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哂道:“既然如此,三娘何必忧心忡忡?终归要回家。”
奚山君冷笑道:“那泼妇遇到翠元便全无章法了,平生所有气力,除了生孩子,剩下的,但凡死前还有一口气,也要用到拆散翠元同别的女人上。”
扶苏不解道:“妖这样害人,杀了凡间的人,不会遭报应吗?先前山君说自己因杀人劫财遭了报应,三娘不怕吗?”
奚山君啐了一口,恨铁不成钢道:“如何不会,如何没有!这鬼世道,妖便是使用障眼法哄骗了人,都会遭雷劈,更遑论害死几条人命!那泼妇又岂不知,不过死不悔改!”
她方语毕,天色便变得阴沉起来,乌泱泱一阵云叠来,风卷着闪电,片刻便到了官邸后院上空。
蓦地,一声响雷,震得人耳膜欲碎。
奚山君脸色变了,走出民居,扶苏欲跟上,却发现她行走极快,如风一般,就这样消失在眼前。
当奚山掀开珠帘,绣楼上已经十分热闹。
满地皆是水,养荷花的细瓷缸碎了一地,荷叶上几条小锦鲤垂死挣扎,不停扑腾。窗台上一只花猫蹬掉了一只新绣鞋,长叫一声,张开尖尖团团的嘴,叼走了可怜的鱼,从奚山君脚下刺溜蹿走。
一个满身焦黑的人转了身,已瞧不出原来样貌,只一双黑眼珠泛着恨意,缓缓转过来。瞧见了奚山,口中吐出一团黑气。
焦黑的人手中提着一把宝剑,宝剑的顶端还带着焦黑。
与奚山四目相对,两相无言。许久,这被雷劈得焦黑的人,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米齿,红了眼圈,伤心道:“他不肯跟我走。”
听声音,只道是个文静的女儿家。奚山君目光转向香气扑鼻,一片软色娇红的帐帏,却连叹气都懒得叹了。
一张女儿床,挤着两只野鸳鸯。
相貌倒都称绝色,可惜皆在瑟瑟发抖,没什么仪态气质。
“我与翠郎是真心相惜,望姐姐成全。”满头珠钗的母鸳鸯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我杀了你全家,曾姑娘,为了一个男人,你死了全家,你怎么还敢说,同我夫君真心相惜?”被雷劈焦的人不敢置信,一掌劈在绮罗绣的屏风,那一片湖光山色瞬间雨打风吹去,裂成丝丝缕缕。
“我欢喜翠郎,至死不渝!”母鸳鸯痴痴望着公鸳鸯,眼波流转,全是爱意。
“你呢?”那瞧不出面貌,声音文静的女子望向生得仙气飘飘的公鸳鸯。
公鸳鸯端的一脸仙人相,却胆怯得像见了鹭鸟的蚌壳中嫩肉,被黑人目光这样恶狠狠地打量一圈,竟哇地大哭起来,泪珠子想也不值钱,一直掉,一直掉。他哽咽道:“娘子,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
公鸳鸯原是大父翠元,被雷劈黑的则是大母三娘。
三娘听闻此言,缓了缓颜色,柔声问道:“错了可改不改?”
翠元哭得惨烈,鼻涕都掉了出来,可即便如此,还是像一个货真价实的仙,他啜泣道:“可我是真心喜欢曾姑娘,喜欢就是喜欢,该怎么改?”
三娘撩起袖子,文静地咬牙切齿道:“那我呢,你喜不喜欢我?”
翠元哭得肝肠寸断,好似死了爹娘,“喜欢,我喜欢娘子。”
说完,漂亮的眼珠为难地瞧着身旁拥着的曾姑娘,仙气飘飘,声音却越来越小:“都喜欢。”
“翠郎!”曾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感动受用。
三娘后退了一步,手背揉了揉眼,良久,才红着眼,拿剑指着二人道:“奸夫淫妇!我杀了她,划花她的脸,看你还喜不喜欢她!”
翠元吧嗒掉泪珠子,抽噎道:“她就算毁了容,死了,我也喜欢她,覆水难收。她若死了,我定然心如刀绞,娘子不如一并连我也砍了。”
那曾姑娘也凄惨道:“夫人,你既已杀我爹娘兄长,不愿我二人一起,又何苦留我同翠郎人间挣扎,我们愿意一同死在夫人剑下谢罪!”
