这么大感情依然白纸一张,这点一直被她拿来嘲笑,老说我白活了二十二年。
我有点颓丧,低下头嘀咕:“这能怪我吗?我喜欢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小白花儿,”维维放下酒杯,“你的心上人是什么样的,说出来听听,我也帮你留意着。”
我扔开书本,侧头想了想说:“首先,他要英俊……嗯,然后,他要优秀,智商怎么也得超过一百二。”
“嗯,还有呢?”维维咬着嘴唇忍笑。
“哦,他要痴情专一,弱水三千他只爱我这一瓢,整个世界放他眼前,都没有我重要……”
“哎呀……”维维立刻爆笑。
“还有还有,”我一本正经再加一条,“他还要有充满磁性的性感声音,会用十五种不同语言说‘我爱你’。”
维维捶着桌子,笑得几乎说不出话,“真寒……真恶心……”
我不干了,扯着她衣袖问:“彭维维,我都交心了,你呢?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我?”她渐渐收起笑意,低头拨弄中指上一枚戒指,沉默不语。
那是一枚三色素戒,从我来乌克兰,就看她一直形影不离地戴在手上。维维说,是卡地亚今年春季的最新款。我对这些没有研究,只觉得光秃秃的没什么特别之处,想不通为什么会卖那么高的价钱。
“这个……”我指着她的戒指,小心翼翼地问,“会是你的真命天子吗?”
“他?谁知道呢?”维维把手指伸到眼前,打量着灯光下玫瑰金和铂金交织出的柔和光芒,嘴角微微挑起,笑意有点嘲讽,“我对他没什么要求,只要他对我真心,什么时候都不要骗我。”
我想起她的前男友,不觉恻然,言不由衷地胡乱安慰她:“你长这么漂亮,谁舍得骗你?”
“哼!”她冷笑,“你不懂,这和长得漂亮不漂亮没关系,只和运气有关。男人没什么好东西,每天就会惦记着一件事。”
“什么事?”
她拉长声音:“做——爱——。”
我登时石化。
维维推门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满桌的俄文课本,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十月底。
万圣节的下午,彭维维带回两套女吸血鬼的衣服,除了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黑色披风,还有足能以假乱真的獠牙。
我把两颗尖利的獠牙套在牙齿上,望着镜中白森森的齿尖,忍不住哈哈大笑。
彭维维把一头漆黑的长发染成金黄,用大卷做出繁复的波浪。《夜访吸血鬼》曾是我俩的最爱,她热爱布拉德皮特,我痴迷汤姆克鲁斯。这个造型,一眼就知道是那个暗恋路易斯,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克罗迪娅。.
“你的路易斯呢?他会来接你吗?”我提着吹风机帮她做出造型。
她正在画眼线的手停下,表情忽然之间复杂起来,阴晴不定,但是她依然在微笑,“克罗迪娅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吧?吸血鬼是见不得光的,一旦暴露在阳光下,他只能化尘化土。所以克罗迪娅是绝对不能有真情的。”
“哎呀哎呀,把人酸得牙都倒了,您老若认煽情第二,琼奶奶也不敢认第一。”我一边笑一边嘀咕,“我还知道,西南苗寨有一种情蛊,沾上它一辈子不能动情,您要不要试试?”
“这是谁家的段子?卫斯理?”她茫然地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有丝阴郁,“情蛊?真有这种东西?”
我闭上嘴不再说话,傻子也能看出来,他们之间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屋内只有吹风机呜呜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
临到出发的时候,她换了衣服,化妆整齐,一张标致的面孔涂得雪白,粉蓝的眼盖,鲜红的嘴唇,右眼角被我特意用蓝色的眼线笔,画了一颗心型的泪滴,并不觉诡异,只有一种浓郁的华丽。
我由衷地称赞:“真美!”
她却抓住我问,“你为什么不化妆?”
