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茜初仔细瞧一瞧,他的脸部在笑眼睛仍是冰冷,更确定了墨涵是错觉。她放下心,走去搀扶他:“我送朋友上车就回来了。”
“你朋友很多。”
“我男朋友的朋友多。”
“不,你人缘很好。我很少见像你人缘这么好的女生,因为男女老少都喜欢你。”
张茜初扶他上楼梯,要注意台阶只能低着头说话:“张台长,你不用因为我今天帮了你,你就突然夸我。你上回还不是说我很容易得罪人吗?”
“你是挺讨人喜欢的,所以我才不希望你为此而得罪人,那是多么得不偿失。”
忽然听见他口里吐出“喜欢”两个字,张茜初浑身起鸡皮疙瘩。还好,他只是口头说说,没有任何动作配合。事实是,他说话已是有点儿气喘。
扶他进到宿舍里坐下,她看着他脸色又是发青,应是被疼痛折磨的。
墨涵走时曾告诉她:张净的新伤只是擦伤,难忍的痛楚应该是来自旧患,他那个疤证明当时应该伤得蛮严重的。
她倒了杯水放到张净手里,说:“我去帮你买点吃的和止痛药,你吃完早点休息。”
张净喝了口水,才有力气应:“嗯。”
今晚正好是周五晚,他宿舍里的人都早早跑出去玩或是回家。张茜初把饭盒和药瓶拎回来时,还是只剩他一人。
他自己换了衣服,放进一只水桶里。他坐在一张矮凳子上,受伤的腿因疼痛伸直着,身子倾泻,手里拿着块肥皂搓裤子,是打算趁早把裤子上的血污洗掉。
张茜初把饭盒放到桌上,唤了声:“台长,先吃东西吧。”
张净背着她说好,并没有马上起来。
她歪了下脑袋看,他两只搓裤子的手显得很老练。相比之下,她记得那天让常宁浩洗条抹布,常宁浩用力地搓,差点就把好好一条新抹布扯成了几半儿。可见得,孝顺的男孩子不一定就是会做家务活的。至少,常宁浩被金曼瑶给惯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张净搓了一阵,终是歇下手。他走回来见只有一个饭盒,惊异地问:“你不饿吗?”
“我宿舍有方便面。”张茜初这样算是避嫌,“台长你慢慢吃,我回去。”
“等等。我把饭钱和药钱给你。”张净说着拉开抽屉拿钱包。
张茜初摆摆手:“上次那个豪华饭盒的钱一直没给你呢。”
“那也不行。”张净打开钱包抽出两张十块,塞到她手里,“多退少补。”
张茜初只好也取出自己钱包,拿出张五块的塞回他手:“多退,不用补。”然后不等他说话,她急忙一溜烟地蹿出门外。
回到宿舍张茜初愣怔,李潇潇坐在她床上好似等了她有一会了。
“小初。”李潇潇的面部表情严肃,是某政治局委员下来调查的。
张茜初心里喊:好事没人夸,坏事传千里。好你这个墨涵,尽把我助人为乐的事给抹黑了。不过,为什么不是自己男朋友最先来质问?
瞧,她走到李潇潇前面的椅子刚坐稳,准备老实交代时,手机响。拿起来接听,莫茹燕大呼小叫的声音几乎贯穿她的耳膜。
“小初啊,你这是和宁浩吵架了吗?宁浩欺负你了吗?所以你去找另一个男的安慰你,是不是?你真笨啊,你可以先来找我,我替你出气!”
“有关这事——”
“小初,快说,宁浩怎么欺负你的?我好向我表哥转话,为你辩护。”
张茜初拍拍额头,闭上眼咬牙:“我是被诬告的。”紧接立马切断通话,关掉手机,对向李潇潇忍着怒气说:“你刚才也听见了,我是被诬告的,所以没有任何好解释的。”
“小初,我问的不是这个事。”李潇潇坐着一动不动,只是嘴动眉毛动,那长长两条月梢似的眉儿飞到半截,底下的圆眼含了月宫的冰冷。
素知同桌脾性的张茜初,低下头擤擤鼻子说:“什么事?”
