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媳妇年后突发慈悲,扔给他一个包袱,说为了响应天上人间养童养婿的主要目的,本着不悔夫婿觅封侯的原则,让他去平国孙大家处求学。扶苏觉得她想当皇后想疯了,可是听说孙大家家中的藏书可比拟大国,他乖觉地闭了嘴。临行时这妖怪给他绣了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丑得令人发指,还一直慈祥地说想家了就看看娃娃,她就是娃娃,娃娃就是她。换言之,如果娃娃被他怎么着了,奚山君必然十倍百倍地对他怎么着。
扶苏多想扔了这镇宅利器。任谁家长大的公子都不爱这玩意儿。
扶苏面无表情,但神游天外,回过神时,三人已经拍板决定,结拜了。没人问他的意见,扶苏也没什么意见,因为这三个人没一个是吃素好惹的,此时说要结拜只是各怀鬼胎,他懒得得罪他们,只是决定以后渐渐避开他们。
上岸休整时,破庙外,一人扯了一条柳枝,大半夜的,月亮白得瘆人,四滴鲜红的血溶到了一个破碗盛的烈酒中。
“天极为约,太一明誓,紫宫订盟,末星为鉴,吾四人今日结为兄弟,血脉共溶,心形相一,互敬互爱,永不相害。”章姓少年如是震天吼,咕咚咽了口血酒,眼睛却直直瞪着扶苏。
黄姓书生小脸红扑扑的,微笑道:“弟十七,诸位孰为长兄?”
章少年似乎挺待见黄书生,眉眼一荡,漾出些美色道:“兄十八。”
嬴晏虚弱地咳道:“十九。”
扶苏面无表情,大言不惭:“我为长兄,今及冠。”
公子扶苏这一年满打满算,刚过十七岁的生日。这世间,有些人坏得很出色,比如成觉,也有些人,坏得不出挑,坏的目的只是为了愉悦自己,比如扶苏。
四人论了兄弟齿序,彼此见了礼,从长兄到四弟,依次是姬谷、嬴晏、章甘、黄韵。他们皆未行冠礼,均无表字,便只以兄弟排序互称。
扶苏垂目,却听见黄四郎低缓温柔道:“弟素来不信那些空话,既然诸兄长都喝了血酒,日后若违今日盟,残害了彼此,便叫哥哥们遭五马分尸、曝晒吊颅之刑,如何?”
这是伍子胥的死法。
扶苏听着不对劲。哦,敢情就他们三个当哥哥的得发誓,谁害他谁当伍大帅。这人瞧着倒一脸温柔,脸红着都能给人下套。
嬴晏久病苍白的脸上显得很沉默,但许久之后,他点头应允了。
章甘啐了口唾沫,热血沸腾地瞪着扶苏道:“对,叫那等小人遭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扶苏淡淡笑了,喝了口血酒,拍了拍蓝袖上的尘土,拱手道:“既已结拜,本欲与诸弟在船中畅饮一番,奈何我囊中除了束脩,已无余钱,只得步行去孙大家处,如此,兄便先行一步了。”
他面貌平庸,举止却是说不出的烟云水汽,风流高士。他背起书篓,便要扬长而去,谁知篓中的布娃娃却瞬间卡在了庙门外的香炉口,死活拔不出来。
这最后一点洒脱的姿态便破坏殆尽了。
少年无奈地望着在香炉中头脚拉扯笑得一脸张扬无耻的布娃娃,觉得妖女的妖法无处不在,让这样一个他,原本大可以清淡婉约一些的公子在此处,看着三人脸上灿烂的笑意,也不禁带了些怒火。
他想这真是世间最可恶的妖女,脸颊却微微带了红,那吊在布娃娃颈上的绳结却绞着香炉,更紧。
黄四郎看着那娃娃,微笑道:“隐约听闻兄长是有妻室的,这娃娃与我那未曾谋面的嫂嫂有何关联?”
章甘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左手。她摸到过去时为何没摸到此等变故?她…不是他的元妻吗?