“你闭嘴!”三娘口燥脸红,显是说不过她。
“你呢!倘使…倘使我和她二人,你只能选择一人,你又选谁?”剑尖刺到了翠元的喉间。
翠元看着三娘许久,才含泪闭目道:“之前是你,遇到曾姑娘,便是她。”
“三娘!”一直静静看着三人闹剧的奚山终于开口打断这有些难堪的场面,“休要再问。”
“翠元生来多情,癖好如此,近乎痴,也近乎病,你便忍了此一时,随我先回去如何?”奚山瞧着三娘神色变幻不定,面部的肌肉不断抽搐,又道,“府中这几人尚不到头七,鬼差未来勾魂,现下还了这阖府性命还不迟,也免得附稷追着你劈。”
相传,附稷是一种天鱼,手持雷槌,游弋云间,专劈世间不行正道之徒。
三娘却低下了头,许久,才问道:“山君,若二郎当时娶了那个女子,你又当如何?”
奚山君笑了,“他若娶了那个女子,我岂不欣喜若狂?他若如世间俗夫,只重女色,我岂不欣喜若狂?他若有朝一日眼泪也能横流,我岂不欣喜若狂?”
三娘低声道:“我与山君不同。我喜欢的人若是也喜欢我,便只能喜欢我一人。哪怕他喜欢旁的女子只是一时一日,我也断然不会让他好受。他喜欢我不能是最喜欢,更不能只是浅浅的喜欢,最喜欢时还有次喜欢,浅浅喜欢我那深深喜欢又给了谁?他只能喜欢我。”
语毕,焦黑的手从胸口掏出几个珠子,作势狠狠一揉,奚山君脸却黑了,攥住她的手腕,“你莫要胡闹,捏碎这几人的魂,就真的要遭报应了!”
她恶狠狠地瞧着曾姓的女子和翠元,“这贱人毫无廉耻,为了心上人情愿放弃忠孝节悌,枉生为人,连我等妖族都不如,今日若不让她父母兄弟因她而死,贱人寿终之时永堕畜生之道,我日后被雷劈,又岂能心甘情愿酣畅淋漓?”
“接下来呢?”扶苏听到此处,红炉火上煨着的一壶茶水也就煮沸了。扶苏取了壶,润了润杯,淡淡一笑,问道。
奚山君吃了好几杯茶水,才无力道:“你猜。”
扶苏想了想,道:“嗯,三娘变成了石头。”
奚山君一口茶喷了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三娘语毕,口中便念念有词,恶狠狠地盯着一对野鸳鸯好一会儿,把翠元骇得满面汗泪交替,霎时间,她竟…变成了一块石头。
一块焦黑的巨石。
扶苏淡声道:“三娘苦苦纠缠,杀了一众人,偏偏不肯杀丈夫和那女子,摆明是不舍得杀翠元,也不肯杀死曾姑娘让他伤心,如此一来,还能做些什么?离开翠元看他二人逍遥她决计是不肯,翠元得的这等风流病一时之间又不会同曾姑娘断了,她只能闭目隔耳,不听不看,陪在翠元身边,等他回心转意。”
奚山君有些惊讶,也有些赞赏道:“你年纪尚小,竟这样聪慧。”
“之后呢?你便回来了?”
