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茜初已经想好了,自己老了,就学爷爷给人家补鞋子去。
她男朋友近来收的徒弟许知敏听她这么一说,笑道:“张老师的想法,果然是与他人不同。”
说起来,这位许知敏且是她讨厌的墨家兄弟之一的太太。不过,她今天与许知敏第一次撞面,倒是觉得这位墨深太太并不令人讨厌。
许知敏长得纤细,娟秀的气质,举止言谈流露书香。
张茜初扶扶眼镜,底下哼道:墨深这小子,艳福倒是不小,娶的这太太是秀外慧中的不折不扣的美女。就不知他当年是使了什么诡计,将美女抱到手的。
“张老师,由我来端进去吧。”许知敏帮她端起一盘子茶托和水果。
这里是常宁浩与另外一位老律师的律师事务所。老律师其实已属于退隐,这所律师事务所现今基本由归国的常宁浩使用。事务所的面积小,两间办公室、一间接客室、厨卫。员工只有常宁浩和他新收的这名女徒弟。
或许名气尚未有,但是以常宁浩这么多年培养起来的人脉,糊口的业务是不会缺的。
张茜初心知男朋友心高气傲,肯定是要挑大案件作为起点。
周六日的休息天里,常宁浩与李勇在办公室中谈论许久。
李勇说:这个案件,已经决定由他负责。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张净。
这是一桩谋杀案。被害人是一名年轻女性林某,案发现场是在某大学校区教学楼的实验室内,现场留有犯罪嫌疑人刘生的指纹、血迹以及□。从某方面来说,已是证据确凿的□并故意杀人罪。
“人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刘生面对辩护律师是泪流满面,“你必须救我,我是冤枉的。我平常见血都怕,怎么有胆子杀人呢?”
作为几乎已是判定为死刑犯的刘生的辩护律师,常宁浩用平静的声音镇定对方的情绪:“我会帮你,但是如果你不全面配合我,我也没办法帮你。”
“你要怎么帮我?我真是冤枉的。”刘生不安的因素有许多,首先他是个来城打工的民工,家里没有钱请律师,由法院替他安排律师援助,所以他无法完全相信常宁浩。如果他怀疑常宁浩是法院派来的奸细,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现在能帮你的人只有我!你已经没有其它后路了,必须打下这场官司!”常宁浩早已看出他的犹豫,要彻底粉碎他的侥幸心理。
刘生垂低下头,目光畏缩。
常宁浩抬眼望了下室内的监视器,收起笔记本和笔:“今天我们算是先见个面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虽然新律师法规定辩护律师与犯罪嫌疑人会见时可以不予监听,然而,在现实执行中,常常在场还有警务人员在旁监视,明言曰,是保护律师的人身安全。
常宁浩清楚,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取得刘生的信任,将是十分困难的。何况,刚走出看守所,他便是遇见了同样来办公的张净。
张净对他稍微含头,算作同校师兄弟的礼节,带两名助手神态潇洒地步入看守所。
对于这位在学校已有所闻的桀骜师弟,常宁浩耸耸肩膀,走去最近的公交车站搭乘公共汽车。只因他的女朋友张茜初说了,没赚钱就想花钱?!没门,不许买车。
第一年没有名气的他确实是辛苦的。律师事务所的大大小小事件几乎都要他来打理。因为他新收的徒弟许知敏尚在大学里读研中,一星期有两三天抽空来帮他整理整理文档,他已经是感激不尽了。而近些天,为了办这个大案,他是把家暂时安在了律师事务所。
回程时,顺便拎了个饭盒和一瓶啤酒。他需要犒劳一下自己,才能冷静思索。
结果,饭刚吃了一半,接到家里来的电话。父亲说,母亲的腰痛毛病犯了,希望他能回家看看;又说到张茜初也在他家。这些年他在国外,家里有什么事张茜初都不忘代替他往他家里跑。他父母把张茜初当儿媳妇看待,金曼瑶对张茜初是疼得像自己的亲闺女。
现社会上很少有这么和蔼的婆媳关系。家和万事兴。他挑的这个女朋友,不美,却贤惠得令他一帮兄弟个个羡慕不已。
简单收拾下,他在路上买一大袋子新奇士橙,打的快速回家。美国进口的新奇士橙,是金曼瑶最喜欢的。不管他母亲或许做错过什么,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他始终爱戴她。
到了家,金曼瑶在床上躺着。张茜初正在给未来婆婆掰橙子皮,一看就知道也是新奇士橙。常宁浩叹气:他这橙子是买多了。
金曼瑶看见儿子回来,立马招招手,把手里没吃的一瓣橙子给儿子。母亲向来这样,最好的总是想着要先留给孩子,自己并不重要。
“妈,我这里还有一袋呢!”常宁浩提起那一大袋橙子晃晃。
张茜初擦了擦眼镜,笑道:“金阿姨,你自己吃吧。宁浩在美国会吃得少吗?”