我摊开手无奈地回答,“你看看我的衣服,除了牛仔裤还是牛仔裤,甭出去丢人了。”
维维从床上掀起白床单披我身上,吃吃笑道:“那就扮贞子得了。”
我吓得倒退两步,“别别,我对贞子有心理障碍。”当年看完《午夜凶铃》,我一个多月不敢看电视,总怕看着看着电视机里爬出一什么东西来。
最后我还是换上维维的蕾丝衬衣和丝绒长裤,素着一张脸跟她出门,临时在路边买了一张面具充数。
万圣节的派对在一所海边别墅里举行。今晚这里汇集了当地华商中的大部分精英,还有无数不同种族却同样身份暧昧的淘金女人。
舞会现场至少有一打黑披风吸血鬼,十个八个白衣贞子,维维很沮丧,因为吸引眼球的创意完全失败。
到了后半夜,人们完全玩疯了,四处弥漫着一种末日狂欢的气氛。维维索性褪去披风,一件鲜红的丝绒短裙出尽风头。她正跳得兴奋,身边舞伴换了一个又一个,香汗淋漓脂粉退却,肌肤却愈见晶莹,那颗蓝色的泪滴似乎摇摇欲坠。
也许是红酒喝多了,或者是面具戴久了,我觉得头晕胸闷,悄悄溜出客厅,沿着走廊一路走过去,发现尽头有间书房,门半开着,里面黑漆漆的,只亮着一盏幽暗的壁灯。
我伸头看看,好像没有人,于是蹑手蹑脚进去,想坐椅子上喘口气,一扭头,却意外地看到一架钢琴,琴身上“Blüthner”的标志引人注目。这就是“布吕特纳”,被众多钢琴家交口称颂的钢琴牌子,我见过无数次,但从来没有亲手触摸过它的琴键。
这个诱惑对我实在太大了,我犹豫半天,终于上前掀起琴盖,试试音,缓缓奏出熟悉的旋律,“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It seems the natural thing to do,Tonight no one's gonna find us ,We'll leave the world behind us…”
一直喜欢这首歌,我跟着哼出声,“Tonight our spirits will be climbing,To a sky filled up with diamonds,When I make love to you,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黑暗中有声音轻笑着问:“When I make love to you,谁是那个幸运的人?”
我浑身一震,心脏仿佛跳漏半拍,琴声曳然而止。我认得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在梦中一次次出现,把我带离鲜血淋漓的噩梦。
“你究竟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暗影里打火机嚓地一亮,有人从沙发上坐起来,“告诉你名字,你又能记多久?”他深深吸口烟,“这歌真老,多少年没听过了。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十年前,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看不清他的脸,傻坐着听他说话,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如被催眠。
他走过来向我俯下身,彼此的气息咫尺可闻,那是一种鞣制的皮革与烟草的混合味道,令人魅惑。他的手指滑过琴键,一片杂乱的叮咚声。
“宝贝儿,再来一遍吧。”他说。
我坐着不动。
“你是谁?”他亦低声问我,手心轻轻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温热的呼吸扑在我耳后最敏感的地方,混杂着淡淡的酒精味道,一阵颤栗涟漪一样扩散,我全身都软了下来。
耳边突然轻不可辨的啪嗒一响,顶灯大亮,瞬间的目眩之后,我愣住了。两张脸距离只有三十公分,对面那张脸上分明是一种白日见鬼的神情,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十几天前曾在海滨林荫道上演过一次。眼前这人,就是那个跑车上载着艳女的中国男人。
我转过眼光,彭维维正站在门口,手指仍旧按在开关上,嘴巴张成一个O型。
那人直起身,吊儿郎当地对我笑笑,“原来是你。”
我看着维维,她拦在门口,大眼睛眯起来,冷笑连连,“孙嘉遇,你胃口是不是忒好了?荤素不忌,也不怕吃多了撑死。”
嘿,孙,嘉,遇!所有的记忆碎片拼在一处,我低下头,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处。
世界真是小,无巧不成书。


第二章

我曾经沉默地、毫无希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愿上帝赐给你的也像我一样坚贞如铁。

---------------------------------普希金《我曾经爱过你》

万圣节当晚,维维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径自喝得烂醉,几乎人事不省。我们返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
孙嘉遇帮我把维维抱进卧室,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来,坐在客厅沙发上。
我取湿毛巾给维维抹净手脸,又去厨房做了咖啡提神,也递给他一杯,不满地问:“你们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呀?怎么闹成这样?”