扶苏梗了下,回头解下娃娃,握在手心,手指把娃娃的包子脸捏得益发丑,嗓音清冷,“是有一房妻室,生得貌美如花,静如处子,真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从不上房揭瓦,与日月争着发亮。”
孙大家名湖,字泽堂,孙武后人,乐安人氏。昭文帝之后,举族搬迁至平国金乌昌泓山,过上了半隐居的生活,世代靠开书院为生。
之前的几代夫子资质平庸,教出来的弟子也平庸,如今的孙夫子是瞧着平庸,挑选的弟子也皆是落魄世家弟子,可是,组合的结果却不是平庸,而是逆天。当先帝手下尚书阁誊录二十年中了文武榜的三甲出身时,平国昌泓书院竟占了足足三十人。平国虽地方富足,却是个十足的小国,教育不兴,一国能中十人都属运气,更何况一郡一山,中了三十人。百国都震惊了,纷纷打听孙湖是何人。可是,除了知道此人是孙武后人外,旁的一概似是无什么过人之处的。众人皆以为是偶然。可是三年后,他又举了三十文武进士,十五文,十五武,不多不少。孙湖弟子出身寒微,反而能使先帝放心去用,他的弟子有一处特色,便是文武兼备,虽个个达不到顶尖执牛耳之界,也即是无出将入相,拜三公之才,但文者颇识行军连纵之法,武者皆具治国入微之目,真宗十分赞赏。
到了哲宗朝,孙湖已成了教育界的一块活招牌,士子们哭着闹着要去瞻仰当世孔夫子,生得好的、家世好的却憋了一肚子火,他娘的不收不收还是不收!莫非穷的、落魄的调教出来特别有滋味?口味也忒重!
扶苏与嬴、章、黄三人是一起到的。那三人坚持非与结拜兄长一起步行前往,这一路,倒也摸清了彼此底细。
扶苏自称是战国时晋国没落贵族姬氏五世孙,手中的名帖和推荐信一应俱全;嬴晏则是孤儿,前朝嬴氏一族叛乱,九族皆被云相处斩,只余下一痴儿。行刑时云琅曾言,嬴族逃不过三代,三代之后,若不亡,人人得而诛之。而嬴晏便是这痴儿的后人,到他处,已传了三代。他来平国本意含糊,似是并非一开始便欲往书院读书,而是为了寻人,不知为何,最后却变了主意;至于章甘,只说是世家后人,却未说明是哪一家,姓章的世族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有名堂的便是那么三家,一是凤阳章氏,二是崔城章氏,三便是秦帅弟子,抚东将军章氏,众人依他来时方向,猜测可能是凤阳与抚东两家中的一家;而黄韵黄四郎,形容十分贫寒,面容温和,性格却冷辣多谋,他不掩来意,求学的目的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效仿先祖登上三公之位,至于他的先祖是谁,扶苏在脑中想了半天,从西周太公开始数,也没数着姓黄的。
孙夫子孙湖是个中等身材,不大起眼的男子,虽似貌不惊人,眼睛却十分明亮,他考校学生,不选文,不比武,十分简单明了—自报家门,然后从远处的接待学生的草庐处,走到孙夫子喝茶纳凉的地方便可。
许多贵族子弟仰慕孙湖,也曾穿寒衣,造假名,可是,孙夫子老眼毒辣,扫一扫便瞧出了。
看着又一个垂头丧气被扫下来的璟郡王氏子孙,章甘有些抓耳挠腮,“他怎么就瞧出来了?!这人一身衣裳比乞丐还破,瞧着也无什么世家气度!”
黄韵含笑不语,嬴晏默默无语,扶苏神游天外。
前头的人被刷了一大半,还有一个抱着孙夫子的腿,撕心裂肺地哭道:“夫子,俺真穷,俺家真穷啊!”
孙夫子淡定道:“不,你是贵族后代。”
章甘在远处树荫下跳了起来,骂道:“扯他娘的淡!这人我可注意观察了,手上满是厚厚的茧,若非家中贫寒,哪能生出这许多?”
黄韵继续含笑不语,嬴晏继续默默无语,扶苏继续神游天外。
终于到了最后,轮到兄弟四人了。孙湖考校得也有点不耐烦,对着紫砂壶嘴,灌了口茶水道:“树下那四儿,一起来。”
章甘一路走得战战兢兢,转眼看那三兄弟,没心没肺,一个比一个衣带飘飘,一个赛一个步履胜仙。
孙夫子瞟也没瞟四人一眼,问道:“让我选儿,儿有何处过人?”