金曼瑶被这两个孩子一搭一唱的,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宁浩,你坐这。”张茜初让出自己的椅子拍拍,继而接过他的一大袋橙子,“我帮你们再切橙子去。”
常宁浩温柔地望着她走去厨房的倩影,一会才坐下来,认真地问候母亲:“妈,有没有去医院看看?”
“你爸是医生,还得上医院吗?”金曼瑶满不在乎地说。
“爸医的是肺,你犯的是腰病,能一样吗?”常宁浩耐心地规劝,因为金曼瑶生性好强,不到大病是绝对不去医院的。
金曼瑶嗯嗯地迷糊应着儿子,明显想的不是自己的老毛病。望望,见自己丈夫和张茜初都不在附近,她放低音量问儿子:“我听李勇说,你接了个大案子?”
常宁浩显得若无其事地拉拉裤腿,眯起嘴角的笑说:“我想试试。”
“可是,我听李勇说了,这个案子毫无胜算。”金曼瑶替儿子担心的神色尽是浮现出来,“在大陆,一般不会有律师愿意打这种案件。毕竟中国的司法体系与欧美有些差别。”
“律师的职责中没有拒绝法律援助请求的权利。”常宁浩一脸正色。
金曼瑶望着儿子,从儿子那刚毅的脸上是想起当年勇夫的自己了。咳一声她严肃道:“宁浩,如果你信任妈,把法医的报告私下与我说说。”
常宁浩稍一思量,简要地抓住重点描述:“给的报告是说,被害人死于绳索勒压颈部致机械性窒息死亡,死者身体上留有犯罪嫌疑人□,总体上而言,□罪应是不可避免了,但是,故意杀人罪有的打。”
“现场勘察有犯罪嫌疑人的指纹和血液?”
“有。犯罪嫌疑人的说法是,那血是自己不小心割伤指头留下来的。他右边的中指头确实是有个伤痕。”
“勒死死者的绳索呢?现场有无找到?”
“公安机关尚未找到绳索之类的凶器。”
“作案动机?”
“他拿了被害人的钱包。”
金曼瑶抚拍大腿,皱着眉,说:“我看,现场留下的血迹和指纹应该很少,才能使一切矛头都指向这一人。但是,这明显是有矛盾的。”
“矛盾?”
“如果是□既遂,现场留下的指纹会少吗?更奇怪的是,明明都抓到人了,勒死的凶器却未能找到。”
“这些都是疑点,问题是案件发生在学校内,公众影响恶劣,被害人是优秀女校生,致使有关部门急需给社会一个交代。”
“这就是司法的严酷性和专制,安抚人心有时比公正更为重要,找个替死鬼,即便是屈打成招。”金曼瑶深长的叹气声在房间里回旋。
张茜初端着盘子始终站在门旁,聆听,不敢进去。
老常上医院给妻子拿了药膏回来,看见她杵在房门外边,惊奇地眨眨眼。
张茜初尴尬地笑笑,嘘声指指门里:他们在谈话。
老常“哦”的表情。
张茜初走回来把盘子搁客厅台几上,说:“常叔叔,时间不早,我也要回去了。你和阿姨、宁浩说一声。”
“行。”老常像对自己家人一样爽声答应。
张茜初嘻嘻笑着,拎起包自己打开屋门出去。
于是,常宁浩走出来时候,已经不见女朋友踪影。
老常招呼儿子坐下,慎重其事地问话:“你和小初年纪也有了,什么时候准备结婚?”