“那个叫张净的,和潘雯丽认识吗?”
“潇潇,你这是——”张茜初抬了只眼,目光挺镇静的。
“我希望我是多心。”李潇潇吸口气,好像在劝说自己,“她们早说过了,潘雯丽在老家的时候和你好,是因为我。”
“可是雯丽到现在,和我还是很好。”张茜初咧开两边的小酒窝,伸出只手搭搭李潇潇的肩膀,“我是这么笨的一个人吗?即便你不信我,也得信我爷爷。我爷爷生前对雯丽很好,喜欢雯丽。”
提到同样疼自己的张大爷,李潇潇咬紧嘴唇没有说话。
张茜初坐到她身边,把手搂紧她肩头,声音轻柔地说:“潇潇,其实大家都比较担心你。只是大家都不好说。我的愿望很简单,你要过得开心才行。”
李潇潇把两只手放进夹克衫的口袋里,别过脸。
张茜初敏感的鼻子闻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轻微酒气和…烟味。
那晚,张茜初硬是把李潇潇留在自己宿舍里,一同睡一张床上。夜晚熄灯前,她望着李潇潇略带阴影的侧脸,吁出气。其实,她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行动。一个沾染烟酒的潘雯丽就够了,她不要再有一个泡在酒吧里度日如年的李潇潇。
而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多,她终于接到常宁浩的电话。
“小初啊。”常律师的语气好像是刚听完一则笑话,也确实是这么说了出来,“我觉得他们说的事儿挺好笑的。”
张茜初哈哈笑了出来,一口怨气全部释放:“我早就对他们说了,但是他们喜欢编笑话。”
等到她笑完,常宁浩道:“小初,有件事我也得向你说明,路菲她昨天开始,住到我隔壁。”
这时候,张净睡醒一觉,摸到枕边的手机打开来电:是来自外国的电话。
“张台长,我到美国了。”路菲压低的声音里透着愉悦,“谢谢你的鼓励。不过,我真没想到,我那一天的丑态被你见到了。”
“不是你的丑态,是他的丑态。而我,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张净边与她通话,边走到宿舍晒衣服的小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在他眼中,昨天下过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果然是没有暴风雨,就不会有洗净的世界。
“我听人说,你和张茜初走得很近?”路菲当然是对此抱有很大的期待。
“你认为我会看得上那种说话和动作都十分粗鲁的女人吗?”张净在断了她的念头后,把手机扔到桌上,结果挨着张茜初拎来的药袋。他的手就此揪起药袋是要把它扔进垃圾桶里,却是没能这么做,因为他的脚痛了…昨天在那样的情况下,如果没有她在,他说不定已是被雨水给淹没了。他的耳边便是回响起潘雯丽说过的话:哥,这世上,我唯一不能伤害的人,就是小初。如果没有小初和她爷爷,我潘雯丽早就死了。
“雯丽,我们并不是做坏事,我们也不是去抢人。如果他们感情坚定,任何因素都不能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们做的一切,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考验。”
潘雯丽挨着墙低下脑袋,一只手伸进皮包里摸到了烟盒。两个指头抽出其中一支,迅速将烟嘴塞到唇间。
她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天,实在忍了很久,每次只有回家的时候才能吸上一口烟。然而,今天她实在不行了。史无前例地出差在外十天,回酒店与另一个同事住一间房。她无论躲到哪里只要抽一口,同事便能闻到气味。她只好跑到这厕所旁的小死角处,摸摸摸,在包里摸了许久仍是没能找到打火机。她急躁起来,解下皮包的拎带,发泄似地要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清算。
这时候,一只漂亮白皙的手伸到她眼前,嚓——打火机头上燃起的蔚蓝火苗,点着她嘴里衔的烟头。她猛吸一口,烟瘾缓解,头脑清晰了。一朵一朵白雾般的烟圈里,她渐渐望清楚了给她点烟的男人。于是,她嘴唇微张,那支刚燃起来的烟便掉落在地上。
“女人抽这种烟?”谭永树猫腰拣起她的那支烟,琢磨一下牌子,应该是铁塔。女人抽这种烟的,他至今只见过她一个。
潘雯丽收收裙摆,把拎包重新挎上单肩,一只手整整头发。她是听同事说他可能有过来巡视他们出差的情况,只是没想到这样撞遇,是差点毁掉她苦心经营的淳朴形象。但是她反应快,马上张开笑脸说:“谭顾问,您好。”仿佛那支掉落的烟与她毫无关系。
“你好。”谭永树看了眼她微笑的样子,轻巧地顺手把手里的烟丢进脚边的圆桶垃圾箱。
潘雯丽心跳加速:他这是看穿了吗?
