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福跪在光滑的水磨石上不停磕头,老泪纵横,“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奴才是懂陛下的苦的,可是,奴才想着日子久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的,陛下,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啊,您年年探望元后,可曾瞧见什么了?她回不来啦,她若转世投胎,便不是先前的模样,她不是她,您又该如何呢?”
“寡人记得她的眼睛,记得她的气息,记得她的神态,记得她爱过的人,记得她的执着,若有来世,只要我还是我,她就还是她。”扶苏不知道是他的心在无端地痛苦,还是这老人的。
“若是娘娘不愿再与陛下牵连呢?”
“寡人杀了她最爱的人,抢了她最爱的人最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一切,来世都要从寡人手中讨回。”
四福忽然间掐尖了嗓音,颤抖道:“陛下,奴才有急事禀!谢侯长子和王妃已跪在殿外三个时辰,陛下,谢侯爷病势汹汹,不过这几日之事,他老人家是江东世袭罔替的爵,可如今府中却没有一个正经的世子,奴才斗胆请陛下为元后娘娘积福。”
敏言目光突然变得冷厉如霜,他把桌上高高的一摞忽视许久的竹书悉数挥倒在地,字字带着冰碴子:“莫要以为上上下下都被谢氏打通关节寡人便要如谢氏的意!寡人是许他世袭罔替,可没承诺不断了他的后!”
谢季?
扶苏忽然想起,之前梦中,在乔二郎处听过这个名字。昔日的乔派少年将军,京畿司谢季。
四福受了谢家的好处,又与天子素来感情深厚,只好迂回道:“陛下,老奴只是一条贱命,死不足惜。陛下继位,天下归心,万民太平,上百华国还敢求什么呢?可坎离阁中,二十八功臣,如今已去七七八八,谢侯爷又敢求什么呢?谢侯之错,错在一语之谬害死乔皇后,陛下为何不令谢家子孙万代为娘娘守陵以赎罪呢?”
敏言冷笑,“一心二主之人,难测忠佞!”
四福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个上了锁的小巧玉盒,连同一把玉匙呈到敏言面前,垂头道:“陛下,谢侯叮嘱奴才,玉盒中是他老人家的忠心,也是陛下来世寻到娘娘仙踪的唯一途径。”
扶苏听到此处,正待细看盒中为何物,额头却似被人猛地一弹,惊怔间,竟醒了。
“这狼道人!”身着麻衣的痨病鬼掌心施力,无字书碎了满地,扶苏缓缓睁开了眼。
奚山君从天界应卯回来了。见此场景,气急败坏。
她抬起少年白皙的下巴,端详一会儿,才冷笑道:“还好,没失了魂。这贼子,竟拿一本无字书拐了我的相公,你倒实在,这样肯上当!予你本什么书都能读得趣味!”
扶苏站起身,一双冷清目,缓缓凝视奚山君许久,才道:“山君瞧着眼熟。”
奚山君面容苍白,病态丑陋,听他此言,竟觉心虚,后退一步,斯文地笑道:“瞧秋风着紧,吹乱了公子的脑子。”
扶苏淡淡一哂,不再言语,于桌上陶壶中倒出两杯清水,一杯递与她,一杯啜了一口,才道:“无字书不大有趣,但我梦中之景着实鲜活。我遇到了一个小小的姑娘。”
奚山君从鼻中哼出一口气,道:“莫说小小姑娘,大大姑娘与你也有关系。老子去天上洒扫几个星星,挨个数,这么大地,也能碰到你的旧情人。”
扶苏愣了,奚山君益发盛气凌人,一只脚踩在石椅上,指着扶苏道:“质水说她差点成为你的第一个妻子。”
那颗梅子大小的星星在与她告别时,是这样说的:“我叫质水,爱慕过的少年曾说,和濯雪很配。”
唤作质水的姑娘,一直期待着成为那个一直低头看书的少年的妻子。哪怕最卑微,哪怕很快被抛之脑后,可是,为着他同她说话时的和善认真,曾经那样期待成为他的第一个妻子。
但是,因为穆王世子的不平之心,少年霸占了原本干净的质水。绝望的质水害怕那样冰冷粗暴的少年,还期望瞒天过海,可最后依旧被发现。那些日子,还在看着《濯雪集》的少年并未因此而生气,而是把她赐给了穆王世子。成觉因为太子的毫不在意,转而却对她恨之入骨,在冰冷的雪夜,把她吊死在树枝上。那么多殿中的宫人曾经走到垂死挣扎的质水的身边,可是,却又漠然地走开。质水的希望变成了绝望,质水终于在雪夜死亡。
扶苏带走了质水的心,质水又带走了成觉的魂。
因果循环,世间报应,从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希望的彻底破灭。
扶苏淡淡地笑道:“我与梦中的小小姑娘说,等她长大了,便带她去看悬崖上的红花、海底的白珠,欢喜她欢喜到打仗吃酒读书抚琴都忍不住带在身边,山高水长过一辈子。”
“然后呢?”