常宁浩以为这个纠结点不在自己,在于女方。他抓一把头发,代替张茜初说:“爸,我们俩的事业没有稳定下来呢。”
“我不好向你张叔交代啊。男人年岁不是大问题,女孩子年岁是敏感问题。”老常为难地拍打大腿。
“这样吧,我和小初商量一下。或许就明后年。”常宁浩不敢说死,给父母一个大概数字。
老常立刻给儿子鼓劲:“好!”
然后,这个消息不知怎么传的,不到两天,张净耳闻合作密切的刑警支队法医的儿子明年要娶媳妇。他一霎竟是愣怔,手拿的文书掉了几页纸。弯下腰去捡,伤腿一阵痛到他几乎是站不起身。
单位不得打电话给他家人来接他。潘雯丽向公司告了假,急忙赶到法院。
“哥,去医院吧。”潘雯丽扶张净上了一辆的士,主张道。
“要去,我刚才就去了。”张净只是拿帕巾擦额头淌落的汗珠,不知这痛究竟是伤腿还是心头的。
“我认得一个医生,我让他上家里看看你的情况。”潘雯丽从包里摸出手机摁拨打。
“你什么时候认识医生了?”张净表露惊奇。
“我认识的朋友本来就多。”潘雯丽十分淡定地答话。
等着那位医生上门,张净见来者面相熟悉。他记忆好,便是记起几年前在急诊的一幕:那个吕夫人想掴女儿的耳光打到了张茜初身上,至于那名始作俑者的男人,躲在楼道里不敢现身。
当时,同为男性,他实在不耐见这等懦弱的同胞。想象得出,那男人不出面的原因,大概是畏惧于吕夫人的身份,唯恐丢了医院这份铁饭碗吧。
岂料,竟是在这种情形下再见此人。
张净不得瞪圆了眼睛望向潘雯丽:“雯丽,他是?”他希望是自己记错了,这个人不是那个人。
“哥,他叫杨森,在省医工作。你上回体检,不是检查报告里说你的身体有点小毛病吗?我就把你的身体检查报告给他看了一下。”潘雯丽始终表现地非常镇静。
“你好,张检察官。”杨森友好地伸出一只手。
张净哑声笑了声:“你好。杨医生。”却是迟迟没去接对方的手。
杨森只好望望潘雯丽,带了疑惑收回手。
等杨森走到一旁整理医药箱,张净压抑着焦虑质问表妹:“你知道那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吗?”
“知道。”潘雯丽抬了下眼皮,跪下来将条暖和的毛毯盖上他的伤腿,“他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帮你看病,给我们一点专业的建议。”
“雯丽!”张净喉咙里一声低吼,扼紧她的手腕,“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哥。”潘雯丽轻声安抚他,“这么多年了,你会不知道,我做事能让你有不放心的地方吗?”
第四十章
张净一会儿面对潘雯丽说不出一句话,心里隐隐生作的是一抹哥哥对妹妹的怜惜。这么多年来,自他们两家人出事后,可以说,他们俩已在这世上成为相依为命的一对儿。
杨森给他做完初步体查,收拾药箱时说:“最好到医院再做一次详细检查。”
“没时间。”张净当场拒绝,“你开点药给我服用就行了。”
“你的身体毕竟是你自己的——”杨森秉着医生的职责想再说两句,却被潘雯丽拉往房外。
“哥,我送他出去。”潘雯丽叫喊着,一边帮杨森拎药箱一边推人出门。
关上屋门,在通风的楼梯口,潘雯丽把药箱递回杨森手里,细声道:“谢谢。”
“不用谢。只是——”杨森意指放任病人讳疾忌医不好。
“我会劝说我哥的。”潘雯丽表情语气淡淡的,“我送你下楼吧。”
“哦,好。”杨森瞎应着,眼睛着迷地跟随她飘曳的翠绿裙带往下走,那就像是七仙女的飘带,在他的心湖里吹起无数涟漪。他向来喜欢这种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因此,至今他依然好像在做梦,这个仙子似的纯朴女子真的是他那时在米线店初见的邋遢女孩吗?
