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不曾想她这样惶急,还未叮嘱些什么,已不见她人影。
奚山君也是走到半山腰才发现扶苏一直跟着。他安安静静的,她的听觉又有些退化,竟一时未听见。可巧转过头,竟吓了一跳。
这公子原来一直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
“山君如此惶急,所为何事?”扶苏瞧着她,眉浅浅的。
奚山君阴恻恻道:“你跟踪我?”
扶苏却疑惑,道:“做什么怕别人跟着?”
奚山君体内有些东西在躁动,她压抑住,神色有些古怪,却笑道:“你快回去,我倘使使了法术,你定然是跟不上的。如今疫病四起,哪处都不大太平了,我在奚山设了结界,你便老实待着,我过几日便回。”
她呼吸有些急促,语速也极快。转身便要施法,甩了扶苏而去,少年却握住了她的麻衣,道:“我知道那个婴孩是什么。”
奚山君心中一惊,转头扫视了扶苏一眼,扶苏却道:“我从书中瞧见过,前几日便有些生疑,后来查出三娘怀孕,我才猜想到,兴许同正源时代的一个传说有关。”
扶苏从蓝袖中掏出一只长长的物事,另一端凸起的是极薄的铜镜面。上面镶嵌了许多碎玉红蓝石,石下是金质,在阳光下瞧着,十分耀眼。
他把这物事贴到左眼眼眶,铜镜面对准山下,眯起了眼。
奚山君在山上这许多年,从未见过这东西,微微调理气息,问道:“这是什么?”
扶苏转了转圆筒,自言自语道:“远方有瘴气,今日不大瞧得清,相隔三座山的地方叫什么?那里有许多尾巴极长的小松鼠和一个瞎了眼的男子,他抱着一只极肥的小猪。”
“翠蒙山君?你看到了?”奚山君狐疑地盯着扶苏手中的细长筒,有些吃惊。
扶苏收回那物道:“多智而妖。你与我并无什么不同,何必怕我拖累你?”
他又道:“相传正源时代,刚刚有人之时,神州之上曾兴起过一次瘟疫,那时的瘟神肆虐猖狂,脚印遍布所有的土地。《正源志》中记载,时有女子,踩瘟神摄鲲脚印有感,后产子,此子所在之处,人畜皆染时疫,先死者往往为母。二五捡到的孩子,大概就是瘟神摄鲲。他领命下凡,生在水中,随着河流到了奚山。摄鲲为了长大,吸取了二五精血,可二五只是个孩子,并不能让他提升多少,于是他便趁三娘怀孕之际,脱了躯体,一股仙气钻进了她腹中,趁机汲取三娘和翠元的道行,再害了他夫妇二人,等到诞生之日,定然大有作为,能顺利完成上天的使命。”
奚山君目光盯着那碎玉宝石镶嵌成的细筒,并不在意扶苏的话,微笑道:“仙人们行事自有考量,他们任性时,我们做妖的却不能直接对抗,生生应了也是常有的,你这样聪明,到底也印证了上苍仁慈,为大昭留了一脉生机。”
“是你给了我一脉生机。”扶苏摇摇头,指着细长的筒道,“这东西名唤千里眼,据说是仙人遗留之物,父皇又镶嵌了这么些东西,后来赐给了我。每当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生得什么模样时,便拿来瞧一瞧。他埋我时,这千里眼陪葬在了棺中玉枕之旁。”
“这次为什么坚持要出山?”
扶苏瞧着奚山君灰败的面庞,反问道:“你为何还未倒下?明明生生把摄鲲的灵体引到了自己的体内。”
她为三娘保胎,其实是强行带走了瘟神。
奚山君笑道:“我未到终点,为何会倒下?”
扶苏把千里眼举到了橙染的天空中,转了转筒,道:“太阳马上要落山了。”
奚山君扣住了扶苏的手,使出了最后一丝法力,麻袖鼓起了风,“这世间,唯一能化解瘟神戾气的地方,在蜀国酆都。你若愿来,便随你。”
奚山君法力尽失,是在两天之后,距离酆都还有半日的脚程。
她口中逼出了一大口鲜血,瞧了扶苏一眼,怕他看到了心生不安,又咽了回去。她说:“你背着我,莫要走官道。我恐怕快要不能压制瘟神,到时祸害了凡人,让他依傍人身,传染疫病,反酿成大祸。”
扶苏点点头,把云纹的袍摆系在腰间,背起了奚山君,这才发现她清瘦得可怜,几乎感觉不出什么重量。
天色渐渐黑了,他们在有月光的小道上赶路。奚山君有些昏昏沉沉,却不敢睡着,勉强笑道:“公子可会唱歌?”