“我带不走她,便只得来找能带走她的人了。”
曾家连死五人,晴空朗日又遭了雷劈,侍人都觉邪门,十分惶恐,拿着包裹纷纷逃窜,扶苏与奚山君一起登府时,偌大一个官邸空荡荡的,只剩几个道士卷了几串珠子朝外跑,连侍卫队也都不知所终。
堂前五口棺,从老到少排列,尸首皆面色惨白。
闺阁之处隐在姹紫嫣红深处,傍晚日落,余晖洒在一条孤单单的甬道,多少寂寞。
奚山君穿门而入,步履沉稳地上了楼阁,推开厢房一扇折门。
翠元和曾红枝已不知所终。
室内空荡荡,鸳鸯戏水的花样还未完成,镇纸压着,风吹过,水纹似乎也荡开。
奚山君一副痨病鬼模样,仰望那块无五官无觉的石头,它滑稽可笑,自欺欺人,要这样在别人的闺阁中,固执地沉默下去。
“瞧我带谁来了?”奚山君在夕阳中微微一笑。
扶苏被她拉得跌跌撞撞,拂去白袍上的灰尘,拱手行了一礼,玉冠冰凉,乌发柔软,垂到了胸前,“苏冒昧来此,还请大母赐见。”
那石头许久都没有动静。扶苏望向奚山君,她下颌一抬,扶苏转身,黝黑的石壁上却渗出一层水。
“她哭了?”扶苏不解。
奚山君走近石头,伸出手,那石头竟裂了一条纹,凭空长出一张嘴,乖乖吐出了五颗火红的丹珠。
奚山君笑眯眯地看着石头,斯文道:“我猜,她不是哭了,是吓尿了。”
眨眼间,巨大的黑色石头变成了一块光泽柔润的白玉,无瑕的身躯上却布了一大块的暗红斑痕,垂着的一把蓝色玉穗四十根,丝缕分明,握在手心,刚刚好。
她把白玉放入衣襟内,五颗丹珠分别塞入五具尸口内,不多时,五人俱有了呼吸,面色红润起来。
她与扶苏一同离去,两日间,出了左镇,约莫翻过了两三座山,快至奚山辖境,却瞧见路旁成荫的树上,栖息着一只翠色猴儿,身躯形态是只普通猴儿,可是凭空却让人觉得不知何处强压了这世间众猴儿一头,仙气飘飘。
猴儿瞧见奚山君,从树上跳下,入了她的怀中。
奚山君折起一枝柳,狠狠地抽了那猴儿一顿,冷笑道:“怎么,那样天仙似的美人儿也腻了,想起回家了?”
猴儿被抽打得鲜血淋漓,一双水汪汪的眼只瞧着奚山君讨饶,却不敢呼痛。
“曾小姐呢?你可坏了她的身子?”
猴儿吱吱两声,连连摇头。
“她已回了家?”
猴儿又点了点头。
“前日还在海誓山盟,她如何肯的?”奚山君讥讽地问道。
猴儿摇身一变,又成了貌美白肤的仙骨少年,垂头,低声如蝇蚊,几不可闻,“我不喜欢她了,就这么摇身一变。”
任哪个痴情的姑娘瞧见风度翩翩的心上人变成一只绿毛的猴子都会吓得尖叫昏倒,曾姑娘腿没软,还能跑得这样快,足见人与人生死相许的深情也不过如此而已。
“有趣吗?”奚山君又拿柳枝狠狠地抽打了翠衣少年一下。
少年泫然欲泣道:“无趣极了。人与妖在一起,诚如那些道士所言,没什么好下场。”
奚山君抿紧了唇,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才扔了柳条道:“不愿瞧见你这张脸。”
翠元委委屈屈地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小猴儿,跳到了奚山君肩上。
扶苏一直沉默不语,正午的太阳照在那翠色毛发的猴儿身上,它颈间竟系着一块闪闪发光的东西。
奚山君侧目一瞧,打了翠元的头一巴掌,“手贱的毛病几时能改掉,到底也清清淡淡地修了这么久的道了。”
翠元委屈地用爪子抱住头,却自觉理亏,益发不肯言语。
扶苏定睛瞧去,那块东西正是三娘化成的白玉。莹莹泽泽,温润贞静。
翠氏族人,皆擅窃,大父翠元,个中翘楚。
扶苏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瞧见整座奚山,才晓得它原本这样高。可纵是这样高,夹在巍峨群山之中,也不过是个巨人丛中的矬子罢了。
“此山为何唤奚山?”扶苏问道,“我看过《群山册》,大昭十几代的地图也都读过,从无一山叫奚山。”
奚山君微微一笑,“公子且闭上眼。”
扶苏点了点头,只觉被那人握着手,随着风一阵行走,鼻子被雾气润得潮潮的,再睁开眼,已到了半山腰的石头房子处。
她松开他的手,身上的麻衣吸了草丛中的晨露,变得湿答答的。
“我小的时候不爱读书,嫌书卷太沉,亦不爱抚琴,厌琴声太闷。哥哥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想看人。”
扶苏淡淡一笑,一袭蓝袖白衫,侧身问她:“为何爱看人?”
奚山君微微愣了愣,才道:“我同我哥哥说,看很多很多的人,才知有些人为何这样可怖,另一些又为何这样可爱。读不懂的书反复看了总能看懂,看不会的琴谱练多了也终有一日可闭目而奏。那人定是也一样,看多了便明白了。”
“那山君在山上三百年,可看清楚了人?”