潘雯丽拉开楼道的铁门,说:“我送你到这吧。”
外面离几步远,停放了一辆米黄东风,是他的车。
杨森是舍不得的,犹犹豫豫在门口站着:“你还没吃饭吧?这样,我带你去吃东西,顺便到医院药房给你哥拿药。”
潘雯丽本想拒绝,因为今天张净对杨森的意见很大。自然她是比张净更清楚,这人是个多么不靠谱的多情男。
杨森看她默默不说话,只好悻悻地走向东风。
潘雯丽目送他上了车子,才拉上铁门爬楼梯回到家。没来得及换上室内拖鞋呢,她眼尖地发现他遗落在台上的手机。她无奈地叹口气,探到窗外看他尚未走,抓起手机跑下楼。
下到二楼,他的手机响,原来是一条手机短信。无意触中开锁键,短信内容展开在她眼里:
“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见你,很想。”
来信人名是李潇潇。
仅一霎的迟疑,潘雯丽毫不犹豫地删除这条短信,气喘吁吁地冲出楼道口,喊:“等等。”
正要倒车的杨森立马刹住车子,并打开车窗。
潘雯丽面对他疑惑的目光,递上手机,笑容灿烂地说:“我刚想,还是与你一起去药房拿药比较妥当。”
美女的笑容如沐春风,杨森喜出望外立刻打开车门,殷勤道:“我知道哪里有一家地道的砂锅粥店,这个闷热的天气,喝粥最降火了。”
张净掀开窗帘,望着潘雯丽上了杨森的东风车,五指无力地收紧,让帘布耷拉下来盖住视野。静听车轮的声音,东风应该是愉快地离开了小区。
有时候,他确实是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虽然潘雯丽一开始便称自己是心甘情愿的,他总是以为,把她卷进来是不太应该的,毕竟她是个女孩子。
再说,当他真正踏入司法界,成为了代表国家公正的检察官,他方是领会到自己原本的天真。比如他现在所接手的这起案件,一再触动他过往的伤疤。
司法,比爷爷在世时告诉他的还要复杂,是个泥沼,一个能让人越陷越深,最终没有人能洗得清。无论是他,还是常宁浩。
于是,想起那个常宁浩要结婚的风声,他的心再次不好受了。扶着桌椅,瘸着腿他走到张茜初曾在这里坐过的沙发。他阴阴地苦笑:这叫做什么,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无疑,张茜初算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心善人,才故意疏远与他的距离。
可是,无意中失陷的感情,岂是说收就能收起来吗?覆水难收,说的正是男女之间的感情事儿。即便分了、散了、拒了,那个伤痛一辈子仍然会存在,每次回忆,只能更加难忍的不甘。
揉揉眉心,他拿起话机拨打号码。一遍遍无比耐心地重复摁那个刻在心中的号码,直到张茜初的声音传过来:“台长,你不用吃晚饭吗?”
一听她那带了调皮的嗓调,他的心情立即转阴为晴。只要她不和他断绝关系,他怎样都能接受的,他想,便是恢复了平常的语声说话:“张茜初,我这里有件工作,你要不要试试?”
