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大嘴又慢慢再慢慢…吐出了一个核桃。
扶苏忍不住,转过身,克制许久,才笑了起来。
那童子哇哇大哭起来,“不知吾乔阿箸竟被区区凡人欺辱至此,唯以头撞石尔!”
哭完,大嘴又漏了一块核桃,然后朝身旁的一块翠色石头撞了过去,却扑了个空。
扶苏一路行来,瞧见的那些翠色石头,此刻竟都弥漫在一阵白烟之中。不到片刻,烟散了,呼啦啦走出了一群绿衣翠袍的少年,美貌白肤,十分可人。一路笑笑闹闹,朝扶苏、童子二人走去。
童子要撞的那块石头亦在一阵白烟中,变成了一个十二分笑靥嫣然的美少年,闪过身,伸了伸懒腰,笑道:“阿箸,你若日日嘴贱得罪君父,何愁我等没零嘴?”
说完,捡了个掉落在地的核桃仁,扔进嘴里,扬长而去。
那些石头幻化的美少年经过扶苏时,语气不咸不淡。
“嗯,生得不错,虽然比我差了些。”
“难为我们晒太阳等他这许久。”
“君父还不许探看,这暴君,啧啧!”
“方才爹爹又被娘打了一顿,跑去找君父哭了。他真是死性不改,暴君最不耐烦瞧妖哭。”
“今儿天儿不错,太阳大。”
“二五、二六跟上!”
走在最后的不是美少年,而是两只美小猴,桃儿般的小脸,眼似含水,黑亮稚气,一身翠色毛发,柔软明丽而似谁人幡然大梦初醒之态。
被称作二六的猴崽似乎刚出生不久,另一个大一些,害羞地瞧着扶苏,探着毛茸茸的小脑袋,细声道:“君父夫君,人的手可暖和、可软啦。我喜欢你摸我,能不能再摸一摸?”
山的正中有一座食寓,形似山下农家屋舍,茅草铺了很厚的一层,但依旧瞧着十分单薄。屋舍前围着一圈篱笆,篱笆中有三五成群的小鸡和一只长大了摇摇摆摆的公鸭子。
扶苏站了片刻,瞧着鸡群。
“公子在看什么?”
“嘘,我在等它们说话。这座山连石头都会说话。”
少年长身玉立,转过身,却撞见一双笑得弯弯的眼。
奚山君此刻不大流氓,也不大暴戾,只是看他。她食指指尖有微小的火光,遥遥点在了小鸡身上,嗓音有些干哑道:“好,便看看它们说些什么。”
一只小鸡说马上要开饭了,另一只说整天吃秕谷吃不饱。公鸭子嘎嘎哼唧道:“我在人间吃饭,主人家中筵席多,每次剩下许多鱼肉果粮,全是我们的。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山上的妖怪,穷苦成如此,一定干了什么缺德事。”
奚山君摸了摸鼻子,挥了挥衣袖,那些话便听不到了。她朝前走,侧头笑道:“连鸭都知道我不大好,万事皆不能瞒住天地,可见我真是缺德事干得太多了。”
扶苏停下脚步,望着屋舍,淡声道:“山君做的缺德事只报应到了外物之上,不过落得衣食无着,可我却不知做了什么,报应到了自己头里插了三根毒针。”
他又问道:“我还能活几日?”
奚山君转过身,含笑道:“你可知道我做了多少坏事、造了什么孽,才被上天惩罚,使得如今奚山万物皆长,唯有粮食不生;俯首所拾皆是瑰宝碎石,却个个皆修成了精,不能拿去换粮反倒嗷嗷待哺?”
“愿闻其详。”
奚山坐在了一块翠色无瑕的石头上,剔透美妙至极,若卖到市场,连城无价而不成换。她一身麻衣,微笑道:“二百八十年前,从家中带来的粮食珠宝消耗完,耕种所得又甚少,我开始率众在山前杀人抢劫,每杀一人,得二三换粮币,便取下一块树皮,记下死的人数,短短五十年,奚山上的树,有一大半都没有了皮。之后奚山脚下再无人迹,而我无论走到何处,都会被雷劈,躲在石头房子中,雷劈不进来,便开始劈山上的其他妖怪,我只得出来,生生遭雷劈,由天泄愤。那大概是百年的时间,难熬得我几乎不愿再提起,每次天色暗沉下来,我便如你今日,问自己,还能活几日?”