“然后,她死在了长大嫁人的那一日。”
齐明十年八月初十,穆王子愈。越明年,出使江东。

第四章 奚山卷·酆都
“酆都,西南城,鬼族居,吏治判理。”
——《幽冥集·酆都》蜀人撰
奚山君打从天上回来,便生了些灾。隔壁的隔壁,翠蒙山君与广陵的城隍长女订了亲,本是件喜事,她连吃了几回酒,回来却有些晕晕乎乎的,施不得法术,步履好不凌乱。天渐黑,酒意未散,一不留神,草鞋绊住了石块,身子一摔,头上磕出桃大的血包。她好不容易歪歪扭扭回到山上,一杯茶还没入口,便有子孙禀告,道山下有人送礼前来,说是庆她订婚大喜。奚山君一听便知来者找岔地方了,定是翠蒙那处的客人摸错地方了。她本未当回事,只说讲明事由,推了便是,哪知山下当差的猴儿愁眉苦脸地捧回个大盒子,禀道:“君父,却说是给您的,并未错。我还未问旁的,那人便走了。”奚山君一时诧异,端详那盒子许久,瞧着并无异常,便轻轻打开,竟是好大一条斑斓的毒蛇,盘踞在内,瞧见奚山君,便猛地昂头,咬上了她的额头,出招狠戾,似有些法力,却是来取她性命,夺她修为的。化外之地,野妖甚多,嫌弃修行艰苦,便去恃强凌弱,谋取旁的妖的修为,本也是常事。这蛇原也在翠蒙山君处盯了奚山君许久,见她醉得狠了,必能讨得些好处,这才暗中化了个假人,前来送礼,他自个儿躲进了盒子里。
奚山君瞬间酒醒,打掉那蛇,见桌上有烛,轰鸣一声,顺手一掷,便用法力把那蛇烧得焦黑。可蛇毒已侵入了额头,她寻到老三角望岁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歪倒了。方醒来,却又听闻素来与她不睦的几位山君竟趁火打劫,结连成帮,要来寻仇,已在山下扯了旗,叫嚣着要她以死谢罪。
扶苏亦听闻此事,却觉十分诧异,他从未曾想,奚山君一个女子,惹是生非的能力竟这样出众,她好端端的时候,欺男霸女,趾高气扬,谁也不愿轻易得罪她,只是但凡听她有些不好的苗头,还不至树倒猢狲散之境,便有人上门要除恶务尽了,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奚山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扶苏却道:“山君保重。我且下山看个究竟,或可化解。”
翠元、三娘也忙不迭跟了去,山下正骂得热闹。
这一簇,长着牛角的山君恨道:“老天有眼,奚山这帮骚猴子也有今日,有种叫奚山君那个王八犊子别躲,跟咱大战一场,好好清算清算!”
小猴子们掏掏耳朵,只当没听见。扶苏一听便笑了,行礼道:“敢问山君,清算些什么?”
牛角君咆哮道:“凭什么你家过年过节送礼就要逮我家子孙吃?三百年都不带换换的,专拣我家吃!”
“竟有此事?”扶苏转身,小猴子们脸红红的,有些尴尬道:“我们饿嘛,它们家肉多。”
那一簇,长着羊角的山君声泪俱下,“吃完还他妈说我们膻!奚山君你个臭不要脸的!”
扶苏正要劝慰,又有长着鸡冠的山君咬着小手帕道:“你们谁有我惨?她看见我就两眼放光,想非礼人家,想把人家扒光!臭流氓!”