谭永树再从口袋里取出条手帕,擦擦手。他抬起头时发现她在注意地望着自己的手帕,问道:“进公司后,工作觉得怎么样?”
“很好,组长和同事教了我许多东西。”潘雯丽仍在仔细地在他的手帕上寻找一些特征,比如说是什么牌子,颜色除了主色蓝兼有什么花色,是丝绸的还是棉布的。
“部门主管告诉我,你很认真也很上进。”谭永树把手帕叠了叠,放回口袋里。
潘雯丽至少从他这个动作摸着一点:他有点儿洁癖。
“我和他们商量后决定,这次你出差回来后,要你在公司本部与其他新进员工一起上培训课,补充专业知识。”谭永树边说边带头往大厅里走去。
潘雯丽跟上,在他后面垂低着头连连道谢:“真不知怎么感谢您,谭顾问。”
“你是小初的朋友。”谭永树回头定格地望了她一眼。
“是的。”潘雯丽很认真地应道,那双在流海下露出的眼珠乌大晶亮。
谭永树含笑地点了下头:“我不喜欢女人抽烟。”
为此潘雯丽开始了艰辛的戒烟历程。
同一时间,张茜初在帮李潇潇戒烟酒。没有杨森在,她现在能每晚把李潇潇强行拐骗到图书馆自修室看书,或是上同一个公共选修课。总之,她不允许李潇潇再与那些狐朋狗友去酒吧。
李潇潇这段时间也忒乖,对张茜初种种强迫手段没有任何异议。她简直是像条小狗一样,张茜初说做什么,她立刻按指示照做不误。却也因为这个原因,张茜初空余时间除了陪李潇潇,哪儿的人都不应。
白天趁着老师有事自修的课堂,张茜初偷偷给远在美国的男朋友发短信。
那天常宁浩告诉她路菲追到了美国。她是有一阵子的愣呼。
原来路菲或许自己父母不是很有钱,却是有富贵的亲戚,因此才敢追到美国去。而且以路菲所立的职业志向来看,出国学习肯定更有利。
张茜初突然发觉自己并不介意路菲是否为追常宁浩去到美国,而是害怕路菲回国后,自己的职业生涯从此多了个强劲对手。
因为路菲与她要干到底的决心很大;因为路菲是她上一届师姐里面专业课成绩最好的女生。
常宁浩听了张茜初坦白的心迹后,吃醋了。最可悲的是,他居然是吃女朋友情敌的醋。
“小初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最先想到我?”常宁浩像个要棒棒糖吃的小孩在美国呱呱叫。
“我想到你啊,天天时时刻刻。”张茜初哄男朋友的本事越练越精,“你看,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打电话,问你有没有记得吃饭,有没有穿冬衣,有没有好好上课,114都没有我服务这么周到。”
常宁浩吐出长长的怨气:“就这样吗?”
“那你要怎样?”
“我春节回来,我们一起去哪儿玩吧。或许,我们可以去西藏?”常宁浩幻想着自己与女朋友在喜马拉雅山上合影的效果。
张茜初冷不丁一句现实的反问,彻底粉碎他的白日梦:“你回国就为了玩?”
“…”常宁浩不敢吱声。
“常律师,你枉费是我华夏子孙,从美国那里回来就为了在家乡旅游?!”