“之后呢?”
“之后,雷不劈我了,天开始捉弄奚山。先前结满甜橘的树一夜之间,全长出了苦橘,辛勤垦出的一大块水田全部生出了盐,稻谷不生。那些种粮的地方长满了曲连无尽的鲜花异草。那是我不曾见过,谁都不曾见过的美丽妖娆。”
“我见过。”扶苏打断了她。
奚山君道:“何处?梦里?可是这些花草通通含有剧毒,不能吃不能用,只能瞧着它们盛开,然后常年盘踞,冬日雪来了才败。”
扶苏的鬓发整齐紧致,朝着玉冠的方向结去。阳光一照,少年公子的侧脸便与玉色一样温润晶莹了。他默默地侧耳倾听,奚山君笑道:“我做了这样多的缺德事,遭了这样多的报应,可是,公子猜我活了多久?”
扶苏抿唇,淡声道:“雷劈不死,天饿不死,没人插针,无父封棺,山君命可真好。”
奚山君左手负在背后,右手伸出三指,含笑道:“本君活了三百一十六年。公子若想多活几日,只需亲我一亲,沾些我这妖精的寿元便好了。”
扶苏迟疑了片刻,轻轻走去,低头,捧住奚山君的脸,许久,才低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山君逼我娶你。”他亦是一笑,浅浅的眉,淡淡的眼,瞧不出丝毫为“男女授受不亲”的困扰,朝着妖怪的额头,冰凉干燥的唇印上,轻轻一亲。他认真道:“这样我能多活几日?”
奚山含糊地唔了一声,垂下头,经久不语。随后,奚山咳了咳,负手朝食寓缓缓迈开八字步,“孩儿们,开饭了。”
扶苏见到许多许多绿衣人、绿毛猴儿,食寓内瞧来,好生令人眼花缭乱。听奚山君方才言语,这些人或猴皆是价值连城的石幻化而成。
他自幼吃食,都在一室之内,一人之席,无论偌大宫室多少宫人,无论窗外飘的是花还是雪。侍从像是从不会说话的人,窗外鸟啼花落时,浅浅一音,反倒更像是在同高高在上的太子言语。
七岁之前,有母亲同他喋喋不休,他生性喜静,瞧着她,也只是淡笑不言,心中觉得母亲聒噪。七岁之后,男女不再同席,除了太傅和父亲,他几乎没有了开口的必要,便也不必言语。
奚山是个特别贫瘠荒唐之处,这里的饭桌上,除了粗糙的谷粱便是干瘪了的蔬菜。可是,即便是坐在一群妖怪身旁,即便他们好奇地看着他,自以为窃窃私语其实声音大得全都灌入他耳中地评头论足,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吃完了一大碗粗粮。
扶苏饿了。饥饿感如刚凿开的泉水,喷涌而来,惶急中带着解脱。
“君父,人间的太子也这样吃饭!”二五坐在高台上,奚山君身侧,年纪小,而吃相颇是粗鲁。奚山君常同他讲些人间的故事,在他心中,人间的贵族便是再斯文不过了,何时都不会堕了姿仪。
“可是,他没有撒米在桌上啊。”奚山君蹙蹙眉,拾起二五碗边的饭粒。
二五的父母翠元、三娘被她派去人间采办,须得一两日方能回来。于是,晚间她要照顾二五、二六这两个小崽子。二六刚会走路,这会儿正被奚山君一勺一勺地喂着吃饭,眼珠子好奇地盯着台下一隅的白衣公子。
“吱吱!”二六激动地指着扶苏叫。
奚山君微微皱眉,顺着小猴子爪子的方向看,才发觉,扶苏已经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盯着粗瓷碗,脸颊仿似有些发红。
“公子,如何了?可是饭菜不合胃口?”奚山君的声音不大,问了一问,但原本喧闹的屋舍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暴君在奚山,积威甚重。她若开口问些什么,旁的妖是不会插嘴的。
扶苏有些困惑地瞧着碗,许久,才抿唇道:“孤…不吃人。”
碗内一个小人,只有小指大小,被热气蒸得全身发红,两团小小髻,正是那嗑核桃的小人,自称阿箸的。
少年用白玉一般的手指拨弄拨弄,那小人儿却瞬间抱住扶苏的指腹,朝上拜了一拜,哭诉道:“山君,小人害吾,与吾有龉,欲泄愤,生吞吾!”