章甘舒了口气,自信地露出雪白的牙齿道:“我生得俊,见过我的人都说,这世上,能与我一较高下的,只有穆王世子觉。”
一身破衣,到哪儿都背着馒头的黄韵笑道:“我家贫。”
一身黑袍,到哪儿都背着药罐的嬴晏默道:“我病弱。”
一双蓝袖,到哪儿都背着媳妇儿的扶苏淡道:“我脸皮厚。”
孙夫子依旧未抬头,瞧着莹润秀致的壶身道:“还有呢?”
章甘腾地从背后抽出一把亮【花,霏,雪,整,理]闪闪的宝剑,上蹿下跳,飞花乱舞道:“先生,我武艺高强,从小到大,就没人是我的对手。我能徒手劈倒碗口粗的树呢,可厉害啦!”
黄韵道:“我家贫。”
嬴晏道:“我病弱。”
扶苏道:“我脸皮厚。”
孙夫子挑眉,“没有别的了?”
章甘挺直胸膛,双手背在身后,笑出酒窝道:“亲爱的先生,请允许我给您背段书吧。我会背全本的《诗经》,外加《战国策》和《昭书》呢。”然后,她摇头晃脑地背了小半个时辰。
黄韵道:“我穷。”
嬴晏道:“我病。”
扶苏道:“我…”
孙夫子抬眼,打断扶苏的话,啼笑皆非道:“我知道你脸皮厚。”而后,他抬头扫了四人一眼,指了指章甘,章甘的眼睛瞬间亮了,夫子却道:“你走,他们三人留下。”
章甘愣了,这载歌载舞半天,就落了这么个下场,敢情他娘的谁脸皮厚谁才招人爱啊。
“为什么?”少年章愤怒了,咆哮了。
孙夫子打了个哈欠,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少年章咬牙,心中道:我清楚你祖母个爪儿!可想起什么,他浑身一激灵,随后从行李中扒出一张纸,恭恭敬敬道:“这是一位贵人让学生给您的。”
孙湖看完却脸色大变,站起身,冷硬道:“我今日碍于他的情面,只得将你留下,但儿在书院中需洁身自好,好自为之!贵人瞧中了什么,你比我清楚!”
孙湖半旬以来,陆陆续续从一千多名子弟中挑出了三十人,便封了昌泓山。学堂中右挂李子像,左挂孔丘图,中间还有一卷栩栩如生、高宽皆约三尺的孙武像。
三十名学子来自百国,穿着一样的云水鹤衫,拈了三炷香,拜祭了祖师,这才在后舍分配了房间。扶苏与嬴晏一间,黄韵与章甘较走运,一人分到了一间较小的房。黄韵家中特别贫寒,恩师孙泽堂便命他定时去山下做采买或做些琐碎的零活充当束脩,作息与诸位师兄弟并不相同,故而给他单分了一间屋子。至于生得极俊的章甘,因他力气十分大,众人倒也未往她是个姑娘处考量,只想恩师兴许特别看重他,才另辟一间屋子与他。
章甘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兄长们同四弟那样浑不吝的回答,反倒选上了,而我表现这样齐整,却不得人心呢?”
扶苏淡淡看她一眼,并不回答。他面容平凡木讷,只一双眼睛十分清澈孤艳,让人看了未免脸热。
黄韵笑了,道:“我与哥哥们都瞧出了,孙大家选人并非按照贫富去选的。过往说他只选贫家子,应该只是巧合罢了。他老人家实是个十分任性的人,一切其实全凭眼缘,任凭王孙贵胄还是贫民乞丐,他瞧不上的如何都不会选,所以,我们又何必讨好他而去庸人自扰呢?只要坦率地告诉他我等是怎样的人,所求何物便足够了。至于他愿不愿意给,就看他想要什么样的弟子了。”
章甘慌张问道:“弟所求为何物,我为何没发现?”
黄韵温柔地垂下眼睑,轻声道:“弟说过了,弟家贫。”
章甘迟疑,转身望向扶苏、嬴晏二人,问道:“那你二人呢?”
嬴晏阴冷道:“我是将死之人,上任途中漂泊此处,何物都不打算求。”
章甘努力压住心中翻腾的恨意,直直看着扶苏。扶苏言简意赅,语气极淡,“我只是告诉夫子,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既来了,就没打算走。”
章甘笑了,装作不经意地拍了拍扶苏的左肩,本欲探知他所说真假,却不知得知了什么,有些傻眼。
先前以为只是为了捏造身份,谁知他逃亡期间当真多了个未婚妻,只是这女子,在她的梦中,从未出现。章甘是他命中注定的元后,那这个女人,又是从哪儿多出来的?
