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继谦原本在护着钱袋,可一眼瞥见莫之恨被那人打疼了就立刻冲了过去,冲着打她的人小腹使劲儿踹了一脚,并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莫之恨。
那人又被咬又被踹的哪里还肯罢休,操起一根倒塌的木架上的棍子就劈头盖脸地向沈继谦打了过去。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加入进来,一时间数人对着沈继谦拳脚相向,竟都是打红了眼。但沈继谦并不急着躲避,反而只是紧紧护着身下的莫之恨,不想让她再受伤。
莫之恨心中一震,紧紧盯着他。那一瞬间,她似乎看不到那些地痞们,看不到那一下下的拳脚,看不到因为打斗而洒落一地的银子。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沈继谦,看到沈继谦那张因为疼痛而微微扭曲却还努力对她微笑着的脸,似乎在跟她说,不要怕,有我在。
这种感觉多么熟悉,就像溺水的那日,她被救上岸后看着沈继谦的笑脸也是这种感觉。他温暖而柔和的笑着,就像不断地对她说,不要怕,有我在,不要怕。他好像看透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看透了她的不安和局促,所以一遍一遍地安抚着她,让她安心。
即使有沈继谦护着,还是不时会有拳脚落到她的身上,莫之恨瞬间回过神来。她看到了沈继谦嘴角的血渍,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就像只发怒的母狮子,泛红了眼,嘶吼出声。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莫之恨推开了沈继谦自己站了起来,狠狠咬在身旁一人的耳朵上,几近将它撕扯下来。那人吃痛,叫都叫不出来,只是张大了嘴狰狞着一张脸。莫之恨撞开他,就近拾取了一根棍子,不要命地冲到为首的身后,死命往他脑袋上砸了一下。
为首的身子一僵,立刻倒地,鲜红的血液从后脑勺缓缓弥漫,将雪白的大地染上诡异的艳丽。其余人看着这一幕全都惊呆了,尤其是看着依然举着棍子的莫之恨,几乎个个头皮发麻,反应过来后拔腿就跑。
莫之恨喘着粗气,就那么傻傻地站着,直到很久之后才手一软松开了那根还沾着血渍的木棍,自己也跌坐到地上。
为首的就那么瘫软在她面前,血还在不断地流淌,不知生死。
莫之恨这才终于知道了害怕——她杀了人,她好像杀了人!这念头让她快要崩溃,却没有任何力气站起来跑开,只能面色惨白地盯着眼前的“尸体”。
一双手忽然拖着她站了起来,莫之恨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到的是沈继谦一如既往的笑容。“没事的,别害怕,跟我走!”
莫之恨不知道自己是在点头还是在颤抖,只知道跟着沈继谦往前跑。他们十指紧扣,跑过了那条被厚雪铺满的集市,跑过了人声鼎沸的庙宇,跑过了如棋盘般错落的房屋,就那么一直跑着,一直跑着。
她的心渐渐沉静下来,静到只能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莫之恨抬头凝视着那个牵着她往前飞奔的人,他身量未足,他天真稚嫩,他甚至都没有她能打,可是他现在牵着她,就好像要把她拽出那个满是浑浊的泥潭。
那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担忧、所有的不安通通不见了,它们还留在那个泥潭中兀自挣扎,可是她已经随着沈继谦攀了上来。
就这么带我离开吧。
她想说,但是嘴唇微启,却仍是无声地闭上。他们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就算他愿意带她走愿意救赎,她又真的走得了吗?