在张茜初的毒舌弹连续轰炸之前,常宁浩赶紧挥起小白旗:“你如果从事司法工作,我马上转行。”
张茜初是对司法工作起了兴趣,谁让常宁浩念叨她不像是个律师女朋友的样。当一天听张净说了有这么一个与司法沾上边的翻译工作,她的激情被调动起来了。
“法庭口译绝对是长期的奇缺人才,对于我国,对于世界都是。”张净评价这么一个新兴行业说。
只是,法庭口译的要求之高,等同于翻译界最炙热可热的同声口译。张茜初就此慎重考虑起第二语种第三语种辅修的问题。在这期间,为了请教一些专业问题,她和张净不知不觉地相处时间长了些。
张净的腿,自那日雨天跌伤后,去学校门诊看了一个星期的伤。虽然伤口愈合拆线,医生说无大碍,但是张茜初看得出来,他的脚未完全康复,依然有一段时间的疼痛。或是说,他小腿的那条旧疤,是一辈子都残留下来了。
“那是以前车祸后留下来的伤。”张净对她坦白,没有描述车祸有多严重,而是以轻描淡写的笑侃来形容大难不死,“是不是乍一看,与那些革命军人一样,挺光荣的。”
“台长,没想过去疤吗?”气温近来一直往下降,张茜初穿上了厚毛衣,把双手□棉衣口袋里。
“这么大的疤,又不是伤在脸上,我也不是女人,有必要吗?”张净哈哈笑了两声,那条伤腿在寒风中走着有点瘸。
张茜初始终是与他保持着合乎师兄师妹关系的距离,以师妹的身份说:“台长,你可以多买两条护腿的毛裤,裹住小腿过冬。”
“你这是关心我吗?”张净望过来的单眼皮眼睛笑眯眯的,老奸巨猾。
“是,全广播台的同志都在关心你,我能落后吗?”比嘴皮子,张茜初向来不会落输。可是,说完话,她就打了个“阿——嚏”。
张净听着她打喷嚏的声音,就想起那天她为他淋的雨。最终没有扔掉她送的药袋,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为了雯丽,也得对她好。所以他本来的假意接近她试探她,要变成真的对她好。
风呼呼地吹着。校园里的梧桐叶子一叶叶地飘零,落在地上,被风飒起,翻滚着打在人衣服上。
张净从口袋里摸出一小药盒,拉过张茜初的手往她掌心里塞:“拿着。”
“是什么?”张茜初看小长方体的盒子表面写有“适应症过敏性鼻炎”,叫道,“我爸爸是医生。我鼻子的事我自己知道。没必要!”
“不是我买的,是雯丽在外出差时从外面的药店买回来的。她让我交给你。”张净说得有板有眼,真是这么一回事。
既然是同桌送的,张茜初把它放进口袋里,挠挠头牢骚道:“她来找你,怎么没来找我?”
“因为你不方便。”张净在望到拐弯口时机警地停住步子,说,“如果那人知道我和雯丽是表兄妹,大概也是不待见我吧。”
过了拐弯口,就是她的宿舍楼,潇潇会在门口与她会面。张茜初心里暗道:他倒是挺清楚的嘛。回身她向张净挥一只手:“谢谢了,台长。帮我转告雯丽。”
然后她一个人继续往前走,低头沉思着。她是希望两个同桌之间不要有矛盾,不过,貌似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过了拐角处,她眺望见李潇潇,便是三两步跑过去:“潇潇。”接着伸出胳膊挽住潇潇的手肘,两人一块朝饭堂走去。这样的日子,让人仿佛回到最初老家的日子,单纯美好。
吃着饭的时候,李潇潇问:“小初,你寒假准备怎么过?”
“我要在学校呆一段时间,要多学点东西。”张茜初扒着米饭没抬头。
“宁浩没说什么吗?”
“他天方夜想,冬天要去爬喜马拉雅山。”张茜初用堂吉诃德来形容时而傻帽的男朋友。
李潇潇也忍不住笑:“杨森说他可能会回来,我想陪他去一趟海南,就几天。你和宁浩一块去吗?”
张茜初被饭噎住:她和宁浩若一块去,就形同于共犯,比知而不报更大罪。赶紧喝口汤顺气,说:“海南,没什么好玩的吧。树哥春节还忙吗?”