小猴子二五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洪昌君,君父并非想要非礼你。”
鸡形洪昌君却忍不住颤抖的泪水,捂住尖尖的嘴,抽噎道:“呸!那个臭流氓每次都摸着我的鸡冠说:小家禽,快些快些长大吧。谁他妈是家禽啊!谁他妈没长大啊!长得高了不起啊!上辈子是人了不起啊!”
扶苏望了天一阵,微微笑道:“山君们受此侮辱,苏十分同情。敢问各位山君,此时待如何?”
牛角君道:“让她每年过年送只猴子到我家做叉烧!”
羊角君道:“叫那个臭不要脸的为她发起的人身攻击向我道歉!公开道歉!告诉大家,我们才不膻,猴子更膻!”
洪昌君翘起兰花指,“让她砍掉一只手,哪只手摸我的鸡冠,就砍掉哪只!还我冰清玉洁无瑕之躯!”
扶苏道:“奚山上的猴子皆是石头,石头却是不能食用的,这倒有些为难。若叫奚山君道歉,却是不难。我或可写封书函,亲自代奚山君向诸位道歉。至于砍手,她性子记仇,若是少了手,此时因伤不便还嘴,待她好了,岂不更要变本加厉地吃鸡?”
翠元这方暗自上山,绘声绘色地学着,奚山君额头上本绑着绢带,此时竟将带子一扯,身形极快,不过瞬间,跃身到了山下,踩在巨石上,撩了袍角,眼圈乌黑,眉带邪气,冷哼道:“要单挑的上前!要把我猴儿做叉烧的上前!”
牛角君惊疑不定,见她不似受伤,可是架在油锅上,不得不上前。奚山君的麻袖中登时飞出一段麻绳,把那牛儿绑得结结实实,冷笑道:“但见我平素为荣寿君留着面子,从不肯逮山君山上儿孙反是错的了。山下凡人多少杀猪宰牛,你怎不个个去讨公道?”
牛角君挣扎着,叫骂了几句,奚山君拿着块粗布塞到他嘴中,对十六等人道:“牛里脊煎了,牛腿一煮,牛角磨了做些药材卖到山下兑二斤杏花酒,牛下水做下酒菜!”
牛角君傻了。羊角君见她雷霆手段,直骂道:“你个臭不要脸的!当心遭雷劈!”
奚山君喝道:“杀人才遭雷劈。弱肉强食,除了杀人,我杀谁都是天经地义!”
羊角君哑口无言,只“你你你…”的说不出话来。奚山君却笑了,“福德君,你可知我为何每每只挑牛肉吃?”
羊角君不确定地回答:“为我留些面子?”
奚山君笑眯眯的,“我平素嘴巴矜贵,确实勉强不得,不大爱吃腥膻之物啊。”
羊角君一口气没上来,噎晕了过去。牛角君神色变幻,为自己的肉比羊肉胜出一筹有些高兴,又觉得其实自己是要忧伤的。
鸡形君吓住了,含泪道:“我…我…”
奚山君挑了挑眉毛,高深莫测,“你不是家禽?”
小鸡君边跑边哭。
扶苏忽而有些好奇,“山君,究竟是人肉好吃,还是牛肉好吃?”
“皆不如君。”
此前皆是些小事,倒也罢了,可之后生出一桩,却是无论如何都无人猜出的祸端。
却说小猴子二五这日在溪边捡到了一个婴孩。他提着篮子晃晃悠悠地过来,倒教一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他说他要养这孩子做媳妇,奚山君一打开包裹的小被子,是个带把的,二五消沉了好几日。
嘴唇红红的,眼睛亮亮的,鼻子翘翘的,怎么就是个男娃娃呢?