沈继谦却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忽然回过头来,咧着嘴灿烂一笑。
莫之恨心里的那道筑起的围墙轰然倒塌,虽然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走进来,可是这一刻,她彻底为他卸下了防备。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三更~~~
中午晚上还各有一更~
明天也一样~~~~~~
第三章(上)
这就是宿命——很多年之后,莫之恨还是会常常回想起这一幕,回想起沈继谦牵着她的手离开,唐婉遥遥地目送。这多么像他们后来的故事。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远的路,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向前迈出步子才和沈继谦一块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冬日里寒风凛冽,但他们此刻都热得直冒汗,两张小脸红彤彤的,甚是可爱。
“看不出…看不出你也很能跑。”沈继谦气儿渐渐喘得顺了些,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你也是啊。”莫之恨抬头看他,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莫之恨指指他的脸,“你不疼吗?全都肿了。”他那张脸就像是被抹上了不均匀的青紫色,嘴角还有几丝干涸的血迹,随着他说话的时候一下一下地浮动,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嘶…”沈继谦扯扯嘴角,这才发现确实疼得很。开始时他只顾着打架,后来又忙着逃跑,哪里顾得上自己受没受伤。现在被莫之恨一说,方知道自己的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了。
“疼就别动了。”莫之恨拉下他的手,掏出一方绣帕沾了点儿地上的雪轻柔地替他擦试着嘴角。“你长这么大肯定没打过架,方才很疼吧?”
“那你一定经常打架,”沈继谦边哼哼边道:“你方才那样子,就是大人们瞧见了,也得绕路走。”
莫之恨又是甜甜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可爱至极。沈继谦挑挑眉,揶揄道:“你也会笑的吗?”
“我为什么不会?”莫之恨反问。
沈继谦摇摇头,“第一次在小溪里救了你,结果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把我当仇人;第二次就是方才向你买东西,你又扭扭捏捏的。要是不打这一架,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么爽朗,当然,更不知道你这么能打。如若女子也能去考武状元,你一定能高中。”
莫之恨点点头,将绣帕收回袖中放好,这才慢条斯理道:“虽然你是男子,但你一定不要去考武状元。”
“为什么?”
莫之恨抬眼看他,神情无比认真。“你会被打死。”
沈继谦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莫之恨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她似乎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又或者说,她从来都没有这样放肆地大声笑过。她的人生就像一直都生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而今老天爷终于可怜她,为她打开了一扇窗,还洒落了满室阳光。
只不过…莫之恨从不相信太过美好的东西,如果太美好,要么就是她在做梦,要么就是老天爷在耍她。可是这一次,她希望就算是梦,也可以长久一点。
一阵风吹过,数片腊梅花瓣儿轻轻渺渺地从他们身边飘过,而花朵的芬芳则弥留了许久。他们方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左前方是一片梅园,各种各样的梅花次地绽放,日寒红、莲湖粉、金钱绿萼、紫帝白、青芝玉蝶…缤纷夺目绚烂了人眼;右前方是一条蜿蜒小道,两旁种着高高的梧桐,虽然如今枝叶凋零,但却不难想象盛夏时节满树葱茏的景象。
莫之恨不禁看得有些痴了,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何曾有过这样的美景。那树树梅花,那蜿蜒小道上翩然起舞的仙女…仙女?莫之恨一怔,揉了揉眼睛,证实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儿确实有个小姑娘在翩翩起舞,她穿了件火红色的罩裙,外披银白色披风,一头海藻般浓密的头发毫无束缚地在风中飞扬。她就像是凤凰一样光彩耀人,凤栖梧,凤栖梧,说的大概就是眼前的景象。
那女孩儿飞舞着向他们靠近,莫之恨这才看清她的长相。她看起来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却有着惊人之姿,眉如远山,目似星辰,唇若点樱,娇俏的不像话。
真美的女孩儿,莫之恨满心欢喜地向沈继谦看去,却刹那跌落谷底。她看见了沈继谦望着那女孩儿的眼神,只那一眼,她就输了一辈子。
小姑娘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却丝毫不怕生,笑道:“你们是谁呀?怎么会在我家院子门口。”
“你家院子?”沈继谦指了指那梅林,“那是你家的?”