扶苏摇摇头,“不大会。每年祭祀春神时,父皇会交给我教化的任务,我唱不好,二弟、三弟时常替我唱。”
奚山君眼弯了起来,“唱一唱,乡野何曾有人听,不好又如何?”
扶苏眉眼淡淡的,玉冠下的黑发在清风中缓缓飘扬起来,带着温柔旖旎的弧度。他垂目道:“你若笑了,我便摔你下来。”
奚山君伏在少年的背上,重重费力地点了点头。
扶苏的嗓音十分清爽冷脆,可是哼唱时,没有一句在五音之中。奚山君听完之后,闭上了眼,许久,握紧了双手,脸憋得通红。扶苏脸色微黑,严肃道:“你试试笑出声来?”
奚山君哈哈笑了起来,搂着扶苏的长颈,直起背,好似一匹长长嘶嚎的狼,就那样对着白白的月光,笑得喉中的小舌头一抖一抖,气贯长虹。
扶苏愣了愣,发现自己的威胁不奏效,却没有松手,又紧了紧,许久,才道:“再淘气,摔死你。”
奚山君一张丑脸朝扶苏脸颊凑了凑。她像个小动物,亲昵道:“小相公,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很喜欢你?”
“他们或者惧怕我,或者轻视我,大多并不喜欢我。”
奚山君的声音忽而变得响亮,她笑了,“是,他们是对的。我也不喜欢你,不…喜欢我的小相公!”
扶苏的表情很微妙,淡淡地翻了翻白眼,他从善如流,“我也不喜欢你。”
若问鬼城酆都何物最多,那定然不是鬼,而是…棺材。酆都有百国最大的木料集市,也有世上最好的棺材。楠木、梨木、梓木、香樟木,能想到的,这里都有。雕飞,鹤雕,雕红狮,百子千孙,仙女托骨,真是…喜气洋洋。
奚山君把扶苏的千里眼典当了,买了一具最普通的棺。
然后,然后棺材抬进了离十王殿最近的善人庄,也就是放无人认领的异乡客的死人庄。
再然后,奚山君躺了进去,闭目,合棺。
她叮嘱扶苏,为了借酆都鬼气消融瘟神戾气,送他归天,之后的七七四十九日内,绝对不可以在阳光下开棺。
绝对不可以。
她凶神恶煞、表情狰狞、痛不欲生地吓唬扶苏,扶苏坐在一旁烤火,烤山芋。
他在想念自己的千里眼。
财不露白,果真是千年不变的至理名言。
他不喜欢妖女,这话可是真得不能再真切。谁会喜欢她?见了鬼了。
扶苏坐吃山空了几日,只能出去谋生路。虽则是鬼城,不知为何,酆都的疫情却是蜀国最轻的。
酆都的红油汤饼十分有名,红汤香面,晶莹柔韧,扶苏站在摊前许久,才淡淡问道:“店家,招不招伙计?”