奚山君略犹豫,掐指一算,这孩子似是有些来历的,身上还带着些仙气,便留下养了。二五抱着孩子不撒手,奚山君冷眼瞧他几日,倒呵护备至,反正也留不长,便由他去了,平素三娘也帮着照顾照顾。
起初只当是个普通的孩子,谁知到了夜间,他周身竟发起幽蓝的光来,虽然微弱,但在黑夜中十分清晰。
奚山君不知这孩子是什么来历,将他抱到望岁木处,这万年老树只瞧了一眼,便道:“快扔了,惹祸,惹祸。”
奚山君回到石头房中,从麻衣袖筒中掏出一块龟壳,卜了一卦,正是大凶之象。
“快些松手。你君父这些年卜卦从不曾差过分毫。扔了他,我给你捡个更好看的媳妇儿。”翠元似是看出事态的发展兴许会很严重,便也对二五板起了脸。
二五抱着婴孩,摇了摇头。
三娘哄道:“好孩子,娘中午给你做好吃的,明天去集市给你买冻梨子吃,你便听娘的,把他丢了。你瞧他虽生得可爱,可内里是什么还不晓得呢。”
二五的眼睛雾蒙蒙的,想掉眼泪却忍住未掉,转头,瞧向了奚山君。
奚山君素来疼他,一年大半时间,他都是跟着奚山君的,父母反倒都没有她亲了。这会儿他桃子尖的小脸儿上带着哀求,奚山君思及因奚山穷困,这些孩子着实懂事,也着实可怜,平素从不曾有过什么过分的要求,瞧了那婴孩许久,才道:“留下吧,是祸躲不过。”
二五破涕为笑,抱着那婴孩作了个揖,“君父,我把他养得乖乖的,等他长大了,便放出山去,一准儿不能祸害咱们家呢。”
翠元叹气,“山君平素雷霆手段,为何这会儿要顺着二五呢?这婴孩分明同扶苏一样是个祸根,我怕山君一时之仁,后患无穷。我去阿年处讨个说法,问问他的来历,再作处置。”
三娘不赞同:“眼下人间瘟疫闹得十分凶狠,齐、楚、郑、魏几个大国都封了城池,你再去人间,不大妥当。过些日子再出山。”
翠元衣带飘飘,却已远去,“我走水路,此事不宜耽搁。”
三娘见他走远,已劝不过,想起什么,转头对奚山君道:“自从公子离宫,大昭的景象眼瞧着一日比一日差了,似是难逃颓败之势。人间如此,却也罢了,如今连仙界妖国也颇不停当,真是多事之秋。前两日,十七从年水君处寄信来,讲了一件事。原来,痘神、辰更仙都瞧上了一位天尊的高徒,这仙人去人间历练了几百年,本为了积累不世功德,日后回天宫再升一格掌一方山河,故而转了几世,都是人间的相爷。原本安安稳稳的一桩好事,辰更仙却按捺不住寂寞,私下凡间,投胎会了情郎,这些年,执掌时辰换日夜遮星辰的竟都是她手下的仙子,前两日事发,有人匿名告发那位天尊纵容弟子勾引女仙。你也知道,两位天尊…素来是见不得对方好的,思凡本小事,如今却闹大了。”
奚山君“哦”了一声,笑道:“想是痘神又有什么动静了?”
三娘摇头,也笑,“想来我们这些妖,虽性子偏执一些,却也一贯循规蹈矩,如今反倒是神仙们坏了世道。痘神原本与辰更仙有约,天尊高足下界,她二位都不许作弊,寻由头去探望心上人,趁那仙人凡身,道心不固之时去勾引。此时辰更仙竟私自下界,痘神焉能不怒?她到道祖处哭哭啼啼,你也知道,她情绪一乱,人间的孩子多半是要生灾长痘的,道祖仁心,命人下界去缉辰更仙,谁知在九嶷山寻着她的仙身,可灵体却全然寻不到踪迹了。辰更仙打定主意不让众仙坏她姻缘,一坠凡间,便抛了仙身。茫茫人间,嗅不到她的仙气,如何去寻?”
奚山君眯眼道:“仙界鲜见这样痴情的。莫非人间的瘟疫与此事有关?”
三娘道:“谁说不是呢。道祖道法深厚,本能寻到,可是他算了算,却说人间原该有这一劫,竟莫名放过了辰更仙。痘神吃了个哑巴亏,窝了一肚子火,心中埋怨道祖处事不公,思量许久,却依旧不能平愤,便打算借着自己的司职把辰更仙逼出来,所以…”
“所以,她便放了瘟疫到人间,十六方瘟神下界了一半。人间已有近百年未下瘟疫,道祖也挑不出毛病,更何况,十六方只下去一半,大昭虽元气大伤,却不至灭种。想必辰更仙和那人间的相爷仙骨灵根有知,也会不安,到时又能把辰更仙逼出,真是一石二鸟,好计谋。”
三娘点头,“近日年水君接到法旨,道祖命他在赤水、澄江中施法,护住渔民,谨防水界也染了瘟毒。十七写信来,便是告诫我们小心一些,提防瘟神路过。”
奚山君望着灰蒙蒙的雪天,道:“这些神尊总爱说,人命是早就注定,妖命也是早就注定,统统记录在阴间的簿子上,可是痘神行动举止,道祖事先都不知晓,阴间又岂能料到?到时人死了,他们事后添补上,便又出来故弄玄虚,说万种皆是命了。神道挟势,苍生命薄,不啻蝼蚁草芥,为之奈何?”