奚山君垂眸道:“我做了山贼,昏天暗地地杀人,瞧他们为了求生手段百出,绝望挣扎,又怎会不明白。可是,那些可爱的人都变得可怖,可怖的人又变得软弱。”
扶苏有些诧异,只带着些不浓不淡,恰到正好的语气道:“你本就错了。”
“为何?”
“你用恶意去试探世间至恶,如何能得善果?你并不知道会得到这等答复,可见山君竟白白枉费了三百年的工夫。你并不懂得人心,至今仍然天真。”年纪尚幼的扶苏点评三百多岁的老妖精,真真是青涩光洁的面容带了几分辛辣,令人咂摸不出滋味来。
她仿似没听到,早早陷入了沉思中,“这些又说远了。那日我哥哥听我这样讲,便说…”
“奚者为奴,怜我奚儿,囚于闺阁囹圄,终不得见世间川峦,人生百态。”
奚山君席地而坐,身旁有清澈河流盘旋而过。她笑了,眼睛像那些被她冬日擦亮的星星,能照亮人间,“公子聪慧。我哥哥正是这样说的,他说赠我雅号奚山君,我之后来到此荒山,有奚山君,方有奚山之名。”
扶苏弯下身,对着她,淡声道:“山君的哥哥定然不大爱山君。”
“为何?”
“我若是山君的哥哥,定然会狠狠斥责山君一顿,再罚山君抄写上千篇《女子规》,让你绝了此等念头。”
“又为何?赐我奚山君之名如何便是不爱我?”
“女子在大昭生活本就不易,行为举止皆有眼睛盯着,动辄得咎。有福气的女孩皆是未出嫁时有父兄爱护,出嫁之后佳偶守候,倘使生了反骨反倒受苦。若不灭了你反骨,日日增长如此气焰,放纵你心中欲望,焉知便是爱你?不过害了你罢了。古来有一番作为的女子固然载入史册,但命运坎坷,轰轰烈烈之后,便是长久的寂寞。我若有妹,岂舍得她颠沛流离,情愿她默默无闻。固有一日得荣耀垂名,也皆因此女有兄,上了战场救了君国,治了洪灾利了万民,为她挣得诰命贞妇之名。何故推脱自己之责,一身荣辱皆绑于女孩身上?”
“那…那倘使先打一顿,而后罚一千遍抄写,再赠此名又是何意?”
“他似乎在斟酌,究竟要把你养成什么样的姑娘。”
扶苏夜间头又痛了,奚山君日间处理滞留的政务十分疲惫,早早便沉睡了。
他与她名为未婚夫妻,却逾了本分,躺在一张床榻之上。
他与她之间,隔着两块石头,二五与二六。
这样荒谬的,与妖同榻的日子,扶苏从未尝试过,可是在疼痛湮没所有的感官之前,为了不吵醒奚山君,惹怒这暴君妖怪,他踉踉跄跄地推开了石门。
当初来到的那晚,听到的苍凉男声又遥遥传来。他倒在草丛中抱头呻吟许久,却依旧无果,只得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辨着这声音究竟在说些什么。
“满山之月,花鬼鸟仙,酆都之城,正阳无人。打散的,寂寞之徒;忘却的,年岁偶驻。一落拓,万片彩云随风没,竟秋时,俺老儿痛攒千年,一声哭。”
扶苏听了许久,终于听得全部,缓缓又缓缓地喃喃念了出来。
打散的,寂寞之徒;忘却的,年岁偶驻。
扶苏压抑了许久,念着念着,鼻子却终究酸了起来,似乎要被撕裂的额头抵在湿润的青草之上,少年重重地喘着气。
奚山君喜欢看人,他却不大喜欢。奚山君皆因不懂,她满满天真总装得世故,可三百年何曾入门,他却因为太懂,满满世故故作白衣少年,十几岁已是风霜眉眼。世间不由得人低头,人似豺狼形,皮越发厚,嘴异样软。一低头,高高在上还是深深低贱,生生不息,满眼都是得不到将来的痴怨。
翠元与澄江赤水的年水君是老交情的好友,因巴结神君,众妖连带着也总要给他三分颜面。
奚山君央他焚香祷告,请来了千里之外的填壑方士。这一族居于南国楚地,生的虽是人形,但个子极小,约莫只有一两粒黄豆叠起来这么高。祖辈都是修道人,喜穿道袍,戴秋叶巾。可有一处,却不大像道士。那便是任凭道行多高,仍旧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与翠元天生仙骨却改不了好色偷盗的毛病有异曲同工之处。填壑方士一族十分贪吃,且什么都能吃都爱吃。一般妖族求他们,不过是农忙时请他们吃些害虫杂草,此时奚山君想到请他们,则是苦于扶苏之疾。
他们的首领有些痴迷地瞅着石床上昏迷的扶苏,惋惜道:“这是多好看的小公子啊,怎么便不想要了,请我们来?”