奚山君放下了二六,小猴子刺溜蹿到了一旁。
她走到了小人身旁,苍白的手一伸,那小人便从扶苏的指尖跳到了她手掌上。
负责食舍的翠家子孙三六跪倒道:“君父饶命,我一时大意,不知阿箸在米缸中,误蒸了他。”
小人咧开大嘴,抱住奚山君的手指,不依地哭诉道:“你若不罚了三六同那小太子,吾便以头撞地!”
奚山君冷哼一声,“诡谲狡辩,播弄口舌,恃宠生非,今日我罚你变核桃人时如何说的,若再起坏心,陷构他人,真身只会越变越小。”
奚山君洞悉一切,知道小人故意躲在滚烫的藏满热谷米的粗碗中,心志坚定,忍耐十分,只待到扶苏舀他入口,再跳出来陷害。
一时语毕,阿箸的身子竟变得更小,成了米粒大小,可是眼中吧嗒吧嗒掉眼泪,全落到奚山君长着茧的削薄掌心上。他的声音也更尖细,“汝是暴君,吾乃奸臣,从前便说定。汝相公来了,汝便变了,变心之人无错,吾又何错之有?”
奚山君怒气升腾,“一张嘴翻云覆雨黑白颠倒,何处学来的?”
阿箸握紧了拳头,颤抖着道:“是他教的,全是他教的!会说的话都是他教的,你若不喜欢,便去问他为何这样教我!我常年关于幽闭,瞧不清他生得什么模样,也知道是个聪明绝顶的公子,你日日同他一起,这般好,却要嫁旁人了,便知天性是这样的无耻之徒,忘恩寡欲,无情无义!”
众妖听闻此言,脸色都变了,呼啦啦跪倒一片道:“阿箸生来如此,口无遮拦,山君息怒。”
奚山君面相似痨病鬼,瞧着没什么气势,可是周身的气息却益发透出暴怒之前的气息。扶苏瞧着她许久,思索道:“你同我有约,又与谁订了前盟,甚是不妥。”
奚山君静静地瞧了他许久,双手紧紧交握,许久,才弹了弹指,阿箸顷刻变成了三尺多的小童子,哭哭啼啼,却犟着头,不肯服软。
她压住怒气,转身,躬身,伸出手,轻声道:“二六,来。”
二六吱吱两声,双眼水汪汪,有些被一贯待他慈祥的君父吓着了,躲在二五身后,不肯去。奚山君面色冰冷,一双黑眼圈显得有些瘆人,她伸出左手,狠狠一握,食寓中所有的饭菜都挥到了泥地上,一声巨响,毁得彻底。
她冷笑一声,扬长而去,“既然不愿好好吃饭,那就都别吃了。”
奚山君一下午没出现,到了晚饭,众妖忐忑不安之时,她却出现了,神色如常,一身麻衣,居于高台。
有几个翠衣少年抱着几本账簿向她报告了些什么,这些政事处置完,众妖依旧垂头恭候,不言不语。
“吾错了。”童儿阿箸抽噎着上前来。
奚山君面前一盏清茶已经去了余温,她低头摸了摸,才道:“不觉这样晚了,开席吧。”
从厨肆走出几个少年,抬锅的抬锅,抬碗的抬碗,吁了一口气。
可是碗上明显有黏住的一道道痕迹,奚山君抚额,叹了口气,“你们都是死人吗?我摔碗时,为何不劝一劝?一生气便摔碗,显见得不是什么好毛病,我们家又这样穷。”
诸少年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笑闹道:“可不是嘛,君父就是戏本里面的暴君,特别像,生气了就会摔东西呢!”
“对,戏里皇帝都摔东西,不摔东西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呢。”
“君父才摔过几百个碗,比起人间的皇帝,每次生大臣的气,就摔古董玉器,君父算是脾气特别好的暴君呢。”
奚山君笑了,眼弯弯的。
敢情在奚山,“暴君”是夸人的。扶苏黑黑的眼珠望了望四周。
“没事,碗不用钱,君父,我能烧!”一个头发焦黄的绿衣少年笑了,他是山中专门负责烧陶器的三九,方化成人几年,对烧陶器有些天赋。少年笑道:“尽管摔,咱们家泥巴多。”
奚山君被哄得心花怒放,咳了咳,道:“开饭吧。”
那厢阿箸扯着奚山君的长袖哼哼唧唧:“吾错了。”
奚山君哼了一声,“说说错在何处,才准你吃。”
阿箸急了一脑门汗,他本是极自负的人,从来都是秉持着全天下的人都错了他也不会错,谁说他错了这本身就是世上最错的想法。他转了转眼珠,才理直气壮道:“吾言语太得体、太犀利,戳了汝的痛脚!”