二五生病了,得了风寒,热得极重。
那婴儿生得大了一些,唇红红,腮粉团,瞧着惊心动魄的美丽,带了几分异相。奚山君又拿龟壳卜了几次,凶象益发显露。她倚着石桌小憩了一会儿。如今既已修道,梦便少了,若偶尔为之,定然也是上天有所启示。
她这一日,便做了一个极古怪的梦。
奚山君梦见天气转暖,到了夏夜。她站在一块从未去过的肥沃草地之上,那里有一棵极高的大树,比起望岁也不遑多让,树下站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伸出手,痛苦地喊道:“君父,救我,救我!”
奚山君留意孩子相貌,不仅与翠元有几分相像,与三娘也有几分相似,但是着实没见过,她有些疑惑地朝那树下走去,可是,刚一接近,却听到嗡嗡之声,嘈杂至极。
她抬起头,却被骇住了。那棵大树上满是蝗虫做的窝,它们在啃噬大树,那孩子痛苦地哭泣,伸出手,却不能动弹,他说:“君父,是我啊。”
奚山君又迈了一步,树上的蝗虫却似听到了动静,都停止了轰鸣,一双双黑漆的眼珠瞪向了奚山君。奚山君瞧着密密麻麻的眼珠,吞了口口水,头皮发麻,可是,还来不及逃,千千万万的蝗虫已朝着她袭来,她对面的孩子忽而露出了诡异的笑,“你不肯救我,只能如此了。咱们,一起去死。”
瞬间,那孩子长高长大,重重的蜂群外,天上的云不停地变幻流走,她瞧他变成英俊的少年,又瞬间长了皱纹,添了白发,弯了腰身,拄了拐杖,到最后,脊骨完全弯曲,皮松松垮垮地挂着,他垂着头,蝗虫啃噬着奚山君,许久,这人抬起了头,身骨几乎腐朽,那张脸却又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诡异道:“君父,你瞧瞧我,好看吗?”
那张脸,是年轻的…扶苏的脸。
奚山君尖叫一声,却从梦中惊醒。
她脸上满是汗珠,神经质地望着四周,扶苏并不在石头房子中。
奚山君推开门,风雪灌入了衣衫,正要去寻扶苏,远远地,却来了一个愁眉不展的黄衫人,正是三娘。
她一见奚山君,好似瞧见了主心骨,抱住她,泣道:“不好了,二五不好了!”
奚山君心口一紧,“如何便不好了?寻常风寒,怎么就不好了?”
三娘哭得说不出话,只不断重复道:“快去看看,山君,你救救他,快救救他!”
床脚的摇篮里,婴儿的额头益发饱满高隆,整个人宛若吃了精血一般,不断咯咯笑着,带着餍足之态。二五躺在床上,却无了生机,毛色黯淡,面容枯槁,小爪子上青筋暴起。
他瞧见奚山君,样子像是十分欢喜,却滚滚落泪,虚弱道:“君父。”
奚山君眉心一皱,鼻子有些酸涩,到了床沿,轻声道:“好孩子,你觉得如何了?”