他们以为奚山君请他们来是为了解决不要的废物。
翠元有些妒忌地瞧着扶苏的面庞,阴森森地露出两只利齿,“若能生吞活剥了他,何劳方士们亲自动嘴?”
奚山君冷笑一声,翠元背脊发凉,诺诺地退到一旁,“都听山君的。”
方士们疑惑地拱手,齐声道:“请山君说明。”
奚山君一笑,拍了拍手,便来了几个翠衣少年,捧来各色糕点果子,瞧着填壑方士垂涎的眼神,热情道:“不急不急,方士们远道而来,本君囊中羞涩,没什么可款待的,些微水酒糕点,聊表谢意。”
众方士口中说着客气客气,却已然扑到了点心山中,水果海里。
待到一炷香,风卷残云,桌上清扫一空,连盘子都被吞了入腹。
那首领打了个嗝,道:“楚国这几日闹瘟疫,树皮都让饿死鬼啃完了,便是我,此前也结结实实地啃了好几日泥。山君如此通情知趣,有何请求,吾等如有微薄用处,哪敢不尽力?”
奚山君垂目瞧他们皆吃得肚儿圆滚,才一笑道:“实在不是什么大事。躺在榻上的公子,是我未过门的夫婿。他万事皆好,只有一处,先前遭人毒手,颅内插了三根针,幸而有雀王相助,暂时保住性命,只是疼痛难忍,大罗真仙也受不住,绝非长久之计。我思量许久,这才想起请方士们相助,吃了这几根针,缓我夫婿苦痛。大恩大德,本君另有所赠,绝不亏待方士,只是但求万事小心,勿要伤他身躯脑颅。”
那首领桀桀怪笑道:“山君心计颇深。先摆上这一席,让我等餍足,原是怕我族人一时失控,不知轻重,吃了你那夫君脑壳。放心放心,他生得这样好看,我决计不忍。”
奚山君拱手不语,只微微笑了笑。
首领只带了二三方士,从扶苏耳中爬过,沿着曲曲折折的甬道,要到达的终点是少年的头颅。
扶苏睡了一觉,做了几个不是很太平的梦。一会儿瞧见母亲的脸,一会儿又看到父亲。许多毒蛇生着美人的面庞,不断地扑向母亲的身躯,她却一直微笑着,看着父亲所在宫殿的方向。窗外明明是橘色的天空,云却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扶苏拼尽了全力,也无法靠近母亲,任由那些蛇咬住母亲的脖颈,把她的后冠淹没。
许久之后,他听到了幼时睡前经常听到的歌声,谁哼唱的已然记不太清,可是每天晚上的安眠似乎都是因为这温柔的声音。
“麋鹿何食,食吾昭谷,采野之萍,露满向东。麋鹿何处,馨香吾铺,采野之茅,涉沼以东。麋鹿何歌,亦鼓亦呼,伐昭之竹,晚屏自东。麋鹿何乐,乐吾之乐。吾愿有鹿,惜吾之鹿,长乐长乐!”
为何要用自己的粮食、自己的床铺、自己的鼓瑟、自己的快乐去养一只鹿,如何才能因此得到更多的快乐?