孙嘉遇捧着脸不出声,过半晌抬起头,眼神充满困惑,“她闹着要和我分手,我说那就分吧,谁知道今晚她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我楞了楞,想起刚才替维维擦手,手指光溜溜的,的确没有看见那枚三色戒指。克罗迪娅,我这才明白维维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叹口气,心说这都不理解,她就是冲着你孙嘉遇也在那里才去参加舞会的。
孙嘉遇跟着叹口气,“维维喝醉了会胡闹,你要辛苦了。”
“她喝成这样你不心疼?”
“我比较心疼你。”他翘起一边嘴角看着我笑,调笑的意味极浓。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牙齿雪白,五官标致,眉眼的轮廓象极了高加索人,却有着当地人比不了的细腻。所以明知道他在占我便宜,一边面孔还是不争气地热辣辣发麻。
“那什么,上回在七公里市场……那件事儿,谢谢你。”我强作镇静。
“承蒙不弃您还记得我,真让人感动。”他利索地干掉一杯咖啡,“我把你交给警察的时候,你可是一句话都不会说,死死抱着我不肯撒手,只会流眼泪。”
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脸迅速地红了,简直不敢看他。那段时间的记忆,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残片,就像人喝醉了酒,事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曾做过些什么。
我嗫嚅着岔开话题,“还有签证,你帮我一个大忙,也没机会当面说谢。”
“这话我爱听。”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打算怎么谢我?”
我接不上话。这人顺竿爬的水平倒不坏,想起维维说她只要他对她真心,想起那个细腰长腿极尽妖艳的当地女孩儿,我沉下脸。
“记着啊,你欠我一顿饭,我保留随时追债的权利。” 他很识相,抓起大衣开门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彭维维醒了,在床上反复辗转,痛苦不堪地呕吐呻吟,我跑进跑出地服侍着,为她擦脸抹手,换床单拖地板,累得腰酸背痛。
她睁开眼睛,仿佛不认识我,沙哑着声音说:“你去睡,我没事儿。”
“维维,我不认得他,昨晚是个误会,真的。”我急急地解释。
“算了,不关你的事儿,是我自己犯贱,对不起。”她疲倦地微笑,化妆完全糊掉,一大半眼影洇在下眼睑上,另一半全抹在雪白的枕套上。
那张脸依然漂亮,美丽的眼睛里却带着煞气。我不敢胡乱说话,只能顾左右而言它,“起来洗个澡,吃点儿东西再睡吧。”
她躺着没动,眼圈乌青,象大病过一场。“你知道吗?”她笑得似乎很欢畅, “我以为他是路易斯,没想到他是莱斯塔特。”
我一下笑出声,“你个白痴,真以为自己是克罗迪娅?”
“赵玫,你可千万别碰他,那不是人,是个混蛋,简直人尽可妻。”
我唯唯诺诺着答应,她打了个呵欠,终于又沉沉睡去。
上午有两节语言课,我不想错过。窗外曙光初露,补觉是不可能了。此刻倒下,不到中午十二点甭想起床,我索性换上跑鞋出去晨练。
一路穿过半圆广场和著名的“波将金”台阶,沿着海滨大道一路跑下去, 对面有跑步的人经过,目光在我脸上长时间地驻留。我没有在意,冲他笑了笑,两人擦肩而过。
落叶在脚下刷刷作响,早晨的空气寒冷却清冽而纯净,弥散着海洋的气息。身后有脚步声追了上来,我回头,清冷的空气里看到一脸和煦的笑容,犹如春日午后的阳光。
“早安。”他用英语说,“我是安德烈. 弗拉迪米诺维奇,还记得我吗?”