“是啊,”小姑娘点点头,回头看了看那条小路。“沿着那条路走进去,就是我们唐家庄了。”
原来是她。莫之恨低下头去,心里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南沈北唐,这是长乐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两大家族。沈氏一族虽然更加富裕,但唐氏是皇商,做的全都是皇宫里的生意,与之打交道的也莫不都是官场上的人。所以,这两户人家的势力在长乐城里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眼前这位姑娘,应该就是唐老爷最小的女儿——唐婉。她与沈继谦…也算门当户对。
沈继谦显然也知道了她的身份,颇有些兴奋。“你就是唐婉对不对?我爹时常提到你,总是叨叨着你有多好多好,恨不得你是他的女儿。”
“你爹?”唐婉也不笨,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过来。“你是沈伯伯的公子吗?”
沈继谦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像个小大人般向唐婉施了一礼。“在下沈继谦,向唐姑娘问好了。”
“你真有意思。”唐婉虽这么说着,却也欠了欠身,显示了她良好的教养。“你的脸上怎么了?还有你的衣服也扯烂了,你和人打架了吗?”
“我不是,我…我从来不打架的。”沈继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急于否认,但他就是不想给唐婉留下不好的印象,一点都不要。
“他是帮我。”莫之恨怎么会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她本就比寻常女孩子早熟,心思又那么细腻,沈继谦的心意她一眼就看出来了。手脚并用地站了起来,莫之恨对唐婉浅浅笑了笑。“唐姑娘,沈少爷一向温文尔雅,若不是今日看到我被人欺负,绝不会和人打作一团。”
唐婉笑弯了眼睛,“会打架也没什么不好呀,我三哥说,会打架的男孩儿身体更好,所以小时候他总是瞒着我娘更别人打架。”
还真是会找借口的主,也大概只有唐婉会相信她那个三哥说的话了。不过她本就是金镶玉,又何尝懂得世间种种繁杂。
“小姐!小姐!”
莫之恨循声望去,那条小道上两三个婆子正急急忙忙向这边走来,想来是小姐不见了,即刻出来寻了。
那几人很快走到他们身边,其中一人戒备地将唐婉往后拉了几步,蹙眉道:“小姐怎么可以随便与这些污糟之人说话,快随奴才们回庄去吧。”
污糟之人。莫之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本就缝补过多次又与人狠狠打了一架,此刻确实足够用衣衫褴褛来形容。沈继谦虽然看起来要好些,但也难免衣冠不整,满是灰尘。
“索婆婆,他们不是坏人。”唐婉朝沈继谦努努嘴,道:“他可是沈家大少爷,您说他是污糟之人,我爹听见了可又要说您的不是。”
那位唐婉口中的索婆婆一愣,仔细打量了沈继谦一番,这才发现他虽然满身脏兮兮的但衣料头饰无一不是上品,忙陪笑道:“原来是沈大少爷,老婆子眼花,看走了眼。不过沈大少爷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不如到唐家庄里一坐,换身干净的衣裳。”
沈继谦刚要开口答应,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噪杂之声,回头一看,是几个衙役与一众百姓一块儿走了过来。
莫之恨心里一紧,那里头有几个人她是认得的,全都和她在一条集市上摆摊儿,现在和衙役一块儿分明是抓她来了。刚才只顾着休息看花,然后唐婉又忽然出现,她几乎忘了自己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就是他们!刚才打人的就是这两个!”那几个百姓纷纷上前指认,衙役们点点头,也上前质问道:“听说你们打了人对不对?走,跟我们回县衙去!”
“你们敢动他!”说话的是索婆婆,虽说事不关己,但既然那是沈家的少爷,她若不帮上一把反而更麻烦。
“你是什么人,敢对我们大呼小叫?”一衙役不满地皱起眉头。
索婆婆冷哼一声,指着那条蜿蜒小径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这儿是什么地方,走进去了又是什么地方!”
衙役环顾四周一圈,脸色顿时变了,躬身道:“瞧瞧,我们抓人心切,走到唐家庄了都未留意。只是…只是犯事的这两人是?”