自从常宁浩知道张净的存在,张茜初现在是与张净之间有什么事儿,都会主动向男朋友通报。
“张检察官说法院里有件案子,需要一名法庭口译,问我有没有兴趣。”张茜初在律师事务所给男朋友收拾案头文件时,像是口皮上地说说。
“你自己觉得呢?”常宁浩把文件举得高高的,遮自己的脸。
张茜初一揪眉,拍打下他的手。
常宁浩弯腰喊痛,仿佛是被谁给捅了一刀,要死似地哇哇大喊。
“有你这样的吗?不想我去就直说。”张茜初撇撇嘴:你装啊,你继续装啊,装到死也不会有人睬你。
常宁浩装不下去了,两只手举得高高地投降:“我没有被你打到骨折。既然上诉也要不到什么,我就不上诉了。”
张茜初翻白眼:有你的,常律师。
“你该庆幸。”常律师用专业知识继续阐述自己的宽宏大量,“我没有想到要告你赔偿精神损伤费。”
“你也该庆幸。我没有想到告你诬告兼赔偿精神损伤费。”律师的女朋友不是白当的,张茜初那貌似专业的话儿一溜儿就从口里吐出来,滥竽充数也是响当当的。
常律师啧啧声,抹抹鼻子:认了,当初他就认识到她这把嘴不当律师是造福众生。把掉落的文件夹捡起来重新翻看,他收起调侃的声音正儿八经地说教道:“有机会去锻炼是好事。但是,记得法庭不是平常的地方,尤其是言辞上注意点儿。”
她早就知道她挑中的男人是个明白事理之人。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她轻松地说:“没事,有什么事也有你这个常律师给罩着呢。”
常宁浩一听,不得不合上文件夹揪着眉头:“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自己这把嘴,至今是所向无敌。”
“噢,你这是夸我吗?”张茜初用两只手捂住脸,装着不好意思地说。
然后,常律师发觉自己又输得一塌涂地。只要看她这个样子,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要他罩着就罩着吧,反正他这会儿只想吻她的嘴。
等他堵住她嫣红的嘴唇,他猛然意识到:原来兄弟们要他把她制得死死的,仅需要这个法子啊。
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暂时她是不能说话了,等同于不能毒舌了。
征求了男朋友的同意,张茜初做好学术上的准备上法院找张净。
“你找张检察官?”与张净同个办公室的一名姓黄的女助理检察官带了好奇询问她。
在张茜初看来,这个年轻女人有当八卦记者的潜质,眼睛勾勾地望着她脸上充满戏谑的味道。
“我好像见过你。对了,上次你不是来法院看张检察官上庭吗?而且,坐了他的车离开——”黄助理一副肯定的口气说,那表情明显写着“你逃不掉了”。
张茜初心想自己男朋友也是司法界的,未来婆婆更是著名法医,这误会可是千万要不得。她慎重其事地说:“我的未婚夫是律师。张检察官只是我在大学时的师兄,我来,是应他邀请来协助庭审的。”
张净走进来,恰好听见她的话。此刻亲耳听见她摆明与常宁浩的亲密关系,他的心有多酸就有多苦。
“张师兄。”黄助理诚然只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一见张净乌黑脸,咬着舌头明白自己刚才是多话了,赶紧溜出去避风头。
张净拉把椅子坐下来,指指另一把椅子要张茜初坐。
张茜初看他老半天只翻文件不吭声,渐渐忐忑不安。她不由猜想,是出了什么事吗?难道是与常宁浩正要打的那个案子官司有关?