我仔细辨认片刻,差点失声叫出来:“小蜜蜂……”
真的是他,不过今日完全便装,笑容温柔,完全没有警察局里故作冷酷的模样。

安德烈,奥德萨市警察局刑事犯罪科的警员,今年二十五岁,毕业于奥德萨国立大学。这是他的自我介绍。
此次邂逅之后,他像是对我发生了浓厚兴趣,每天清晨都会在“波将金”石阶的尽头等我一起锻炼,逼得我天天按时起床和他会合。混得熟了,有时候下了课,也会和他一起去快餐店吃顿饭。
我大概是有严重的“制服诱惑”情结,曾经因为对德国军服的崇拜,被人在网上狂砸过板儿砖。而安德烈平时干净得象个学生,穿起警服就帅得难以形容,深邃的蓝眼睛在帽檐下带点冷冷的神情,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警察。
不过比起中国人的伶俐,安德烈和大部分东欧的同龄人一样,有点没心没肺的纯朴,思维总是直来直去,好象脑子里缺根弦。
他开着一辆二手“拉达”,前苏联的著名国产品牌车,四四方方一个壳,乌里八涂的颜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虽然他并不承认这是辆破车,可北京街头曾经一块二一公里的破夏利,都比他的车整齐。
他为此严重抗议:“拉达也曾是世界十大汽车品牌之一。”
我不跟他争辩,只是问他,“听说你们做警察的,黑钱收得很厉害,黑社会都黑不过你们,你怎么窘成这样?”
安德烈的脸慢慢涨红了,无意中提高了声音,“玫,我希望你向我道歉,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但我从没有起过任何渎职的念头,我很骄傲我是个警察。”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这么敏感,连忙认错,“我言重了。”
“你应该道歉,玫,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喜欢你,可是你不能误解我。”他说得很认真。
安德烈真是个英俊的男孩儿,连生气的时候都让人心折,我把手插在裤兜里,看着他笑,“安德烈,你真象个孩子。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近墨者黑,总有一天,你会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也许你说得对,警局已经三个月没有发薪了,人总要活下去。”
他说的是实情。一个警察的起薪,通常只有四百格里夫纳(乌克兰货币),不到八十美金。
二零零二年的乌克兰,经济已经开始复苏,但平均收入仍低于国内,物价却比国内高出一倍有余。进入天寒地冻的冬季,蔬菜瓜果更是贵得让人乍舌,西红柿每公斤接近八个美金,黄瓜则超过十二个美金。我每月有二百多美金的生活费,也只能偶尔打打牙祭,而当地人的餐桌上,仅有土豆、洋葱和胡萝卜,吃到人反胃。
我耸耸肩,学着瓦西里的口气说:“算了,安德烈同志,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跟我走,我请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看得出是真正高兴。我走过去接受他的拥抱,然后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
来乌克兰四个月,对斯拉夫民族表示亲热的方式,我从最初的惶恐已经逐渐适应,但和男性实施起来还是不大自然。不过在安德烈面前,我总是控制不住地言行轻佻,也许是他太实在,很容易就让人消除戒心。
酒馆里人声嘈杂,挤满了口沫飞溅的当地居民。安德烈护着我穿过柜台前的人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坐下。
那天他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工作前途,英文中夹着俄文单词,我默默听着。
其实社会的变革,也就两种方式,要么像钝刀子拉肉似的和平演变,要么是手起刀落的政治剧变。反正承受家国劫难的,永远是底层的普通百姓。
和大多数前苏联人一样,他们无限怀念苏维埃解体前的生活水平,那时的卢布,曾是世界上最值钱的货币之一,而如今的俄罗斯黑市,一美金可以兑换到四百卢布。
安德烈的家庭背景,和我很象。父母都是乌克兰最大造船厂的工程师,五十年代在中国工作过,所以安德烈也能说几句蹩脚的中文。他们家在苏联解体前,曾属于生活优裕的中上阶层,九一年之后则物事全非。
安德烈自己在大学修的是西方文学史,毕业后却设法加入了警局,因为警察至少职业稳定,又比一般的公务员多些保障。
“安德烈,”我终于瞅了个空子插进话,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疑问,“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什么样子?”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记忆空白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非常狼狈。”他看着我,眼底有一丝柔软的笑意,“一直在哭,脸上身上全是血,我以为你受了伤,让女警替你洗过脸,才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就把你带进问讯室,后来的事,你应该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