二五点了点小脑袋,依旧是平时的笑模样,却没了生机。他反应已经有些迟钝,缓缓道:“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好了。我刚刚梦见了冻梨子,咬了一口,还像我小时候那样好吃,美妙极了。”
二五长到六七岁,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也不过是年节时其他山君捎来奚山的几个梨子。奚山君一时不舍得吃,又怕坏掉,把梨埋在雪里冻起来。二五小时候夜里时常惊哭,跟着她睡的时候,他一哭,她便取个梨子,拿木勺舀了喂他,二五便不哭了,眨着还残留着泪珠的眼睛,瞧着梨子,眼睛亮晶晶的。他觉得这是世上最甘甜的果子,兴奋地问她:“君父,这便是传说中的王母娘娘的蟠桃吧?这样好吃。”
奚山君便笑,给他拭了眼角残留的泪,讲会儿故事,小猴子就沉沉睡着了,一夜不闹。
思及前事,瞧见二五如今油尽灯枯的模样,奚山君心中惨然,为他把了把脉,却更是难过,勉强笑道:“我这就去给你买冻梨子,等你睡醒了,想吃多少吃多少。”
她转身,想要离去,二五却哇的一声哭了,眼中带了点知觉,他惶恐哭道:“君父,你抱抱我,好不好?自从我长大,你平素便只抱弟弟,好久没有抱过我了。君父,你不要走,我不要梨子,也不要蟠桃,什么都不要,求求你抱着我,我不想死,我知道我不懂事,家里哥哥弟弟侄儿们一大堆,谁也不该求爹娘或者君父多疼爱一点,可是,君父,你抱抱我,在我死之前抱抱我,我一个人,好害怕。”
奚山君忍了半晌,平息了,才冷静道:“你好好休息,莫要想太多。我叫你母亲去给你买梨,我也去求药去。”
二五抱着被子,缩在墙角,他瞧着奚山君离去,眼泪止住了,咬着牙,再未作一声。
摇篮中的婴儿,眼睛分明还天真,此时却带着阴冷瞧向了二五。
奚山君去各处的仙医给二五看症,他们皆摇头,说是大限到了,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起死回生了。奚山君隐觉与那婴孩有关,便从二五那里把婴孩提来了,自个儿看着。
瞧了几日,并无什么端倪,可是,离了二五,婴孩似乎也没了生气,饱满水润的小脸很快干瘪了下去,过了几日,竟莫名断了气。
奚山君实在是摸不清楚头脑,可是,又过几日,二五竟奇异地自己好了起来。但是,这孩子似是变了一个人,不再如往常一般那么爱说话了,瞧着奚山君,也不如往日亲昵了。
众人倒也未来得及关注这等小细节,二五终究无事,大家都十分欣喜。
奚山君却觉得哪处不妥,她做了那样诡异的梦,卜算的结果又是如此,心中总是隐忧。翠元又还未回来,她只得打起精神,时刻留意着。
未过几日,却又有了一桩喜事,三娘发现自己有孕了。奚山君把脉时一算,方一个多月,与那婴儿来奚山的时间相符。
她似是悟到了什么,时常不留神,一双眼便飘向了三娘的肚皮。她知道里面躲了个什么,只有她清楚。
梦解开了。
“三娘,如今事多冗杂,这孩子要不得。”奚山君细细观察三娘的神色。
三娘的脸色却瞬间变得苍白,“你在说什么?”
奚山君问道:“虽是你的孩儿,倘使是个祸根,可还留得?”
三娘有些踉跄,她一贯十分听奚山君的话,垂下头,眼圈都红了,却忍泪,许久才道:“都依山君的。只是…只是阿元知道了,想必会大闹,不肯干休,既然你…不,我把腹中…这团骨血扔了,你便…你便不要告诉他我曾经怀了孩儿,免得他伤心。”
奚山君瞧她这样难过,许久,才笑了笑,抚摸她的额发,温和道:“骗你的,傻姑娘。莫哭了,哭肿了眼睛,丑得慌。”
三娘却哭了,捶她道:“你何苦这样哄我?我刚刚快难过死了!你这女山贼,没皮没脸没心没肝的东西,欺负了公子,还欺负我!我们都欠了你的吗?”
奚山君笑了,眼弯弯的,“他是欠了我的,但我欠了你的。”
她又道:“这两日,我要出趟远门,不在山中,便为你输些法力加持,等翠元回来,再让他为你保胎。”
奚山君朝三娘肚子输了大半晌妖气,脸上的光却是黄红交替,一会儿平静一会儿痛苦,素来未这样认真过。
最后,一道刺目的光返回到了奚山君体内,三娘却有些惊吓,她竟从不知奚山君法力会这样高深,收法时灵气这样强。
奚山君胸口一窒,口中一梗,似有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拍拍屁股便走,“我这便去了,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