自打来了昌泓山,回到这样一个静僻愉悦的人间,在奚山的那些日子恍惚得让人疑心那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万事皆好,有山有水有食有书,扶苏松了一口气。唯一令他有些警觉的就是义弟章三郎,每每站在那些自以为隐蔽的地方,心机深沉、苦大仇深地望着自己。
扶苏估摸着这位“三弟”与自己有仇,只是不知道这仇是从何处算起了。可是,奇怪的是,她没有任何举动,只是瞪得他如芒刺在背。
扶苏自幼时起,从未与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相处过,自然也不知如何相处。她虽生得貌美,可惜扶苏年纪不大,倒也未到对女色缠绵的年纪,再加上有奚山君那样厉害的未婚妻,故而碰到那些瞧起来刁蛮任性的小姑娘,他便躲得老远。
少年章甘瞧着扶苏,也有些迷茫。他似是自己梦中瞧见的那个样子,可又有些不像。梦中的那个男人没有扶苏这样淡泊的性格。扶苏走进书院的藏书阁,能一日一夜不吃不喝,若是如梦中那个眷恋权势的男子,显然会对周遭的一切都有着极强的掌控欲,可是,扶苏对什么都视若无睹。别人随手把玩的是金玉,他随手握着的是一只丑得肾亏的布娃娃。
扶苏是这样一个怪人,可是,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显然不是。所以,有人比他更怪。
此事说来话长,但不得不说。
四人自打结拜,每天行起坐卧,几乎都在一起,本无亲疏之别,可日子久了,却渐渐显出差异来。他们兄弟,章甘对黄四十分关心,黄四喜与晏二下棋谈道,晏二却总是跟着扶苏读书习字。错了,应该说,晏二很喜欢观察扶苏,黑衣少年握着书,目光敏锐,常常看着扶苏面皮上的那张面具,便若有所思起来。晏二是个杀伐果断之人,在书院中,与人下棋,比拼狩猎,皆干脆不留情,实不像病亏短寿之人,可是他每日三餐地煮着炉上药,形容鬼态枯零,毫无血色,又让人确信他活不过几日了。
嬴晏待旁人都极其阴森,只有瞧见章三、黄四二弟,才难得带些温和之色。嬴晏极精通周易之术,能断八字,看手纹,卜吉凶,曾为昌泓山上众人批过命,皆道精准,可十分之数,他却总保留一分,众人打破砂锅问到底,嬴晏却道泄露天机者往往福薄而长寿不死,命途多舛,他宁愿福厚而少年死,却不愿风霜啜尽而白枯骨。
扶苏想起了奚山君长袖中的那方龟壳,她也是个极精通此术之人,且活了不少年头。
章三却讥笑晏二装神弄鬼,他说他能知过去未来,一切不过是雕虫小技。有同门丢了钱袋许久,嬉笑着让黄四来寻,这美得摄人心魂的少年拍了拍那人的左肩,便嫣然一笑道:“你去厨下寻。师兄前日夜间偷吃夜宵,钱袋掉在了米缸外的老鼠洞口。”这同门去寻,果应。从此,众人更信服章三,而暗道嬴晏所学不精。
嬴晏不以为意,只叮嘱章三道:“你莫要处处玩火,不知谁天生有此异能,只瞧着妖气冲天,心思诡谲,莫名诳了你,施给你几分,便让你得意起来。”
黄四郎倒不耐烦听这些机锋,搬着棋盘打断了两人的话,拉着嬴晏到林中树下下棋去了。黄四痴迷黑白纵横之道,逮住人就非要来几局,全书院赢过他的寥寥无几。夫子是之一,晏二是唯二。
黄韵下棋下到最后呈现的莫不是一派风波诡谲的意向,看过棋局的人也往往赞叹不已,觉得妙趣横生,但是夫子总是趁他把局势摆成之前扼杀,而晏二则是纵容地佐他摆成山河万象,再一子截杀。黄韵含笑道:“嬴二哥,几时弟才能赢一回?”