扶苏不太明白,睁开眼时,果然…也没瞧见这样一头麋鹿。
只有一头妖怪,倚着石床,睡着了。
奚山君赠了填壑方士一套剪纸,是她妖力倾注,素来心爱的一样东西。吹一口气,便能变成骏马香车,美酒瑶姬。马车日行千里,若无止令,昼夜不停。不论车外是什么情景,车内总是一片春光明媚,水袖楚腰,如履平地,如入仙境。
这些小人欢喜坏了,翠元却十分哀怨。这原本是他央求奚山君许久,请她相赠之物,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说通了,今日却转眼赠了他人。
“但凡我有什么错,宝物也不该便宜那些茹毛饮血的侏儒。”翠元仙气飘飘,振振有词。
奚山君本在眯眼午休,方歪了一小会儿,听到翠元来了这样一句,随手操起几上一卷书,扔到翠元脸上,冷笑道:“但凡有些廉耻面皮之人,做了那等事,都不敢在君主面前这样理直气壮,依你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功劳盖过了天。”
翠元想起什么,瞬间蔫了,“三娘不肯见我。”
他白皙颈上系着的红瑕白玉这些日子,始终十分黯淡。
翠元盯着白玉许久,嘴一撇,眼圈开始发红,眼瞅着金豆子要掉了,奚山君喝住他道:“闭嘴,不许哭!有在这儿缠着我哭闹的工夫,还不如去求扶苏。”
翠元对于“扶苏”二字十分敏感,狐疑道:“我们夫妻之事,与一个人又有什么相干?他带着孽债来到我们家中,不知何时便闯下大祸,虽与山君有婚约,却不过是乔公心中不满,一腔怨气撒向了大昭皇室罢了。山君一向聪明,我们皆知你那便宜夫君作古多年,你好不容易逍遥了,何必蹚这等浑水。”
奚山君阴恻恻地瞧了翠元许久,直到他打了个哆嗦,才搁下笔道:“你既知道我生平事迹,又清楚我脾气品性,便知我最不耐烦瞧见旁人哭。怎么,还不肯滚吗?”
扶苏许久没有换衣服了。他有些洁癖,此时却不得不忍耐。那一日他梦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再醒来之时,额上的红印淡了,头也不痛了。
石头房子中冰冷冷的,推开石头门,门外层层青草之上,是一套新做的衣衫,与他素日所穿,布料针法皆如出一辙。
他有些诧异,但是依旧带着新衣去了溪水之畔,却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河畔挤得密密麻麻的,满眼望去,皆是绿莹莹。
扶苏走近,也望着水面,溪水十分清澈,倒映出清晰的人影,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异动了。许久,那些绿衣少年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水面。
“咦,今日为何无风?”其中一个如是问道。
“我不喜欢风。”另一个这样道。
“有风好。临风而立时,水中的我最英俊。”
“无风好。四野平静时,才能显出我文秀内敛之美。”
“其实,不管什么时候看怎么看,我都这样好看。”又一个对着溪水,笑出了白晃晃的牙,“美人是这样的,不得不感叹造物不公。”
“我最近十分烦恼。”一个刚化了人的翠衣少年叹道。
“为何?”众猴儿齐声问道。
“我生得这样倾国倾城,以后我拾的媳妇太过自卑,羞愤而死可怎生是好?”少年郎哈哈大笑,狡黠而得意,转眼,却与扶苏四目相对,后退了几步,捂住眼道,“晃瞎猴眼。”
众人见扶苏来了,行了行礼,便开始长吁短叹起来,不多时,悻悻然,作鸟兽散。
扶苏对着水面,瞧着水中人那张冰冷冷如臭石头一般的脸,许久,忍不住了,露出细白的牙齿,青色柔顺的眉毛意外地舒缓开。
不远处的树后,隐藏的一袭黄衫正在牙齿打战,抖抖抖。
“何人藏在树后?”扶苏敛了笑意。
那袭黄衫继续抖,抖抖抖。
扶苏朝那树后缓步,还未到,便见黄衫隐藏的地方冒出一阵白烟,烟散了,人却不见了。
地上草丛中,好一摊水。
这一日,扶苏坐在橘树下读书,二五见他疲惫,便化成石头,供他放书吃茶。
夏日风暖,不一会儿,有了倦意,他便倚着翠石合上了目。
有人蹑手蹑脚地到了他身旁,扶苏掀开半帘目,瞧了一眼,又合上,不动如山。
那人摸了摸扶苏的衣袖,比了比袖长,似乎在看合不合身,许久,才满意了,正要离去,却被扶苏攥住手腕,他缓缓睁开眼,问道:“你是何人?”
眼前是一个黄衣女郎。那身衣裳十分明亮,却不知是什么布料,握起来十分冰凉,好似暖阳入了冷水,刺得人眼痛,凉得人心惊。
那样的黄便直直地映入扶苏的眼中,未给他丝毫缓解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