索婆婆道:“那是沈家大少爷,怎么,你们要抓他?”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衙役连声道:“沈大少爷怎么会无故与人打架,一定是误会一场了。那么…”他看向莫之恨,凭着她的穿衣打扮一时难以确认。“那么这位姑娘是?”
“这…”索婆婆也愣了愣,那姑娘一身寒酸之气,确实从未见过。
沈家少爷犯了错可以不被罚,她犯了错,又有谁能保她。莫之恨冷冷一笑,扬声道:“我谁也不是,没有背景,没有身家,一介平民而已。集市上的人是我打的,与沈少爷无关,你们带我回县衙就是。”
衙役们心头皆是一松,唐沈二家的人他们碰不得,但差事又不能不做。如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野丫头,总算好让他们交差。
顷刻间他们便要上前去抓人,哪知沈继谦忽然伸开双臂一步挡在了莫之恨跟前,喝道:“你们谁敢碰她!”
莫之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怔怔地看向沈继谦,鼻子瞬时有些微微发酸。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就已经救了她两次,可是他为什么要救她,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活不是吗?
“沈大少爷,您这…”衙役有些为难,却又不敢上前将他拉开。
索婆婆忙弯腰劝说道:“那位小姑娘也说是自己打了人,您又何必非替她兜着。县衙这种是非之地,咱们还是少惹为妙,相信沈老爷也不希望看到您进出那种地方。”
“我不管,”沈继谦敛了笑容,难得的严肃。“她是我朋友,人也不是她一个人打的,你们看我这样子就知道我有份参与了。如果你们要把她带进县衙,那就带我一起去。”
“你不必…”莫之恨拉了拉他的衣角,微微摇了摇头。
沈继谦报以温柔的一笑,“我们一起打了人,哪有要你一个人担着罪名的道理?我既然要你跟我走,我就会保护到底。”
我就会保护到底。
我就会保护…到底。
莫之恨垂下眼帘,紧紧咬住了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这世上,第一次有人说要保护她,第一次。她相信自己真的是幸运的,这么多年来,老天爷终于听见了她的哀求,所以在她寻死的时候送来了沈继谦,给了她一条生路。
她为他卸下了那堵墙,而他亦愿意走进来。
“这…”衙役们更加为难,那么多百姓看见了事情的经过,他们现在抓人不是放人也不是。
“既然沈少爷说是他打的人,那你们就依法处理吧。”唐婉笑嘻嘻地站了出来,“不过我想,你们也只是要把他们二人请回县衙去‘协助查案’,只要别忘了支会沈老爷一声,不会有什么事的。”
“是,是是是!”几个衙役一听此话,立马开了窍,恭恭敬敬地“请”他们二人回县衙去走一趟。如此一来,沈家也不会怪罪他们乱抓人,对百姓们也算有个交待。
“放心吧,跟我走。”沈继谦微笑着牵起莫之恨的手,对唐婉感激地点了点头。莫之恨微微一愣,却没有把手抽回。她也回头看了唐婉一眼,那个美丽又聪慧的女孩儿。
很多年之后,莫之恨还是会常常回想起这一幕,回想起沈继谦牵着她的手离开,唐婉遥遥地目送。
这多么像他们后来的故事,原来所有的一切,在当初就早已注定。而后的兜兜转转,不过是命运所开的玩笑,也是他们不断挣扎,却仍旧走上宿命的路途。
第三章(下)
原来好梦总频惊——她从来都知道好梦易醒,只是不知道,这次会醒得这么快,原来上天还是和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这是莫之恨第一次出入县衙,却没有她曾经想象中的那么恐怖。他们只是被请入了一间小房间里休息,两个衙役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不再打扰,反倒是备了热水备了些吃的供他们好好休整一下。
听衙役说,被莫之恨狠狠打晕的那个人并没有死,只是多流了一些血,现在已经醒了过来。莫之恨悬着的一颗心此刻才算是终于归位,不管她要受什么刑罚,她都不想任何人因她而死,不想自己半生难安。