“树哥要回美国与家人一起过节。他要我陪他去,我说没时间。”李潇潇口气渐冷。
“其实,去美国玩也不错啊。”张茜初话到半截,见同桌的回应冷若冰霜,时务地住嘴。
结果,因要趁着谭永树在美国的时候打点关系,常宁浩整个寒假期间都没有回来。
美国纽约市
北京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这边正是冬日的中午,雪花飘飘洒洒地下。交错纵横的小巷里过堂风很大,高耸入云的大厦早已盖住了仅剩的那点暖阳,比起北京更冷。
常宁浩不喜欢这个城市,冬天过于寒冷,如果张茜初来到这里肯定是受不了。所以,他初来这里时,是曾有打算接下来接女朋友过来的。
谭永树从家中的洋酒柜里搜找到瓶好洋酒,走进客厅里,就见着常宁浩站在落地窗前一侧脸的肃穆。
“在望什么呢,宁浩?”谭永树再取出两个高脚杯,招呼客人坐下。对他来说,常宁浩是个像弟弟一样的可以倾述聆听朋友。
“树哥。”常宁浩走回来,坐到谭永树对面的沙发上,一张脸仍是没有恢复笑容。谁都知道,常宁浩每天每时每刻都是挂着笑的,不是微笑就是傻笑,鲜少有这么不笑的时候。
“想家了?”谭永树给他的酒杯里倒满红色的液体,同时望了下他身后墙壁上悬挂的摆钟,时针指向一点,“小初可能现在还没有睡。”
“她刚和我通过电话,说和朋友一起在倒计时。”常宁浩望着酒杯里半透明的液体,脑子里便冒出一些像是虚幻的影像来。在这大过年的,在这他乡异地,他忽然很想醉上一回。
本来,他是可以回家的。但是,他不知道回去后怎么面对自己的母亲,在谭永树来到美国后和他说了一些事,令他依稀记起的东西有了归向。
其实谭永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说到潘雯丽到他家公司工作,好像不太单纯,他就顺便调查了一下。“是有人在故意掩盖什么。我雇佣的私家侦探是这么告诉我的。”谭永树说,“所以他没有办法查到确切的线索。可以肯定的是,她接近我不是因为我,我、我的家庭与她并没有任何瓜葛。你知道,这意味什么?”
“我见过她。”常宁浩闭上眼睛默想,“一开始我没能想起来,是因为她染了头发穿了球鞋,而且我见她的时候她的年岁还很小。”
“是什么样的情形?”
常宁浩回忆着。
那一天,外面下着很大的雨,说是台风登陆沿海,影响到一带的城市。风也大,行人走在路上打的伞被风一卷,倒合起来形成接水的荷叶。学校停课,他呆在家,通过紧闭的窗户可以望见一个小姑娘站在他家楼子下面的小花坛边。风把她的头发吹成海浪,雨滑过她脸上像是在不停地流泪。现想起来,那个小姑娘就是潘雯丽。
因为人的外貌会变,人的眼睛却是极少会变的。无论是那时候见到的潘雯丽还是现在的潘雯丽,潘雯丽的眼睛里散发一种利刃般的光,叫做执拗,往往见于那些受伤后的困兽。
金曼瑶看见了,赶紧把儿子拉离窗口,又急急忙忙拨打电话。不久他听见院子里传来车轮子的咂声,他再偷偷跑去窗边拉开窗布望下去,那个小姑娘不见了,而一辆警车驶出了他家的大院。
那时候,他们家未搬到医院分的房子,住的还是母亲单位的宿舍,与潇潇一家住的很近。
这件事之所以给他留下较深的印象,是因为后来潇潇的母亲过来串门子,对金曼瑶说:“那孩子真是的,在我家门口拍老半天的门,我不敢开。没想到她跑你家楼下来了。”
原来,大人也有害怕孩子的时候。
“喝杯酒。”谭永树看着他嘴唇有些哆嗦,打断他的回想说。
常宁浩把冰凉的酒杯挨着口边,屏上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直到咳嗽起来:“我是想到的,所以不能打草惊蛇。”说着这话的他,或许是被刚灌下去的酒熏醉的,眼睛眯缝,脸变得瘦长,一股阴霾在他嘴角边叼衔。但是从他沉着稳定的语声是听不出来含有酒精的成分:“怎么说都好,她是我妈。”