若论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如何走近餐饮行当乃至面条业的,只能说,他唱歌没什么天赋,做菜、拿刀、拉面却是一把好手。
什么都需要靠天赋。比如他做太子做得被人活埋逼宫,颇叫众臣鄙夷,可是,他揉面煮汤,小火咕嘟咕嘟时,大家便都赞好了。
不过三十日,酆都皆知,十王殿前,有个小哥同阎王抢起生意了,吃他汤饼的比给十王上香的多。
小麦脱壳,面粉纷纷扬扬盖上乌丝淡目,扶苏险些忘了,棺材里,他还有个一直未曾醒来的未婚妻。
距离四十九日,还剩半月。
这几天,蜀国全国戒严,路人都少了许多。吃红油汤饼的人也少了许多,店家打起了瞌睡。扶苏的眉毛、睫毛上都是面,手中还握着一块圆圆白白弹性十足的面团。
有些事总是一瞬间发生的,而这些一瞬间发生的事往往给人造成一辈子的阴影。
扶苏就阴影了。
“小子,上十碗汤饼。”来人呼出了一口寒气,他的嗓音十分熟悉。
满脸面粉的扶苏抬头,瞧见了微服私访的天子陛下,他爹。
连蜀国都有了瘟疫,几个皇子殿下显然已经起不了安抚作用,天子陛下也坐不住了。
他终于,也来了。
“十碗?”扶苏垂着头,使劲揉面团,仿似那并不是一团面,而是一团扎手的刺猬。
陛下扬扬眉,点头。
陛下身后只跟了稀稀拉拉几个侍卫和最受宠爱的三皇子成葛。
侍卫精悍利落,成葛紫衣翩翩。
店家也醒了,瞧见来人不凡,殷勤地伸手帮陛下脱去银貂大麾。扶苏瞧见了那件银色麾衣,根根柔软,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亮光,瞧不到一丝杂色。
他卷起单衣的袖子,呼了口寒气,两只修长的手开始一点点展开面团。
“这是店家的孩子?”陛下十分平易近人,与店家聊道,“看着十分能干呢。”
那店家笑了笑,他无儿无女,瞧扶苏温和懂礼,又是个孤儿,本就有意收养,日后留待养老,便默认了,躬身笑道:“只有一把力气,贫贱之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陛下也笑。他年轻时十分英俊,人到中年,添了一丝皱纹,却又显得威严神气许多,“你只有这一个孩子吗?那定是十分爱惜了。”
店家哈腰道:“为了活命讨生活,哪还记得疼他爱他,饿不死便罢了。贵人呢?贵人想必一定多子多福了。”
陛下笑了,扶苏扬手,拉开的面在空中变成一丝一缕,隔断了他和陛下的目光。他低头留意到自己挂着的一件破旧肮脏的围袍,手滞了滞。
扶苏有些冷,侧头对着空气打了个喷嚏。
陛下也沉默了,良久才笑道:“我有十八个儿子、五个女儿。”
以前他常说,我有十九子五女,二十有四,听着好像儿死,是个不大吉利的数字。
紫衣的成葛听闻此言,微微笑了笑。少年生得美,又十分高贵如意,笑起来,便格外夺目,好像一朵停驻在墙角的蔷薇花,翘起嘴角,就是一室春光。他生得最像陛下,天子怜爱他,常常在众臣面前说道:“吾众子之中,唯葛肖我。”
扶苏把面放入了煮沸的汤锅中,骨头汤中咕嘟咕嘟煮沸了一个个气泡,炸开之后,又重新生出。
他把劈好的柴火投入烧了许久的火苗之中,然后卖力地鼓唇吹着。
店家又闲话道:“小老儿常听人说,贵人们若远行,并不会带长子,一般承嗣的孩子都会留在家中,以防万一,不知可是真的?”
齐明七年时,京都天灾地裂,天子带走了所有的妃嫔子嗣,只余下平吉宫太子和哮喘发作的皇后。齐明八年时,魏国将军吴兆谋反,陛下顺应民意御驾亲征,身旁唯一带的子嗣便是成葛,贵妃郑氏随驾。
公子扶苏一直很笃定,这是天降大任。父亲虽瞧着对他不大亲近,但是古往今来,教育太子不就这么回事儿吗?嫡子和其他的儿子终究是不同的,嫡子必须做的,其他的孩子不必做,嫡子想做的,陛下不想他做他便不能做。
他时常把两件典型性的事件看成是父亲对自己的苦心栽培,也看成是他看重自己的标志。都是一样的,旁的太子也这样。虽然大一统之后的太子就从未落过什么好,死的死,废的废,可是,谁能说他们的父皇不是为形势所逼,不是打从心眼里期冀他们茁壮成长,只是未来被张狂的现实打败罢了。
扶苏的自我安慰机制一向十分圆满完美。
少年一边卖力地鼓着风吹火,一边偏着耳朵听。他希望听到父亲说,是这样的,长子就是要承担起长子该有的责任,虽然喜爱他,心疼他,但只得硬起心肠。
他认为陛下会这样说,他觉得他爹是这样的。
陛下愣了愣,颔首道:“话虽如此,但既出远门,若不带着钟爱的儿子,不知他寒暑饥渴,不知他衣食住行是否样样顺心,心中难免惦念,这出门也就不能放心了。这个孩子便是我与妻子所生的长子。”
成葛低头,瞧向陛下。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弯了弯蔷薇似的唇角,笑了,“父亲。”
陛下拍了拍他的手,瞧着灶内炉火一瞬间升腾起来,明亮旺盛十分。烟有些熏人撩目,那个贫贱的少年就蹲在炉火旁,不停地用乌黑的手背挡着眼睛。