两个人刚用热水洗了把脸,小房间的门就再次被打开了。一位中年男子负手站在门口,身着紫锦深衣,头戴碧玉冠,横眉入鬓,鼻梁英挺,颇有气势。
这便是莫之恨第一次见到沈世尧——沈继谦的父亲,沈氏一族现今的当家。她记得那一天她所看到的沈世尧是威严的,是不可违背其命令的,以至于即使许多年后他只能躺在病榻上依靠莫之恨时,她依然觉得自己是战战兢兢的。
“爹!”沈继谦看来是一点儿都不怕自己的父亲,很快嬉笑着奔上前去。“他们速度真快,我才刚洗了把脸,您就来了。”
沈世尧宠爱地摸摸儿子的头,眼睛淡淡地扫向莫之恨。莫之恨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低低地垂下头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只是忽然觉得有些惊慌失措,她不想被沈世尧看见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她真的很怕,很怕他觉得是她教坏了他的儿子。
好在沈世尧很快收回了视线,对沈继谦宽容地笑道:“第一次打架就挂了彩,过瘾么?”
“还好,”沈继谦挠挠头,“我今日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挺能打的,爹,以后不妨让我学些武功强身健体。”
“强身健体是好,舞刀弄枪的就免了吧。”沈世尧拉着他往外走,“回去吧,你娘很担心你。”
沈继谦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莫之恨问他爹道:“那她呢?她怎么办?”
沈世尧淡淡道:“她也可以回家了。”
“真的?”沈继谦听到后很开心,一下挣脱了沈世尧的手跑到莫之恨身边。“你看,什么事都没有,你也可以回家了。过几天我再去找你玩儿,好不好?”
好不好?她说好就好,她说不好就不好的吗?莫之恨垂下眼帘,仿佛过了很久才听到自己用极细的声音回了句“好”。为什么要说不好呢,就算以后沈家的人都不想他们见面,也不该由她来拒绝不是吗。她还想见沈继谦,所以说“好”,就这么简单而已。
“那好,过几日再见。”沈继谦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跟着沈世尧走了。他的世界多么简单,他怎么会知道单单一个“好”字就已经足以让莫之恨心里百转千回。
莫之恨目送他走远直至消失不见,这才轻声叹了口气,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家的方向走去。躲过了这一场劫难,家中却有另一场暴风雨等着她。摊子被砸了,她这么一跑绣品估计也全都没了,娘亲…能饶过她么。
饶是再怎么拖慢了步伐,那一排排拥挤低矮的房屋还是出现在了她面前。莫之恨慢慢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搓搓冻红的脸颊,才又重新提起步子走到了家门口。微弱的烛光从门隙里稀稀疏疏地透出来,她知道是娘在等她。
莫氏只在两种情况下会点了灯等莫之恨回来,一是她喝醉了,那个时候她就会变得像另一个人,温柔地将莫之恨抱在怀里,仿佛看也看不够。莫之恨曾经希望娘亲每日都能喝醉,那么就会每日都那么疼爱她,只可惜莫氏一年到头也顶多喝醉两三次。至于另一种情况,那就是像今日这样,莫之恨做错了事,莫氏要打她。
推开门,昏黄的烛光明明灭灭,照得满室凄凉之意。莫氏端坐于暗影中,听闻声响便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莫之恨,那眼神说不出是愤恨还是哀怨。
莫之恨低低地唤了一声娘,回头将门掩好,便静静立在一边看着娘亲不再说话。其实娘亲长得极美,若是仔细打扮了绝不会输给任何一位千金小姐,只可惜人各有命,她们母女二人天生没有富贵命,空有一副好皮囊又能如何。
默默伫立了良久。莫之恨已觉得双脚发麻,才听得娘亲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不该是她的反应,莫之恨微微发愣,以娘亲的性子知道了今日的事情又怎会只是轻叹一口气就罢了?除非她还不知道,但却也不怎么可能。