聆听倾诉的谭永树,在仔细地观赏酒杯小巧的独脚和圆托。他的爱好向来僻,人家爱酒,他偏爱酒杯。他甚至学着那些音乐大师们,闲余时分拿起支调羹在大小排列整齐的酒杯上敲打。别人听不出他在弹什么曲子,他并不在乎。艺术家本身就是孤独的,所以他一眼看中了李潇潇。
李潇潇与他一样,曲高和寡。
只是,李潇潇毕竟比他年轻,视角狭隘,思想初浅。他不心急,他是华尔街股市里有名的分析家,最懂得耐心二字怎么写。看着手里握的股票日益增值,也是一种乐趣。因此早在一开初,他便知道杨森的存在。李潇潇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不是把戏,就像个小孩子闹别扭。于是他陪她玩,玩这种单纯的游戏。
“宁浩,爱情有时候需要一点催化剂。”谭永树没喝一口酒,将酒杯搁回大理石石台上,“你这样放任他和小初接触,其实也是在培养你和她的爱情。”
常宁浩知笑了,或许是醉意未消,笑起来是阴冷的冬雨。他当然知道张净的存在。在那天拎水桶和路菲不期而遇,张茜初望到张净的眼神,他怎能不留意到?
就像他自己经常向女朋友开玩笑地喊吃醋,他确确实实是一个独占欲很强的人。因而他能和李潇潇成为挚友,李潇潇是他见过的独占欲最强的女人。只不过他们俩惯用的手法不同。
李潇潇喜欢强夺,他喜欢打太极。
“瞧我这话,一下说的你开心了。”谭永树知道自己交的是什么样的朋友,一点也不担心地挑眉,“大过年的,喝点酒,听听音乐,睡个觉,才是享福。”
“听什么呢?潇潇弹的卡农?”常宁浩摁住大腿站起来,帮他放碟进唱片机。
重复的音节在不断跳动,令人奇特的是它一点不让人焦躁,而是通身难以想象的舒悦。爱情,人生,和这外面的天气,循环不过如此,唯一确定它是否愉悦的是人。
纽约下雪,N市下的是小雨。
大过年下雨对N市来讲并不奇怪。几乎年年都会在过节前后下雨,今年凑巧是除夕夜。而且,这雨,整整从除夕下到了初七。
初一至初三,张茜初穿着厚实的棉衣与父母出外拜过一轮早年,初四便是回家窝被坑里看书。每个人都担心她感冒,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一点都不怕感冒。即是说,她所谓的过敏性鼻炎,大部分时间是装的。她有鼻炎,但绝对是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
她为什么装?当然是为了让老爸学会责骂孩子有分寸一点,然后她能少挨点打和骂。
因此说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倒不如说她是个有趣的女人。
张净到后来也慢慢发现这一点,自己的目光是在张茜初身上停留得愈来愈多,那是由于她总能做出一些令人费解的事情。
初六大清早的,绵绵细雨下着呢,张茜初戴了口罩上门来找大黄。
潘雯丽急忙从被坑里爬起来给她开门,一见她头发有水珠子便急嚷嚷:“小初,下雨你没带雨伞吗?”
“我穿了雨衣。”张茜初得意地举举手挂的单车雨衣,“雯丽,要不要骑单车去外面逛一圈?”
“你骑单车来?!”
“是,用了我两个多钟头呢。在同一个城市里,还这么远。”张茜初进门就自个坐到沙发上歇息。来过几次后,她看得出这屋子里平时住的只有他们表兄妹。据闻是因为张净的父母都在军区工作,几乎是不回家的。
潘雯丽帮她挂起雨衣,进厨房去给她倒杯热水。
张茜初从带来的塑料袋里掏出个苹果,抛给大黄。大黄跳起来,张大犬牙咬住苹果,呜呜跑到角落里当小球儿边玩边啃。
想睡懒觉的张净不耐被吵醒,掀开被子缩着两边肩头走出来想骂人。他是意识到,张茜初越来越不怕他这个领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