扶苏端来十碗面,垂目站在了一旁。红汤白面,好生诱人。这一行人显见得是礼仪教养十分好的人,吃面时动作依旧雅到极致,并无半分市井之徒的模样。
店家也垂手站在一旁伺候着,不敢搭话。一时间,铺子里有些寂静。
“好吃吗?”众人都吓了一跳,可是这声音如此嘶哑,十分刺耳,让人无法忽视。
他们抬起头,才注意到是做面的孩子,他满面面粉,身上脏兮兮的,瞧不出模样。店家也吓了一跳,他不明白,扶苏的嗓音为什么一瞬间会变成这样。
陛下碗内还剩半碗面条,依他平素进食,倒勉强称得上满意。
陛下并未抬头,只是道:“面有些硬,汤水没有滤过,还有骨髓的渣滓,这样说来,你的面,在我家的厨子中,只能算得上末等。”
成葛放下了竹箸,他一身紫袍,缓缓笑着,手中握着一块双鱼暖玉,扔到了扶苏脚边,道:“赏你的。你虽不大规矩,放在我家中,庖厨如此是要砍头的,但老爷近来食欲不大,你让他吃了这几口,总算对我有恩。”
店家捧着暖玉,叩谢道:“贫贱之人谢公子。”
一行人又远去,扶苏端起了天子剩下的面碗。他站在十王殿中,捏起一根面,面无表情地吃了下去,唇边脸颊上刻意抹的面粉都扑簌簌地掉了,面庞在阳光下深一块,浅一块,斑驳得骇人,与那尊在暗处矗立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秦广王有些异曲同工的冷硬。
面吃完了,便喝汤,他仰头,那碗剩下的红油便悉数倒入了喉咙。
寒冷驱解了。
邻家的姑娘喜爱他,每每吃他做的面,付钱时总呈上一枝黄澄澄的麦穗表示爱意。他积攒了许多麦穗,然后用手揉搓,把麦粒放在破口袋中,饥饿苦恼时便吃上一些。扶苏握着麦穗好一会儿,才想起该回去了,可是,腹中一阵翻滚,如同无法压抑的饥饿的欲望,呕吐也无法控制。
那碗他飞快吃完的面又吐了出来,最后,又吐出一块沾着血的黑炭。
他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陛下从来不是活在他心中的那个温柔的父亲,他知道陛下对他欲杀之而后快,他知道陛下知道自己活着会怎样恼怒忌恨,可是终究…还想活着啊。
刚才便是如此。他低下头,听见陛下的回答的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只记得从炉灶中拾起一块滚烫的热炭,恐惧地拼命塞进喉中。他怕父亲认出自己。幼时每每读到《战国策》,豫让吞炭漆身,音不为人知,身不为妻识,隐其形状只为伺机报复时,总觉得人若被逼到伤害自己,无法用头脑解决问题的话,那么,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坚定,最终注定会失败。
豫让果真失败了。他也早成了失败之徒。
扶苏不知道自己的嗓子还会不会好,也许一辈子就这样嘶哑难听了。这好像誓言,许诺了就沧海桑田,覆水难收,一辈子的事,都只是因为一时嘴快。
十王殿前有一口井,听闻井是地下之水,与黄泉相接,鬼神的旨意常常通过井水传给世人。此时的井中却忽然喷涌出一股水,大白日的,扶苏的眼睛跳了跳。
那股水直直地朝殿中冲来,扶苏用蓝袖遮住了眼,许久,水却没有溅到他的脸上。少年微微扬起了头,水化成了巨大的手掌,在他的发上温柔地摩挲着。
“公子,棺中寂寞,唱首歌来。”遥遥传来这样熟悉的声音。
奚山君总是花样百出。扶苏面无表情,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唱起了《春祭》:“秉性厚重,巍巍春风。润泽天人,再敬谷雨。吾神有冥,父慈子承。”
“你唱得可真难听,比之前还难听。”那只手掌静默了一会儿,捂住了他的双目,“我知道人间的孩子总是爱哭,我知道他们在一个个梦变成不大相符的现实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哭泣。你是个太子,你得有骨气,你一张僵尸脸,瞧,多好的掩饰,你从没哭过。对,你爹不喜欢你,哈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爹也不喜欢我,不,不光我爹,我哥哥也不喜欢我,好笑吧…唉,你还是哭了。”
那张没表情的脸,十分汹涌地在掌心中喷薄眼泪。
那只手狠狠地压住少年的眼睛,眼泪却更多,掉在了麦穗上。黄泉中的水,不,是远方棺材中的奚山君伸出长长的手恶狠狠道:“不许哭,再哭我生吞了你。你爹不喜欢你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爹不喜欢我,我不是也活了三百多年?他可没我活的年头长,他所有的崽子都没我活的时间长,到头来,再不喜欢我,给他上香供肉的也只有老子!”