晏二撂下棋子,带着倦意咳道:“今日就到此处,这玩意儿,只同你玩着还有些意趣。”晏二每晚休息极早,天一黑便沉沉睡去。
当夜,嬴晏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回。
那是他们兄弟四人进入昌泓山的一个月后,那天,漫天星子,却起了西风。扶苏一向埋在书舍读书,不分昼夜。这一日,他如往常,等到夜深归来时,拎着纸糊的灯笼摸索着推开了房门。谁知屋中有火光,他低俯身子一瞧,却是晏二倚着药炉子睡着了。他从木床上抱过一张薄衾,刚披到这少年的身上,手掠过他的鼻子,却僵了一僵。
又没有呼吸了。
扶苏有些无奈。这书院中无人知晓,晏二一近夜晚,便彻底没了呼吸,如同死人一般。他之前无意中发现,本想背他去看大夫,那双阴沉的眼却瞬间敏锐地睁开了,毫无异状。晏二从不喊他大哥,总说他“其心可诛”。
扶苏猜测,这人兴许本就是只蝙蝠妖,或者是只猫头鹰妖也拿不准,与世人习性颠倒。
扶苏正待离去,那少年却又睁开了眼,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道:“麻烦了。”
他抬眼,看到扶苏假扮的姬谷,审视许久,才道:“难为我费这许多工夫追踪你。姬谷今日已自首归案,你又是谁?”
第二日,大清早,扶苏推开门,竟真瞧见了一个大麻烦。一个颇为清秀的朱衣小姑娘跪在寝舍之前。她见是姬谷开门,也吓了一跳,“你…你为何在此?嬴判士可在?”
晏二最后一件黑色儒衫方系好,转身咳了起来。他从这小姑娘身旁走过,冷道:“你走吧,见到我的真容,也没用。”
朱衣姑娘猛地磕起头来,“求大人救救我爹,他只是错判一案,不当至如此境地!”
晏二沉声道:“为他一人昏聩无珠,害得真凶逃逸至今,方归案。”
朱衣姑娘抬起头,眉眼间还是一团稚气。她说:“我怎不知爹爹昏聩无能?但他本性善良勤恳,为官二十年都如一日,从无丝毫懈怠,便是因知自己智有所不及,恐贻害百姓,所以以勤补拙。他月前翻案宗,才知自己错判了案,已主动向平王和天子请罪,并全力追缉真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此案并未对百姓造成祸患,判士为何便要因此折他寿命?小女不服!”
晏二拂袖,冷道:“你又可知,因为那伙强盗未及时处决报到,又做了几起大案,害了陇东多少条人命。他们扔尸到云海赤江,那处是极阳之地,连我等都无法勾取冤魂,被害之人无法投胎,又只能再害人换命,这一翻一算,又死了多少人?此事之起,便皆因你那无能的爹,我左迁此处,途中被怨鬼一路纠缠,亦是因他!可恨他从些微江湖术士处寻到我在此处,又知道你命数极贵,竟握你手,一同入梦,摘了我的面具,见我真面,妄图乞命,苟延残喘,不拘了他重判难消我心头之恨!”
天渐已大亮,朱色衣衫的小姑娘垂下头,吧嗒吧嗒掉眼泪,却紧紧闭上了唇,不再作声。
“恒春,你为何在此?”孙夫子打了个哈欠,从后院走到寝舍,唤众弟子起身早练,却被眼前跪着的小姑娘吓了一跳。
原来,这个小姑娘是金乌太守之女,孙师娘娘家甥女,远来探亲,今日方抵昌泓的恒春。
晏二冷漠而去,临行时目光隐晦不明地望了姬谷一眼。
恒春站起身拭泪行礼,孙夫子摸不着头脑。
待到下学,众人回寝,恒春果然已不在原处跪着。姬谷松了一口气,推开门,差点绊倒。
是,这小姑娘不跪在门外了,她跪在了门内。
嬴晏只当没瞧见此女,阴沉着脸拎药炉熬药。恒春已经跪了整整一日,却不肯让众人看到,只跪在暗处。
姬谷一直凝视着她,许久,躬身,好奇问道:“唔,你还能跪多久?”
恒春是个颇为老实的小书呆,她说:“若是每餐给两个馒头,还能再跪两个日夜,若是不食不饮,大概只能熬到明日辰未之时。”
姬谷点点头,用平淡得没有语调的声音道:“那也很了不起了。”
恒春含泪道:“我昨日亲眼见你的鬼魂被地府下油锅炸了,你分明是那贼伙的头领,为何没死?”
姬谷黑黑的眼珠看着她,平淡道:“不告诉你。”
恒春垂泪点点头,“哦。”
此一刻,远处忽而飞来一只纯紫色的莺鸟,毛发生得极是有光泽,形态也极俊极高贵。它翩然飞来,却直直撞在了晏二身上。
恒春低呼:“阿柯!”