奚山君瞥了他一眼,道:“你是错了,错不在说得多好,错在说得好的时候旁人听不懂,说得难听的时候,旁人又听懂了。”
打着礼教的幌子,把你教得这样学富五车任性志坚,一身酸气偏偏理直气壮,是想祸害谁呢?又能祸害得了谁呢?
扶苏一直思索自己晚上到底要睡在哪里,天色就这样渐渐黑了。月亮照到了山涧上。所有的人都像是遗忘了他,当他慢慢嚼完饭,整间食寓只剩下他一人。
鸡群鸭群也不再叫了。不知它们在用人听不懂的话说些什么尖酸刻薄令人脸红的话,扶苏望了望四野,彻底迷路了。
他想回到石头房子中,可是四处皆是岔道。
远处传来低沉的呜咽声,高了远了,又近了低了。他喜读些志怪小说,并不觉害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草丛中,才发现,那些绿衣人绿毛猴儿又变回了石头,躺卧在草丛中,安静而祥和,仿佛它们从未如白日一般生动过。
这座山似乎变成了荒山,一片死寂。
扶苏又走了许久,似乎依旧没有尽头,那座石头房子也不知藏在了何处,始终未露出丝毫踪迹。
呜咽声似乎变成了歌声,带着几分凄楚,也带着几分沧桑。是男人的声音。
扶苏站在了原地。四野空旷,毒花散发出迷人的清香。风来了,吹拂在小少年的脸上。
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梦中。
那时也是这样。
梦中的他也没了路,周遭的空气中带着只能刺痛他的苦难,一停顿,便满眼饱含泪水。
晚风袭来,带着清爽,方知到了立夏。
远处一团橘色的灯火,静立在一条小道上。
他朝小道急切走去,也朝灯火走去,伸出如玉的一只手,却触到光滑冰凉的一段竹。左手中提着一盏结着蜘蛛网的宫灯的人,只留给他一个高挑单薄的背影。
那人的右手紧紧攥着竹竿的另一侧,像是攥住了什么不能再失去的东西,沙哑道:“夜黑路冷,公子,莫再…莫走丢了。”
是奚山君。
她不肯握他的手,想是讨厌他,可她那样用力握着他也握着的竹,却令人无言,不知她在恪守些什么,又在珍视些什么。仿佛竹子没了,魂也断了。
奚山是一座遭了报应无神眷的山。这里的妖怪全是石头。大石头妖怪和小石头妖怪。吸收日月精华而化形,初时为猴崽子,长大了便化形为人。奚山最大的石头是一个叫翠元的妖,他的妻子三娘是奚山君先时从家里带来,配给了翠元为妻。夫妻二人共有二十六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三百余年,除去资质不佳夭折的,共存活二百余众。二百余妖又有一百多拾了媳妇化了形,算起来,大大小小,满奚山约莫三百八十三只妖。
翠氏子孙皆是翠色,遗承自大父翠元。区别便是有些毛发翠色深一些,妖妖姣姣,有些翠色浅一些,似晴空碧湖。
他们皆美,美得仙妖不辨,总不与凡俗同品。
翠氏子孙除了大父翠元是个好色胆小之徒,其余子孙都十分专一痴情。他们的姻缘与人间天上皆不同。
旁的人或妖总要等成年之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轻浮些的,不过也逃脱不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定终身之说云云,可是翠氏子孙自幼便有决断,他们的妻子都是自己选定,然后抚养长大。
他们天生有一种本领,能拾到有灵性的石头,若与他命中有姻缘,放到颈上佩戴,自然汲取他身上的灵气,越来越美,若是无缘,则会被他们反噬,吸得玉髓皆失,干枯而死。
石头在颈上一些年岁后,会化形成猴,再过些日子,吸取日月精华,又会化形为女子。待到此日,翠家子孙长大了,妻子也养大了,便是他们的成亲之日。