扶苏肝肠寸断,是真的肝肠寸断,“山君可曾食过热炭,站着说话腰疼吗?”
“闭嘴。”那只手掌打了个滑,似乎有些尴尬,然后缓缓伸入了少年的腹中。扶苏只觉腹中火烧瞬间浇熄了,那只手挺嫌弃,挺不耐烦地问道:“我吃那玩意儿干吗?还疼吗?不许疼,再疼也吃了你啊!”
不听话就吃了你!
过了四五日,扶苏的嗓子好了一些,店家到后来才知道那一行人是微服的天子和三皇子,后悔得捶胸顿足,若留下几字墨宝“天下第一面”,何愁不成面条界的大佬。
听说天子与三皇子分道扬镳,天子巡视完回宫,三皇子去平国。
过了几日,却听说三皇子未起程去平国,反而留在了酆都。距离七七四十九日还剩两日的时候,酆都全城戒严。
扶苏隐约觉得不妙,他趁夜离开了汤饼铺子,在善人庄等着奚山君启棺。
第二日,汤饼铺的店家果真被侍卫带走了。十王殿附近所有的民居都被掘地三尺搜查了一遍,人心惶惶,所有人,包括郡守,都在猜测高高在上的三殿下到底在找谁。
扶苏知道成葛在寻自己,只是他颇是费解,自己面容掩盖,吞炭变音,垂手恭敬,究竟是何处露了马脚?
七七四十九日的最后一个白天,太阳格外明亮。
扶苏在等太阳下山。等到太阳下山,他的未婚妻会带他离开这里。没有人能及得上妖的法力,没有人能抓住他。
这是他离不开妖女的唯一理由,也是他隐忍她的一切的唯一理由。
事关性命,事关活路。
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活着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了。他从不曾畏惧过死亡,可是经历过死而复生,才渐渐知晓贪生怕死。
夕阳西斜的时候,扶苏几乎开始舒展眉毛的时候,善人庄外却十分嘈杂,像是官兵呵斥问询路人的声音。
扶苏眯眼望着太阳,那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阳光就要晕染东海了。还要半炷香的时间。
扶苏打开了棺材,奚山君面容恬静,宛若真的死了一般。他挡住了所有的阳光,披散了黑发,然后躺进棺材,一寸一寸地与她贴合,头颅,手掌,躯干,鼻息。他比她略高,脚刚好卡住奚山君的一双脚。
任凭谁来看,这只是一具面朝下的男尸,而没有人瞧得见他身下覆盖的奚山君。
大昭官家命令,凡是得疫病而死之人,均面部朝下,不得见天,防止尸体腐烂过快,不等下葬,又生疫毒。
“殿下,只剩下善人庄未查了!”扶苏并未闭目,他在合上的棺材内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此处还有未下葬的疫人,不宜查看!”
紫衣的成葛嗅了嗅空气,笑道:“大兄,快出来吧。臣弟都…闻到了呢。哥哥天生带香,每到冬日,平吉殿的香气都与别处不同。弟从小到大,可都记得…太子殿下的气息呢。真好闻,你们可闻到了?”
众人嗅了嗅,除了尸臭,什么都未闻到。其中一人硬着头皮道:“殿下,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如今疫情如此严重,殿下贵体金安,大昭社稷日后还要仰仗殿下!”