“娘…”莫之恨试探了唤了一声,“今日…今日…”
“我知道了。”莫氏平静地开口,“明日起换条街摆摊儿吧,我们再不去那儿了。”
“为什么?”莫之恨一惊,她立刻想起了沈继谦,他若还能再去找她,那条集市是唯一的地方。“娘,我不怕那些人,他们也不敢来招惹我。”
莫氏摇了摇头,“还有,过几日我们便搬走,以后不回来了。”
“这又是为什么?”莫之恨又一惊,从她出生之日起她们母女二人便住在这小房子里,从来也不曾离开过。何况,她们又哪儿来的钱搬离?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充斥在她心里,可她不敢多想,也不敢承认。
莫氏张了张嘴,却仍是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莫之恨先去休息。莫之恨傻站了一会儿,硬是说了句“我不要”,她从未违背过娘亲的命令,但这一次,她想争取一个可能。
“你不要什么?”莫氏看向她,目光如炬。“你不要搬家,不要换地方,还是不要再也见不到沈继谦?”
“什么?”莫之恨觉得心跳一下子加快,忙埋下了头不敢看着娘亲。但片刻之后她又立刻反应过来,娘亲怎么会知道沈继谦呢?她从来未曾对任何人提过这个名字,就连当初打听他时也是小心翼翼的。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明晰,莫之恨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莫氏。
“沈老爷来过。”莫氏开口证实了她的猜测。
果然…果然是这样。莫之恨咬了咬唇,抖抖嗦嗦道:“他…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许多,但只要我带一句话给你。”莫氏顿了顿,接着道:“他说沈继谦从小没有打过架,更没有受过伤。他只希望他儿子能像从前那样长大,望你成全。”
望她成全…她从来都知道好梦易醒,只是不知道,这次会醒得这么快。莫之恨低了头,嘴唇几乎要被咬破。原来上天还是和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在她自以为拥有了一条生路之后才发现,其实她不过是被推入了更无望的绝境。
她以为沈继谦可以救她,可以给她从未有过的温暖,谁知道一切从头到尾都真的只是她的幻想。
好梦一场,只可惜短暂得还没来得及等她微笑,就已经结束了。
莫氏慢慢走到她跟前,抬起手似乎想抱抱她却又还是收到了背后。莫之恨抬起头来,眼眶已然泛红。“娘,人生来贫贱就注定了不能有朋友吗?”
“朋友?”莫氏凄然一笑,“人一出生,你这一辈子的命就已经定了,本是贫贱之辈,又何苦妄想能与富贵之人结交?”
“我不认命。”莫之恨忍住眼中的泪意,“我就算生来贫贱,我也不会让自己贫贱一生。娘,您为什么要认命?”
莫氏看了莫之恨一会儿,从腰间拿出一袋银子。“这是沈老爷给的二十两银子,它沉重得我不得不认命。摊被砸了,东西全被偷了,我们拿什么生活下去?莫之恨你看好了,你现在不得不接受他们的施舍,这就是命。”
“为什么要拿这钱…我不要…我不想要…”莫之恨喃喃地摇头,“我不想接受沈家的施舍,我不想…”
“好,”莫氏将钱袋放到桌子上,“钱我放这儿,你如果不要它你可以亲自把它送回沈家。可是你最好想清楚,你有拒绝的资格吗?”话说完,莫氏便回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只是她不小心低落的那一滴泪,莫之恨却是看见了。
她有拒绝的资格吗?她有吗?
莫之恨怔怔看着桌上的钱袋,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如果她接受了这钱就表示她接受了沈老爷的意思,再也不出现在沈继谦的面前,可是如果她不接受,她和她的娘亲也许连这个年都过不去了。她怎么能够拒绝,怎么能够把它还回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