十分奇怪也十分有趣的姻缘。
满山之上,天气晴暖之时,便常常可见举止温柔和蔼的少年轻轻为一个旁的颜色的小母猴抓虱子梳理毛发。他们一生相依,终生相伴,遇到危险时,妻子便化作原形,系在夫君颈间,一生而同生,一死而同死,永不相离。
扶苏终于适应了这里,却一直未见传说中的大父翠元和大母三娘。他们被派去做采买,原本三两日便可回,可如今已经七八天。
奚山君卜了一卦,神色古怪,干笑几声,把龟壳收回袖笼,道:“不必为他们挂心,三娘心眼忒小,不使使性子,心中舒坦了是不肯回来的。”
翠氏子孙一听此言,也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们的爹爹依仗自己生得貌美,常常弄出些风流韵事来,可手段不大高明,人又胆小,次次偏偏都被母亲发现,二人不闹个人仰马翻鬼哭狼嚎是绝不肯消停的。
十七、十八、十九和阿箸帮奚山君办妥扶苏一事,便都要回澄江赤水年水君处复职了。谁知他四人走了没多久,竟又急匆匆地使法术叫几个方士回来告知,人间起了瘟疫,近期莫要出山。
又过了七八日,翠元和三娘夫妇依旧未归,奚山君再卜,竟彻底没了音信。她叮嘱众猴儿照顾好二五、二六两个小崽子,便要独身去寻。
“孤与山君一同去。”扶苏略微思索,便也起了身。二五、二六夜夜与扶苏、奚山同住石房中,颇是依赖二人,奚山君要离去心中本就难过,见扶苏也要走,一小抱胳膊,另一小抱着大腿,哇哇大哭起来。
奚山君疑惑地道:“你去做什么?”
她其实想问,你去能做些什么。
扶苏却淡道:“大昭有旧俗,女子易装出远门,若无兄长夫婿跟随,被认出了,是要被欺辱唾骂的。”
众妖看了看男装打扮一贯粗鲁残暴的山君,向来与“需要兄长夫婿保护的女子”大不相干,不禁闷声窃笑起来。
奚山君心中一窒,慢条斯理道:“你未来时,我活了三百余年,独自出山不知凡几。”
扶苏却站到她身旁,沉默许久,才道:“除非你把婚约烧毁,否则自我来此,没有我跟随,便不能独自去人间。”
他想了想,像个顽童,吓唬另一个顽童,睁着黑黑的眼珠,没有表情道:“那里人太坏,逮到妖女,要作法,宰了你。或许还剥皮,放在火上烤,你怕不怕?”
奚山君被噎得很辛苦,她想说这是老子惯常做的行当,扒了人皮烤肉吃,我是只十分厉害凶恶的大妖怪。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缓缓而雀跃的微笑,“怕,怕极了!”
扶苏与奚山君扮成了兄弟,风餐露宿,一路朝距离奚山最近的左镇而去。
夜间扶苏头痛之症又犯了,扶苏用妖法压制,也只克制住一时。出了山,到了人间的民居,人群越来越密集,扶苏死死咬住唇,不肯叫一声,唯恐被旁人听到生疑。
奚山君瞧他咬得嘴唇红红斑斑,心头像被人狠狠踩了,勉强道:“疼便喊出来,敲了一更,都熟睡了,无妨碍。”
扶苏眉目皆结了汗珠,眼珠睁得大大的,望着布满灰尘的高高的房梁,许久,喃喃道:“才一更啊。”
他所有的手指都蜷缩了起来,死死抓住被褥,可被褥柔软而不大吸汗,骨节像从水中捞出,不断地从掌心滴出汗水。许久了,见他痛成如此,也不曾叫,却忽然有气无力地睁开眼,虚弱地问道:“几更了?”
奚山君坐在黑暗屋舍的一张凳中,静静地看着扶苏,毫无倦色,“二更。”
他额上暴出了一道道青筋,冷淡的眉眼变得狰狞起来,唇角却忽然流出一股鲜血,滴答,滴答,染到了被褥上。
奚山君心头一恸,迅速捏开扶苏的口,把左手手指塞进了他口中,厉声道:“咬!”
门外的更夫姗姗来迟,在幽长的夜晚中敲响了梆子。
扶苏没有咬奚山君的手,只是握住那只手,眼珠黑黑的,言语中带着颤抖:“三更了?”