成葛却充耳不闻,露出蔷薇色的唇角,微笑道:“大哥,自打你杀了小舅父,我便一直等你再出现,可惜你迟迟不来,害得臣弟好生寂寥。你既不来,臣弟只好来了。”
他伸出紫袖中的手,扬起来,面色渐渐变冷,大声道:“开棺!”
扶苏面目冰冷,手心却微微出汗。他死死地蜷握住奚山君的双手,闭目,屏住了呼吸。
一具具棺材被掘开了盖,发出了轰隆的响声。众人一阵呼,似乎厌恶至极,难忍恶臭。他们都打了退堂鼓,成葛步履优雅闲适,瞟了一眼那些腐烂了的死人骨头,笑道:“继续。”
他又深深地嗅了一口气,道:“哥哥,自你走了,无人同臣弟讲经,与臣弟抚七弦琴,和臣弟下黑白子,臣弟,真的…十分寂寞啊。”
扶苏脸颊上的汗珠滴到了奚山君的眉眼上。
棺材被掀开的一瞬间,奚山君却突然睁开了眼,迅速地翻了身。她望着扶苏皱得十分紧的眉毛,轻轻地亲上了扶苏的嘴唇,然后缓缓笑了笑。
还是个…不大成器的孩子啊。
这样娇美,这样…让人想要摧毁。
世人不会喜欢他,他们只会想把他吞解入腹,寸骨不留。
她的麻衣十分宽大,她枯黄的乱发旺盛凌乱,好似个奇怪的戏法,他一瞬间就再也不会被人看见。
轰隆隆的巨响,飞扬的灰尘弹入空气中。
天彻底黑了。
太阳主阳,这世间坠入了阴,坠入了密不透风的黑暗。
“回禀殿下,这是一具得了疫病的尸,殿下后退!”侍卫迅速用袖子掩住了鼻。
成葛的脸在黑暗中变得十分阴沉,他望了望四周,那一具具棺木中,没有一具中藏的是扶苏。
扶苏的气息慢慢变淡,一股浓重的尸气从四面八方传来,善人庄死寂而腐朽,黑暗中,让人难以忍受,难以立足。
停了许久,众人开始头皮发麻的时候,成葛才笑道:“太子殿下生性恬淡,一定很不解,臣弟为何在你如此潦倒之后,还要你非死不可。可是,有时候,生与死之间,差别大得很。
“太子,臣弟先行一步。你虽爱做缩头乌龟,弟却不能全无敬悌君兄之怀,今日,便算了。咱们…日后定会相逢。我希望那一天,太子不会如丧家之犬,端着一碗面,穷酸落魄。父皇看了,可是…连眼都没眨一下呢。”
所有的人都离去了,这里又变得寂静空冷。
扶苏睁开了眼睛。奚山君移开嘴唇,侧面,微微笑道:“小相公,你又躲过一劫。”
扶苏望着天际,月亮出来了,他却伸出双手,摆正奚山君笑眯眯的脸,鬓角有晶莹的汗珠,却只顾着亲吻她的嘴唇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奚山君但笑不语。她有些抵触扶苏的亲吻,朝后仰了仰。方才是为了吸去他的气息,才迫不得已亲了他。
他却紧紧固定着奚山君的头,一边亲吻她,一边寒声问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是个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利用所有人的人?”
他全身有些不自觉的痉挛,他在害怕。他险些就死了,可是他死前,还坚信着,只要奚山君不死,自己就不会死。
幸亏天黑了,太阳消失了。奚山君有时狠毒,有时却愚蠢。他死了或许还有转机,她死了,一切就都完了。
他嗓音干哑,却轻轻问她,像是怕她被吓到了,也像是安抚自己,“你做什么就信了我呢?我便像是好人了吗?”
她曾说过,亲她便能添寿。扶苏不停地亲吻她,没什么情欲,他为自己的无耻和悲哀喘不过气来,只能找更无耻或者更纯粹的人寻求喘息。
奚山君哼了一声,“我真的,不喜欢公子扶苏。”
扶苏声音低哑,他笑出了声,觉得这是句挺好笑的话,可眉眼益发的淡,“谁又喜欢你呢,山君?”
奚山君退还了棺材,赎回了扶苏的千里眼。
他们回到奚山,一路只听闻瘟疫渐渐消退了。大家感念天子的恩德,正是他不顾危险来到民间,才使得瘟疫也被他的仁德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