她伸长脖子眺望他手里的纸张。张净只得咳一声,收起文件。
“台长,你让我来是需要我做什么?”张茜初记起常宁浩叮嘱的,不敢像往常那样无所顾忌地与他侃话。
“其实——”张净近距离看她的容颜,脑子里突然混乱起来。一会是她的影子,一会是常宁浩的影子,腿部的隐痛提醒着他其实很虚弱,他最想对她吐说的无非是:留下来,请留下来,他可以为此做任何事情,包括委曲求全于常宁浩…
但是,那话在喉咙里滚动,由于那血的记忆硬生生地梗住,以至于他几乎是要窒息了。他怎能忘记?他与雯丽两家人的六条人命,不对,还要加上他姐姐肚子里那个刚怀上就夭折了的无辜孩子,总共是七条人命的代价。
他便是用手不停地搓着腿部的疼痛。
“台长?你腿上的旧伤又犯痛了吗?”张茜初瞧他神情不对,不禁问起。
张净站起来,没能立稳。
她赶忙伸出手去扶他。
张净却是一只手将她霍然推开。
他推她的力气有点大,张茜初稍微地讶然了。
别过脸,张净任发际淌下的汗水滴落在按住桌面的手背上。青色筋条几乎要跃出皮肤,他不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了。她本来就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所以,求你,离得远远的,包括离开我,也包括离开常宁浩。他望着敲打窗扉的风倾诉。如果这风,可以带走一切爱恨离别该多好。
黄助理敲敲门,小心翼翼地旋转门把走进来,说:“张检察官,被告那边,向法院申请自己请法庭口译。”
张茜初一听有点紧张了:难道会失去这第一份法庭口译工作?
张净要她不需担心,只是个很小的民事案件。除了被告,原告一方也需要口译。即是说,这是一起发生在中国境内的两个外国人之间的官司。
外国人和外国人在中国境内打官司?张茜初怎么想就怎么个怪字。然后,当她那天见到被告的口译时,她咧咧嘴,露出口白牙:“你好,路师姐。”
路菲几年不见人影,愈发潮流了,烫的是金红□浪卷发,穿的拎的是夏奈尔,戴的是卡地亚。她脸上涂的是厚妆,但是用的料子好,就像明星一样清淡可人。看见张茜初,她倒是一反当年,显得温文尔雅,扬扬手顺便向身边的外国朋友介绍:“我大学时的师妹。”
“美国纽约?”
“不,在这间城市的。”
张茜初嘴角抽搐。这路菲压根没变。路菲亮出自己的身份,张茜初服务的原告立刻着急地要申请更换法庭口译。
“来不及换了。”张净明白地告诉原告。
本来就是一场民事纠纷的小官司,双方争的也就是几个钱,没有这种过度紧张的必要。
张茜初与原告坐一边,被告与路菲坐另一边。两个外国人看来都不打算请律师出庭。张茜初别扭地想,他们就像是要把吵架场所搬到法庭里来。
原告说到激动处,咕噜噜一大串骂人的话直接喷出来。当然被告的风度也好不到哪里去,对面骂一串,我这边骂两串。而且两方说的都不是正统的欧美英语,是印度英语。
法庭的审判长头疼地揉额头,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所以如果说是这两个外国人打官司,还不如说是张茜初和路菲代替他们打官司。
幸好,在翻译公司接触过一两个印度人的生意,张茜初能基本理解原告想要表达的意思进而向法庭陈述。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事情并不是只有翻译这么简单。
被告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外国人情绪被调动起来后都会用很大的力气开声,以致张茜初也能听到一大半。结果,她明显发现路菲的翻译里面有几句与原意南辕北辙的歧义。
被告说:这份合同的修改是在我出差时,没经过我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
路菲翻译说:这份合同的修改是在我当事人出差时,但是经过了我当事人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
张茜初心里矛盾了。一是自己只是负责原告口译,常宁浩曾严正警告过她,不该她分内的事绝对不能在法庭上多嘴,以免被控诉扰乱法庭秩序。二是,路菲的翻译显然有利于原告,她若出声,有点像是临阵倒戈。事后原告追究起来,坏名声传出去,她这法庭口译的铁饭碗肯定是要砸了。
未出庭前,想的多么美好,能为公正贡献一份力量。庭审判决后,原告胜了,张茜初郁闷了。只觉得这个胜利是一点都不光彩,因为她既不能光明磊落地在法庭上正面纠正路菲错误,还得把这个秘密往肚子里私吞。
原告打赢官司,对她是再三感谢,给她手里塞了一笔小费。
她掂掂这笔不小的小费,一口闷气出不来。她不解的是,以路菲在美国混了那么久的专业水平,怎么会犯这种低级的翻译错误呢?路菲就不怕对不起人家高薪的聘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