晏二被它撞得咳嗽起来。
恒春途经金乌时,这鸟儿是被一阵阴风吹到了牛车之上的。它受伤颇重,颈上竟是人手掐痕。恒春怜惜它,便养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姬谷早已拿起了书,看了起来。许久之后,那紫色小脑袋却在狭小的室内不停地转动,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如人一般,似乎还带着表情。
恒春跪扑,把它圈在了怀里,红着眼圈道歉:“还请判士原谅,小女并非故意无礼于您。这鸟儿生性桀骜,还未养熟,冲撞了您。”
晏二却抽掉姬谷手中的书,扔到地上,大咳道:“你到底是何人?”
姬谷面无表情,想了想,从脸上揉掉了一层面具,露出一张比姬谷更平凡的脸。他说:“我本是世家子,听闻孙夫子所收之徒大半是农人,乡党中有年龄相仿的农人,我思量许久,便给了江湖匠人一年的粮,做了一个面具,借农人的名声,来此求学。”
匠人中倒也不乏这样会换脸做面具的,楚国中就不在少数。
姬谷这话说得极顺溜,一张脸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还算诚恳坦然。晏二垂下头,又咳了起来,不知信未信。
许久,晏二才点起烛火,指着跪在地上的恒春,面庞冷秀方正,“夜已深,姑娘请回。”
恒春抿着唇,眼泪又掉了一串。她说:“我爹爹的魂魄在阴间拘着,大夫说熬不过这二三日了。我知父亲大错已酿,无意为难大人,只是事到如今,小女唯有求您一途,倘使不尽力,小女寝食难安,大人虽不能答应,但请不要阻拦小女尽孝。”
她扶着中间的屏风站了起来。此时天色已全黑,她却又推门而出,跪在了外面。
姬谷重新戴上人皮面具,平淡道:“此女甚是聪慧明理。”
白日跪在无人经过看到之室内,并不以自己之势、众人之力干扰晏二判断,夜间跪在门外,是为男女大防,亦因不肯打扰晏二休息,此番行事,极是妥帖。
转眼,晏二却已然平躺在铺上,没了呼吸。姬谷正要秉烛看书,却被药炉绊到,手扶住晏二的床榻方站稳,无意竟触到晏二黑衣,冰寒至极,还未收回手,口中吐出一口热气,雾气之后,却浮现了一层水波诡谲的漩涡,漩涡静止之时,姬谷颅中刺痛,闭目,脑中却瞬间浮现了一些再清晰不过的景象。
黑衣的少年一身黑色仙鹤补袍,戴着狰狞的恶鬼面具,坐在阴森公堂之上。惊堂木一拍,许多牛头马面便押过形体虚幻、脸色苍白的鬼祟,它们齐声喊冤,那堂上的黑衣判官刚正不阿,沉声喝道——
汝等可知,此生在阳世犯了何罪?
汝生为贱格,却不肯认命,妄图富贵,夺财偷运,可知有罪?
汝生而富贵,却恣意矫佞,暴戾无常,轻人贱己,可知有罪?
汝上世受尽劫难,今生原可苦尽甘来,却瞒天欺己,休妻虐子,只为另娶貌美有钱之女,兴家发达。汝可知那貌美女子上辈子原是虎狼食尸之辈,糟糠本是天母历劫到尔家点化,幼子他日可位极人臣福荫五代!蠢极!愚极!
汝今生高寿有福,一生行善,本无罪过,理应放回轮回道再世为人,然汝之儿媳今日生产,竟得残疾痴儿,本判本百思不得其解,翻《人世录》,观汝平生,却发现尔一生之行善竟皆在父母子女造孽之后,行善之后遂心安理得,日日安睡,从不思整理家风,痛改满门之非,这才报应到孙辈。何者为善?善此物若为填恶念,与恶又有何不同?大恶,大鄙!左右敕令,拉入猪狗之道!
姬谷恍恍惚惚中,额上满是汗,忽而被人攥住了手臂。他睁开眼,似梦非梦中,阴间判官的那双眼也睁开了。判官极是惊愕地看着他,面庞被月色照得极为苍白。这夜间竟是阴间判官,白日却是个妥帖病弱的少年晏二哑声问道:“你未离魂,竟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