奚山君点了点头,黑暗中,望着他的眉眼。
痛苦挤压了所有的知觉,扶苏终于在黑暗中凄厉无助地惨叫起来。他狠狠地握住奚山君的手,奚山君坐卧不安,背过他,不肯看他的脸。
黑夜中,再无人听到这凄惨,更无人知晓其中缘故,奚山君背脊突然僵硬,直直望着前方,任由扶苏手心颤抖冰冷,任由他如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手。
他又惨叫,痛到极致。
泪水爬满面,始知泣不成声,她却依旧不肯回头瞧扶苏一眼。
清晨时,她问他为何等到三更才肯发出声,少年如是答道:“何必让他人知晓我这样痛,同情或者不怀好意的揣测,都非我所欲。三更天,再多愁苦烦恼的人借酒浇愁也熟睡了。”
她又问他为何肯让她看见他这般惨状,少年又答:“我沦落如斯,这般凄惨无状,你心知肚明,若是嘲弄或同情,皆因你识我。你既识我,便无不妥。”
奚山君哈哈笑道:“公子昨日之声,先时犹如田野青蛙,呱呱呱呱,后又如草中蝼蚁,咿咿咿咿。”
她果真嘲弄了他。
扶苏单手撑起身,中衣内晶莹皮肉亦流过不少汗珠,蒸腾出了热气。他默默瞧她许久,才笑了一笑。
到了左镇,询问时常换粮的店铺,倒是确有一对夫妇相携买粮,可是之后左镇长官曾氏女眷出行上香,曾家小姐生得国色倾城,众人都去围看,待到散了,却不见了这对夫妇。
奚山君听到此处,心中便有了几分计较。翠元是个瞧见美色就走不动的妖,识得许多风月伎俩,八成瞧得曾小姐貌美,魂勾了去,走不动了,要去勾引逗弄一番。三娘霸道强势惯了,自是不肯依。这夫妇二人行事素来荒唐,眼下不知做出了什么。
路上行人议论纷纷,齐楚两国皆染了瘟疫,一时克制不住,今日封了几村,昨日又死了几人,唾液飞溅。只是这瘟疫与边陲左镇显然没什么相干,奚山君便放下心,与扶苏一同去了齐家寻人。
哪知未行至官邸,便听到一个不大妙的消息。
曾家从前些日子起,丧事一件连一件。阖府上下,大前日方哭了老太太,前日老爷子就去了,老爷子方与老太太排排摆好棺,昨日夫人又眼瞧着不行了。今晨方起,去摸少爷,竟也凉了一半身子。
曾老爷哭得昏天暗地,爹娘双双断气能说是喜丧仙去,夫人死了可说是身体羸弱感染了风寒,可儿子死了算什么?精壮的一个少年郎,平日能吃能睡能嫖能赌的,但见是个恨得人牙根痒痒的败家子,可到底是家中唯一的子嗣,真令人哭断了肝肠。
来不及想曾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只是猜想不知下一个是自己还是女儿,曾老爷寻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看守着院子,道士、大夫随身备着,寸步不离,可是依旧止不住瑟瑟发抖。
曾姑娘,被唤作红枝的小姐,也十分惶恐忧伤,凄凄惨惨地哭了几场后,行为反倒益发古怪,再不肯让下人接近她的寝居,每日在绣阁中都独自一人喃喃自语,道士作了几回法仍不见分晓。
奚山君和扶苏在附近的民居寄宿,住了下来。
第二日,听说曾老爷也莫名其妙地病了,奚山君才皱眉道:“三娘着实太任性了。”
扶苏道:“山君觉得这些人之死均是大母三娘所为?”
奚山君叹道:“三娘何处都好,唯独人太泼辣霸道,眼中不容一点沙。”
扶苏揣测道:“或因大父翠元与曾家姑娘有染?”
“恐怕不是有染,是翠元又动了真情,热热切切要同那姑娘厮守了。”
“为何叫又动了真情?”
奚山君无奈地饮了一口茶水,瞧着曾府一派死气沉沉,夕阳把柳影全映到了朱红门上,才道:“翠元太多情,遇到一个心仪的姑娘,便要痴迷一阵子。可也就这一阵子,过了些日子,便全无一丝情意了。这毛病打骂皆试过,却死活改不掉,故而说是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